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启程前往土镇之前,我去酒吧里找到了柳絮,她正跟两个非洲黑人打得火热。柳絮兴奋地向两个家伙介绍我,说我是爱城著名的诗人。两个家伙的手都很大,冰凉,像死鱼一样粗糙。叫我惊奇的是他们的汉语说得十分流利,他们说他们对爱城的民俗风情感兴趣,觉得和他们民族的那些歌舞有关联。胡扯!我耐着性子看他俩表演。柳絮装作纯情的样子,双手托腮,两只大眼闪光灯似的不时对准这个噗噗两下,对准那个噗噗两下,还不停地呀呀地惊呼,像个无知女人。两个黑人抢着说话,他们一个吹嘘自己是某部族的头人儿子,很快就要接替酋长权杖,一个吹嘘自己的家族有很多个金矿和钻石矿,他家盛汤的钵钵都是镶钻的金碗。他们问柳絮读了多少书,是否在研究什么课题,研究的课题是否缺少经费,是否愿意出国考察。
柳絮激动坏了。
这时候突然钻出个非洲黑女人,她翘得很高的臀部和胸部,使得自己活像个奇怪的“S”。黑女人一手拎着一个包,看见她的两个黑哥们在泡女人,显得十分愤怒,把包重重地砸向他们,嘟嘟囔囔冲着他们大声喊叫,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像是要吃掉他们。两个黑哥们拣起包,灰溜溜地跟在那个黑女人身后走了。柳絮很失落。
我问她想不想知道那个黑女人说的什么,我告诉她说,这个女人刚才问那两个家伙是不是想播撒他们的艾滋病毒,是不是想被驱逐出境。
柳絮瞪着我,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气冲冲地喊道,算账!
柳絮看走了眼。我幸灾乐祸地说那三个黑人其实是学生,之所以汉语流利是因为他们学的就是中文,之所以学习中文主要是为了就业考虑,你别听他们胡诌,什么酋长继承人,什么金矿钻矿,其实就俩穷光蛋,这些家伙天生精力旺盛不安分,叫驴一样到处乱跑,住车马大店钻山沟,就图碰着你这号崇洋媚外的女人……无论我怎么说,柳絮就是不开腔。耍了会儿贫嘴我也觉得无趣。我刚一停嘴,柳絮就叫住了我,问我怎么不继续说了。
你说啊,接着,继续。她看着我。我笑笑,说,其实我来找你是跟你道别的。柳絮问,你要死啊?我说不是,我得去土镇一趟。柳絮走到我跟前,看着我的嘴巴,你倒是接着往下说啊,没想到你一张嘴还挺出溜的。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也没想到说你,可能是被急得吧。
怎么急了你啊?柳絮问。没等我回答,她猛地一下子抱住我,把嘴巴填在我的嘴巴上。柳絮接吻的技巧很高,我被她弄得心痒痒的浑身酥麻。正舒服,她一把推开我,问,你是不是真的很快就要死去啊?
我告诉柳絮,我之前说的绝对不是欺骗她。我的家族是个短命者家族,和我的父亲、祖父、我祖上所有的男人一样,我必须在三十八岁的时候死亡。我真不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尽管我很努力地要去相信,可就是无法相信。柳絮绕口令似的说道。
我说我没骗你,如果你愿意,我想带你去爱城公墓走走。
柳絮问,公墓?干什么?
