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土镇的时候已近黄昏。薛玉说她知道我今天要来。为了叫我相信她预料得准确,她掀开菜篮子上的纱布,里头是蔬菜、肉、鱼和一瓶酒。
除了我带来的那叠书稿,木耳没有其他任何消息。我安慰薛玉,说木耳肯定好好的,你瞧这上面的字多么工整,卷面多么整洁,再看看这些叙述是多么从容,他现在一定沉浸在六福的故事里,像蜜蜂进入花田一样幸福和忙碌。薛玉问我回去是不是生病了。我愣了愣,很诧异,问她怎么知道。薛玉说她为我打了卦,卦象说我有病无害。我说我很感动,谢谢你为我担心。薛玉说她也为木耳打了卦,卦象和我所说的完全两样,二坎相重,主凶杀。我笑笑说你怎么懂那些?薛玉轻叹一声,说,以前无聊的时候瞎琢磨的,她打卦很准,干什么事情都要打卦,然后根据卦象来决定自己干什么,不干什么,从来没倒过霉。吃过饭,薛玉端出那个簸箕来,里头摆着五色彩纸和剪刀,开始剪起纸衣裳来。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个爱好呢?薛玉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木耳跟我说起过,说你喜欢搞这东西。薛玉笑笑,说,是啊,我就喜欢搞这个,不管我有多烦躁,多忧愁,只要一裁剪这些纸衣裳,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要伸手去拿一件来看看,被薛玉挡住了,薛玉说你得去洗洗手,这东西干净,脏手碰不得的。我说还这么神圣?薛玉说是啊,就得虔诚一点。我说我懒得洗,我也不碰。薛玉说你去洗吧,你还得帮我往上头写字呢。
去洗了手过来,薛玉刚刚粘好一件蓝色的衣裳,她要我走到她跟前。我听话地过去,却发现她把那蓝色的纸衣裳往我身上比。我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薛玉奇怪地看着我,问,怎么啦?
我说我还没死呢。
这跟死没关系,就叫你比比长短。来,过来。薛玉不停地招手。
我只得过去。薛玉比了比,口中唔唔地。末后她推开我,说,真看不出来,你跟他差不多一样高呢。只是比他胖点。
我毛骨悚然,我说你说那个人谁呢?
薛玉笑起来,说,看你吓得,那是我接的一个死人的活路,我得给他做八十八套衣裳,此外还有洗衣机电视机全套家电,大立柜五斗柜全套家具,我还得给他做十三个男丁十三个丫鬟,牛羊骡马也要一应俱全,还有宝马奔驰,飞机轮船……
我说这谁啊,这么豪气。
薛玉说,我还准备给他糊台印钞机呢,就不知道那东西是个什么样。我说你得赶紧给他糊把AK47冲锋枪,再来点炸弹火箭弹……干脆一支护卫队得了,否则那么多东西保不定会被哪个抢走呢。
你别胡说,这事可开不得玩笑的。薛玉正色道。
我说我没开玩笑呢。
薛玉不再理会我,埋下脑袋,剪刀灵巧地在那些彩纸中小鱼儿似的游动。我打了个激灵,因为眼前的场景让我想起了记忆深处的一个场景。我母亲也是在这样的深夜,神态安详地剪着纸衣纸马,还有纸车纸鸡纸鱼,纸锅纸碗……她把平常生活中能够用的东西全部都剪好了,一应俱全,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写上我父亲的名字。在她赴死的头天晚上,也是深夜,到院子里化成灰烬。那时候我还不大明白她在干什么,我问她,妈妈,这么好看,你怎么烧了啊?我记得我母亲抹着眼泪说,乖娃娃,妈妈在下头好用啊……薛玉剪着纸衣裳,我在一旁读着六福的故事。读了一阵,我的嗓子就发干了,喝了几口水,再出声,竟然嘶哑了。薛玉停下手中的剪子,把簸箕推到一边,说,我跟你说说这个楼吧。
十三楼统共遭过八次火灾。有两次是里头的婊子故意放的火,一次是嫖客无意中犯的错,此外还有两次是土匪点燃的,剩余的三次,是火从天上来,土镇人的说法是天谴之火。每次大火之后,十三楼总会很快地像一个奇迹似的晃悠晃悠地从一片废墟上重新冒出来,而且一次比一次高大堂皇。
十三楼传到木耳曾祖父手里正是它最辉煌的时候。那时候的十三楼占地足有百亩,前楼后院,光是天井都有九个。楼下住着三十多号乐工,楼上住着八九十号窑姐儿,连上打杂的、看院的、看门的、收债的,一两百人。据说爱河流域有名的十二大粉头,在十三楼挂牌的就有九个。不管是家财万贯的坐贾,还是船载万金的行商,也不管是行船的老大,还是摇橹划桨的船工,只要到了土镇必然要上岸,也无论早晚,十三楼是他们不约而同的落脚地。更有那爱城的有钱人成群结队来,他们坐的船是柳叶快船,两个壮汉划桨,而且是顺流行驶,那真比刀子还要快。
除此,来十三楼的还有理直气壮的兵,这些家伙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只要说起钱,他们就摸刀子,把个破枪拍得哐哐直响,一会儿说要毙掉这个,一会儿又说要轰掉那个。相比这些浑蛋,那些乔装打扮来此的土匪就要规矩得多了。他们很听老鸨的话,不酗酒,不闹事,也不赖账,你说多少就多少,掏钱比放屁还干脆。不过谁也不敢多要他们的钱,当是十个钱最好只收一个钱,不收不行,留下把柄,多收不行,埋下祸患。
一直以来,半边街那些经营风月场所的人都遵循着一条规矩,就是不跟那些土匪和兵有除皮肉生意之外的半点勾连。你进了我的场子,就是我的客人,好酒好烟尽心伺候,好姐儿好床铺,让你尽欢。只要出了门,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各不相干。木耳的曾祖父违背了这个行业规矩,他跟这土匪和兵的关系走得太近了。但凡经营风月场所,是必须得有靠山的,而这些靠山,大都是官府。那时候官府是最大的靠山,也是最牢固、最安全的靠山。官府不仅管得了富人,也管得了兵,当然也管得了匪。但是,突然王朝没了,官府里的官被砍了脑壳,取而代之的是之前的土匪,是之前的那些兵。这些家伙身上没有一点官气,有的是匪气,兵痞子气,不讲礼义廉耻,也不讲道理究竟。
