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来到了爱城,她让我去龙隐寺,说她在那里烧香还愿,然后稍作停留就要回家去看她的父亲。
等我赶到龙隐寺的时候,薛玉已经出了庙门,站在下面的一间茶坊门口等我。她说她刚刚烧了香,还了愿,又新许了愿。然后说她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回去一趟。我问薛玉的父亲现在如何。薛玉却不愿意谈他,她说算了,有些话有些事还是沤烂在我的肚皮里吧,说出来搞得你心头也难受。
我很想知道薛玉的老家在哪里。薛玉说在爱城附近的一个城市。是安州吗?是北川吗?是梓州或者竹城?薛玉一笑,问我为什么要问那么详细。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陪你一块儿去看看你的父亲。薛玉轻轻摇摇头,冷语说道,不必。龙隐寺和爱城相隔一条河,半面山。我要叫辆车,薛玉不让,说慢慢走回去呗。我们走下山,沿着河堤前往爱河大桥。我们走得很慢,我得给薛玉讲龙隐寺最近发生的怪事。她竟然对此一无所知。我很奇怪,说这事传遍了整个爱河流域,你就算藏在坛子里罐子里,也应该有所耳闻啊。
薛玉惨淡一笑,说,我没藏在坛子里也没藏在罐子里,我整个身心都钻进了你和木耳的世界里了,今天去看我父亲,顺道来龙隐寺,虽然看见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压根没去听人家在说什么,一门心思只想在菩萨跟前为你和木耳多祈求些福安。
我很感动。我说真不想告诉你龙隐寺里发生的那怪事,只怕你听了会后悔。薛玉伸出手挎住我的胳膊,说,你说吧。
我给薛玉讲了我那天晚上的梦境,然后早晨去龙隐寺看到的那骇人的一幕。接着从这些天听到的各种传闻中挑选了一个可信度最高的讲给她听。——四十多年前,老方丈落难,被发送到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劳动改造,还被强迫与村里一位寡妇组织了个家庭。几个月后,寡妇肚皮大了起来。又几个月后,寡妇临盆了,却遭到难产,结果孩子保住了,她却死掉了。临死的时候,寡妇要老方丈一定要好好抚养孩子,否则她死不瞑目。结果她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因为老方丈答应了她的要求。老方丈是既当爹又当妈,屎一把尿一把拉扯着那个没娘的孩子。
后来政策变了,老方丈带着孩子离开了小山村,回到了寺庙。因为老方丈精通佛学,被请到了龙隐寺做了方丈。由于他善于说法讲经,弟子广众,尤其是在佛学界享有的崇高声望,使得原来平平常常的龙隐寺很快就声名远扬,成了善男信女们纷至沓来的琅嬛福地。
那个从小就被剃了光头穿上僧衣的孩子,尽管天天念佛诵经,肚子里长出的却不是宝莲,而是贪欲。他贪吃贪睡,身体很快就长成了个球形。到成年之后,为了使得形体好看一点儿,虽然想方设法控制饮食,但是那一张圆乎乎的胖脸再也无法改变,也就成了他的名片。
胖脸和尚对于男女那点事儿极度痴迷,他不仅引诱前来拜佛的香客居士,还时常趁着夜色偷偷摸出庙门,到爱城的歌舞厅洗脚房去寻欢作乐。他没花多长时间,花和尚的名头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这让他的那个老方丈父亲感到非常恼火。更让老方丈感到忍无可忍的是,胖脸和尚为了筹集买春的钱,竟然砸烂了大雄宝殿里的善款箱,还把庙里几尊年代久远的烛台偷出去卖了。
有人劝老方丈,干脆把胖脸和尚撵出庙门算了,给他一笔钱让他去过世俗日子。但是老方丈不答应。老方丈苦口婆心地劝胖脸和尚,让他收敛点儿,还私下里许愿,说等自己百年之后就把龙隐寺当家这个衣钵传授给他。胖脸和尚非但不听劝,反而变本加厉。于是老方丈动了超度他的心思,就配了一副毒药……佛门也有这等龌龊的事啊?薛玉惊呼一声,咯咯笑了起来。
我带薛玉住进了爱河酒店。薛玉应该从来没进过这样的场所,酒店的铺排和豪华让她难以适应,她局促不安,轻手轻脚,真像个生怕闯祸的乡下人。我带她进入房间,她四处张望了许久才缓过劲来,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我不习惯这样的地方,让我汗毛竖立。我说看样子你已经习惯了嘛。薛玉担心地看看门,说,我不习惯,一点都不习惯,我生怕会有人闯进来。我说不会,没有我们的招呼,谁也不可能进来。
地毯很厚,行走无声,这种安静显得很诡异。
我在薛玉面前坐下,握过她的手。她看着我,目光相视却毫无话语的欲望。坐了一阵儿,我问薛玉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说可以叫人送到房间里来吃。薛玉说她不饿。
薛玉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捋起窗帘向外张望了一下,说,我们出去吧,我害怕待在这里头。
为了缓解薛玉的局促,我一手把着她的肩头,另一只手从身后绕过去牵住她的手。薛玉的手冰凉,汗津津的。在穿过大厅的时候,我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我招呼了辆出租,护住车门让薛玉先进去,我挨着她坐下。出租车司机问我们去哪里。我说了桂园。
很快我们就到了桂园。
我跟薛玉说了桂园的历史。我说除了爱城的城墙、龙隐寺、观音堂,以及玉皇观、爱城衙门、爱城监狱,桂园里头的建筑应该是历史最悠久的。桂园里头的建筑大都不是公共建筑,而是私家府邸,它是由很多私家园林组合而成的。这里头的住户都对桂树十分偏好,据说天下所有的桂树品种都可以在桂园找到。因此,桂园里头不仅有历史最古老的府邸,而且还有年岁最大的桂花树。
年岁最大的桂花树在历史最古老的藩王府,是桂园的核心区域,占地一百多亩,据说是明朝一位被贬到爱城的亲王修建的。那位身世显赫的亲王乃至他的后裔早不知去向,气势不凡的府邸早在好多年前就被改成了爱城民俗馆。不止藩王府,桂园很多没有主家的府邸都被挪作了他用,一部分入住了爱城的有权人,一部分入住了爱城有钱人。
因为桂园的历史久远,并且有许多文化名人曾经居住此地,因此这里被当成爱城最有文化底蕴的宝地,也被认为是爱城的风水窝子,是最适宜居住的地方,所以,能够入住在桂园被当成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一路上我给薛玉指着那些建筑,哪一处是市长的贵邸,哪一处是爱城亿万富翁的豪宅,哪一处的住户祖上是声名显赫的革命家,哪一处在海外有着叫人咋舌的关系……
我在桂园五号门口停住脚步。我很想告诉薛玉,这就是我曾经的家,我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当然,理论上讲它现在也是我的家,只是一切在那个早晨就突然改变了……我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重新记忆起那个早晨,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薛玉以为我要给她讲什么,看着我。我指指前头,说,走吧。走出了好远一大截,我听见身后有人吆喝,嗨,你蹴到这个地方干什么子呢?回头一看,是个保安,在驱赶一个蹲在桂园五号门口的人,那人不动。保安上前踹了他一下。那人说,你踢我干什么吗,我又没惹你。保安说,你走嘛,你怎么个还蹴在这里呢?那人说,我等人。保安不由分说上前又踹……回到酒店,我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订餐,要他们送一瓶好酒,一个是给柳絮,告诉她我晚上不回来。
听了第二个电话,薛玉很惊讶,问,你有女人?
