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惫不堪地回到爱城。下车的时候要不是好心人搀扶得快,只怕会跌得不轻。我知道自己病了。我去了医院。医生看了我的病情很吃惊,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你早该住院了。我轻松地说没那么严重。我吃了点药,挨了一针,感觉好多了。尽管医生再三挽留,说了很多可怕的话,我还是执意要离开。我想我的父母没有搞错我的出生年月,我还没有走到生命的尽头,现在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办,躺在医院里只会徒耗我仅存不多的时日。
回到爱河酒店的时候那些服务员都奇怪地看着我。我的情况一定糟糕透顶了,就在我进入房间后不久,经理就过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有保安,还有两个服务员。他们假惺惺地问我怎么了,需不需要医生,或者他们可以帮我拨打医院的急救电话。我拿出药丸,告诉他们我是病了,但是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严重。真的?你该不会……经理学着外国人那样耸耸肩,摊摊手。
不会死的,起码现在不会。我说。
但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似乎不太……健康。经理又耸耸肩,摊摊手。
我就算死了也跟你们没关系。我说,别担心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哦,好,你们都听见了吧,都听见了吧?现在大家都看看时间,好好记住,我们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形下来探望他的,还得记住他跟我们说的话。经理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门被轻轻碰上,屋子里一片死寂。
过了一阵,门又被轻轻打开了。我不清楚进来的是谁。我看见一支手伸过来,在我的床头上轻轻放下个东西。那东西闪烁着光亮,是钻戒。我的那枚钻戒。我抬眼一看,屋子里站着几个服务员,她们不安地看着我。
我们遵照您的吩咐,给那两个号码打了电话。服务员说。
怎么说?我问。
是两个女人接的。服务员说,一个女人叫你去死。
还有一个呢?我问。
她什么也没说就挂了。服务员说。
毫无疑问,叫我去死的女人是苏媚。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的是柳絮。我的病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很快好起来,而且越发加重了。酒店没有办法,他们找到那张写着两个女人电话号码的纸条,他们先打给的是苏媚,说我躺在房间里病得很重,拒绝去医院。苏媚说等等吧。酒店问等到什么时候。苏媚说等他真死了,你们直接给殡仪馆打电话,放心,没人会找你们麻烦的,他在这个世界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苏媚冷冰冰的话语叫他们感觉到形势很是不妙,他们经过短暂的商议,决定立即通知医院前来急救,不管怎么说,眼下把我抛给医院是最明智的选择。
先不要着急,这里不是还有个号码吗?打电话的女服务员说。
刚才苏媚的话触动了这位女服务员柔软的心肠,她不知道电话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会这么绝情地对待躺在房间里即将死亡的那个人,会以那么冰凉的语气来对待他的死亡。如果那个病人在这个世界真是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的话,那么他也实在太可怜了。出于对我的怜悯,这位女服务员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很快,柳絮来了。
柳絮把我带进医院里。
她在我的病床前守护了整整两天。这两天里,我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我清楚在我眼前晃动的是柳絮,她柔软的小手拿着温暖的毛巾擦拭我的脸庞,给我喂水,不时把耳朵凑在我的鼻子跟前听我的呼吸,看我是否距离死亡的门槛越来越远。但我就是无法从另一世界抽出身来。那个世界是我已经遗失的,是我的过去。我在我过去的日子里断线风筝一样不受控制地游荡,我看见了我的父亲,看见了我的母亲,看见了孤单的影子在身后被岁月的微光缩短拉长。我居然还看见了龙隐寺的那个老方丈和侍奉他的胖脸和尚,他们坐在蒲团上,正诵经念佛,那声音隐隐约约,薄雾一样把我笼罩。
当我像溺水者一样从水底下探出脑袋,呼吸到第一口清新的空气时,我的思绪像胸腔一样变得明亮。我看着柳絮关切的眼神和微笑的面容,我不禁热泪盈眶。我再次想起了我的死亡清单。我必须得有一个相亲相爱的婆娘,还得和她有一个孩子。我坚决不能在孤单中死去,孤单的死亡是卑鄙的,是无耻的,是毫无意义的。我一定要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庞,我要让那温柔的爱意,陪伴我前往死神的殿堂,我要微笑着面对死神,让他感到吃惊。
