刚出酒店就接到薛玉的电话,她焦急地告诉我说,木耳还没有消息,她担心木耳是不是遇害了。我说我不相信他会遇害,我猜想他此刻正在某处和一个沧桑的老人在一起,进行长篇小说创作。薛玉说他就没跟你联系过吗?打电话?写信?我说我没接到过他的电话,至于写信,我得去邮局看看。薛玉说如果他真的开始写小说了,我觉得他肯定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他一直对你是很感激的。薛玉把“感激”两个字拖得很长,语调也很重。我说我马上去看。
我在邮局开设了个信箱,这是我和外界保持的唯一固定的联络点。因为很久没去取了,除了一摞刊物的赠刊,还有一叠通知我领取特等大奖的骗人的信件。没想到的是,我果真收到了木耳的来信。
这叫我欣喜若狂。
打开信件,是一叠书稿。我想这就是他正在完成的小说了。
木耳并不清楚自己到达“■”村是什么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就身处在“■”村。那个夜晚似乎比所有的夜晚加在一起都还要漆黑,叫木耳几乎丧失前进的希望。
木耳其实也动过原地不动等待光明的想法,但是都被自己斥责了,他认为无论如何应该抢时间往前赶,因为道路那头就是一个等待死亡的老人。如果在平时,时间对于那位将死的老人来说可以不算什么,对于自己来说也可以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那个老人就是一部长篇小说。木耳意识到自己的创作进度必须跟上老人告别人世的进度,最好在老人咽气的时候,他也为这部长篇小说划上一个完整的圆满的句号。
如果不是阿树,木耳只怕要错过“■”村,被那条道路错误地带入一个他根本不需要去的地方。就在他一路摸索着抵达“■”村腹地的时候,一点灯火出现在他前头。
阿树端着油灯,趿拉着鞋,他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嗨,嗨。木耳看见那灯火停住了,赶紧过去。
红色的灯光里,阿树仰着脸,要看清楚面前站着的这人是谁。为了让阿树看清楚自己,木耳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脸也出现在灯光中。
这是“■”村吗?木耳问。
阿树点点头。
你知道一个叫六福的老人住哪里吗?木耳问。
阿树点点头。
听说他就要死了对吗?木耳问。
阿树没有理会木耳,开始挪动脚步。木耳就跟在阿树身后,阿树的步子迈得很小,灯光像一只温暖的红色的小球,在黑夜里平静地移动。
你叫什么名字?木耳问。
我叫阿树。阿树说。
红色的小球在一扇门前停下来。阿树把门推开,说,爷爷,有人找你。随着啪一声,电灯亮了。雪亮的光芒刺得木耳赶紧闭上眼睛,等再次睁开,他看见一个老人躺在床上,正打量自己。
木耳说,我叫木耳,是个作家。作家你知道么?我来写小说的,写你,六福,写你的故事……我听说你就要老死了,我想你应该把你的故事留下来,我觉得你一定很高兴这么做。
说完这句话,木耳就不知道该再往下说什么了。他以为六福没有听懂,或者没有听清,就在他准备重复一遍的时候,六福开腔了,问,嗨,你是听谁说的我就要死了?
木耳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人说起了六福,说这个人活了九十多岁,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每一年都像连本大戏,他死了好多回都没死掉,如今这一回怕是真的要死了。
这倒是真的。六福深深地吸了口气,问,你要我怎么做?
木耳赶紧说了。
六福沉吟了片刻,说,这是个很麻烦的事,还真得加紧。来,你写吧。木耳赶紧退回到床上坐下,拿出本子和笔,拔掉笔帽,做好书写姿态。你就从很久以前开始写。六福说。
很久以前——
“■”村有户人家姓秦,秦姓人家在“■”村的人口并不多,但却控制了“■”村八成的土地和山林。尽管如此,秦姓人家历代当家老爷都遵循和为贵的做派,从来不允许族人与外姓人家发生争执,就算占了道理也要尽量谦让,有错没错先赔礼道歉。因此,外姓人家很喜欢秦姓人家,认为他们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家,很乐意在他们手里租地帮工,也很愿意维护他们家族的利益。整个“■”村看起来更像是一家人,团结,和睦。
这一年,秦姓人家家业传到了一个叫秦天琛的老爷手里。这个秦天琛老爷所有的做法都和他的历代先祖们不同,他敌视所有人,恐惧一切,老是觉得有人要灭掉秦姓人家,夺走他们的土地和牛羊,抢掉他们的金银和粮食。可恨的是族人们对这一切都不相信,他们还像过去那样生活,对外姓人家远比对自家人亲热,天黑了也敢在外头行走,时常把陌生人带入府中。在秦天琛老爷看来,族人们就像死到临头的猪一样蒙昧。作为秦姓人家唯一一个看到危险隐藏何处、灾难即将降临的人,清醒和警觉的秦天琛老爷一直生活在极度的惊恐和愤怒之中。“■”村的人们一直在分析秦天琛老爷为什么会这样。未必是跟他的经历有关吗?秦天琛老爷刚满二十岁就当了家,之所以会这么早,是因为他的父亲死得早而且突然。他的父亲是最著名的善人,时常减租,动辄就拿家里的粮食和银钱去周济穷人,还送土地给他们耕种。叫人悲伤的是他的父亲却在一次外出讨要债务时,被满腹歉疚的欠债者热情地灌多了酒,回家途中落入秦河里淹死了。这本来很正常的死亡,却叫秦天琛老爷看出了潜藏的危机。秦天琛老爷固执地认为,他的父亲是死于卑鄙的、预谋已久的暗杀,并且分析出了十多条他父亲死于暗杀的理由。这些理由就像铁锤一样敲在族人们掉以轻心的脑门上,他们不得不相信秦天琛老爷的分析和判断,因此在秦天琛老爷的要求下,家族成员一致认为,秦姓人家已经走到安宁的边缘,他们面对的将不再是无事时代,而是可怕的危机时期。那些看不见的杀戮像野狗一样藏匿灌木丛,把它们尖刀一样的利齿埋在蓬松的大尾巴里,阴险的眼睛时刻也没离开他们,只要稍不注意,它们就会跳出来咬断他们柔软的脖子。
从此,秦姓人家的人就像他们的当家人秦天琛老爷一样,不再相信“■”村任何人,就更别说那些陌生的外村人了。他们不再减租,不管是荒年还是馑月,该缴纳的一文不少,该收的颗粒归仓,借贷按期归还,超期加倍蕃息,归还不起就抵押家产,没有家产就卖儿鬻女。
秦天琛老爷在“■”村执行着生铁一样的规矩。他豢养了野狗一样凶残的家丁,这些坏家伙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命令——但凡谁敢冒犯秦天琛老爷,哪怕是背地里说一两句坏话,也要被捉来施以暴打。一时间“■”村所有人都惧怕秦天琛老爷,见了他远远地就要躲避。