那时候百业凋敝,青楼也不例外,不过相比其他行业,这一行当还是要稍微好一些。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兵匪成了这里的常客。他们来这里,多半都不是为了找窑姐儿,而是为了搞钱。当兵的来了,硬说里头藏的有土匪的贼货。土匪来了,却说他们是兵们的眼线,害得自己死了多少弟兄。没人听你分辩,闹急了,他们摸出枪就搂火,吓得客人们丧家犬似的往外逃。没办法,为了消灾,只有掏钱。他们真是那么痛恨对方吗?不是。在十三楼,很多时候楼上住着土匪,楼下住着官兵,他们喝酒的喝酒,唱曲的唱曲,彼此见了还点头致意,宛如邻里。木耳的曾祖父和盘踞在土镇最厉害的军头成了把兄弟。稍后不久,又跟在爱河流域土镇段横行霸道的土匪头子打了老庚。他认为自己和他们成为兄弟,成为好友,那么他们肯定就不会像之前那样明目张胆地抓抢、勒索,最起码,即便他们想着自己口袋里的银钱,多少也还是照顾情面的嘛。木耳的曾祖父这步棋看起来走得很不错,是高招,其实不然。他的那个军头把兄弟把他的钱口袋当成自己的,不仅狠命往外抠钱,还往里头塞欠债条子。军头新买的一百多条枪是他出的,自己刚刚采买的四个窑姐儿,刚刚调教好,就被军头弄他营房里去了,等半个月后回来,两个瘸了腿,一个破了相,还有一个被整死了。那位老庚呢?每回前来十三楼,照例是乔装打扮,看起来似乎很低调,其实呢,这家伙只要一进十三楼,就跟头饿狼似的。他不仅要钱,而且要女人,每天晚上都要七八个女人轮流陪,没有一个第二天早晨出来不是流泪流血的。窑姐儿虽然干的贱活儿,却也是人,是惜命的。没多久,那些窑姐儿都跑了。而且自从木耳的曾祖父结交了他的把兄弟和老庚,那些有名的牌子货一个也不肯来十三楼挂牌,而那些嫖客们更是不敢前来,他们玩笑说,之前去十三楼,不过是舍种舍财,现在去,弄不好是要把性命赔上的。木耳的曾祖父也着急,怎么办呢?好心请神,指望保财保平安,却没想请了两尊瘟神。要这么搞下去,不出半年这十三楼可就得关门大吉了。
关门?好事!那位把兄弟笑嘻嘻地说,卖了十三楼,买枪,跟我混,管你好吃好喝一辈子威风。
关就关了吧!那位老庚满不在乎地说,你要愿意呢,带上家里人跟我上山,这年景做土匪还是很有前途的。
尽管没了生意,但是这把兄弟和老庚的贪婪之心却还是没有丝毫收敛。木耳的曾祖父有些不愿意了,说了几句埋怨的话。那位把兄弟和老庚的回答如出一辙,他们先是冷笑,然后说,他娘的你不过是个龟公鳖孙,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让你跟我称兄道弟?不就是看着你那几个钱嘛?你要规规矩矩给我钱呢,我们还兄弟哥们下去,要不然呢,嘿嘿,想必你也是很清楚的。
送走把兄弟和老庚,木耳的曾祖父哀叹声声,怎么办?怎么办呢?他拍着桌子,抓挠胸口,一阵阵疼痛让他感到就要昏厥过去。
爹,我有个办法。在一旁待着的木耳的祖父突然说了话。
过了两天,木耳的曾祖父就失踪了。
木耳的曾祖父是怎么失踪的?
不止土镇的人们关心,那位把兄弟军头也很关心。他眉头紧锁,想起一些事来。就在前天晚上,他一进十三楼,就觉得自己的那位把兄弟神情异常,因为他对待自己相比往日要热情得多。他拿出了一位嫖客送给他的洋酒,殷勤地亲自斟酒,还把院房里所有的窑姐儿都叫出来,在他跟前排列成队,慷慨地让他随意挑选。军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窑姐儿里头少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几个。一问,把兄弟嗫嚅着伸出指头,怯怯地指指楼上。军头知道了,这位把兄的老庚来了。半夜里,军头因为一点事情要走。他的把兄弟把自己送出十三楼,再送出半边街。这是很少有的事情。把兄弟似乎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军头心想,多半是求自己,他不开口,自己也懒得问。又送出了一段,把兄弟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叫道,兄弟啊。军头侧脸一看,自己这位把兄弟泪流满面,手里托着几根黄灿灿的金条。什么事啊?是不是要我崩谁脑袋啊?军头抓过金条,掂掂,金条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他嘿嘿乐道,谁啊?说出个名来,我马上崩掉他。
不是。把兄弟说,你以后就别来了吧。
怎么啦?不乐意跟我交往了?军头把金条揣进口袋,乜斜着自己这位把兄弟。我一个十三楼不是养不起两位兄弟!这位把兄弟痛苦地说,我就像个馍馍,你们一人一半,怎么啃我都没怨言。但是现在,现在你们怎么能动一个人啃的心思呢?
谁啊?谁动了这心思?军头一把抓住把兄弟。
我图什么啊?我就图个安稳日子。把兄弟抹着眼泪,自顾自地说道,但是现在你们要搞起来,遭罪的还不是我么?还不是我的十三楼么?
你想挑拨我们?军头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木耳的曾祖父是怎么失踪的,木耳曾祖父的那位老庚同样也很关心。他眉头紧锁,也想起一些事来。同样就在前天晚上,他一进十三楼,就觉得自己的这位老庚神情异常。他对待自己过分热情,不得不让人怀疑那份热情后面隐藏着可怕的阴谋。
这天晚上,像对待军头一样,木耳的曾祖父请了老庚喝了昂贵的洋酒,还慷慨地把女人往他怀里塞。对于这位老庚来说,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他在凌晨离开时,还得到了一把金条。木耳的曾祖父把跟自己那位军头把兄弟说的话,向老庚重复了一遍。当然,老庚也怀疑他是想挑拨自己和军头之间的非常难得的融洽关系。
——但是,军头和土匪头子都无法忽视的是,十三楼的龟公失踪了。就在他们半信半疑的一个清晨,在十三楼的门楼上悬挂出了两支手臂。军头和土匪头子当然认得那手,就是那手拥抱过他们,为他们斟过酒,还递给他们黄金……木耳的祖父表现出了难得的冷静。他默默地从门楼上取下手臂,对待别人的问询始终保持沉默。土镇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土匪头子和军头,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和轻蔑。他们很快就分成了两个阵营,一个阵营坚定地认为这是土匪头子干的,一个阵营肯定地说这事情只有军头做得出来。双方都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这些证据很快就演变成了故事,说起来都活灵活现的。
接下来的事情毫无悬念。土匪头子和军头打起来了。就在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一支队伍,风卷残云似的,轻松地就将他们收拾了。土镇开始了短暂的平静。
那位曾祖父呢?我问。
他出现已经是好多年后的事情了。薛玉说,是木耳发现他的。小时候的木耳非常孤独,他住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每当他孤独的时候,就会有个没有双臂的老人出现在他跟前,那个老人看起来很忧伤。
我说那个老人是木耳那位失踪的曾祖父么?