我说我倒是希望她是我的女人,但是她不干。薛玉不再问什么,她把椅子挪到窗户边,撩开窗帘,静静地看着辉煌灯火中的爱城。
饭菜送来,薛玉并不想吃。她说突然感到很难受。我问为什么,是不是生病了。薛玉说她没生病,就是难受。她躺在床上,拥上被子。我歪在沙发上,端着甘美的葡萄酒,不时小啜一口,可能是因为酒的缘故,我觉得有些困乏,索性躺下。我闭上眼睛,一分钟不到就睡着了。
我竟然梦见了那个被保安驱赶的人,我看见他在桂园里茫然地走来走去,在每一处岔路口停下,张望。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看不清楚这个人的面孔。但是我却感受到了他的焦躁和不安。就在我准备上前去的时候,薛玉叫醒了我。薛玉问我睡着了吗?我说是的。薛玉说她睡不着,我起身回头看着她。薛玉坐在床上,手里捧着木耳那部书稿,说,你给我念念吧。我说好。我往酒杯里注入了一点葡萄酒,一饮而尽,来到床前接过书稿。薛玉牵着我的手,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我上到床上,捧起书稿准备念。薛玉把脑袋枕在我的腿上,一支手环住我的腰,一支手放在我的裆部,这让我感觉很别扭。
六福抵达牢铺的时候是中午。这一路他走得很辛苦,但是感觉很好。这一段经历是六福过得最惬意的……
我不知道薛玉是不是在认真听,她的那只手在一直乱动。我念得机械,自己都听得出来,干巴巴的声音像蜘蛛在屋子里攀爬。最后我实在念不下去了。薛玉纤手如蛇,羞耻的薄布如何抵挡得住它厚颜的固执。她噙住了我。我搁下书稿。薛玉呢喃说,念,念。我只得继续往下念。薛玉以一种坚决的态度,轻轻地剥着我的裤子。羞耻的感觉下沉,一切都在被子下进行。当念完最后一行字,薛玉蠕动身子钻进被子里,她轻轻地咬着我。
第二日。当我从一塌糊涂的混乱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所有的窗帘都撩开了,金色的阳光穿透了屋子里一切东西。薛玉不在房中。我想此刻她大概正在归家的路上,或者已经和她父亲待在一起了。
三天后的傍晚,薛玉回来了。
那天吃过午饭,柳絮就要我跟她下跳棋,一直下到半下午,我老是输,她老是赢,我们都觉得没意思。最后她把棋盘一推,说没劲,不玩了。再后来,柳絮穿了身粉红色的衣裳出来,站在我跟前,问,你看怎么样?我说很好。柳絮哼着支小曲进了屋,不一会儿又穿了身粉白的出来,在我面前招摇了一下,问,你看这个怎么样?我说很好。柳絮哼着曲子进了屋,等等出来,又换了身牛仔装,在我面前继续招摇,问,你看这个怎么样?我说很好。
那么就这个吧。柳絮说,你再给我仔细瞧瞧,我是不是该戴上副眼镜?黑框的如何?我说好,黑框的吧。那么鞋子呢?柳絮翘起一只脚,搭在小桌上,在我眼前晃呀晃。我看着她,我说你想要双什么样的鞋子呢?靴子吧。柳絮说。我摸出卡递给她。密码呢?柳絮问。我让她伸出手,拿起支圆珠笔像往常一样在她的手臂里写下密码。柳絮的这一点让我感到尤其可爱,她用我的银行卡却从来不记密码。有一天她看上了一个不错的旅行箱要去买回来,恰好我没空陪她一块去,就把银行卡给了她,密码写在手臂上。结果她很快就回来了,两手空空,非常懊恼,因为她上洗手间把密码给冲洗模糊,看不清了。
柳絮小心地捋下衣袖掩住密码,唱着小曲下楼了。
柳絮回家时,身后竟然跟着薛玉。薛玉的突然出现让我十分惊讶。
柳絮说,她出门的时候,就看见个女人在楼下兜圈子,起初她还以为是个精神病患者。回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女人还在原地兜圈子,看见她了,就挡住了她的去路。就在柳絮不知所以的时候,薛玉说出了我的名字,问可以见见我吗。柳絮很奇怪,当时她马上就想到了这个女人跟我有龌龊关系,多半是被我坏了,神经出了问题,如今来找我麻烦的。薛玉可能从柳絮的表情上猜测出了她的疑虑,马上表明自己的身份。柳絮半信半疑。薛玉说她回乡看望老父后,顺道路过爱城,想来探望一下我,更为关键的是她腰无分文,又冷又饿,希望得到我的帮助。趁着薛玉洗澡,柳絮问我跟这个女人究竟怎么回事。我说她不已经告诉你了吗?柳絮说我不相信。我说那么她都跟你怎么说的?柳絮说,她说她的丈夫跟你是好朋友,是写小说的。我问她还说什么了?柳絮摇摇头说就这些。我说好吧,我再给你补充补充吧。我拍拍桌子上那沓书稿,说,这就是她丈夫写的,她丈夫是一个很出色的小说家……
薛玉换上了柳絮的衣裳。
这套衣裳是我陪柳絮去买的,当然我出的钱,韩国货,价格可不低。薛玉照了照镜子,自嘲似的笑笑,说,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几年前我要是穿上这衣裳,可以多值五十块钱。
柳絮正要进屋,一听这话回过头来,看着薛玉。薛玉像遭谁质疑需要解释似的,以肯定的语气说,真的,那些男人的眼睛都势利得很,就看你穿得怎么样,长得怎么样……
柳絮看看我,我有些尴尬。真不知道薛玉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薛玉一笑,说,那都过去的事情了。说着回过身,对着镜子照来照去。
柳絮的脸色很难看。我忙起身安抚,把柳絮扯进厨房,我说我来做饭吧,老规矩,你打下手。柳絮把瓜果蔬菜从冰箱里拿出来,发气似的一样一样往我跟前摔。我说你这怎么了?柳絮气咻咻地问,她是妓女是不是?我说之前是。柳絮问,她真是你朋友的婆娘?我说是。
柳絮不再言语,她站在一旁黑沉着脸看我做饭。薛玉在外头看电视,拿着遥控板,把那些频道循环着摁来摁去。吃饭的时候柳絮的脸还是跟浸水了的棉絮似的,黑沉沉的,在布放碗筷的时候下手很重,碰得乒乓声四起。薛玉看看柳絮,又看看我,问,她这是怎么了?我说你把她吓住了。薛玉笑起来,问,我怎么啦?我说你那句话。薛玉又问,我哪句话?我说你说什么穿得好……男人什么的。薛玉点点头,说,哦。既然薛玉已经知道,柳絮似乎觉得自己再没必要掩饰什么了,看着薛玉说,你没把我吓住,我只是恶心。
那只是你。薛玉微笑说,我可从来没觉得。
本来已经准备坐下了的柳絮一听这话,身子一下绷得笔直,她双手一撑,把自己从餐桌边推开,就往里屋走。过了一会儿,柳絮出来了,换了套衣裳,化了淡妆,要拉开门往外走。我忙上去叫住她,问她哪里去。
她让我觉得不自在。柳絮大着嗓门说。
如果我真让你不自在的话,还是我走吧。薛玉对着柳絮惨淡一笑,说,妹子,我没想惹你不高兴,如果命运可以选择的话,我会选择像你一样的生活……在你面前,我只是不想伪装。
该柳絮不好意思了,她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了,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这个时候,薛玉把求助的眼神透过汪汪泪水投向了我。
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才一见面怎么就这样呢?走吧,回去坐下吃饭,聊聊,增加点了解和理解,都是好人,怎么这样呢?