然而表面刚强的秦天琛老爷,内心软弱得像塞满了败絮。他依旧担心自己的安危,害怕迫害和暗杀的突降。于是,秦天琛老爷拿出家族几乎所有的积蓄,重新修建秦府。新建的秦府占地一百多亩,有着两丈高的围墙,建筑围墙的材料全是卵石、青砖、石灰、头发和糯米浆,这样的混合物坚固异常。在围墙的四个角落,他用同样的物质修建了五丈多高的碉楼,在上面架起了黑洞洞的土炮和洋炮。这个被围墙和碉楼护卫森严的秦府,里头的厅堂房舍和亭台楼阁同样牢固,所挑选的建材照例是卵石、青砖、石灰、头发和糯米浆。而且除了显而易见的护院看家外,还有防不胜防的陷阱机关。
曾经有个郎中进秦府为人瞧病,家丁嘱咐了他千万不可在府中乱走,谁知道这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郎中一下子被秦府那漂亮的楼阁台榭和美丽的园林风景迷住了,两脚不由自主地东游西荡起来。后来他失踪了。秦府上下寻找多日,才在一个陷阱里找到他。
凭借这个坚固异常、戒备森严、机关密布的秦府,秦天琛老爷有效地将秦姓人家和“■”村隔离开来,但是他并不认为这样就将四伏的危机阻隔开了。他在秦府内院圈出了一块地方,加大了对这个地方的守卫,而且花了五年时间对这个地方进行特别的加固,增设了更多的机关,他的六房妻妾和子女就居住在这里,没有他的准许谁也不敢贸然闯入,更不敢擅自离开。
整个“■”村的人们,无一例外地都认为秦天琛老爷是个苦命人。他就像只罹患烂肠瘟的野狗,虽然凶残,却逃脱不了命运多舛的折磨。他在三年孝满之后迎娶了自己最喜欢的表妹,但是到二十八岁的时候,这位叫自己着迷的表妹也没能给他生出一男半女,这叫秦天琛老爷万分懊恼。照他的愿望,他是要子孙成群的,因为秦姓人家子嗣从来不旺,他祖父是一脉单传,他父亲也是一脉单传,到他这一辈更是上无兄下无弟,因此他发下宏愿,一定要生养很多儿子。而之所以迎娶表妹,就是看在表妹家人丁兴旺,以为她能像她的那位硕壮的母亲一样善于生产。表妹格外开明,没经过秦天琛老爷同意就擅自做主托媒人为他找一个妾。那个妾真是貌美如花,很得秦天琛老爷的欢喜,而且过门刚刚一年就为秦天琛老爷生养了个大胖小子,秦天琛老爷为其起名大福。秦天琛老爷真希望这个美貌的妾能再接再厉,但是她的肚皮却再没鼓起来过。秦天琛老爷等了两年,见还没动静,便自作主张又娶了个妾回来。同样刚过门不到一年,那个妾就为秦天琛老爷生养了个大胖小子,秦天琛老爷为其起名二福。秦天琛老爷和以往一样,把子孙满堂的希望寄托在了在这个妾身上。很显然,她同样辜负了他。于是秦天琛老爷就娶了第三个妾回来,紧接着第四个,没多久又娶回了第五个……未必这娶女人也会像吸大烟一样上瘾吗?表妹这样问他。
秦天琛老爷真是羞愧难当。要知道表妹之前并不是很愿意嫁给他的,为了讨得表妹的欢心,秦天琛老爷可是许下了很多的誓愿,其中之一就是不纳妾,一辈子只当她一人的丈夫。
拥有一妻五妾的秦天琛老爷严格遵循着祖宗立下的一些规矩。这很难得。比方,逢节过年和生日,他会远离那些年轻美貌的妾的诱惑,回到正房与妻过夜。为了安慰表妹,在这个夜晚秦天琛老爷表现得像个卖命的苦力。
又是一个新年到。从除夕夜到正月十五,秦天琛老爷都计划住在正房。谁知道过了大年夜,表妹就撵他走了。表妹说,你跟她们住一起吧,我不过是块荒地,你别枉费力气了。秦天琛老爷说表妹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表妹说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我这块荒地不中用,费力费种,你要跟她们在一起能盼来好收成。秦天琛老爷不肯。表妹急了,说你这人怎么不懂事呢?瞧瞧你两鬓已经斑白,岁月不饶人,再过些年头你就动不了了,就算你勉强能动,种也成了瘪颗,发不出芽了。秦天琛老爷陷入了深思。表妹推了他一把,说,还犹豫什么呢?你才五个福,离你梦想的子孙成群还差几牛鼻子远呢。
石头开花马长角,三个月后,表妹竟然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叫秦天琛老爷感到喜从天降。这年的重阳,表妹临盆了。生产过程异常艰难,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前来帮忙的稳婆产婆不下十个。这些稳婆产婆齐心协力,为秦天琛老爷接生下了个大胖小子。遗憾的是,他的表妹撒手人寰。
悲痛欲绝的秦天琛老爷为这个儿子起名叫阿福。之所以不叫六福,是为了和他那五个“福”有所区别。这个区别,就是他是正房生的,注定是要接替自己当家人的位置的。秦天琛老爷对这个出自正房的儿子格外溺爱,光是奶妈都给他请了三个,只要开口一哭,就同时有六只胀鼓鼓的乳房对着他的嘴巴。阿福到五岁的时候,就不得不改换称呼。因为一场病。因为病总是不好,请了道士和尚前来,他们一致的意见是阿福这个名字没起好,建议还是遵照排行叫他六福。药石无功,只有从巫。秦天琛老爷当即吩咐下去,从今往后谁人也不得再叫六少爷阿福少爷,改称六福少爷。
那是一场很严重的病。六福说自己就像一滩烂泥似的瘫软在床上,除了脑壳能动一动,身体的其余部分就像摆设似的。他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站在自己跟前,拿草棍捅他的鼻子,拿鸡毛拂他的鼻孔和嘴角,他感到奇痒无比,成群结队的喷嚏想要出来。那些人嗤嗤地笑,觉得他很像一个活的玩具。他想哭却出不得声,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那个时候他最渴望的就是死去,他受够了他们把他像面泥一样捏来捏去。一天正午,他以为自己可以如愿以偿地死去了,因为他看见一群陌生人站在跟前,他们的装扮有些像那些丫鬟婆子所说的鸡脚神、吴二爷、黑白无常鬼。他们一点不像那些丫鬟婆子说的那样面目可憎,也没有张牙舞爪,只是站在他的跟前平静专注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一只茧子,就要出蛾了。他也看着他们,心里很着急,很想催促他们,说你们还等什么呢?带我走哇。可是出不得声。最后他们都离开了,一个个背过身子走了,连头也没回一下。他着急了,心想你们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怎么就不带上我呢?嗨,嗨,回来,回来……他想大叫,想挣扎着爬起来撵上他们。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心灰意冷,痛苦地想要闭上了眼睛——然而这也是件不可能的事。