是的。薛玉说,一天他听人说他们家的陈年往事,说自己的曾祖父被土匪也可能是被军阀绑了肥猪,被残忍地砍去了双臂,至今都没看见尸首。木耳听说了此事后吓了一跳,他想起了时常出现在自己睡屋的那个忧伤的老头。他想要弄清楚这件事,当面问问那个忧伤的老头。但是老头却总是不出现。他一定藏在某个角落。木耳找来把锄头,满屋子挖。他在床下挖到了一口腐朽的棺材,看见了里头的骸骨。这些骸骨相比腐朽的肮脏的棺材真像是一组精致的积木。屋子太昏暗了,白骨上磷光闪耀。
木耳抱着那堆骨头来到街头。街头阳光灿烂。木耳突然产生了拼图的灵感,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美妙的图形,他很快就想好了如何来完成它。他的身边围满了好奇的人,他们起初并不知道他拿着一堆白骨在干什么,但是随着一块块骨头被放在准确的位置,一个像谜语一样的图案就要出现了。这个时候木耳遇到了一个大问题,就是骨头不够了,缺少一对手臂。就在木耳为缺少的一对手臂犯愁的时候,他爹来了,把他捆绑起来,塞进黑屋子里。为了得到光亮,木耳点起了一把火。后来木耳到了疯人院,还时常看见他的曾祖父。他的曾祖父总是深夜的时候在他的床边游荡。他身体上的肉像老墙皮那样早已剥落,只剩下孤孤单单的骨头,木耳时常被他的骨头发出的哐啷声吵醒。大概是因为没有手臂难以保持平衡的缘故,声音很频繁,很大,叮叮哐哐,搞得木耳总是彻夜难眠。
早在好多年前,爱河流域活跃着一支队伍,这支队伍的头子姓蓝,出自土镇蓝姓人家。这个土匪头子的衣钵在蓝姓人家传了三代。他们深谙游击战之道,抢一票就转一个地方,狡兔三窟,从来不在一个地方死待。而且这支队伍纪律严明,只抢劫,不奸淫,不烧房毁屋。更难得的是,他们抢劫旅人的时候会给你留足盘缠,抢劫农庄的时候会给你留下足够的种子,从来不杀耕牛更不轻易杀人。后来土匪头子被教化,更换了旗帜,号称要打倒土豪劣绅,要开创根据地,要创建新政权。真没想到,旗帜一换,口号一出,还没多少时日,这支之前官兵碰都不想碰的队伍,就居然成了他们追着撵着打的冤家。好在这支土镇人称之为赤化队的队伍熟悉地形地貌,熟人也不少,总能化险为夷。
木耳的祖父就是蓝姓人家队长的熟人之一。
每当蓝姓人家队长的队伍遭到打击,用不了多长日子,他就会在土镇制造两起报复。之前这支队伍只会使枪,后来学会了制造炸弹。蓝姓人家队长尤其喜欢使唤炸弹,那玩意儿威力大,响声也大,只要放对了地方,一声巨响过后,死伤近百。这让蓝姓人家队长很有成就感。那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把炸弹往戏台子边靠近土镇头面人物的地方搁置,另外一个他偏好的地方就是窑子。土镇的头面人物,无论从军的还是从政的,都喜欢逛窑子,很多机密的事情也都爱挪到窑子里来商谈。蓝姓人家队长先后在好几个窑子里使唤了炸弹,成效都很不错。就在他准备把一颗巨大的炸弹搁进十三楼的时候,木耳的祖父找到了他。
为了找到蓝姓人家队长,木耳的祖父可是花了很多工夫,颇费周折。木耳的祖父奉上金银,一直许诺,只要蓝姓人家队长需要,十三楼就可以是他的仓库。唯一的要求就是请求他别在十三楼搁炸弹。蓝姓人家队长看着那些金银和保证,跟木耳的祖父达成了协议。
此后,蓝姓人家队长所需的弹药和粮食,以及药材和烧酒,被木耳的祖父派人源源不断地送到了他指定的地点。土镇很多地方都遭到了炸弹袭击,那些窑子更是难逃劫数。唯独十三楼是土镇最安全的地方。那时候的十三楼生意好得出奇,自认为可能会受到赤化队威胁的人都往里头钻。其实大家都清楚得很,十三楼的窑主儿跟赤化队队长达成了某种协议。
这个秘密被前来土镇剿灭“赤匪”的爱城司令官知道了。这家伙并不声张,悄悄来了土镇,进了十三楼,将木耳的祖父叫到跟前,一番话说得木耳的祖父汗流浃背,最后他们达成了另一个协议。
这个协议几乎令赤化队全军覆没。很长一段时间,蓝姓人家队长都没有能力重返土镇来实施他的报复计划。他率领着他的赤化队,像躲迷藏一样小心翼翼在山林里穿行,这样的窝囊日子一直过到解放大军的到来。在山林里的那些年,蓝姓人家队长吃够了苦头,他好些个情同手足的兄弟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他自己也搞了一身的病痛。
蓝姓人家队长进入土镇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十三楼门口耸起一尊大炮对着主楼一阵乱轰。炮弹引起熊熊大火,将左边的楼烧成了一片废墟。然后他干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将木耳的祖父逮了,捆绑得像只粽子似的高高地悬挂在房梁上。对于很多曾经干过伤害赤化队的人,他都毫不留情地予以立即枪决,但是对于这个家伙,他要通过一系列手段让他好好品尝痛苦,在还没受够折磨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轻易让其死去的。
那段时间需要蓝姓人家队长处理的事情很多,他被任命为土镇最高的行政长官,主管土镇大小事务,掌握许多人的生死。土豪劣绅、反革命、叛徒、杀人犯、小偷、通奸者包括窑姐儿,都得他来审讯和处置。蓝姓人家队长没有急于向木耳的祖父下手,他还没想好收拾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的具体方法,他正在那些土豪劣绅、反革命、叛徒以及杀人犯和小偷身上积累经验,等经验积累够了,再像连台大戏那样在这个家伙身上上演,为土镇的解放结上一个胜利的圆满的大瓜。蓝姓人家队长积累了很多经验,诸如背洋油桶、万箭穿心等等。就在蓝姓人家队长决定将这些方法在这个龟公身上逐一实施的时候,爱城来了一队人马,说上级有令,要蓝姓人家队长赶紧从房梁上放下十三楼的窑主儿。蓝姓人家队长只得服从命令。那队人马见木耳的祖父腿上有伤,行动不便,叫蓝姓人家队长马上准备滑竿,安排身强力壮的人抬上他送往爱城。