柳絮听话地回到饭桌跟前,薛玉也放下了她怀里那团衣裳,回到了饭桌前。我看看柳絮,说,我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柳絮,今天晚上是三个最不幸的人的晚餐。我,一个注定早死的人,薛玉,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过去是,现在可能好了点儿。你,柳絮,一个愿望永远大于现实的女人……算了,不说了,我自己听起来都像是一首蹩脚的诗歌。
柳絮笑起来。薛玉也笑起来。我们坐下来吃饭。才一拿起筷子,薛玉就问有没有酒,最好来点儿酒,因为前些天她淋了雨,夜晚还受了点凉,身子有点不利落,喝点儿酒可能好点。没等我说话,柳絮就起身了,拿出了一瓶白酒。薛玉接过酒瓶,先倒了满满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这一喝,很叫柳絮吃惊。薛玉抹抹嘴舒了口气,看着柳絮笑笑说,妹子,你都不知道这两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多想陪陪他们,我可怜的妈妈和弟弟……他们可不好陪啊,野地里,蚊虫多,露水重——
柳絮不明白什么意思,看看我。我说她妈妈和弟弟都死了。柳絮吃了一惊,回头看着薛玉。此刻的薛玉泪水已经流淌得哗啦啦的了,她哽咽说,我想他们,我守在他们的坟头前……
说到这里,薛玉泣不成声起来。
柳絮坐不住了,连忙起身走到薛玉身后,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叫着姐姐,姐姐,你别这样……
薛玉扭转身投入柳絮怀抱里,抽噎了一阵,哭泣声止住了,她离开柳絮的怀抱,握住柳絮的手声音悲怆地说,妹子,我没想惹你不高兴,只是心头难受,谢谢你收留我。柳絮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一个劲地承认自己错了,不该那样对她。当柳絮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跟前的杯子里已经斟满了酒,她端起杯子真诚地跟薛玉表示,如果薛玉愿意,她是很希望跟薛玉一起分担那些悲伤的。薛玉在与柳絮碰杯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下。酒杯相碰的悦耳的脆响让我一凛,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看看柳絮,再看看薛玉,我仿佛感觉到柳絮已经陷入了一个阴谋,而薛玉则如同技艺高超的演员,更像老谋深算的导演。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以及她为什么要这么干,薛玉就再次开始了血泪倾述,而柳絮早已泪眼婆娑。
薛玉再次讲起了她的家庭悲剧。我需要坐在桌子跟前,不为面前的食物,我的身份先是一个聆听者,然后是一个证人。每当说到关键的地方,薛玉都会扭过头来看我,她的目光带动了柳絮。我只有选择点头,做出肯定的表情,如同这一切我都曾经旁观过。
薛玉的家庭悲剧我已经听她说起过一回。但是这一回不是重温。在这个悲剧里头,角色还是那些,薛玉、薛玉的母亲、弟弟、父亲、后母、后母带来的女儿。除薛玉自己外,其他角色的形象也没发生什么大的变化,薛玉的母亲还是那个懦弱的偏激的母亲,弟弟还是那个可怜的无辜的弟弟,父亲呢,还是那个偏执的物理教师,那位后母呢,照样心如蛇蝎,狠毒阴险,那个后母带来的女儿呢,跟她的妈妈一样,简直就是翻版。
薛玉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和她母亲一样懦弱无助……在这个家庭悲剧的序幕里头,薛玉展现了这个家庭最初的和谐与美满。母亲做的饭菜虽然朴素却洋溢着令人沉醉的香气。父亲痴迷研究和发明,凭借渊博的知识,只需对一个摆件或者一个家具实施一点小小的改造,就使得这个家大放异彩。弟弟生性活泼好动,水汪汪的大眼睛,黑亮亮的眼珠子,每一个笑容都是那么可爱。而她薛玉自己呢,则表现那么勤快懂事,乐意为这个家庭干很多事情,比方为母亲敲鸡蛋,晾晒衣裳,擦窗户,给父亲递去扳手,沏茶端水,抹去他额头密密的汗珠,以及做一个小小的游戏就让弟弟无比开心,银子一样悦耳的笑声撒满屋子……接下来的故事尽管和之前那个版本相比,在内容上有很大改变,但还是无法脱离传统戏剧的窠臼。在薛玉的描述中,她的父亲简直就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他潜心研究,以拯救人类为己任,他在一系列重大课题上煞费苦心,无论哪一个课题,它的结果都足以改变人类的发展进程。对于物理教师的研究,他的妻子给予了莫大的支持。这些支持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一个妻子对于一个丈夫的支持范畴,而是一个有着大爱心胸的无私者对于一个人类福音制造者的支持。每当物理老师在研究上遇到困难,他的妻子都会鼓励他,让他看着人类正在遭受的苦难,让他展望发明出来后给人类带来的希望的福音……于是,物理老师再次燃烧信心,向着未来进发。
物理老师有两个听起来很鼓舞人心的研究。其一是永动机,其二是无线传输电力。物理老师在永动机研究和制造上一直没能取得比较大的进展,但是在无线传输电力方面却获得了初步成功。很多发明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喜欢让家人第一时间分享自己的发明成果,因为这也是对他们热心支持的一种特别的报答。物理老师也不例外,他决定让自己的家庭首先享用上科研成果。他制造了一台发射机,然后根据房屋多少制造了多少台接收机。薛玉掰着指头数了数,三间房屋,加阳台和门口,统共五台接收机。物理老师先用他那尽管还未成型但已经可以进行几何级复制的永动机将普通的电力进行放大,然后把电力输入到发射机里,再通过接收机来接收。那天晚上,他们家亮如白昼,因为光线过强,他们几乎都可以透视到物体的内部里去。薛玉说,那个夜晚真是奇妙极了幸福极了。在光芒四射的屋子里,物理老师向他的家人展望了这项发明的伟大前景,无论是谁,无论他要去哪里,只要他带着一台电力接收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不管是高山之巅还是荒原,就可以享受到这样方便快捷的电力,他可以用电做饭,也可以照明,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他还说,如果等到他的永动机发明成功,那么像水电站,像发电厂,都可以统统被关闭。他只需要施加一点作用力,让永动机动起来,产生出动力,就可以输出能源,这种能源,就是清洁卫生的电力。然后他再通过永动机把电力复制放大,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几何级地增长,不多时,所产生和放大的电力,就足够整个地球的人类享用了。
遗憾的是幸福和奇妙只存在这个夜晚的前半夜。后半夜悲剧发生了。因为屋子里实在太亮,物理老师的妻子企图改变一下亮度——她以为只是旋动摁钮那么简单——擅自触碰了那个接收装置。结果她触电了。薛玉说她当时看见母亲像传说中的美丽的女巫,整个身子悬浮在空中,头发飘忽,浑身四周闪烁着耀眼的绿色光芒,而她的脸庞则如同玉石一样润白。