六福说,那场病就是从闭不上眼睛开始的。那天他在院子里听见天空中有什么声音,好像是一群鸽子在扇动翅膀,抬起头来却只见很窄的一片天空,那小片天空什么也没有。他不甘心,因为那声音在继续,而且越来越近,似乎就要来到头顶这片天空了。结果张望了很久什么都没见到,直到那声音消失。随后他就发现自己的眼睛闭不上了。六福说他把这件事情告诉经管他的婆子,那婆子还以为他在搞恶作剧。六福说你瞧着我,我真闭不上眼睛。那婆子只好瞧着,瞧了一阵子,瞧得自己老泪横流,就不愿意再瞧下去了,擦擦眼泪,说,你别急也别闹,等晚上你瞌睡了,眼皮子自然也就闭上了。
眼皮子一眨不眨地吃过饭,然后早早地爬上床等瞌睡的到来。六福说他满心希望地以为,只要瞌睡一来,眼皮子噔地一下就闭上了。可是等到半夜那眼皮子还是闭不上,它们在黑暗里头瞪得鼓楞楞的。六福说他突然感到害怕了,他哭起来。这一哭,还真把他吓傻了,因为没有声出来。非但出不了声,而且动也动不得了……就在鸡脚神、吴二爷、黑白无常鬼走后不久,道士和尚们来了。他们成群结队在六福的床前焚烧纸钱,拿着刀叉剑戟挥舞歌唱,然后用一块浸透了符水的湿布盖住他的眼睛,建议在一旁悲伤得要死的秦天琛老爷给他这个心爱的儿子改换称呼。没过多久,和尚道士也不再歌唱了,各种敲击声也停息了,一片寂静。六福说他可以看见自己的身体小小的就像一只死老鼠被扔弃在那里,四周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这样的日子他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后来他看见很远的地方有一点光亮,那光亮晶莹剔透,很像是一颗星星。那颗星星就在那里闪耀,在那遥不可及的地方。六福等了许久,他以为那颗闪耀的星星会像夜空的月亮或者正午的太阳,慢慢滑过来,最后出现在他头顶。但是没有。六福很担心那光亮就像他曾经听到过的翅膀扇动的声音,会慢慢地消逝,他试着想要接近。可是怎么接近?六福很清楚自己动弹不得。未必只有眼巴巴地看着那颗闪耀着光亮的星星消逝吗?如果这点光亮消逝,自己会不会陷入更加深远、更加持久甚至是永远的黑暗呢?六福听见了自己的哀叹声,很轻,像花瓣落地。六福定定神,小心地动了动身子,哦,老天爷啊,自己就像刚刚从冰块中融化出的蜗牛一样,可以蠕动了。六福看着那颗星星,它还在那里,还那么亮晶晶的。六福于是小心地蠕动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接近……有些东西看起来很远,实际上很近。随着一点点接近,那颗星星在慢慢变大,最后变得像一座房屋一样大,竟然不是圆的,而是四方的。这个四方的东西通体透亮,晶莹璀璨。六福说他只花了大约不到两个时辰,就把自己的身躯虫子般蠕动到了这个四方的物体跟前。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六福尝试着动了动手,咦,手能动了,只是无力,软软的。他很有耐心地把手慢慢伸出去,终于抚摸到了那光亮的物体,清凉光滑。他再次蠕动身体,要靠近那个物体。最后他如愿以偿,整个身子都靠在了上头。他看见这个四方的透明的东西里头似乎是空的。既然是空的,为什么不进去瞧瞧呢?六福喘了口气,又蠕动身体。叫他感到惊喜的是,这回的蠕动好像轻松了许多,不再那么费力。六福很快就找到了进入到这个四方的东西里头的门,那门也是透明的,如果不注意,是发现不了的。
六福说自己轻轻松松就钻了进去。
一进入到这光亮的物体里头,六福说自己顿时就感到一身无比轻松,手脚都能动了,也能坐起来了,还能站起来了!他站起来四处溜达了一遍。他感到脚底下轻飘飘的,好像只要一跺脚一伸腰身,一甩头一纵,就可以飞起来。真能飞起来吗?六福慢慢蹲下身子,然后轻轻一纵,腰身一展,哦,老天,双脚还真离了地。他缓缓悠悠地飘起来了,像悠闲的蝴蝶在这个透亮的物体里飘飞。他翻转身子,看见自己的衣衫和头发在空中飘逸,就像风儿吹拂柳叶。他不再做任何动作,安静地漂浮在空中。在这个透明的世界里,六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在慢慢透明,像一只拉尽了粪便的蚕,从来没有过这般干净,也从来没有置身如此干净纯洁的世界……六福享受着平静安详的心情,享受着洁净的世界,他以为会这样永远下去。结果六福被人毫不留情地从那洁净光明的世界里拽了出来,把他拎进一间幽暗的屋子里,把他搁在他的父亲跟前。秦天琛老爷躺在烟床上,正沉浸在吞云吐雾之后那难得的惬意里。他翻身起来看着眼前的儿子,伸出手来。六福后退两步,对于面前这个面色蜡黄的人,他感到恐惧。但是身后的婆子那硕壮的身子挡住了他的退路,并且不由分说地抱起他,送到他的父亲跟前。
秦天琛老爷搂过六福,紧紧地,恨不得摁进自己的身体里……就在六福失去那个明净世界的第三天,秦府发生了一起盗案。这起盗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府中的一个仆役跟外头两个小偷勾结,叫秦府的祠堂丢失了一些供奉在神龛上的金银器物,其中最值钱的是一盏纯金的万年灯盏。但是这起盗案叫秦天琛老爷感到万分恐惧,如临大敌。
秦天琛老爷耗费数千块银圆,将那两个小偷和那个仆役追缉回来,完全不顾规矩和法令,私设了法堂,将那两个小偷和仆役活活打死。
有人把这事告了官。当官的接了官司,哪里有为民伸冤的心思,一肚子都是想借机敲竹杠的想法。秦天琛老爷亲自用牛车拉了半箩筐的银圆到官府,了结了讼案。
回到府中,秦天琛老爷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修建了牢固的地下库房,将钱粮和府中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收归里头。干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将墙壁再加固增高,堵塞一切狗洞猫孔。第三件事情就是将府中所有的丫鬟婆子和护院仆役尽数集中在祠堂,背诵他亲自撰写的“惩戒文”,这惩戒文共有三十三条规矩,一条比一条严厉,不管犯了哪一条都跟死沾边。秦天琛老爷放出话来说,他在地库里头专门搁了三箩筐银圆,那些银圆都是为摆平官府讼案准备的,所以,谁要嫌弃命长,尽可以挑着惩戒文里的规矩冒犯!