看着差点叫自己全军覆没的浑蛋坐在滑竿上晃晃悠悠地从视线里消失,蓝姓人家队长追悔莫及,早知如此,真该抓住他的时候就一枪崩掉。
对于十三楼窑主儿前往爱城的命运,不止土镇人,就连蓝姓人家队长,也都在做着种种猜测。所有的猜测都因为那晃晃悠悠的滑竿没有往坏的方面去。事实证明大家的猜测是正确的。十三楼的窑主儿被同样一乘晃晃悠悠的滑竿送了回来,他的腿伤已经痊愈,而且脸色红润,目光晶亮,难以掩饰得意。
从滑竿下来后,他径直走向站在对面的蓝姓人家队长。蓝姓人家队长一只手把在腰间的手枪柄上,似乎只要愿意,就可以飞快地抽出来毙掉某人。可恶的龟公一点没有畏惧的表现,像是遇着了某位故交似的嘴角含笑,脚步轻快地迎了上来。在距离蓝姓人家队长三尺的地方他站住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蓝姓人家队长,说,爱城的文件。
我不认得字。蓝姓人家队长生硬地说。
龟公语气平静地说了一个人的名字,然后看着蓝姓人家队长。
蓝姓人家队长向身后招招手,过来个识字的文书。听文书逐字逐句念完文件,蓝姓人家队长脸色大变,像打摆子似的浑身剧烈颤抖。
搞没搞错,搞没搞错。蓝姓人家队长不停地念叨。
既然是文件,肯定没搞错。这份文件命令蓝姓人家队长将十三楼归还窑主儿,说窑主儿在过去的革命中是做出过一些贡献的,而且在将来的革命中也必然能再做出一些贡献,要蓝姓人家队长不要追究其罪过,宽大处理,同时保证其安全,妥善安顿好其生活,云云。
蓝姓人家队长一方面不折不扣地执行着来自爱城的决定,另一方面却又心有不甘。他搞不明白这个万恶的龟公怎么有这么大本事,竟然轻易地就洗脱了罪名,逃脱了惩罚。他亲自去了趟爱城,总算弄清楚了缘由。
主政爱城的是一位年轻的将军。这位将军历经的战事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几百场,经他指挥消灭的敌人起码比三个土镇的人还多。战争给他带来了比太阳光芒还要耀眼夺目的赫赫功绩,但是也给他的身体造成了几乎不可能恢复的损伤。别的将军很喜欢提说自己的伤痕,把那些伤痕无比自豪地亲昵地称之为军功勋章,但爱城这位将军却羞于谈论自己的伤痕。他的身上也遍布伤痕,他曾经有过数十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每一次都留下了面目可憎的伤痕。但是他从来不炫耀,更不愿意谈及,因为这很容易触及他无法消解的痛苦。他的痛苦来自隐秘的下身。敌人的炮弹就像卑鄙的小人,躲开他光明正大无惧无畏的胸膛,以肮脏的伎俩伤害了他。但是这处不足以危及性命的创伤,却差点毁掉这位勇敢的足智多谋的将军。自从那里没有了之后,这位将军的脾性就大变了,顶撞上司,违抗军令,否则的话,凭着他的赫赫战功,也不可能把他安置在爱城这么个偏僻之地。一到爱城,还没等时局稍微平定,这位将军就开始遍寻名医了。
就在蓝姓人家队长将木耳的祖父捆绑成粽子悬挂上房梁那天晚上,将军会见了一位据说有回天之术的草药郎中。这家伙其实连黄连厚朴都不认识,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骗子。将军要跟他详细探讨回天之术,只一会儿他便撑不住了。久病成医,将军早就懂得些岐黄之术,几个回合就识破了面前这个家伙的骗子面目,见他还在苦撑,弄些道听途说的天黄地玄的鬼话敷衍自己,顿时大怒,摸出枪就要毙掉他。这个骗子吓坏了,连忙求饶,说虽然自己一窍不通,却知道谁有这个本事。谁?哪个?将军喝问。
土镇十三楼的窑主儿。那个骗子说。
骗子坦言自己在早些年风光的时候曾经是十三楼的常客,十三楼窑主儿的本事,他经见过。他说在爱河流域,十三楼的生意一直是最好的,远近的嫖客都爱去那里。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在十三楼的厨房里有一溜小灶,小灶上炖满了各种汤药。遇着年迈的体衰的嫖客,十三楼的窑主儿就会悄悄送上一小碗,说这会令他们享受到奇特的快乐。事实确是如此。后来其他的嫖客知道了,也要死乞白赖地讨要,甚至不惜花上点银子。那些汤药真是效果奇特,让嫖客们个个神勇无敌,他们青筋毕露,杀气腾腾,横冲直撞。那些窑姐儿们也感受着从来没有过的汹涌澎湃,喊天叫地,肆意狂呼。女人在十三楼才更像女人,男人在十三楼才更像男人,窑姐儿们拿着大笔的赏钱欢欣鼓舞,嫖客们尽兴而欢感到荣光无比。十三楼要想生意不好都不行。
不过是卖壮阳春药的,算得上什么本事?将军说。
将军可吃过爱城的坨坨肉?骗子问。
将军到爱城并没多少时日,根本不知道坨坨肉为何物。
在我们爱城,很多饭馆都卖坨坨肉。什么叫坨坨肉呢,就是把肥瘦相间的蹄髈剁成四四方方的砣,弄到沙罐子里炖,炖好了就整沙罐子卖。骗子大概是想起了坨坨肉的美味,喉结鼓动,咕咚咕咚地吞了几口口水,接着说道,很多外地人总是挑漂浮的肉多的买,结果吃了大亏。只有我们本地人不吃亏,我们专门挑罐里肉少的,别小看肉少,那可有学问,浮着的只是小山的尖儿,大块的沉在汤水下面,那筷子轻轻一压,它就大冰块一样一沉一浮……冰山一角?将军问。
对!对!冰山一角。对于将军准确的形容,骗子是又感激又钦佩,他说,十三楼窑主儿显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大块的,他还沉着呢。我说啊,你要找他得快点儿,听说到处都在毙人,十三楼的窑主儿也干过不少恶事歹毒事,你不赶紧点儿,他就被毙掉了!
将军起初以为木耳的祖父也不过是江湖骗子,跟那位草药郎中是一路货。但是这种情况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呢?