我说我带你去我的家族墓地看看。
柳絮爽朗地答应了。
我的意思是叫辆车子,我想在带柳絮看了我的家族墓地之后,跟她简单地说几件事,然后就赶往土镇。我离开的这些日子,正好够她思忖,我希望在回爱城的时候,就能从她那里得到答案。但是柳絮不愿意坐车,她说还是走路吧,她突然觉得跟我有很多话说。
如果你真的只有三年活头,我倒是很愿意嫁给你的。柳絮说。我说不单是嫁给我,你还得给我生个娃娃。柳絮两眼明晃晃地看着我,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给你生娃娃呢?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一定生得出来娃娃呢?我说这是我爱情的一部分。
柳絮做了个呕吐的动作,然后在鼻子跟前挥挥手,说,妈妈天啦,你这算什么狗屁爱情?爱情是不讲条件,不讲因果的。我说没有条件和没有因果的,才是狗屁爱情呢。
好啦好啦,我才懒得跟你争论这些呢。柳絮摆摆手,说,真的,我刚才还真考虑过这个事。
什么事?我问。
嫁给你啊。柳絮说,如果你真是三年之后就要死掉,我倒是很愿意嫁给你!那么,这可能就是我这辈子干的目标最明确的事情之一了。哦……不。之二。之一是离开这个鬼地方!柳絮放慢了语速,她转动着眼珠,一边琢磨一边缓慢地认真地说,我这辈子没干过什么正确的事,之前不是被这个男人骗,就是被那个男人欺,我是那么无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后来我才突然明白,我不是这个地方的人,我投错胎来错地方了。在明白我来错了地方后,我也才明白我应该回到我该去的地方。我明确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我顿时觉得人生有意义了,也不再被欺骗了,只有我欺哄别人。但是要回到我该在的那个地方何其艰难啊。何其艰难啊。柳絮呻吟似的接连长叹几声,猛侧头看着我,说,直到遇到你——
我笑起来,说,遇到我你就可以去你该去的那个地方了?
是啊。嫁给你是我人生第二个明确的目标。柳絮说,三年之后,你就死掉了,我就成了寡妇——想一想真是奇妙啊,现在我都知道三年之后我要成为寡妇了。你想知道我嫁给你先要干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什么?我问。
买保险,买高额保险。柳絮咯咯笑起来,笑得腰都直不起了,她莫名其妙的样子惹得很多路人都盯着她看,她拽住我的衣裳,好半天才住嘴,说,我想到保险公司老总的面孔了……
我说你想得太简单了。
什么简单了?柳絮看着我,说,我保证做得天衣无缝,保险公司休想找出半点把柄。
我说你确是想得太简单了,我说了,我还得有个娃娃,这是我清单的一部分,我得有个爱我的妻子,还得有个娃娃,我要他们陪着我,我抚摸着我娃娃的脸庞,我的爱人抚摸着我的脸庞,我要在他们的注视下离开这个世界——算了!柳絮突然打断我的话,说,没意思,我不去了。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柳絮就折身往回走了,任我怎么喊她也不回头。我独自一人去了墓地。父亲的坟墓掩在灌木丛里。在经过我祖父的坟墓时,一只肥大的黄毛兔子蹿出来,踩着我脚背跑开了。我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回到小楼,令我惊讶的是柳絮居然做好了饭菜。她捆着围裙,轻轻开门,屈膝微笑,这很像我一直想要的家庭主妇。
屋子里显然刚刚搞过清洁,餐桌上还插着一束野花。
回来路上我采的。柳絮笑笑,说,咱们吃饭吧。说着她返回厨房,开始一个菜一个菜地往外端,我要帮忙,被她拦住。她一直端了五个菜才停住,然后揭去围裙,去酒柜那里拿了瓶红酒和两个杯子。
我看看丰盛的菜肴和那瓶价格不菲的红酒,笑笑说,今天什么日子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们来完成第一笔交易。柳絮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这是协议,售房协议,你看看价钱,看能不能接受。我看了看上面的价钱,说能接受。柳絮说,那么明天上午交钱怎么样?我说你的房产证呢?我可不可以先看看。柳絮眉毛一竖,说,你怀疑我吗?我说不是,好像按照规定,我是得先看看房产证,确定这栋楼的产权。柳絮一把夺过售房协议,端起酒杯,说,来,干杯,干了这杯咱们说第二笔交易。
我干了杯,照照杯口,说,好,开始第二笔吧。
第二笔是我。柳絮指指自己的胸口,说,我答应你,跟你结婚。
你愿意跟我结婚了?我感到意外,却并无多少高兴的心情。
当然。柳絮说,不过这个事情比买房子复杂得多……我说既然你愿意跟我结婚了,为什么还要卖房子给我呢?