在六福失去明净世界的第二年,他的父亲患了眼疾,疼痛难忍不说,还惧怕光亮。请来的好几拨郎中都说,这主要是跟他成年累月吃烟土有关,他那眼睛是被烟土的毒烟熏坏了,无药可救。
都快一百年了,六福说他父亲的呻吟声还在耳边响起。
为了缓解疼痛,秦天琛老爷就拼命地吃烟土。他抱着脑袋躺在烟床上滚来滚去,浑身战栗,嘴巴因为呻吟竟然衔不住烟嘴,替他把烟枪的丫鬟被他的样子吓得簌簌发抖。
病痛把秦天琛老爷折磨得像一只怪物,他惧怕看见光亮。稍微有一点阳光透露进来,都会叫他痛不欲生,转而将怒火发泄向身边的丫鬟和仆役。为了防堵阳光,他所居住的地方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就算大白天,那些丫鬟和仆役在府中行走做事也都打着灯笼,掌着灯盏。
六福因为是秦天琛老爷最溺爱的幺儿,而且是正房所生,将接替秦天琛老爷成为秦姓人家的当家人,所以,他必须跟秦天琛老爷贴身居住。每天一大早,六福就得夹在一前一后两个灯笼中间,来到秦天琛老爷的卧房外面,灭灯,被牵入黑漆漆的屋子里下跪请安,然后到后院吃饭,跟一个瞎子私塾先生学背书写字。中午的时候,六福照例会夹在一前一后两个灯笼中间,到秦天琛老爷的堂屋里向他请午安,陪着吃饭。其实很多时候秦天琛老爷都不吃,垂着脑袋坐在那里,听六福吃,吃快了会叫他慢点,吃慢了会叫他快点,并且不时叹息,说些个表妹的事。六福吃得很紧张,也吃得很糊涂,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把什么东西吞下了肚子,因为屋子里很昏暗,连桌子上有多少菜盘子都看不清楚。晚上,六福同样会夹在一前一后两个灯笼中间,来到秦天琛老爷的卧房外边,熄灯,被牵进黑漆漆的屋子里,跪在地上背诵这一天所学的内容。有时候秦天琛老爷一句话也不说,他背完之后只消等候片刻,然后低语请了晚安就可离开了。偶尔秦天琛老爷也会问问某个字怎么写,那句诗文什么意思。六福不敢敷衍,认认真真地回答,完毕,请晚安,被一双手牵出屋子,回到两个灯笼中间,被送到睡房里,脱衣,灭灯,一切重归黑暗。六福十分怀念那个明净的世界。在很多个寂静的夜晚里,他都瞪大眼睛想在黑暗里看见那颗闪耀的星星,然后慢慢移动身体进入到那个光明洁净的世界里漂浮、游弋,像鸟一样,通体透明,里外纯净。但这是徒劳的。六福很不甘心。一天晚上他睡着了,在睡梦里他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那个光明洁净的世界,就在他准备钻进去的时候,那个世界突然碎裂了,成了数不清的碎片,那些碎片蝴蝶一样在黑暗中飞舞,闪耀着光芒,像浩瀚夜空的无数繁星……当梦醒之后,涌上六福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离开秦府。六福说,那个时候他还不到九岁,但是他已经决定要离家出走了。
重阳节,六福少爷的生日。按照惯例,晚上在祠堂里有个隆重的仪式。到时候秦府的六个少爷会齐刷刷一排跪在那里,六福少爷因为是既定的将来的当家老爷,他会打头,距秦天琛老爷最近。秦天琛老爷端坐在椅子里,享受由六福少爷率领的群子叩头礼,然后一番训诫,再进行打赏。
六福少爷的生日就是表妹的忌日。每到这一天,秦天琛老爷的心情总是百感交集,变得更加脆弱和敏感。请早安的时候听着六福少爷的声音,秦天琛老爷难以抑制地号啕大哭。午安的时候秦天琛老爷又大哭了一场。下午六福没去念书,因为晚上的仪式会搞得很晚,他需要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和体力。傍晚的时候婆子送来一套新衣服,让贴身丫鬟阿珍赶紧去给六福换上,等等就该见秦天琛老爷了。阿珍拿着衣裳却找不见了六福。在秦府所有的少爷中,只有六福有贴身丫鬟。之前是给每个少爷配一个的,只是后来秦天琛老爷发现他的大公子大福少爷青天白日逮住自己的贴身丫鬟乱摸,就发话说除六福少爷外,其余的不再配丫鬟。做少爷的贴身丫鬟有被收房的可能,这可是从奴婢到主子的绝佳途径。阿珍是府里头年龄最小,也是最漂亮的。秦天琛老爷在她刚刚进府的时候就交代了,只要她把六福少爷照顾好,将来是会给她个说法的。
阿珍跺着脚气咻咻地说爷爷呢,你要躲猫猫也不分分什么时候,等等就该见老爷了!还是没动静。阿珍就翻箱倒柜地找。找不着了。阿珍着急了,说爷爷呢,你藏在哪里的?快出来,先去见了老爷,晚上我们陪你躲猫猫!还是没动静。外头的婆子催得紧,说都在上菜了,你们还不快点把少爷送出来。阿珍掉着眼泪出现在门口,啜泣说六福少爷不见了。
整个秦府的人都动了起来,他们寻找遍了秦府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半夜六福少爷还是不见踪影。
秦天琛老爷走出了他的屋子。黑暗里头,秦天琛老爷的双眼闪烁磷光,如同传说中的地狱火焰,他颤抖身子,缓慢地移动脚步,亲自在院子里头搜寻,包括那些秘密的机关陷阱,口中不停地低声呼唤着六福、六福……到黎明的时候,秦天琛老爷默不做声地回到他的屋子里。
下人们继续寻找。他们就像寻找一只跳出笼子的蝈蝈,不仅揭开地上的瓦片,甚至拈草棍捅捅那些蚂蚁的洞穴,以为六福少爷会藏在里头。
世代为秦府饲养牲口的羊倌向秦天琛老爷请示,问是不是到外头去找。听说六福少爷不见了,羊倌一家人寻找得尤为认真。羊倌一家人统管着秦府大大小小数百头牛羊骡马,很少有丢失的,因为他们总是找得回来。有一年丢了一只母羊,羊倌一家人翻山越岭寻找,搞得秦府当家老爷都过意不去了,说丢就丢了呗,不就一只羊嘛。但是羊倌一家人不听,坚决要找。费时三个月,他们还真找到了,不止一只,而是三只,那母羊下了对儿崽……羊倌说,老爷,雁过留声,羊过留痕,既然府里头找不到六福少爷,他肯定是出了门,出了门就得赶紧寻找,别等到下雨刮风过后,只怕再去找,连痕印儿都没了。
护院们跪成一排,一起拍着脑瓜子向秦天琛老爷保证,在他们的严密监控和护卫下,秦府的院墙真可谓铜墙铁壁,里头的人不可能轻易出去,外头的人不可能随便进来。倘若查实,是他们的疏忽导致六福少爷出到院墙之外,他们一起自己拿刀割下脑瓜子,不消老爷动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早已被吓得失魂落魄的阿珍。阿珍簌簌发抖。大家的目光冰冷并且格外明亮起来,似乎不盯紧一点,她就会晃悠两腿,钻子一样钻入地下,从大家的眼前消失。阿珍哭起来,说你们怎么这样看我呢?我什么也不知道。大家都摇头,否定她的说法。阿珍疯狂地摆动脑袋,像患了疟疾的鸭子。她哭诉说,她本来是要陪在六福少爷的床前,但是六福嫌弃她在屋子里总是弄出响动来,就把她撵出了睡房,谁能想到他突然就不见了呢?阿珍抹着眼泪,她的眼泡通红,肿得发亮,像就要溃烂的桃子。
秦天琛老爷批准了羊倌的请示。他说除在内院里头来往的下人,其他外院的包括佃户雇农,长年短工,都可以出去帮忙寻找。另外他还叫抬了两箩筐银圆,慷慨地分发给他们,让他们盘缠充足,便于寻找。倘若需要打点官差,支付口讯线索费用,一概实报实销。
让秦天琛老爷绝对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出院寻找的下人们有一多半没有履行他们的职责,他们揣着银圆,出门就远走高飞了。
半个月后,羊倌回来了。他掏出没有花完的银圆,禀报秦天琛老爷他都去了哪些地方,是如何寻找的。秦天琛老爷叹息说我不想听你都去了哪里,也不想听你都是怎么找的,我想知道我的六福儿哪里去了?