木耳的祖父在被那乘滑竿晃晃悠悠抬往爱城的路上,老是心头嘀咕,究竟怎么回事呢?自己都死到阎王爷门槛上了,怎么又被拖了回来呢?拖自己的是谁?木耳的祖父壮着胆子问跟在后面的几位军爷,军爷们板着面孔,根本不理会他。木耳的祖父也从这乘滑竿大致判断出了自己的命运,他认为一定不会有多糟糕,否则的话,人家会给你滑竿坐?为了确定自己判断正确,木耳的祖父扯着嗓子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拉尿。他的每一个要求,人家都是客客气气地对待。由此木耳得出了个答案,救自己的一定是他曾经给予恩惠的某位嫖客。从这阵仗上来看,那位嫖客现在多半已经是位高官了。搜肠刮肚半天,木耳的祖父也没想起有谁受用过自己的恩惠。
当木耳的祖父站在将军面前,将军威严的样子震慑得他根本不敢正眼瞧人家。知道我是谁吗?将军问。
可能……可能是我的故交吧。木耳的祖父鼓足勇气瞧了瞧将军,然后把记忆中所有前来过十三楼的嫖客都翻腾出来,企图能将谁的形象和面前这位威严的将军对应起来。
我不是你的故交。将军说,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将军挥挥手,示意身边的警卫都出去了,这才走到木耳的祖父跟前,继续说道,之所以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瞧瞧病。
原来如此。木耳的祖父真是难以按捺住心头的狂喜,他一下子就知道了面前这个人找自己的目的了,也一下子知道了自己的作用。既如此,还畏惧他干什么呢?还跟他客气干什么呢?于是直了腰板,拱拱手,三分谦恭七分自得地说道,小人在那些方面虽然小有些本事,但那并非我谋生之道,我只是偶尔干干,一般来说,是可以药到病除的。
说说你最大的本事吧,你能治疗多大的病?将军不愿轻易透露自己的病情,他还得继续探探面前这个家伙的底细。
平地一声雷。木耳的祖父说完这话见面前这个威严的人面无表情,眼中并无半点欣喜的亮光闪过,知道自己该吹吹牛了,否则的话就可能被马上送回土镇,于是轻轻咳嗽一声,说,平地一声雷是家常便饭,绝地生根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只是什么?将军眼中有亮光闪过——这丝亮光被木耳的祖父捕捉到了,他马上就知道自己不但可以活下去,而且一定还会活得很好,他镇静了下,一字一顿语气坚定地说,药结有缘人,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要看我的这个药单子是不是对症你的病。
木耳祖父的这番话很讨将军喜欢。他把木耳的祖父带进里屋,脱了裤子叫木耳的祖父细瞧。这一瞧,把木耳的祖父唬得可不浅——齐根都没了怎么治?但是他的惊愕却不敢表露出来,他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时已是信心百倍了。你这病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治疗好的。木耳的祖父诚恳地说道,如果你要立竿就见影,我没那本事。
一年半载呢?将军问。
我保证我的药会像一颗种子一样,它注定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但是——木耳祖父诚恳的语气里多了点告诫,你得给它点时间,开牙口、冒嫩芽、生根须……我知道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将军说,我是个特别尊重事物发展规律的人,我信任你的能耐,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作为病人我无条件配合。当然,你也可以说说你的条件,我怎么酬谢你?
作为交换条件,木耳的祖父要求回到土镇。这个长年累月淹没在脂粉堆里的老龟公还没意识到解放是怎么回事,他还以为这只是山头换大王这么简单,他要求将军帮忙,把蓝姓人家队长抓起来,把霸占了他的金银全部吐出来,然后还要赔偿他的十三楼。说着说着他哭起来,诅咒蓝姓人家队长,说他千不该万不该炸掉他的十三楼。
还有吗?将军问。
有。请将军帮忙,命令蓝姓人家队长把那些被他驱散的窑姐儿给我找回来,我要重新开张营业。
将军觉得木耳的祖父给他说了个大笑话。他叫人倒了茶水来,仔细向木耳的祖父宣讲了政策,说退还金银是不可能的,赔偿十三楼那也是不可能的,至于开窑子嘛,那就属于完全不可能了。但是他可以帮忙给木耳的祖父一个新的工作,让他到爱城医院当医生,说这样可以避免和土镇一些人发生冲突。
我舍不得土镇,我祖祖辈辈都在土镇,都在十三楼。木耳的祖父说着说着就眼泪汪汪了,他哀求将军,他可以不搞窑子,但是别把他从土镇撵走,别把他从十三楼里撵出来。
十三楼还有一面楼好好的,就让我们世世代代住在里头吧。他揩掉眼泪,眼巴巴地看着将军。
将军爽利地答应了木耳的祖父。
搞清楚了事情原委的蓝姓人家队长不再怄气了,他认为一场好戏已经上演了。这场戏里,将军是昏君,龟公是骗子,眼下骗子正在用花言巧语将昏君蒙骗,像很多戏里已经演过的那样,他许诺昏君长生不老的药物,许诺昏君可以点石成金。同样,像很多戏里已经演过的那样,骗子的下场总是很倒霉的,昏君的下场也一样倒霉。倒霉的昏君不是被骗子害死,就是死里逃生过后幡然醒悟,幡然醒悟的昏君会将骗子砍头、车裂、三刀六眼、千刀万剐……蓝姓人家队长登门拜访了木耳的祖父,他笑呵呵地看着他,说,你有本事,把将军都拉到一起跳大神了。
木耳的祖父正在一堆药材面前挑三拣四,他必须得尽快给将军配置一副药。他已经给将军制定了详细的治疗计划,每月的初一将军会派人前来土镇领取药物。而明天就要来人取第一副药,开始第一个疗程。木耳的祖父见了蓝姓人家队长,赶紧站起来让座。
你忙你忙。蓝姓人家队长上前把木耳的祖父摁在凳子上,讥讽道,你这药没毒吧?
怎么会没毒呢?是药三分毒。木耳的祖父回答说。
你要把将军怎么了,我会先烧掉这十三楼,再把你家老祖宗全部从坟堆里掘出来,挫骨扬灰!蓝姓人家队长拍拍木耳祖父的肩头,说道,然后我才杀你。木耳的祖父嘿嘿一笑,说,你杀不了我,你刚才说的那些,你都做不了。走着瞧吧。蓝姓人家队长临出门的时候才想起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他回过身来指着木耳祖父的鼻子,说道,不要妄想逃跑!