这就是复杂性。柳絮眨巴眨巴眼睛。
尽管柳絮准备了很丰盛的菜肴和美味的红酒,但是这天晚上的饭菜我吃得很不开心。倒是柳絮,她一直表现得很兴奋,就一些事情展开丰富的联想。柳絮坦然,她并没有觉得我有什么值得她爱的,但是她并不反对把自己嫁给我,反之,权衡再三她还很乐意这么干。她一再要我不要表现得那么激动,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只要冷静地分析一下,是完全可以找出它的合理性和可行性的。她表示可以很爱我,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妻子对待丈夫那样,为他做饭,给他收拾和布置一个温馨的家,让他很愿意回家,躺在她的身边,享受她的温存。我说你这样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很像伪装。柳絮坦诚那确是属于伪装,装着很爱我——正因为如此,她可以容纳我所有的缺点,打鼾、不洗脚、吹牛、独自忧伤、酗酒……乃至像以前那样在外面招惹女人,彻夜不归也无所谓。
这样有什么意思呢?我说,听起来简直像是在演戏嘛,你当我是戏子啊?未必你敢说你不是戏子吗?尤其是在这个鬼地方,你在你的朋友面前,你在你将来的妻子前面,你敢说你不是戏子?就算你不是戏子,人家也会当你是戏子。人生其实就是演戏嘛。柳絮嗤笑说,我早就看穿了。
我说你究竟看穿什么了?
才懒得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费工夫呢。柳絮说,说正事——我们的事情。你都那样说了,我们还有什么事情?我真觉得难以忍受,早知道就不去找她,让她被两个黑人欺哄,玩弄。我推开酒杯别过脸去。但是我的心思却被这个复杂而矛盾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瞧穿了,她哼哼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如果你今天下午不出现,我此刻是不是已经上了两个非洲人的当了。我愣了。
你认为我会吗?柳絮轻蔑地哼了声,给我面前的酒杯斟满酒,为我端到嘴边,说,来,不要浪费,为了今天晚上,我可是出了血本的。怎么了?你不愿意再跟我谈下去了?
我看着她,真是无言以对。
就像这栋小楼的买卖一样,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也得签订个合同。柳絮瞪着我,要是三年之后你不死怎么办?
我真懒得理会她。
可是柳絮还喋喋不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我可以像个真正的妻子那样爱你,你死后我会披麻戴孝,哭声震天,叫每一个听见我哭声看见我悲恸样子的人都为之动容,都认为你娶了个好婆娘。然后我会根据你生前的要求,将你安葬,在你的坟头矗立高大的花圈。但是,问题是三年到期了你要是不死又怎么办呢?
我真是感到哭笑不得,面对柳絮那像幼稚,又像无知,更像恶作剧似的追问,我说,会的,三年后我一定会死。
柳絮问,要是不死又怎么办呢?
我说你就把我杀死吧。
那我不就成了杀人犯了?我的计划不都落空了?柳絮摇头说,我才不干呢。你不会成为杀人犯的,我会死的,虽然还没到那一天,但这已经是事实。我说。我不相信。柳絮说,我始终认为你是在骗我。
我无言了,完全丧失了和她交谈下去的欲望。
你考虑得怎么样?柳絮举起酒杯,凑到我跟前。
我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在我上床之前已经做好了打算,放弃这栋漂亮的小楼,放弃柳絮。对于我的这两个决定,柳絮很吃惊。我告诉柳絮,第一眼我就很喜欢她,知道她陷入了一场骗局,但是我依然感受到了她内心的善良。但是现在,她非但没有像一尾鱼一样在我眼中更加清晰,而是因为不断搅起的泥水,使得她变得复杂,变得模糊,变得不可捉摸。
我一直清晰,之所以你看着模糊,认为不可捉摸,是因为你的自私在作怪。柳絮站在我对面,手里端着红酒,随着她的语调,红酒在杯子里轻轻荡漾,像飘逸的红绸,她说,你在天底下找不着第二个我这样的女人,除我之外,没人愿意跟你结婚。
我一笑了之。
你别笑,真的。柳絮一面把酒杯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面翻着眼珠看着我说,你大约没怎么谈过恋爱吧,我的意思是,你大约没怎么遭遇过所谓的爱情吧。你之前的那些,怕只能算是风流韵事吧,你别不承认。其实你自己现在都可以琢磨琢磨,想想跟你交往的那些女人,她们其中可能有人对你动过心思,准备好好爱你,但是你呢?你对她们动过心思吗?怕永远都只当人家是发泄工具吧,你的处心积虑,你的甜言蜜语,其实都是为了玩弄,让她们充当泥土,填你的欲望沟壑。我不得不承认柳絮所说,那是事实。