羊倌连口气都没喘完,拿起那些没花完的银圆,再次离开秦府,踏上了寻找六福少爷的路途。
秦天琛老爷终于开始了惩戒。最先是掌那个照顾六福少爷的硕壮的婆子的嘴,使用的不是供奉在祠堂的专用家法,而是他的鞋底子。执掌家法的是秦府的大福少爷和二福少爷,他们一人拿一只父亲的鞋底子,对着婆子的嘴啪啪地打。起初婆子还要躲,还要叫唤,但是很快就不了。这是因为嘴巴先还有疼痛的感觉,接着就木了,就麻了,随即什么知觉都没了,只是脑瓜子昏沉沉的,她看见血像瀑布一样从口中奔泻,带出一颗颗牙齿。
接着是阿珍。她被高悬在内院的树上,黑乎乎的身影像只垂挂着的蝙蝠。秦天琛老爷坐在树下抬头看着她,问她把六福少爷弄哪里去了。阿珍哭着申辩,说不知道。秦天琛老爷说我知道你,你心不坏,就是看着这点我才把你买进来的,你说实话吧。阿珍说出来的实话依然是不知道。秦天琛老爷的声音更加和悦,他说,别怕,只要你交代出谁支使你干的,谁是你的后台,谁是主使,我就把你放下来,一点苦都不吃。阿珍还是回答说不知道。
接下来是暴打。施刑者是三福少爷和四福少爷。在动手之前,秦天琛老爷专门把两个小小的施刑者叫到跟前,告诉他们一定要注意技巧,千万别打脸,说女娃子家家,打烂了脸就不好看了。两个施刑者诺诺应着,开始动手。可别看他们个头不大,尤其是四福少爷,一副羸弱的样子,可是力气却一点不小,他们挥舞着棍子连打带捅,阿珍嗷嗷直叫,不过很快就没了声息,无声地晃荡过去,晃荡过来。天近黎明,秦天琛老爷叫放下来,嘱咐厨房好吃好喝地养着。等到身上的伤痕刚一结痂,秦天琛老爷就叫来鸨母,讲好价钱后,少要了五十个大洋,条件是一辈子都不得赎身。
那个每天跟在六福少爷屁股后头去学堂念书的小厮,秦天琛老爷卖出了很好的价钱,购买者是一个过路的马戏班子。马戏班子的班头老爷问他,你会唱歌么?小厮说会。于是唱。声音还真好听,高、亮、透,像叫天子。班头老爷很高兴。听说是马戏班子的人买下了小厮,秦天琛老爷叫人赶紧去把班头老爷请到“■”村来,破例在院子里接见了他。秦天琛老爷问班头老爷,他要怎么安排那个小厮。班头老爷说好好栽培。秦天琛老爷问怎么栽培。班头老爷说让他成为班子里的名角儿。秦天琛老爷说我不缺两个卖人的钱,人我白送给你。昏天黑地,班头老爷眼睛不太好,瞧不清楚秦天琛老爷的脸色,捉摸不出他这话什么意思。秦天琛老爷说,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你们时常搞些什么把戏。班头老爷说那是那是。秦天琛老爷说既然这样,你怕也知道这个混账东西犯下了什么罪孽吧。班头老爷说知道,听说他把小少爷搞不见了。秦天琛老爷说,那么你也该清楚我不要钱把他白送给你什么意思吧。班头老爷说我知道了。秦天琛老爷说,那么你就起个毒誓吧。班头老爷站起来,指着黑漆漆的天空说,我对天起誓,如果我不照秦天琛老爷的主意办,火烧班子尸骨无存。
半年过去了,各路寻找六福少爷的人没一个带回好消息。那些秦天琛老爷花了大笔银圆拜托的官差,也都陆续回了消息,说他们抓了好些个人贩子,无论怎么严刑拷打,人家就不承认拐卖过“■”村的娃娃。秦天琛老爷气得在幽暗的屋子里像只受困的老鼠似的兜圈子,时不时地抓起两样东西摔在地上。秦天琛老爷叫买了两牛车纸回来,叫五个儿子再不用去念书,把他们和私塾先生一起关在祠堂里,一排坐着没日没夜地写“悬赏寻人”的告示。告示上细数六福少爷的体貌特征,说无论谁人,只要把他安全地送回来,就打赏大洋五百。随后不两天,整个“■”村可就热闹了。成群结队的人带着娃娃往“■”村来,在秦府门口排成长队,他们都固执地认为自己手头牢牢牵住的就是秦府的六福少爷。当然他们最后都很失望。不过很多人把娃娃丢在了这里,自己图轻快跑了。那些娃娃有很大部分离开了“■”村,还有几个长得乖巧的被“■”村的人家收养了。剩余的几个不是讨口子就是傻子,他们也留在了“■”村,好心的秦天琛老爷收留了他们,在秦府外头盖了几间草房,专门安排了那个原来照顾六福少爷的婆子去照料他们,给他们做饭,给他们缝补衣裳,教他们怎么放牛,怎么打柴,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六福少爷究竟哪里去了?秦天琛老爷一咬牙,忍无可忍似的,终于把仇恨的目光投向了他的五个妾和五个妾生的五个儿子。
大福、二福、三福、四福、五福。秦天琛老爷点着他们的名字,喝令他们整齐地跪在自己面前,用慑人心魄的颤音说,你们说说吧,你们的六弟哪里去了?就在此时,大福的母亲推门进来了,她跪在秦天琛老爷跟前,低声说道,老爷,你就放过这些娃娃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秦天琛老爷问。
大福的母亲点点头,说,你先叫娃娃们退下,我会慢慢跟你说的。
秦天琛老爷应允了大福母亲的要求,让他的五个儿子出去。就在他们起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大福的母亲叫住了他们,把他们一一搂在怀里,亲吻他们的额头,温热的泪水洒落在他们头顶。
送走娃娃们,大福的母亲回身在秦天琛面前重新跪下,说,老爷,我知道你是怀疑我们陷害了六福少爷。
秦天琛老爷说,你说的我们,是指谁?你,还有谁?
大福的母亲说,我、二福娘、三福娘、四福娘、五福娘,没准你还怀疑上了你的五个儿子,大福、二福、三福、四福和五福。
秦天琛老爷不答话。
大福的母亲说,不过我要告诉你,老爷,六福不见了跟我们没有丝毫关系,我知道这么说你丁点儿也不相信……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说呢?秦天琛老爷冷笑一声,似乎他已经掌握了底细。老爷,你不是皇帝,六福也不是皇太子,我们也不是那些歹毒的后宫妃子,你的那五个儿子更不是谋权篡位的皇子皇孙。老爷,别叫你的疑心把秦府搞成戏台子,老爷,别叫你的疑心把我们和我们的娃娃敌对起来,我们是一家人呐!那么你说,六福呢?他哪里去了?秦天琛老爷喝问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是一家人,你总不会不知道他的下落吧!