才不会呢。木耳的祖父回答说,我不会跑的,我生是土镇的人,死是土镇的鬼!木耳的祖父确是从来没有过逃跑的想法。他还是坚持地认为这只是山头换了大王,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又来个将军把爱城的那个将军撵走。同样,蓝姓人家队长也休想再这样猖獗下去。到时候他的十三楼照样吹弹歌舞,窑姐儿满楼,嫖客如云。
将军是个性急的人,他亲自来到土镇取药,而且还在土镇住了一段时间,以观察药物效果。蓝姓人家队长把将军安排在公署里,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蓝姓人家队长亲自充当侍卫,怀揣两支枪住在他的隔壁。
木耳的祖父开出的药物很奇怪,蓝姓人家队长以前时常钻山沟,不仅认得野菜,更认得各种草药。但是眼面前的这些草药他没几样是认得的。与这些草药同时开出的还有各种鞭,鹿鞭、虎鞭、狗鞭、牛鞭、猪鞭,还有蛇鞭。此外,还有各种种子,苞谷种子、大麦种子、豌豆种子、云杉种子、柏树种子……蓝姓人家队长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担心将军怎么吃得下去。将军面对一大堆药物,却显得很兴奋。他根据木耳祖父的要求,安排蓝姓人家队长赶紧去找一口大药锅,不能是铁的,更不能是铜的,也就是不能是金属的。不可以是金属的,那么是陶的?能把这么多药物塞得进去的陶罐得要多大?这简直是给他出难题。
我不管是不是难题,你要尽快给我解决!将军的吩咐不容置疑。
这难不倒蓝姓人家队长,多年的野外生存经历给他提供了丰富的生活经验。他找来两个石匠,只一天时间就凿了一口巨大的碓窝。碓窝确是熬药的好器具,虽说费柴,但是保温,头天晚上熬好,放到第二天中午都是滚烫的。将军对蓝姓人家队长的这个做法大加赞赏。借着这个时机,蓝姓人家队长赶紧向将军进言,要他提高警惕,谨防这个各种狠毒事都干得出来的十三楼的老龟公害他。哦,好。将军口头答应着,端起药碗咕咕咚咚就喝。
真不知道将军是怎么把这些药汤灌下去的。闻起来又腥又臭,蓝姓人家队长几欲呕吐。那些日子,整个公署都臭不可闻,连房檐上的麻雀都搬家了。一帖药喝三天,但是每天都得熬。熬药的事情将军不让别人干,他要蓝姓人家队长亲自动手。守在巨大的碓窝跟前,闻着腥臭的气味汹涌而出,蓝姓人家队长对老龟公更加恨之入骨。
一帖药喝完,将军的身上非但没有出现什么可喜的迹象,反而拉起了肚子。这可把蓝姓人家队长气坏了,他怒不可遏地向将军控诉了十三楼老龟公之前的种种卑劣行径。他不知道在哪里找来个铁锤,跃跃欲试地要把这口碓窝敲碎,说这是个阴谋。将军大声呵斥,要他住手。
拉肚子的事情木耳的祖父早就跟将军说过,他警告说会拉得很厉害,但是不会危及性命。为什么要拉呢?排毒。木耳的祖父说,你身体里有很多毒,它们像淤泥一样塞满了你的身体,你得全部拉出来,就如同种地,得把地里的石块、杂草统统清除掉,让它成为一块清洁的土地,然后还得堆肥,最后才谈得上下种。将军很欣赏木耳祖父的做法。在土镇拉了一段时间的肚子后,高高兴兴地回爱城去了。在爱城他每天满心欢喜地继续灌药汤,继续拉肚子。这样的状况持续了整整三个月,才进入第二个阶段,培育土地。
才一年,蓝姓人家队长的耐心就已经被消耗完了。一年之后,他已经懂得了很多道理。他再也无法忍受将军对十三楼老龟公的厚待,他决定向上头举报将军,他认为将军为了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毫无道理地违背原则和规定。首先,十三楼的老龟公作为土镇为数不多的大坏蛋之一,毫无疑问应该被毙掉,只有把他毙掉,才意味着土镇的坏蛋被根除,才意味着土镇成为一片真正的清净之地,才意味着土镇真正迈入了一个崭新的新世代。如果这个干过许多恶毒事的老龟公继续活在世间,那么就意味土镇继续笼罩在黑暗中,意味着土镇的坏蛋没有根除,土镇还在旧社会……
上头来了人调查,所有的证言和证据对将军和木耳的祖父都不利。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军觉得有些奇怪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了。那是一个正午,他躺在阳光底下批阅公文。这段接受调查的时间里,他的心情非常糟糕。吃了一年的药汤,除了之前的拉肚子和现在的头昏脑胀,他并没觉得身体有什么其他的异样,作为一个职业革命家和军人,他深知信仰的重要。但是他现在对木耳的祖父有些丧失了信心。他想,假如调查结束,结果需要他牺牲掉那个十三楼的老龟公,他是不会犹豫的。在还没接受这位老龟公治疗之前,他已经喝了很多药,什么难喝的都喝过。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喝,不中断地喝,每天三次,每次三大碗,像灌耗子洞,喝得他头皮冒汗,背皮酥麻,喝得连苍蝇都不敢靠近他。将军已经厌倦了。将军昏昏欲睡,他放下手中的公文,看着一旁一字排开的三大碗药汤。起了风,风还不小,院子里所有的植物都在随风拂动,包括池塘里的水,荡漾起了一阵阵涟漪。但是三大碗汤药没一碗有动静,黑沉沉的,仿佛里头盛的不是药汤,而是铅水。喝还是不喝呢?就在犹豫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身体出现了异样,这种异样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里豆芽似的拱动。一种奇怪的自豪感从脚板底下袅然升起,爬上大腿,穿越腹腔,击中心脏,使得他整个人都一下子亢奋了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药汤的功效。要知道这段时间他吃的都是下种的药汤。这种感觉木耳的祖父曾经跟他说起过,那还是很早之前,大概是吃第一帖药的时候吧。木耳的祖父当时说的时候声音很小,漫不经心似的。将军也没在意,他甚至都没思考木耳祖父那些话什么意思。
调查结束了,结果究竟什么内容,将军和蓝姓人家都不知道。将军的上级几下就把那写着结果的纸张撕碎了,并且把碎纸片砸向调查组的人,一顿呵斥,他都那样了,干什么都是正确的!