柳絮有幢小楼,比邻爱河,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白鹭在河面上飞舞。事先柳絮跟我讨论过桂园五号,她用试探的口吻问我那里是不是我的家。我说是的,那里是我的祖屋。但是我不想回去,我已经很多年都没回去了,因为那里有太多太多叫我不愿意面对的东西……那么你为什么不卖掉它呢?柳絮眉飞色舞地说,那会值很多钱呢。
对于我来说,钱一直都不是问题。我说。
那就好。柳絮悻悻地说。
我说如果我有这样一幢两层小楼的话,我会在它的前后阳台上都种满鲜花。柳絮说好啊,你用你的桂园五号跟我换嘛。我说你拿着桂园五号干什么?柳絮说卖掉,应该可以卖很多钱。我无语。
之前,当我从昏迷中醒来,逐渐康复的时候,柳絮就要离开。她坦言,她是同情我才过来看我的。她原来还以为我是在搞苦肉计,欺哄她上当,结果过来一看我还真病得不轻,就快要死了。她说,她给羊章打电话说了我的状况,羊章没敢来,建议柳絮也不要来。羊章说那多半是一场苦肉计,引诱他们上当的。柳絮没有听,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跟我有点什么关系。
现在你的病情已经好了,你该离开了。柳絮说,我们已经两清了。
什么两清了?我问,你欠我什么了?
柳絮没有正面回答,她有些痛苦,说,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很尴尬吗?怎么会?我急了,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呐,我有什么尴尬的?
柳絮不语。她没再提说让我离开的事。她像一位家庭主妇一样打扫房间,煮早点,亲手搓洗我的袜子和内裤。这样的场景我只在电视里头看见过,我很感动,我从来没想到这一幕会在我的生活里发生。我冲动地问柳絮,愿不愿意把这幢小楼卖给我。柳絮想都没想就回答说可以。
我抚摸墙壁,站在楼顶,俯瞰爱河河道里飞翔的白鹭,我不禁热泪盈眶,这就将是我的家了。我将在这里度过我的最后三年,然后在这里死去。但是,我的婆娘和我的娃娃,还将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柳絮歪着脑袋看着我,嗨,你真的想买?
我说是的,我是一定要买的。
你不是说你三年后就要死去么?为什么还要花费这么多钱来买房子呢?你不是说你没有一个亲人,这房子你又要留给谁?河风轻拂,吹起了柳絮的头发,露出她光洁的额头。
我想有个家,然后在家里死去。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把这个房子留给你,留给我们的娃娃。
柳絮不置可否。
我伸出手去,拉过柳絮的手臂,紧紧握住她的手。其实柳絮并没有要抽回去的意思,她似乎清楚我要干什么,只是轻轻地说,算了,我不要。
我说你该要,本来就是你的。我拿出那枚钻戒,给柳絮套进指头。柳絮缩回手去,要撸下来,我赶紧再次伸手抓住她的手,说,别这样,收下吧。我要把柳絮拥进怀抱,但是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柳絮走到一边,双手扶着栏杆张望了一眼四周,轻轻叹息一声,折身下了楼。我跟在她身后来到二楼的客厅。柳絮已经坐下了,那枚钻戒也撸了下来,摆在茶几上。难道你不想知道它之前是怎么到我的手上吗?柳絮问。
我说戒指吗?哦,不,我不想知道。
我认为你应该知道。柳絮说。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知道,过去的一切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想要未来,我时日不多……
羊章喊我跟他一起骗你。柳絮也不搭理我,自顾自地说。
我住了嘴,看着她。
柳絮把脸掉向一边。她说,我是他的女朋友,之前是。之所以成为他的女朋友,是以为他有很多钱,他总是跟我吹嘘他有很多钱,而我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柳絮突然转过脸看着我,她是要从我的脸上察看出我的反映。我平静地看着她,就当她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是的,那已经是别人的故事了,我眼前的柳絮,已经不是过去的柳絮,起码她在跟我讲这些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了。她是新的柳絮。她对我的坦白,就是一种示好。我这么认为。
柳絮轻蔑地一笑,真不知道这轻蔑针对谁,应该是羊章吧。
柳絮说,他见我第三面的时候就送了我这枚钻戒,这足以证明他的阔绰,证明他箱底的丰厚。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上当了。他妈的根本就是个穷光蛋。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为什么那么需要钱?