我们真的不知道。大福的母亲泣诉道,你还记得吗,老爷,三福不知道在哪里捉了只鸟儿跟六福玩,鸟儿飞上了枝头,三福去抓,六福也要去,两人正往树上爬,被你瞧见了。你愣说三福要害六福。老爷,你抓住三福就是一顿暴打,老爷,他只是个娃娃啊,哪里有你说的那么邪恶歹毒啊!老爷,我们心疼六福,他像只鸟儿一样被你紧紧地关在你的笼子里,看起来那样遭人心疼……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了,我只想知道他哪里去了?是哪个害了他!秦天琛老爷气势汹汹地说。
我们没有害六福,他不见了,我们比你还伤心,还难过。大福的母亲轻轻叹息一声,说,老爷,如果你真觉得我们有罪,我愿意把所有你认为的罪过全都扛起来,我只请求老爷放过他们,放过大福、二福、三福、四福和五福,放过他们的娘,放过这府中的人,别再伤害他们了,别再为难他们了——那么六福就回来了?秦天琛老爷问。
他回来不回来我还真不清楚,老爷。大福的母亲说,不过我知道你再这样下去,你的亲人们会一个一个陆续离开你,躲得远远的,到最后只剩下你孤家寡人一个!大福的母亲说完,起身拍拍膝盖,转身离开。空荡荡的祠堂里,只剩下了秦天琛老爷。神龛上的长明灯扑闪扑闪,晕红的火光映着一排祖宗牌位,一阵风从洞开的大门进来,那长明灯闪了两下,熄灭了。
这时候有人在外头高声喊叫,有人投井了,有人投井了。
投井者是大福的母亲。秦天琛老爷悲叹一声,说,这是为何啊!
六福少爷究竟去了哪里?秦天琛老爷一定要搞清楚这个事情。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他起初是求助巫婆神汉。他们一个比一个吹嘘得厉害,但是他们的意见却总是没办法得到统一。那时候每次安排人外出寻找,秦天琛老爷都要请两三拨巫婆神汉画符箓,念咒语,确定六福少爷去了哪个方向,走得有多远……结果表明,这些家伙都是靠不住的。
现在,秦天琛老爷听说有个基督院的洋和尚通天庭、彻地狱、脚踏阴阳两界,知天晓地,神通广大得很,于是就叫人带了礼信去请。这洋和尚的架子一点没有,礼信也不要,匆匆忙忙就赶来了,而且看起来还很兴奋。
洋和尚并不做法事,不管秦天琛老爷还是他的几房姨太太,也不管是做饭的婆子还是看门的护院,每个人他都仔细询问,问他们在六福少爷失踪那天,包括前一天后一天,都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挨个问完话后,洋和尚开始在秦府上下寻找,他钻进六福少爷曾经睡过的床底,爬上院子里高高的树,还钻进排水的阴洞暗沟。看见他满头泥污的样子,有仆役说洋和尚老爷,你这没用,这些地方我们早都找过了。洋和尚说你找的和我找的不一样,我找的是痕迹,我要通过这些痕迹,找到你们的六福少爷。
大家都以为洋和尚这方法很奏效,抓蜘蛛要先找到蛛丝,寻马得先找到蹄印,所谓蛛丝马迹嘛。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洋和尚的眉头竟然皱起来了,最后他不得不摊摊手耸耸肩,表示自己这个办法行不通。
不过,我还有个办法,这个办法一定有用。洋和尚取出一个包裹,打开,是一本厚厚的书,书上压着个十字架。他亲吻了一下十字架和书本,奉送到秦天琛老爷跟前,说,六福少爷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让万能的上帝告诉你吧,只要你诚心祷告,上帝肯定会在某个时刻让你至亲的孩子回到你的怀抱的!带着你的上帝滚开吧!秦天琛老爷无法接受这个建议,他强忍怒火,背过身去。洋和尚苦笑着撇撇嘴,摊手耸肩,摇晃着脑袋不无遗憾地离开了秦府。洋和尚离开的那天傍晚,有位游方至此的道士,恭恭敬敬地站在秦府龙门口,说要拜谒秦天琛老爷。
你有什么事?护院问,是不是也想帮我们找六福少爷?快滚吧,别让人当你是骗钱的,看遭收拾!
道士微笑着并不挪步。护院只好去向秦天琛老爷禀报。没想到秦天琛老爷很爽利地答应见他。道士进入秦府,像只猎狗似的撅着鼻子到处嗅,最后站直身子,一脸诡异的笑。
秦天琛老爷在他那间漆黑的屋子里见了道士。道士开口就说老爷,我不是为钱来的。秦天琛老爷咳嗽一声,算是答话。道士接着说道,我是路过这里的时候知道秦府丢了少爷的事,还知道老爷你已经请了好多神仙帮忙,连洋神仙也都请了,我就纳闷了,他们怎么就没办法帮上老爷你的忙呢?我以为这事有多复杂,就专门来瞧瞧,我可不信这个邪。
谢谢道长。秦天琛老爷听道士说得真诚,破例地叫人点燃一支蜡烛。我进府的时候仔细瞧了,老爷,我说出的话可能不会招你喜欢,但这是真话,实话。道士说。
秦天琛老爷眯缝着眼睛,强压着疼痛,注视着道士。
在这个深宅大院里,有很多东西要想夺走六福少爷,这些东西里头有人,有蚂蚁虫子,还有天上的飞鸟……这些东西从六福少爷一出生,就开始打他的主意了。道士说,不过这里我可以确凿地跟老爷你说,你家的六福少爷是在午后失踪的,那天的阳光很好,他来到院子里晒太阳,靠在墙上睡着了。这时候一群蚂蚁过来,七手八脚要把他往洞子里抬,这些讨厌的虫子就喜欢干这样的事,它们很喜欢讨人喜欢的娃娃。不止它们,那些在夜里飞来飞去的蝙蝠也是,也喜欢讨人喜欢的娃娃。不过那天午后是两只老鹰得了手,它们从早晨就一直在秦府的天空盘旋,就在瞧时机。要是那天你们谁往天上张望一下,就可以看见它们。它们一直在等下手的最好机会。最后它们一个俯冲,抢在蚂蚁把六福少爷抬进洞子之前,抓住他的衣裳,嗖一下飞腾起来,冲进了云霄——秦天琛老爷猛地摊长身子,呼一声吹灭了那盏蜡烛,黑暗中传出他歇斯底里的怒喊,滚,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那个道士被轰撵出了秦府。不过他的那怪异的说法却在秦府和“■”村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有人竟然认同他的说法。在秦府的五个少爷中间,三福少爷和五福少爷就认为那道士说的在理。如果不是老鹰干的,那么是谁?五福少爷还认为六福少爷是和老鹰串通一气的,因为他曾经听六福说过想变成老鹰飞离这个家。他当然没本事变成老鹰,不过他拜托老鹰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大福和四福坚决地认为道士的说法狗屁不通。四福要和三福五福理论,大福劝他懒得理会,他环顾了一眼站在身前身后的兄弟们,说了一句把大家吓住了的话,他说,我决定去外头找老六。
三福不大相信大福说的是真的。
四福说你去也是白去,那么多人都找过了,不是没下落吗?