将军继续留在爱城,每月初一准时出现在土镇。他不再搬进土镇公署,蓝姓人家向他打敬礼,他根本就不理会人家。他住在十三楼,跟木耳的祖父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每当喝醉了,就趴在窗户上,探出脑袋四下张望。这个情形叫蓝姓人家队长心如刀割。
不过木耳的祖父的日子也不太好过,那段时间将军的脾性大变,急躁、暴跳,像头惹毛了的牯牛一样,见了谁都想撸两把。他几乎天天缠着木耳的祖父,告诉他自己有多难受——
我感觉我的身体里有一千头牯牛,不,是一万匹烈马,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奔腾,四处寻找出口。将军叹息说,我真担心哪一天它们会冲出来,从我鼻孔里,从我的头皮上……
木耳的祖父安抚他说这状况是正常的,非常好,证明药物的疗效好得出奇,那些烈马和牯牛很快就会安静下来,化作一条鸡巴长出来,慢慢地恢复成你最初的样子,水灵灵的,雄赳赳的,活像山崖上的苍鹰。
只一会儿,将军又来诉苦了,说他身体里的那些牯牛和烈马并没化作鸡巴,而是成了黑色的炸药,那些炸药塞满了他的身体,使得他活像一个炸弹,他要不在什么地方找个出气的口子赶紧发泄一番,一缕阳光都可以把他引燃,到时候只怕轰的一声,他的整个身体就烟消云散了。
木耳的祖父只得把起先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然后叮嘱他继续保持耐心,等待奇迹的发生。但是将军的耐心却十分有限,他实在没有办法忍受那折磨了,他找到了释放牯牛和烈马的方法,他去了朝鲜半岛,那里正在发生一场大战。他把塞满身体的炸药都化成了愤怒的子弹,射向那些比猪还蠢的敌人。
将军的作战方式一改以前的步步为营,他变得特别善于进攻,他时常带领队伍,像一把雪亮的刀子闪电般刺向敌人。他往往是身先士卒,冲在队伍的最前头,勇猛异常,如同猛虎下山,蛟龙出海。
就像谚语时常说的那样,勇猛的人也会自己踢伤脚趾头,将军在他威震三军的时候,栽了大跟头。这个最喜欢像一把刀子一样明白直接刺向敌人的人,突然心血来潮搞起了伏击。当然,他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不是没有道理的。敌人太多,装备精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种勇猛无畏的打法,虽然每次都大获全胜,但是损失也不少,不划算。他精心设计了个战局,引诱大部敌人追击过来,他像刀子一样藏在某处,等到敌人全部落入圈套,他再杀将出来,和敌人来个短兵相接。到时候,敌人一直依仗的大炮火箭都排不上用场了,那就是他的天下了。遗憾的是他的药汤泄露了他的谋划。从爱城奔赴前线,将军带了足够的药物。当他在战场上横刀立马,赫赫名声传回爱城的时候,木耳的祖父又配制好了另一个阶段的药物。这些药物被当成战备物质,运送到了将军的大帐。和在爱城、在土镇一样,将军每天按时服用药汤,在煮饭的行军锅旁,往往会耸立着一个巨大的瓦罐子,那就是专门为他熬药准备的。
熬药时浓郁的腥臭随风飘散,被猎狗一样敏锐的敌人捕捉到了,这就等于是暴露了目标。结果是谁都可以猜出来的——四面八方的敌人寻着药味包围过来,所有的炮弹都射向药味产生的源头。
将军被炸死,伟岸的身躯支离破碎。他的遗体被送到将军的老上级那里。老上级得知爱将牺牲,十分悲伤,他亲自为将军整理遗容,为他换上崭新的战袍。突然,老人愣住了,唤来士兵,问是不是把将军的遗体搞错了,这躺在自己面前的是不是另外一个人。
不是,首长。士兵说,你看他的面容,他就是将军。
面容是将军,没错。老人看着将军的两腿间,看着那微微耸立的玩意儿,疑惑地说,但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谁的?
应该……应该是新长出的吧。士兵犹豫了一下,说道。
他囫囵了,终于囫囵了,走得也甘心了。老人不禁潸然。
和将军一起战死的有很多人,唯一非提说不可的,是蓝姓人家队长。将军在离开爱城的时候,专门来到土镇带走了蓝姓人家队长。他早听说了蓝姓人家队长是个打仗的好手,带走他,也好叫木耳的祖父更加专心地给自己配制药物。蓝姓人家队长的继任者是位外地调来的,这位外地人的相貌很奇特,尖嘴、大耳,令人轻易地联想起了老鼠这种恶心的动物。这个外地人的脾性跟他的话语一样叫人费解,难以琢磨。
那位外地人据说是位擅长搞各种运动的专家,只要他出现的某地,某地的人们就会很快区划出泾渭分明的两派,并会发生各种各样残酷而激烈的纷争。而他往往像个高明的导演,站在一旁作壁上观,津津有味。
在一次公开讲话上,这位外地人表明了要铲除土镇最大毒刺的决心。他的演讲时间很长,但是所有人非但不乏味,而且被激起了冲天的激愤。大家把很多倒霉事情都跟木耳的祖父联系起来,认为如果铲除了他,大家的生活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许多困难都会云消雾散。
会议后,那位外地人把木耳他爹叫到一旁,跟他密谈了许久。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站在哪一边,你自己瞧着办。木耳他爹点点头。从他点头的坚决的样子,站在远处的人都看出了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这天晚上,木耳的祖父如同一位谆谆教诲的老师,向木耳他爹传授他还没有掌握到的知识。两个人都很认真,尤其是木耳的祖父,不停地要木耳他爹复述、背诵、默记。三天过后,木耳的祖父自缢而亡,他在身上挂满了纸条,上面写着很多自我诅咒的话语。
木耳的祖父死后,木耳他爹以大义灭亲的形象出现在台子上,他的身边站着那位外地人。此刻外地人不太想说话,他让木耳他爹说。木耳他爹嗫嚅着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窝囊废似的,哇一声哭起来。他这一哭,大家才像是猛然醒悟,哦,这个人的爹被他自己逼死了。土镇人倡导孝敬,最见不得的就是忤逆之子。他们一下子发觉自己其实并不那么憎恨木耳的祖父,这个十三楼的老龟公曾经给他们带来过许多快乐,他似乎并没伤害过谁,对人热情,熟人不消讲就会打折,手头紧张也允许赊欠。每个地方都有很多穷人,土镇也不例外。那时候好多穷人都找到木耳的祖父,希望他能帮帮忙。怎么帮忙呢?就是把他家的女人送到十三楼里待段时间。木耳的祖父毫不犹豫就答应,他会告诉你在什么时候把人送来。你只要把人送去,就什么事也别管。他会安排专门的屋子,保证不会让除你和他之外的第三者知晓。根据他的安排,你家女人接待的全是外地客,多半都是酒喝糊涂的,两眼昏花又舍得出钱。等到钱挣够了,只需要扣除点佣金,你家女人会被妥妥当当送到你手里。回家歇息一天,走出门来,你家女人在别人眼中还是过去那样清清白白,贞贞洁洁。木耳他爹被土镇所有的人鄙夷,人们连跟他说话都觉得耻辱。木耳他爹不想出门,怕有谁看见他突然火冒,从背后给他来两下子,他唯独觉得待在十三楼才是最安全的。
外地人到土镇一年之后,很多人都认识了他的真实面目。他不是个好人——这个满嘴光明伟大高尚革命的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其实认识他只是出于偶然,是通过一个婴儿。
那个婴儿是鲁姓人家的独子。鲁姓人家已经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这成了鲁姓人家最大的苦恼。要知道鲁姓人家这几辈都是一脉单传,眼下鲁姓人家已近中年,倘若再不生育就要绝嗣了。鲁姓人家想到过纳妾,但是现在的法规是严令禁止的。他想到了要休妻,但是这话对与自己同甘共苦多年的婆娘,又如何说得出口。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婆娘的肚皮突然大了。这可把鲁姓人家高兴坏了。就在娃娃满月的时候,鲁姓人家大摆筵席,那娃娃像个宝物似的在众亲朋手中传递,每传递一个人,那个人就面露诧愕。
这个娃娃长得不像爹,也不大像娘。像谁呢?