柳絮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我要离开这里。
去哪?我问。
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柳絮说。
那个遥远的地方,是一个柳絮说了好几遍我都没有记住的国家。那个国家有一个冗长的名字,据她说是海洋中的一个小岛,金色的沙滩,白色的海鸥,人们住在茅草屋子里,吃大海里的鱼和火山灰里种出的玉米和土豆。那里的人们安居乐业,从来没有分歧,更没有欺骗。没有货币,人们通过以物换物的方式来丰富自己的生活。但是,柳絮要想到达那里,并且要想在那里定居,却需要一大笔钱……说起那个岛国和上面的生活,柳絮兴奋得像个跳赢了橡皮绳的小女娃子。为了抵达那个不使用货币的国度,柳絮结识了表面阔绰的羊章,期望他可以资助她实现梦想。当羊章显露出穷光蛋的骗子本色时,柳絮无法选择地听从了他的建议。这个建议真是下三滥。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羊章表示愿意协助柳絮来欺骗我。羊章吹嘘我有很多钱,而且我的寿命不长,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听我说我会很快死去。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那天晚上他在离开我们的时候,悄悄告诉柳絮说她手上的钻戒就是我送他的。这一招搞得柳絮很狼狈,也很懊恼。她终于知道了羊章的所谓帮助,不过是捉弄。
羊章并没告诉柳絮那枚钻戒是他从我手里骗走的,而是说我送他的,说我一旦不高兴,或者很高兴,就会拿钱送人,拿钻戒送人。这是因为我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因为我的不长寿,注定夭折,致使我心理畸形。
那么……你为什么要放弃我这个冤大头呢?我问。
你让人觉得可怜。柳絮看着我,她的眼中流露出了无限深长的同情,那眼神看了叫人心碎。
那天柳絮跟我的谈话,搞得我们两人都不开心。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在往我理想的方面发展时,柳絮突然抛出了一大堆叫我难以接受的东西。首先是几张检验单,关于我身体是否健康的,心率,血压,肝脏脾肺肾。她指着上面的各项指标,冷笑说我可是学过医的,我知道这些数据代表什么。
代表什么?我问。
你非常健康。柳絮说,你的身体里没有潜藏任何可以导致你会早夭的病灶。我笑起来。为了证明我是一定会早夭的,我找得出证据,我只需要带她去我的家族墓地看看,她就知道了。
算了吧,别再骗了。咱们都趁早收手吧!柳絮说。
骗?你说我是骗子?我吃惊地看着柳絮。
我靠纯情欺骗,你靠悲情欺骗。柳絮说,我骗钱,你骗色。
我说我无法接受你这么说。
不是吗?柳絮的脸上露出故作的惊讶,那惊讶嗖地消失,转换成轻蔑,她嗤嗤地笑,说,你装成孤苦伶仃,装成不久于人世,哪个女人吃得了这一套?然后你再装成即将死去不得不挥霍的可怜人,去高级酒店,喝昂贵的红酒,再加上你那几句凄凄惨惨的狗屁诗,女人谁个又受得了?嘿嘿,掰着指头数数,你拿这卑鄙的法子哄了多少女人上床?
我一时无言以对。
我甚至都怀疑你前些天的那个病都是装的。可能是。唔。我现在才想到。柳絮皱眉的样子很像个善于推演的侦探家,她一手抱着肘部,一手竖起指头,在我跟前左点点,右点点,说,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是骗局,是对我的报复。瞧瞧你装得多像啊,都怪我的母性在作祟!
我有些愤怒,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我可不上你这当!柳絮弯腰拣起那枚戒指,像观察一个漏洞百出的骗局那样,轻蔑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突然一把抓过我的手,把它往我手心里一拍,高声吟唱似的说道,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柳絮表现出的复杂和善变叫我顿失主张。
这天傍晚我去邮局,如之前所料,我收到了木耳的第二份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