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是外人!大福说,他们帮忙只是看着钱,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圆。他们说他们去找了,真去了吗?没准儿他们就躺在旅店里,头枕着咱们家给的银圆,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拿着酒壶睡大觉呢!是咱们家的人丢了,得咱们家的人亲自去找!
三福说你真要去找?
大福瞥了他一眼,说,我去把他找回来,让他亲口告诉你,他是不是被老鹰抓走的!
四福表示愿意跟大福一起去。几个兄弟慷慨解囊,拿出他们积攒的零花钱。大福觉得可能不够,于是大家一起想办法,合伙从他们的父亲的黑屋子里偷出了个匣子,打开来看,里头尽是些金条珠宝。大福和四福带上它们,悄悄就出了门。秦天琛老爷知道这个消息已经是两天以后了。那两天他因为吃多了烟土,一直在地狱门口徘徊。那两天真是难得的清静,他不出声,像一条软塌塌的虫子似的安静地躺着。服侍他的人时不时地拿手在他鼻孔前探一探。等到他终于醒过来,发出了呻吟声,大家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说大福少爷和四福少爷离家出走去找六福少爷了。
数年后,大福独自一人回来了,他背着一个破烂的行囊,整个人看起来跟讨口子没什么差别。大家向他身后的道路张望,不见六福,也不见四福。六福没找着。大福说。
那么四福呢?大家问。
大福取下行囊,打开,里头包裹着一个坛子。他指指那个坛子,说,在里头。四福死于疾病。大福说,因为四福这病,他们在一个已经忘掉名字的小镇待了整整半年。他本来是想把四福就地埋葬的,但是想到这样可能不合适,就拣了一天的柴火,把他烧了,收殓了他的骨骸。
这个时候的秦天琛老爷已经不再惧怕光明,他的眼睛全瞎了。只是他的烟瘾更加大了,一天有一多半时间都在吃烟土,不吃的时候也都躺在烟床上。他问大福,你怎么不接着找呢?大福说我病了,等病好了,我还要去找。
秦天琛老爷说那好吧,你先歇息吧,先治病吧。
几天后,秦天琛老爷把秦姓人家族人召集到祠堂,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决定。和往常一样,秦天琛老爷照旧坐在神龛下面的那把大椅子上。不一样的是,秦天琛老爷已经很难坐直身子了,他几乎是瘫在里头,两只眼睛不停地流着红白的脓水。三福的娘站在一旁,拿棉花不停地为他擦拭,以免那看起来十分恶心的东西流到他的下巴。四福的娘捧来温水,拿来大烟丸子,小心地喂给他吃。四福的娘满脸哀伤,神情憔悴,不住地小声咳嗽。
在秦天琛老爷身旁,八字形状分坐着族里的长辈。
你们都知道,我已经活不长了。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准备把这当家人的钥匙交出来。秦天琛老爷连着吞了两颗大烟丸子,还是无法止住疼痛,浑身不住哆嗦。四福的娘还要喂他,秦天琛老爷摇摇头,说,已经吃得够多的了,再吃,只怕就没命完成下头的事情了。四福的娘把烟土丸子塞进自己嘴里,啜了口水,脖子一仰咕咚吞了。
大福、二福、三福、五福,你们几个出来。秦天琛老爷说道。
大福、二福,三福和五福,四兄弟从人群里走出来,在他们的父亲身前跪了下来。大福啊。秦天琛老爷伸出手,大福忙膝行到他跟前,贴着椅子跪着。秦天琛老爷一边摸着大福的脑袋和脸庞,一边说,我原来真的以为你能把六福找得回来,我就等这一天呢。我起初心里想,如果你找回来了,我就把这当家人传给你。后来每当下雪下雨,天寒酷暑的时候,我就想,就算你找不回来六福,我也要把这当家人传给你。现在我的主意也没变——谢谢爹!大福抱着秦天琛老爷的手,因为激动,他像他的父亲一样浑身哆嗦。娃娃啊,你别急。秦天琛老爷深吸了口气,说道,只是现在我得问一个人,问问他的意见,他如果没意见,这秦姓人家当家老爷就是你的。如果他有意见,你就当不成。
听秦天琛老爷这么一说,整个祠堂的人都张望起来,他们不知道秦天琛老爷说的这个人是谁。
是二福。秦天琛老爷说,二福,你有意见没意见呢?
有。二福大声应道。
这些年来,二福少爷一直是秦天琛老爷最得力的助手。尽管病重,秦天琛老爷的两手依然铁爪似的牢牢控制着整个“■”村,无论大小事务他都要亲自过问。但是因为身体原因,他显得力不从心,好在有二福的协助。二福的确是个非常好使的助手,秦天琛老爷叫他向左他绝对向左,叫他往右他一定往右,他不折不扣地执行父亲的所有决定,似乎从来就没有自己的意见。
二福从地上爬起来,在怀里摸出几张纸,说,爹,你眼睛看不清楚,就叫老辈子们看看这是什么吧。
几个老辈子接过来一看,说,这是药方子。
再请老辈子帮忙看看,这是谁的药方子。二福说。
大家一看,说,大福的,大福少爷的。
那么就再请老辈子们帮忙念念,上头都开的什么药吧。二福说。
芒硝、黄柏、百部、地肤子、苦参……几个人人手一张药方,七嘴八舌地念着,念着念着声音都小了,都诧异地看着大福。
大家可能都知道这些药都是治什么病的吧?二福看看大家,说,既然大家都不好说,还是请大哥说说吧,这些药都是治你什么病的?
大福很难堪,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
花柳病。二福冷笑着说,谁都知道这些药都是治那病的。大哥,你是不是得了花柳病?你说吧,当着大家面说,现在说清楚,免得有人觉得我是在诬陷你。大福不吱声了。
你不说就是承认了。二福说,那么现在你总得告诉一下大家,你是怎么得上的吧?
大福垂下脑袋。
还有个事情,爹,你好好摸摸大哥的手。二福说。
秦天琛老爷不哆嗦了,身子也坐直了。对于二福说的话,他没做任何回应。二福上前抓起大福的手,大福一使劲挣脱了。二福笑笑,说,大哥,你再跟我们说说你吃的苦吧,你说你为了找六弟,钱被贼偷了,你当牛做马给人做苦役,比咱们家所有的长工短工都劳累。那么你伸出手叫大家瞧瞧有一个茧子没有?你的手绵软白皙,跟绣楼里大小姐的手也没什么区别,未必你是用嘴巴干的苦活儿?大福无言以对。
还有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二福早有准备似的手向身后一招,一个仆人抱来一个大布团,打开,里头就是大福带回来的装殓四福骸骨的坛子。二福伸手从坛子里捞出一根骨头,像手执一柄剑似的直逼大福的咽喉,他提高了声调,问,大哥,你当着列祖列宗的神灵牌位,当着咱们的父亲,你说这真是四福的骸骨吗?是!怎么不是!大福说,我亲手烧的他,殓的他……那么你告诉大家,四福是怎么死的?二福问话的声音弱了。
他得病死的,我照顾了他多半年呢。大福说。
不!你骗人!这不是四福的骸骨,你把他弄哪里去了?你是怎么害死他的?二福的声音陡然提高,因为激动和愤怒,他的眼角不停地抽搐,他冷笑着,眼角蹦跳出轻蔑的余光,乜斜着大福。大福被二福的话惊得一个趔趄。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似乎神龛上的那些牌位也都长出了两只眼睛。
二福。秦天琛老爷叫住二福,低声说道,平常看你不是爱说话的人,今天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爹要你记住,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我没乱说。二福说。
就算不是乱说,有些话也是不能随便说的。秦天琛老爷叹息道。
爹,我知道你的意思。二福低声道,那么我就不往下说了。
四福的娘扔了手里的碗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二福,哀求道,二福少爷,你告诉我,四福在哪里?他是怎么被害死的?