物理老师吓坏了,赶紧关了发射机。他的妻子砰地一声从空中跌落下来,很快就死去了。
随后一个女人理所应当毫无悬念地来到物理老师的这个家里。这个女人带着个女儿。这个女儿和她的妈妈一样看起来漂亮极了。但是这漂亮的脸皮下面,却都隐藏着一颗蛇蝎一样的心肠。她们像是早就经过预谋似的要将物理老师那可怜的女儿和儿子除掉,独霸这个家庭。她们这么干是因为她们清楚物理老师的未来,那真是不可限量。因为妻子的意外死亡,物理老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决定将自己的无线电力传输发明封闭一段时间,以此作为悼念亡妻的方式。而在永动机研究上,他加快了步伐。那对蛇蝎母女深知这两项发明一旦问世,将会带来多大的财富。她们必须要尽快成为物理老师的唯一合法继承者……她们是那么想的,也那么干了。物理老师的儿子死于一场蹊跷的事故。爱子的亡故给物理老师造成了巨大的打击,物理老师无心研究,沉溺于痛苦之中,这使得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放慢了对薛玉的迫害。她们倒不是心生了悲悯,而是生怕物理老师承受不住打击崩溃掉。一段时期过后,物理老师终于恢复了研究。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对蛇蝎母女也开始了对薛玉的迫害。
薛玉说,她还记得那时候好像自己患了个什么小病,什么病还真记不太清楚了,不外乎感冒之类吧。那对蛇蝎母女表现出了特别的关怀与呵护,好像她们良心发现了似的。她们去薛玉的学校帮薛玉请了假,然后带她去诊所看了,让她安静地躺在床上休息,为她炖鸡汤,为她削水果。薛玉十分感动,她还流出了感激的泪水。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死神正在向自己悄悄逼近……那对蛇蝎母女,她们在薛玉的药水里掺入了一种可怕的致命药剂。薛玉刚刚喝下,身体就出现了异常,腹部的疼痛让她声嘶力竭地大哭大叫。她的哭喊声引来了物理老师。物理老师正在进行永动机的最后攻关,哭喊声搅扰得他心绪烦乱,他气咻咻地责问薛玉,你在干什么呢?哭喊什么呢?那对母女赶紧掩饰,说薛玉病了,她们给薛玉吃药,但是薛玉怎么也不肯,而且还叫骂她们。薛玉一下子傻眼了,她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境地,知道如果父亲再不援手救她的话,那么她马上就可能死于这场卑鄙的暗杀。于是薛玉拼命哭喊,要父亲救她。你就好好吃药吧,这么大了还怕吃药么?物理老师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折身而去,继续他的研究。一见物理老师走开,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立即凶相毕露,她们摁住薛玉,捂住她的嘴巴,然后扯出棉被,将她扑在下面死死压住。薛玉拼命挣扎,她知道自己一旦松气就彻底完了。可是她的挣扎是徒劳的,她被厚厚的棉被蒙头盖面压住,上头是那对心如蛇蝎的母女,她们死死地如同大山一样将薛玉捂在里头。薛玉只感到疼痛、憋闷,最后她决定放弃挣扎,坦然接受死亡的来临。可就在此时,棉被被掀开了,薛玉呼吸到了空气,紧缩成一团的身子顿时舒展开来。薛玉看见父亲站在自己面前,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正在狡辩,说什么要让薛玉好好睡一觉。
物理老师说他回到研究室的时候,那哭喊声突然消失,猛然间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萦绕在耳畔的哭喊似乎饱含凄厉,这样的哭喊他还从来没听见过。当他转回来一看,他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经过紧急抢救,薛玉脱离了危险。物理老师没有责怪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要薛玉也对此事保持沉默。那对蛇蝎母女感到庆幸,还以为她们在物理老师的心目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舍不得追究她们的过错。她们错了。其实她们应该觉察得出来。那些天里物理老师不再像过去那样沉溺于研究发明,而是整天枯坐在那里像哲学家一样沉思。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傍晚,当那对蛇蝎母女从香甜的睡梦里醒来,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可怕的万劫不复的噩梦之中——她们被结结实实捆绑在椅子上,头上插着引线,手指上缠绕着线圈,线圈那头连接着电量表。这是干什么?那对蛇蝎母女恐惧地喊叫道。
哦。一个实验。物理老师站出来,他的手上拿着改锥和钳子,说着他摁了一个开关,屋子顿时雪亮一片。
薛玉被关在里屋,事先父亲已经跟她说了,要她待在里头不准出来。听着嗡嗡的震动声,薛玉知道父亲打开了他的那个无线电力发射机。她对这声音不陌生,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嗡嗡震动声中死去的。
求求你,把我们放了吧。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哭泣着哀求道。
有个事情,你们告诉我真相。物理老师沉吟片刻,问道,我的儿子是不是你们害死的?
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连犹豫一下都没有,爽直地承认了,并且一直表示,她们之所以那么干,纯属是因为对他的爱……物理老师受不了,大喝一声,住嘴。这一声大喝并没让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住嘴,她们继续哀求,寻找着各种理由证明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都是缘于对物理老师的爱。
薛玉被外面的雪白的光芒所吸引,她没有听父亲的劝告,顺着墙角悄悄来到父亲的实验室门口。她看见物理老师正气急败坏地往那对蛇蝎母女的嘴巴里塞电灯泡。那对母女怎么也不肯张嘴,物理老师回身来到无线电力发射机跟前,扳动了一个摁扭,那对母女一阵哆嗦,张开嘴。物理老师轻松地就将电灯泡塞进了她们的嘴巴,然后回到操作台前开始了实验。
薛玉看见了一个奇异的景象。她看见那对母女嘴巴里的灯泡闪耀着刺眼的白光,那光芒照耀着她们的身体,她们的身体透明就像玻璃人儿。
后来呢?柳絮显得很紧张,看样子她已经被这个传奇般的故事完全吸引住了,而且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薛玉扯了纸巾,掉过脑袋揩着鼻涕和眼泪。
后来呢?柳絮看着我,她急切地想知道结果。
应该是物理老师被逮捕了。我说,因为那对心肠跟蛇蝎一样狠毒的母女死了……后来,后来我就成了孤儿。薛玉已经揩完了鼻涕和眼泪,她的眼圈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脸蛋更是红扑扑的。
我想……再来点儿。薛玉把酒杯递向柳絮。柳絮拿起酒瓶,给薛玉满上,突然转头问我,你要不要来点?