这奶娃怎么像那个外地人呢?童言无忌,一个少年破解了所有人的疑惑。现场顿时尴尬万分。
没过两月,杜姓人家添了个孙子。就算再老眼昏花,也通过这娃娃的尖嘴和大耳,知道他出自何人。
一时间土镇咒骂声四起。但都是嘴巴上的功夫,就算骂也还都背地里。对于这个外地人,土镇的人们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总觉得他的手里掌握着某种威力巨大的权力,似乎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把任何人化为烟灰,尸骨无存。事实确实如此。曹姓人家逮住了这位外地人向他们家媳妇使坏,在他的光屁股上抽了一门闩子。等到回过神来,这外地人一句话就把曹姓人家震住了,他说,你别嚣张,老子正好有几笔账跟你算呢,你说,那年三月三你为什么要把酒送给匪军刘鸡肠子喝?耗姓人家的老五是怎么死在你家酒缸子里的?你双手沾满了土镇人民的鲜血,你血债累累,你必须得血债血偿……曹姓人家傻眼了。这浑蛋东西,他是哪里知道这些秘密的?
这位外地人得意洋洋地笑笑,在曹姓人家媳妇的光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说,晚上到公署来!
晚上,曹姓人家媳妇规规矩矩来到公署。叫外地人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不行了,怎么都不行了。想一想,大约是刚刚受了惊吓。过了两天,外地人胯下那玩意儿终于恢复了点动静,但是大不如以前。外地人抠抠头皮,戴上帽子,迈着方步来到十三楼门前,大声吆喝木耳他爹的名字,说他必须交代一些事情。木耳他爹说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三天后我就可以帮你把药配好。
木耳他爹给那个外地人配的是绝苗汤。绝苗,一种非常邪恶的植物,不管男女,只要吃了它,统统绝育绝欲,而且更可怕的是它还会让女人长出胡子,男人生出乳房,因此土镇人也把那些吃了绝苗汤的人,称之为中了“阴阳咒”。——木耳他爹这么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这勇气从何而来?要知道那个外地人一度时期可是他的保护伞,是他帮助木耳他爹抵挡了许多来自外面的压力,而且还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决定十三楼是继续耸立还是成为一片废墟。面对我的疑问,薛玉说她当时也很疑惑。她不太相信木耳他爹做得出来,她看着木耳,怀疑他是不是记错了。木耳肯定地告诉她,他没有记错,事实就是如此。木耳说他父亲的勇气来自十三楼。十三楼是一个什么场合呢?这里不讲廉耻,不讲高尚,只讲金钱与肉体的交易。谁也不可能想到,这个令所有正派人都感到恶心的地方,竟然诞生了一套和别处完全不一样的价值观和道德观。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套价值观和道德观,木耳说不太清楚。不过他清楚一些禁忌。在十三楼,是严禁伤害窑姐儿的,要是窑姐儿不愿意,无论嫖客出多少钱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同样,窑姐儿不能对嫖客敷衍了事,要尽心尽力叫人家舒坦,高兴。嫖客有病不准进来,窑姐儿带病不得接客。窑姐儿不得打探嫖客隐秘,嫖客不得唆使窑姐儿弃主。窑姐儿不得偷取嫖客金银,嫖客不得讥讽和辱骂窑姐儿下贱……十三楼倡导你情我愿,倡导玩得尽兴,玩得愉快。窑姐儿有一整套行为规则,嫖客也必须遵守里头繁复的规定。除窑姐儿和嫖客外,在十三楼干事的护院杂役也必须遵循一套规定,其中之一就是不得勾引窑姐儿,倘若犯了,逮住就灌绝苗汤。别看十三楼的窑主儿见了嫖客无论贫富都一副毕恭毕敬笑脸相迎的样子,倘若谁要犯了规矩,他立马就会像恶狼般凶狠。十三楼的窑主儿欢迎所有女人都进来卖笑,也欢迎所有男人进来买春,但是却对那逼奸迫淫十分憎恶。十三楼的窑主儿时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没钱也请进来玩儿,账挂在那里随时来还,千万别到外面去害人家妻女。
木耳说他的父亲除了有来自十三楼的勇气,还有从心底泛起的懊悔和仇恨。当那个外地人喝了绝苗汤走出十三楼的时候,木耳他爹也跟了出去。木耳他爹买了酒买了烟,还买了卤肉。起初三个摊子的人都不肯卖给他。木耳他爹苦笑着哀求人家,你卖给我吧,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干了什么。人家问他干了什么。木耳他爹叹息一声,说,我给人吃了绝苗汤。人家愣了愣,不再说什么,把他要的东西递到他手上,怎么也不肯接他递过来的钱。
木耳他爹把卤菜摆好,把酒斟满,把烟叼上,然后在房梁上悬挂了索套,索套下面搁了凳子。他想好好吃一点,再抽点烟,慢慢喝两盅,等到外头动静起来了,就站上凳子,把脑壳往索套里一伸,一切就都甩开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木耳他爹多虑了,想得太极端了。对于他和十三楼而言,事情非但没有往坏的方面发展,反而是否极泰来。那个外地人真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半夜里醒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下体在往身子里头缩,顿时吓得魂魄出窍。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急急忙忙往医疗站那里跑。唐姓人家医生一眼就瞧出了眉目,摆摆手,说,不中用了,等不到明天就全缩进肚皮里了。外地人拖着哭腔问,还出来吗?唐姓人家医生说,你这是黄鳝还是泥鳅呀?进去了就死了,如果还出来就肯定是脓水了。外地人一听,白眼珠子一翻就晕死过去了。
外地人被一架牛车拉着送去了爱城。枕在他脑壳下的是土镇人写的控诉书。有人嫌控诉书白纸黑字单调了,显不出分量,就拧了个鸡脑壳,把血使劲往上洒,很快就造就了一份厚厚的令人触目惊心的血泪控诉书。
不久,土镇再次来了个官,是个外省的人,姓焦。这个姓焦的官生得威猛高大,只是有些结巴。他一来就跟木耳他爹成了好朋友。依据焦姓官的意思,十三楼被改成了个旅馆,木耳他爹顺理成章地成了旅馆的管理者和经营者,而且逐渐将十三楼恢复成为人们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