二福为难地说,你去问大福吧,我答应爹了,不说了。
你告诉我,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四福的娘抱住二福像摇枣树似的摇晃着他,乞求他告诉自己真相。
二福紧闭嘴唇。
四福的娘丢了二福,一把薅住大福说,你说,四福是怎么被你害死的,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你怎么能听二福的话呢?大福缓过神来,推开四福的娘,说,人家那是诬陷我。被推开的四福的娘又弹了回去,这一回她把大福抓得更紧了。大福推了几把都没推开,他索性摊开手,说,我哪里有害他嘛,四弟是病死的,骸骨就摆在那里。你别听人家诬陷,说我害他得拿出证据来啊!
四福的娘松了大福,她来到秦天琛老爷跟前跪下,抓住秦天琛老爷的手,把他摇晃来摇晃去,哀求道,老爷,你就让二福说话吧,让他说吧,让他告诉我四福是怎么死的吧……
秦天琛!几个族里的长辈站出来,气愤地责问道,你是在搞什么名堂呢?你平常里那些古古怪怪的做派我们没权力追究,但是今天情形不大一样了,你是把我们请到祠堂里来的,当着列祖列宗的神灵牌位,我们这些老辈子倒是有这个管管闲事的权力了。
在长辈们的干涉下,秦天琛老爷不得不准许二福接着把话说完。
二福告诉大家,就在昨天,他带了几块四福的骸骨悄悄请了仵作勘验了,他们说从骨质来看,那骨头很密实,不是十来岁的人的,而是……老年人的!证据面前,大福不得不交代自己这些年来的作为。他说六福失踪后,他和四福就一直在商量要逃离秦府,去外面的自由世界。大福曾经有过两次到爱城的经历,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跟四福添油加醋讲了,听得四福恨不得立即从两肋生出翅膀来,飞越秦府,飞越“■”村,降落爱城。
大福告诉四福,光身子出去的日子一定比在这府里头待着还糟糕,要想在外头过得安逸,必须得有钱。后来他们就以出去寻找六福为借口,欺哄了众兄弟,还把二福欺骗得帮他们的忙去父亲的屋子里偷珠宝盒子。
离开“■”村后,大福带着四福没有走大路,也没去爱城,他们翻山越岭,去了比爱城更远的地方。在经过半个多月的艰难跋涉后,他们安全地抵达一个他们连名字都没记住的城市,他们就像鱼儿游进湖水,在那里过得自由自在,惬意无比。四福喜欢好玩的好吃的,什么炮仗泥人,什么糖人把戏。大福却喜欢赌钱和女人,他成了赌场和窑子的常客。他们带的珠宝金条看起来多,却哪里经受得住他们那么挥霍啊,没多久就花去了少半,照这样下去,剩余的这一半又够多久呢。眼看荷包越来越小,四福提出的要求越来越得不到满足,就动了要分财产的心思。大福不肯,四福就要大福拿路费钱给他,他要回家。大福哪里同意,说你在这里好吃好喝,回去做什么。四福哭哭啼啼说想娘想家了。这时候大福跟那个窑姐儿正因为钱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认为四福是在故意给他添乱,就将四福揍了一顿。四福长这么大哪里吃过这样的打,更是闹着要回去,还说要回去把大福的所作所为跟大家说,叫他一辈子也别想再返回家门。大福一气一急,心生了邪念,瞧着四福转身,就一棍子打在他的脑壳上。
那个窑姐儿几天不见四福,问四福哪里去了。那日大福正好喝了酒,对窑姐儿一肚子不满,气咻咻地说,原来一个饼子是两个人吃,现在归我一个人了。窑姐儿听出了话里话,转动眼珠子想好了个法子,转身对大福是笑眯眯地献够了殷勤,口中说着甜言蜜语,满杯儿劝他喝酒,很快就将大福灌翻在地。
趁着大福酒醉,那个窑姐儿轻易地就套出了四福的下落。为了保险起见,窑姐儿去瞧了四福,他被他的哥哥埋在野外的一棵柳树下,一条腿露在外头被野狗们拽着往外拖。
回到屋里,大福酒也醒了,那个窑姐儿放出话来,如果大福不把钱给她,她就报官。大福再生歹念,杀了窑姐儿,卷起剩余的一点钱踏上了逃亡之路。这么些年来,大福多半日子都是在窑子里度过的。直到腰无分文了,大福突然想起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就在破庙里拣了个不知道谁存放在那里的骨骸坛子,踏上了回乡之路。
大福被驱逐出了“■”村。
六福说,那天他睡了一觉起来,坐在床上回想刚刚过去的梦境,梦里他好像再次进入了那个光亮洁净的世界,具体细节却很难回忆起来。
有一缕阳光难得地从屋顶进来,丝线样垂挂在他的床前。他看见那无数的尘埃在那光线四周飞舞,缠绕。他感觉到那些尘埃是有生命的,像蚊子,像苍蝇。六福说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开始喊阿珍。一连叫了好几声,没应。六福心想她跑哪里去了呢?是不是遇着好玩的把自己都忘记了?起床出去一看,阿珍坐在院子里,歪靠在树上,笼罩在一片阳光里,正睡得涎水直流呢。六福没叫醒她。他仰望着那片阳光,看见天空很蓝很蓝,很深很深,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亲近。六福回头看看父亲的屋子,窗户、门都紧紧闭着。他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最后径直往外走,他以为会有人拦住自己,会把他抱回去,拽回去。奇怪的是那些重重关卡在这一天午后竟然都不见了。他信步就出了内院,来到外面的大院子里。外面的大院子里阳光灿烂。所有的东西在阳光底下好像都是透明的。六福少爷想起了自己刚刚还在梦境里进去过的那个光亮洁净的世界。他突然诞生了要去寻找的念头。这个念头只一浮上心头,就变得钢铁般坚定了。六福少爷想都没想,就往外走去。
一直走到大门口,大家还是没有注意到他。那些仆役护院,丫鬟婆子,都没注意到这个府中的仅仅次于秦天琛老爷的重要人物,六福少爷。
只有两条看家狗在大门口拦住了他。它们一直生活在外院,从来不认识六福少爷。但是它们没有叫,走到六福少爷跟前只是伸长鼻子嗅嗅就懒懒散散走开了,蜷缩成一团打瞌睡去了。
六福少爷出了大门口,蔚蓝的天空一望无垠,阳光继续灿烂,继续叫所有的东西都透明,树,农舍,天空飞过的鸟,潺潺的溪水。六福少爷没有明确方向,他信步前行,感觉自己有些像鱼,有些像鸟,没有了黑暗,没有了霉烂黏稠的气味,他感觉到那个光亮洁净的世界就在前方某处,自己正在快速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