好吧。我说,我就陪你们喝点吧。
是啊,你现在真该喝点,因为我接下来的生活是你们都没有见过的那么丰富多彩……薛玉微笑道,端起酒杯轻轻地啜了一口,放下杯子,看看柳絮和我。薛玉的爸爸没有被枪决,他被送进了医院,他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精神病。物理老师在疯人院得到了非常好的待遇,因为他懂得很多知识,喜欢搞些发明创造,对于遇到的事物老想改造一下,以提高效率和功用。他给伙房的厨师建议,在鼓风机的风嘴前加一截管子,可以使得火力更猛,更容易控制。这个建议被厨师以试一试的心态采纳,结果让他喜出望外。他还为护士发明了一种喂药的工具,结果让护士减少了许多麻烦,护士们对他感激不尽。此外他还发明了一种眼镜,医生和护士戴上后,可以有效地防止那些有暴力倾向的病患们的袭击。薛玉的爸爸在医院里大力推行自己的发明创造,大到电网,小到灯泡,每一处都在进行着技术革命。他的发明创造给医院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好处,节省了电力,节省了煤炭,节省了水,煮饭的师傅减少了劳动强度,护士给病患喂药不再像过去那样如同战斗,而成了稀松平常的简单事,医生也不再害怕受到袭击,半夜里都敢在黑暗的角落里随意来去,绝对不用担心自身安全……尽管受了物理老师的许多恩惠,但是医生们在正义感的驱使下,还是向上头反映了他的种种表现,他们一直认为,这位物理老师绝对不可能是一位精神病患者,他的思维缜密而敏捷,就像电子计算机。他怎么可能是精神病患者呢?但是,在一系列的测试下,物理老师所表现出来的感觉、知觉、记忆、思维、感情和行为方式等等方面都处于异常状态。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物理老师从疯人院被挪到了一座监狱。这是一座位于荒郊野外的监狱,这里的犯人和看守都是自给自足,粮食是自己种的,脂肪类食物源于自己饲养,监狱就像一个完整的社会,每一个犯人都被精确分工,木匠、铁匠、饲养员、农民、发电工、汲水工、清洁工……物理老师一进门,就当上了专门的发明家。这个监狱实在太需要他这么一个精于钻研勤于改造的人了,因此,他受到的礼遇远比在疯人院多得多,也要好得多。——父亲的状况让薛玉很满意,很放心,现在唯一需要操心的只有她自己了。薛玉不想回家,还没走到家门口,她的眼前就出现了耀眼的白光,这白光让她感到晕眩,感到心悸。在街头流浪了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后,当夜幕再次降临,她走进了一家娱乐城。为什么会走进娱乐城而不是其他地方呢?薛玉说,主要是门口那眨巴来眨巴去的灯光和灯光下影影绰绰的身影,让她感觉到那里在进行着一场诱惑人的秘密交易……
薛玉的感觉是正确的。薛玉一进去就再也不想出来,她十分迷恋也十分享受那种生活。自由、快意、简单,散发着葡萄酒和体液的混合气味,暧昧但是温暖。只两三个月时间,薛玉就成了远近有名的人物,这名声像暗流一样,只在那种特殊的场合里涌动和传播。每天前来找薛玉的男人排得比看大戏的队伍都要长。但是薛玉有个规矩,每天晚上只陪一位客人,这在同行看来简直不可理喻,要知道多接待一个就多一份酬劳啊。放着大笔的钱不挣,凭什么要把整整一个晚上交给一个男人?要知道那些男人可都是冲着名声来的,才不管你的脸蛋生得多漂亮,身段多好多妖娆,皮肤多细嫩多水灵呢,个个都像头粗鲁的吃西瓜的猪,冲过来,呼噜呼噜横七竖八地乱啃,一点也不讲章法,一点也没怜香惜玉心肠,把你搞得遍体鳞伤痛楚不堪之后,甩下一把票子,像得胜了似的扬长而去。对待这些男人,就应该像高速路收费亭,让他们川流不息地来,丢下钱就赶紧滚。
薛玉却不。薛玉很真诚很热心地接待那些男人们,跟他们诉说衷肠,跟他们喝酒品茶,如同久别的恋人一样对待他们——是啊,我就是把他们当成自己的恋人的。薛玉说,我从来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恋爱是怎么谈的,但是现在,现在我把每一个来找我的男人都当成男友,把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当成我的初恋。他们和我在一起很享受,我也很快乐。他们发誓一辈子不忘记我,他们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很多人就赖在床上,怎么也不肯离开。他们哭,他们流泪,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要把我娶回家去做婆娘,但是被我拒绝了。我才不干呢。我告诉他们,不管我们彼此多么有好感,不管我们多么舍不得对方,不管我们相处得多么融洽,多么如鱼得水,多么如胶似漆,其实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只能是萍水相逢,露水夫妻……为什么?柳絮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因为我们的身份决定了我们的选择。薛玉轻轻啜了一口酒,含着酒在嘴里咂吧了一下,一口吞了,叹息说,他们是嫖客,而我呢是妓女。
不过这只是薛玉自己的认为。为了改变薛玉偏激的看法,一个男人甚至不惜性命。那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秃顶,戴着副眼镜,举止斯文,声音细弱。薛玉还记得是在一个雨后的傍晚接待的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薛玉还记得这个秃顶男人身上散发着一股药味,凭这一点薛玉就猜出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八九不离十,他是医院的药剂师。薛玉从来不打听客人的身份,但是喜欢猜测,通过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和他们的举止。很显然,那个男人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场合,当薛玉的手一碰触到他的时候,他就哆嗦。可能是因为紧张的缘故,这个秃顶的男人表现得很糟糕,一不成功他就失去了信心,沮丧地收捡起衣裳要离开。薛玉挽留住了他,薛玉说你别急,来,我陪你说说话。那个男人重新回到床前,一副颓丧的样子,似乎很对不住薛玉。薛玉并没跟他说几句话,她得帮助这个可怜的秃顶男人成功,他应该得到快乐,尤其是在她这里。
薛玉没怎么费力,那个秃顶男人就蓬勃起来了。他很惊讶,更多的是激动。他急不可待地要上来,动作慌乱。薛玉知道,如果任由他的性子,一不小心他就会像只被戳破的气球。薛玉微笑着示意他克制,然后引导他,像牵着一个乡下来的娃娃进入游乐场一样,叫他慢慢感受,慢慢享乐,然后摊开手脚把自己彻底地完全地放心地交给了他。
秃顶男人像个勤奋的耕耘者,卖力地使唤着自己的力气和激情。等到事情完结,他扑在薛玉的胸脯上号啕大哭起来。薛玉还从来没看见过男人这样哭过,何况还是个中年人呢,就轻轻问了句,你怎么了?这一问,那个秃顶男人就像在外头受了委屈的娃娃突然见到了妈妈一样,抱着薛玉哭得更厉害了。
薛玉猜错了。这个秃顶男人不是医院的药剂师,而是一个老师,跟她父亲一样,也是教物理的。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药味呢?薛玉问。
那个物理老师告诉薛玉,药味是因为他长年累月地服侍一个病人。这个病人是他的婆娘,他婆娘从嫁过他的第二天起就生病,这么多年就没好过。于是他每天都要给婆娘熬药,久而久之就染了一身的药味。
来这里之前我可是用香皂洗了三遍呢,没想到还是给你闻出来了。物理老师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了,那笑容肉呼呼的,像个娃娃。他告诉薛玉,因为婆娘身体的缘故,他一直没跟她干成那事,他想,但是他不敢,他怕送了婆娘的命。他婆娘也想,也不敢,怕丢掉自己的性命。这让薛玉很好奇,怎么会呢?物理老师叹息说,因为医生不准许,医生说了,如果一旦干了那事,他婆娘就会有生命危险,而且肯定是必死无疑。薛玉说,但是看你刚才的样子,也不像是没干过那事的啊。物理老师不好意思地回答,以前干过,工资的三分之一都拿出来干了那事,因为钱少又想多干,所以一直没干什么好货色。在听说了薛玉的名声后他就下了决心,一定要会会这个女人。薛玉好奇起来,问,为什么呢?物理老师说,我之前遇到的女人因为我没钱,长相又不怎么的,都瞧不起我,所以这一回我攒了三个月的钱,还跟人借了一笔,决定前来会会你,我听他们说,你是最好的……物理老师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不知道如何称呼薛玉。婊子。薛玉替他说了。薛玉的这个词语叫物理老师大惊失色,他摆着手,连说,不,不,不。薛玉一笑,说,我就是婊子嘛。物理老师坚决不同意,他用一连串的词汇将薛玉赞美,说薛玉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心地善良、大方、妩媚、体贴……薛玉当时想,幸好这个秃顶男人是个物理老师,词汇匮乏,倘若是个教语文的,大概会把半本辞典都搬弄出来。薛玉拿出盒烟示意物理老师要不要,物理老师赶紧道谢。薛玉叼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之所以认为我好,善良、妩媚、大方、体贴,不过是因为我把你伺候舒服了而已,其实说到底我不过就是个婊子,要走到大庭广众之下,就算我们碰面你可能理都不会理我。物理老师如同受了天大的冤屈,说,怎么会呢?见物理老师要申辩,薛玉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了,她摆摆手笑着说,现在还早,你可以洗洗,就睡这里,明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你要愿意我还可以陪你再弄一次。不过呢,我觉得你该回去了,你那个婆娘还半死不活地等着你回去呢。实话跟你说,之前我可从来都是挽留客人的,还没劝过谁走呢。物理老师站起来,没头没脑地问道,如果我娶你,你会嫁给我吗?