从你的内心需求来说,你还是想要一份爱情,你也想为某个曾经令你心动的女人付出爱情,但是你没那么干。如果你注定在三十八岁死亡这个事实的确存在的话,你没那么干的原因可能是出于害怕,或者觉得那不划算。算啦,这样就把话题扯远了,而且搞得我就像在审判你似的。柳絮小小地啜了口红酒,咂咂嘴说,因为你没遭遇过爱情,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我在这方面是很有经验的,两情相悦的我遭遇过,被人欺骗我也遭遇过,当然我也骗过别人。总结起来看呢,实话告诉你,爱情真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扯开外头那层花花绿绿的叫人眼花缭乱的外衣,里头的实质就是交易。不管说得多么高尚,其实就是交易,甲方和乙方,各取所需。
我嗤笑一声,虽然我没遭遇过爱情,但是我也对爱情产生过无限的想象,而且也从一些典籍中阅读了不少,就像俗语常说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凭借我对爱情这个东西的一知半解,我就知道,柳絮是在信口雌黄。如果你真的会在三十八岁死掉的话,你有两样东西我最放心不下。柳絮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我以为她就此会搁下杯子,却没想到她倒了半杯酒不说,还把剩余的半瓶也拿了来。她把酒杯递给我,示意我要不要来一下,我拒绝了。柳絮小啜了口,接着说道,第一样东西,是你的钱,你的桂园五号。第二样东西,是你对于爱情的一无所知。
我真是愕然了,笑着看着柳絮,问,这么一点酒,你就醉了?
别打断我的话行不行?柳絮干了那杯酒,把杯子放到墙边的柜子上,拎着酒瓶回到我跟前,接着说道,我会让你得到一个明明白白的交易。在这个明明白白的交易里,我绝对不会蒙骗你半点,我做你的妻子,陪你走完你人生的最后路程。你呢,像个正常丈夫那样,人家临死的时候怎么做,你临死的时候就怎么做。但是前提是你必须先把这栋小楼买下来,现金,算是爱情的首付,不要过问什么房产证和产权归属。
我说你做梦去吧。
只有我才会这么公平明白地对你的,别人不会。柳絮举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因为灌得狠了,红红的酒汁沿着嘴角直往下流。她捋起衣袖揩了,两眼直直地看着我,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来,我帮你分析一下。如果你向别的女人隐瞒你三年之后要死掉,可能会有女人跟你结婚,人家跟你结婚,是瞧准你的这一生,但是你有吗?你没有,你只有短暂的三年。那么你不隐瞒呢?是没有女人跟你结婚的,任何女人都不情愿交易只有短暂三年的爱情,女人的愚蠢就在这里,都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爱情会是绵延千年的——除非有人的目的跟我一样。就算她的目的跟我一样,也不会像我这样给你来个明明白白。她会隐瞒,会假惺惺,等你临死的时候终于明白过来,你一定会追悔莫及的。
你说了半夜,却忘记了个重要的内容。我说,我除了要个爱人,还要一个娃娃。那根本就不可能!柳絮呵呵地笑起来,说,你这个要求真是无稽之谈,如果这是你的先决条件,就算你现在把桂园五号大门的钥匙给我,我也不干!别说我不干,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干!丈夫可以有千千万万,儿子却永远只有一个。可以送走千千万万个短命的丈夫,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早夭的儿子?
有这样的女人。我说,我母亲。
黎明的时候,我收回了我上床之前所做的决定。我决定买下这栋小楼,不放弃柳絮,继续跟她探讨她做我妻子的可能。
柳絮算是真正相信我是短命者家族最后的幸存者了。她确信我会在三十八岁时死亡。并且,她显然是喝多了,显然是故意让自己喝多的。和那天晚上在酒店里一样,她打了个嗝,瓶子垂下来,她摆摆脑袋,把瓶子顺势放在地上,用脚一蹬,酒瓶子发出很好听的咕噜声滚出老远。她在我身边很重地坐下去,使得整个床和她的身子一起上下晃悠,接着她突然后仰重重地倒下,踢掉脚上的鞋子,身子一缩,蜷上了床,然后就没了动静。
你最好还是回你的房里去。我知道她不可能倒下就睡着了,我说,你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些事。
柳絮没有理会我,我把手伸进她的衣裳里,摸索了一阵,开始解她的衣裳。她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我被吓了一跳。
继续。柳絮说。
在她明亮双眼的注视下,我的手不利索了。
没事,我才吃了避孕药。柳絮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我抽出手,仰面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