薛玉暼了一眼物理老师,感觉到他那秃顶在灯光下亮花花的,像是脑壳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往外迸发。她摇摇头。
物理老师说,你不是婊子,不是妓女,你是好女人,你应该得到爱情,得到幸福,而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薛玉想笑。
物理老师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这么美丽善良,你应该得到幸福和爱情,我真的能够给你,难得你不相信我吗?你想,我多年如一日地对待一个病人,还不能多年如一日地对待一个好人吗?
薛玉终于笑起来。在她的笑声中,物理老师直愣愣地看着她。薛玉笑够了,说,你快回去吧,早点把借人家的钱还上,以后别来这个地方了。
他后来还来过吗?柳絮急切地问。
你没认真听我刚才说。如果你听了,你就不会这么问了。薛玉有些不高兴。柳絮讪笑着有点尴尬。
还有酒吗?薛玉晃晃手里的杯子。柳絮赶紧起身去拿,然后连忙给薛玉倒满一杯。薛玉像个老练的酒鬼似的,在杯口深呼吸了一口,陶醉了似的微闭双眼,沉浸在醇香中。我和柳絮看着她。
他来找我那天是我的生日,我跟一帮姐妹们正在酒店喝酒。都是好酒。薛玉举起杯子,对着灯光看里头的光线变化,她说,那天我跟一个有钱的男人学会了怎么样品酒。他是做酒水买卖的,他的商店里有天底下最好的酒。他夸奖我就跟他的那些好酒一样纯净,甘醇诱人。我知道他那不过是恭维话,但是我喜欢听,男人的甜言蜜语总是比酒水还易醉。那天所有的花销都是这个卖酒男人开的。我们这些姐妹们哪里喝过那么好的酒啊,很快我们就醉了。我醉得最厉害,我都认不清站在跟前的都是谁了。我见两个人走到我跟前,一把夺掉我手里的酒瓶,我迷迷糊糊看见所有的人都散了。谁啊?敢夺老娘的酒瓶子。我正叫嚷,听那两个人说,警察。我吓得一哆嗦,定睛一眼,大檐帽,冷冰冰的面孔,咳,就是警察呢。虽然醉,但是心头还是有点清楚,我知道我这是在酒店,不是在包房,我是在喝酒,不是在跟男人干那事。明白这点后就不怕他们了,我嚷嚷说,警察又怎么的啦?我又没干什么坏事,捉贼要捉赃,抓嫖要抓光,你看,我衣裳穿得好好的,没脱。那两个警察很没耐心,很粗鲁,他们一人拎住我的一支手,把我像抓小鸡一样从酒店里抓了出去。我哪里肯依啊,我使劲挣扎,使劲喊叫。我喝了酒,发酒疯,胆大,劲头足,声音也大。那两个警察生气地把我往地上一丢,我摔得浑身散架似的疼痛。就在我准备大哭大闹的时候,其中一个警察说,还撒泼呢,知道不知道,死人了!
在酒店门口,我看见了一个秃顶男人。我不认得他,只觉得面熟。他被手铐铐着,哭兮兮的。他说你怎么现在才肯见我,我就要死了,要炮打脑壳了。我拍着脑壳问,你是哪个?秃顶男人大吃一惊,瞪着我,问,你不认得我了?我不好意思,我说面善得很。秃顶男人痛苦地喊叫道,我说过要娶你的!我笑笑说,好多男人都跟我说过这话呢。秃顶男人发出一声揪心的哀叹,跟抓住他手铐的警察说,咱们走吧。他这一转过背,我才猛然想起他是谁,他是那个天天给他婆娘熬药的物理老师。我被带到警察局,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物理老师回去就把他婆娘杀了。杀掉一个人是件并不复杂的事,只需要勇气和胆量,手起刀落,就这么简单。但是要处理掉尸体做到人不知鬼不觉,那就不容易了。物理老师原本是想杀掉婆娘之后就来找我,把我娶回他家。他也应该算是个计划周密的人,可还是出了问题。他用塑料口袋将他婆娘的尸体装起来,在里头塞了些事先准备好的铅块。他是想把他婆娘沉进池塘里。为了防止尸体腐化产生废气膨胀,使得尸体浮出水面,这个物理老师还划开他婆娘的肚皮,在里头塞了不少抑制剂。结果因为他的手忙脚乱,在包裹尸体的时候忘记取掉他婆娘头上的簪子了。那根要命的簪子戳破了口袋,鲜血滴落出来,成了漫长的一线血迹,起点是他的家,终点是他抛尸的池塘……柳絮终于忍不住又问了,后来呢?
后来物理老师被枪毙了。薛玉说,我被关了一阵子就放出来了,到了爱城。我在爱城还是跟原来一样吃香,我的名声传得很远,来找我的男人成群结队。好多男人还把我当成一件高贵的礼物,献给他们的好朋友享受。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发觉我生病了,病得很厉害,然后就是治疗。你们可能都不知道,给我们治病的医生都很缺德,一个比一个缺德。他们看得出来我们是干什么的,就使劲吓我们,说要割掉啊,说要烂到肚皮里去啊。我那次就被一个满头白发的医生吓得半死。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了半天,我都灰心了,认命了,他才搭腔,说可以救我。他给我开了一丁点儿药,但是要了我很大一笔钱。我心想,无所谓,只要能够治好,我还可以挣。如果那个老医生不是露出流氓的本相,我真不知道会被他欺骗多久,没准儿会被他一直耽搁着,死在他手里。他的那些药物根本不管用,我的病不仅没减轻,反而加重了。我问他,他说这得要个过程,就像脓包,先得溃烂完了,然后才可能长出新肉来。我听着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但是他接下来就不正经了。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伙,打起了我的主意,他说今天下雨,没多少病人,冷清清的很无趣。我一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的肚皮里揣着什么主意。果然,他凑到我跟前坐下,把手伸进我的衣裳里摸我的胸。我说我都烂成那样了,搞不成的,你真要想搞,赶紧给我治好呗。这个老流氓笑嘻嘻地说,你只是下头烂了,上头还没烂嘛。说着他就脱了裤子,露出那个臭烘烘的东西来。
呃,柳絮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慌忙奔向卫生间。我赶紧跟过去,柳絮的脑袋还没伸到马桶口子上就哇哇地呕吐起来。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希望这样可以让她好受些。柳絮很快就吐完了,直起腰,接过我递去的水,咕噜咕噜地漱口。我说这个薛玉也说得太恶心了。不是,柳絮说,我酒喝多了。说着放下杯子就往外走,在薛玉身边坐下,不好意思地笑笑,重复了刚才跟我说的话,我酒喝多了。我还以为是刚才说的那些恶心的话让你呕吐的呢。薛玉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才不会呢。柳絮端起酒杯,要跟薛玉喝。我忙劝阻。柳絮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喝问道,你干什么啊?我说你刚才都吐了,还喝。柳絮一翻白眼,说,吐了才要再喝嘛。我说你再喝就醉了,薛玉说什么你都听不见了。柳絮说没事,离醉还差得远呢。
我苦笑着摇摇头,看她们碰杯,干杯。接下来柳絮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玉,而薛玉又开始了情绪饱满地讲述。
薛玉说她没嫌弃老流氓那个臭烘烘的玩意儿,只是每当他最舒服的时候就停下来,她得知道这个老家伙究竟有多大本事。她说天底下所有的臭男人似乎都一个毛病,总是在最得意忘形的时候露出狐狸尾巴。那个老流氓也是一样。他炫耀自己多能捞钱,一点点消炎药可以卖出黄金的价格。还辱骂那些婊子都长着一个猪头,自己不消动脑子就可以把她们耍得团团转。薛玉气恼得不行,恨不得一口咬掉这个老流氓的臭玩意儿,她得给他点教训。她一把攥住老流氓的那玩意儿,老流氓疼得嗷嗷大叫,想挣扎,可是没力气。她说,男人就是怪东西,不管多勇猛多凶狠,只要攥住那玩意儿,他的气力和嚣张一下子就风儿似的散了。薛玉说,老流氓,你要是不跟我说老实话,我就让你满地找黄!说着手里稍微一使劲,老流氓嗷嗷地叫得像只挨刀的猪崽。老流氓说,我说我说,姑奶奶,你要我说什么你问就是了。薛玉问,你是不是骗我的?老流氓老实地回答说是的,是骗你的,跟骗她们一样,都是消炎药。薛玉又问,消炎药医治得好我的病么?老流氓说不行,你的病我没法子。薛玉听得怒火中烧,手底下一使劲,老流氓惨叫一声,翻翻白眼就晕死过去了。
柳絮听得两撇眉毛一跳一跳的,对面前这个女人由衷地钦佩起来。
薛玉也说到兴头上。她的表情让我觉得很奇怪。的确,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只能用奇怪来形容。要知道,她说的可都是自己的伤痛事,她怎么就能这么从容、这么章法得当、这么表情饱满地说呢?一点也看不出来烦乱和悲伤。薛玉接着说,我又进了家医院,这一回我找了个女医生,把裤子脱了叫她看,女医生看了一眼就不愿再看第二眼了。她说我要跟你说一些话,不是好消息,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说我知道,是不是我会死?女医生点点头,说,可能。女医生建议我住院,说接下来我会感到非常疼痛,如果在医院的话,他们可以通过药物帮我减轻痛苦。但是我身无分文,哪里住得起医院?就当我在街头四处流浪,寻思着究竟到哪里去等死的时候,我接到我以前一个老板的电话,她说我拜托她的事情如今已经有眉目了,叫我赶紧过去。
曾经有人找到我,他们把我打扮得很性感,装进大纸箱,缠上红丝带,当成礼物送到一个男人的房间。当那个男人拆开红丝带,我一眼就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但是我们没能够继续下去我们的爱情,发生的一些事把我们分隔开了。我一直在找他,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于是我就拜托那些堂口的老板,让他们帮我记住一个日子,说如果这个日子有人来找女人当礼物的话,就赶紧联系我,我不要钱不说,得到的报酬还全部给他们。这个日子终于等到了——你说的那个日子,是几月几号?我突然脱口问道。
薛玉和柳絮都扭过头来看着我。我想要故作镇静,却很难,我尴尬地笑笑,说,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薛玉微微笑着说,你会知道的。你也会知道的,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我跟你没有秘密。薛玉看着柳絮说道。柳絮感激地点点头。
我永远也没有忘记我们山盟海誓的那个夜晚。但是我不知道这个夜晚是不是我们重逢的时候。如果不是,那对我来说可就太可怕了,因为我有病,要是被客人知道我有病,就会被当成是故意害人,会挨揍的。我还是想冒险前去,因为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我的病很严重,又没钱医治,我想就算要死,能见上他一面我也心满意足了。
说到这里,薛玉抽噎起来。柳絮忙扯了纸巾递过去。薛玉揩了眼泪,缓解了一下情绪,说,他们在抬我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祈求老天给我一次机会,给我见他一次的机会,给我活下来的机会……后来我睡着了。我醒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周很安静。我蜷缩在里头的时间太长,四肢酸疼。我使劲一伸胳膊一蹬腿,从纸盒子里钻了出来。那个纸盒子真漂亮,跟上回一样,上头还打着红丝带——蝴蝶结。你见到他了吗?柳絮急切地问。
见到了。他躺在床上,酩酊大醉,都忘记拆他的礼物了。我抱着他使劲亲吻,他也不醒。他还跟我上次见到的时候一样,俊秀的脸庞上湿漉漉的全是泪痕,两只眼窝里就像小碗一样盛满了泪水,梦话中全是令人心碎的词语。薛玉说,我一直陪他到黎明。我没叫醒他,我揣上他所有的钱,吃掉房间里的水果。我还把他说的梦话呓语用口红写满了他的身体,我要他醒来的时候看见,那些话在我心里可都是比泰山还重、比大海还深的誓言呐!
我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没有勇气再听下去,我起身离开,进了卫生间。我的心情很复杂,因为我就是那个两眼装满泪水的男人,是那个浑身写满口红字的男人……从卫生间里出来,我听见薛玉还在接着说,她说她拿着那一笔钱进了医院,她说多亏住在她对面的一个垂死的老女人,那个老女人要她去土镇。土镇,又是土镇。那个她深爱的醉酒的男人,一个晚上都在念叨土镇,像是要她前去土镇等他……难道这一切,都是上天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的吗?她问那个老女人,我为什么要去土镇呢?那个老女人悄悄告诉她,自己的下面原来比她那个还烂,就是在土镇治好的。
于是薛玉就去了土镇。
我本来是要进房间睡觉的,但是被柳絮叫住了。我说我困了,我有些不舒服,我想休息。我的确不想再听薛玉说的这些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目的是什么?看着她精神焕发意犹未尽的样子,除了佩服她编造故事和叙述故事的能力,我两眼茫然。她是薛玉么?是那个我认识的薛玉么?她让我感到陌生,感到深不可测,感到莫名恐惧。
柳絮跑过来,拽住我的手发嗲地说,走嘛,陪我嘛。我想听。薛玉也看着我,目光泓邃如同不测之渊。我只得回到座位上,柳絮挪动椅子靠过来,紧紧依偎在我身旁。
对于那个垂死的老女人的话,薛玉半信半疑。她来到车站,前往土镇的客车刚刚离开,而下一班客车还无法确定什么时候有。薛玉站在那里,由于病痛的缘故她觉得浑身发冷,有些站立不稳,她准备回到医院去,等明天再出发。这时候她看见有人在拦货车,那些拦车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几包烟卷。那些货车司机看见烟卷就会停车,问去哪,然后讨论是不是再多给一包或者两包。薛玉于是买了烟卷,五包,捧在手里,像个讨口子似的站在路边。很快就有一辆货车在她跟前停下了,笑眯眯地问她去哪里。薛玉说土镇。那人看看烟卷,看看薛玉的脸蛋,不无遗憾地说他这趟不去土镇。
一连拦下几辆货车,可惜都不是土镇。后来有一辆拖拉机主动停在薛玉跟前,问她是不是去土镇。薛玉说是。开车的是个小伙子,他只要一包烟。于是薛玉上了拖拉机。拖拉机在水泥路上跑还行,平稳,不抖动,但是一上泥路薛玉就无法忍受了,她感到肚子里像被人放进了一只螃蟹,那种剧烈的疼痛让她呻吟起来。这可把小伙子吓坏了,赶紧在路边停下车。薛玉告诉他,自己生病了,肚子疼。看着薛玉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痛不欲生的样子,小伙子焦急地搓着手,抱怨薛玉为什么不早说。薛玉看着小伙子那无辜的样子,说你走吧,我在这里等等,看有没有货车过来。小伙子说不大可能有货车来,因为他走的是条捷径。薛玉感到无话可说。小伙子问,你是不是蹦着才疼,不蹦就不疼?薛玉点点头。小伙子说这好办,就丢下车子跑开了。过了一阵,小伙子抱了一大捆稻草来,他把谷草铺在车里,搀扶薛玉坐进去。
坐在柔软的稻草上,薛玉感觉到疼痛顿时缓解了许多。一见薛玉的脸色缓和了,也不呻吟了,小伙子十分高兴。他小心地驾驶着拖拉机,缓慢行驶,遇到有草垛子就停下车去扒拉一些干燥的、柔软的过来,铺垫在薛玉身下。后来整个车厢里塞满了稻草,厚厚的,如同歌舞厅里面包一样暄腾的沙发,薛玉斜躺在上面,深深地陷入了进去。
怎么样,现在?小伙子问薛玉。
薛玉说舒服多了。
小伙子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他告诉薛玉,他姓赵,人家都叫他赵四轮,因为他开的是四轮拖拉机。说这话的时候,赵四轮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腾出来擦鼻子,等他再扭过头来,薛玉看见他鼻子黑黑的,像个戏里的小丑。薛玉忍不住笑起来。赵四轮不知道薛玉为什么发笑,也跟着笑,憨憨的样子。
拖拉机在半道上一家小饭馆门口停了下来,赵四轮说他要加水,而且肚皮饿了。当饭馆老板问他们吃什么的时候,薛玉主动点了两个菜。赵四轮很兴奋,他又点了几个菜,还要了几瓶啤酒。一瓶酒下肚,赵四轮的话多了起来。他说他老家是土镇的,送一批货物到爱城,返回空车。本来有人要他等等,因为可能有点货物要带回土镇,但是他没等,因为他看见薛玉了。他说他第一眼看见薛玉的时候心头就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然后就把拖拉机开过去了,他生怕薛玉不上他的车。他说就算薛玉不给他烟,他也要带上薛玉。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就算他倒贴一条烟,他也想把薛玉请上车……
薛玉不知该如何对答,不是埋头扒拉碗里的饭粒,就是呵呵地笑。
终于启程,赵四轮喝得有点多,脸色酡红。他一再向薛玉保证,说自己十几岁就开拖拉机,绝对安全地把薛玉送到土镇。
傍晚时分,拖拉机到达了土镇。赵四轮突然擂了自己脑袋一拳,把薛玉吓了一跳,薛玉问你干什么啊这是。赵四轮懊恼地说,我真他妈的浑蛋呢,这一路上都是我唧唧呱呱的,像个下了蛋的鸡婆,我怎么就忘记了问你来土镇干什么呢,是走亲戚啊,哪家啊?土镇的人我都认得。薛玉说我不是走亲戚,我是来治病的。赵四轮说怎么爱城那么大的地方还找不出个好医生来啊?薛玉说你知道十三楼怎么走吗?
赵四轮扭头瞥了一眼薛玉,那眼神全变了。他不再说话,沉默得像块石头,路旁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会人家。拖拉机咚咚地向前行进着,慢慢地放缓了速度,最后停下来。
薛玉看见了牌子,“十三楼旅店”。她从草堆里钻出来,下了车,走到赵四轮跟前,摸出剩下的几包烟塞给他的时候,她愣住了,因为她看见赵四轮的两眼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赵四轮没要薛玉的烟,他摆摆手,什么话也不说,驱动拖拉机咚咚地离开了。
薛玉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拖拉机远去,直到声音消失。然后掉过头,推开了十三楼的门。
薛玉见到了木耳。木耳也看见了薛玉。木耳那时候正在看书,坐在一把椅子里,那本书很厚很重,他双手吃力地捧着,脑袋垂得很低。他抬头看了一眼薛玉,问,你这是来干什么?薛玉犹豫了一下,说,我来治病。木耳点点头,说你先去找张床躺下,我就来给你看。薛玉问,是不是得脱裤子?木耳说,是。薛玉就进厨房清洗了锅台,开始热水,她在墙角边找了个盆子和一块肥皂。等到把水热好,正要端进屋里去洗,木耳说不用,你要洗干净了,我就看不出个什么了。于是薛玉就躺在床上开始等待,等了许久也不见木耳进来。薛玉开始犯病了,浑身的骨头散架了般酸疼,肚子里剧烈疼痛,直冒虚汗,一会儿工夫身上就湿透了,而且手脚不听使唤地哆嗦。薛玉实在扛不住了,呻吟起来。
木耳终于推门进来。薛玉说你再不救我,我就死了。
木耳扒拉了薛玉的裤子,分开她的双腿,把指头插进她的身体。薛玉惨叫起来。木耳也不管她,继续往里插指头。薛玉感到身子里塞满了炸药,而且已经点燃,马上就要爆炸开了。木耳几乎要塞进去了整个拳头,这才停住。他并没有把手抽出来,而是在里头动,动过来,动过去,瞧他那悠闲无事的神态,好像在跟谁猜拳。薛玉疼得差点昏厥过去,她不敢扭动身子,那会增加疼痛,也不敢大声喊叫,喊叫非但不会缓解疼痛,而且会让疼痛成倍增长。她像只被一万只钢钉钉在了床上,头皮、脚后跟……每一处都穿透了。
木耳缓慢地抽出手来,薛玉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被另外一种难以言状的疼痛攫获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疼痛呢,身子空落落的,像是被抽取了肝肠,剥离了骨头,软塌塌地掉在地上,被满地的玻璃渣硌吱。
木耳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草叶,塞在嘴巴里嚼,嚼得汁水横流。屋子里弥漫起一股野草的清香。木耳将嚼得烂乎乎的草叶吐在手心里,又摸出一把塞进嘴巴,继续嚼。他嚼得很吃力,两个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正把全身的力气都运转到了牙齿。很快他的手心里就堆满了烂乎乎的草叶。他轻轻扒拉开薛玉的双腿,把那烂乎乎的草叶往她的身体里塞。一阵剧烈的刺痛如同闪电袭来,又如同闪电倏然消逝,紧接着,一星温暖在那隐秘的深处油然而生,就像寒夜里的一根火柴,点燃了埋在雪堆下面的柴火。火苗子越燃越旺,红艳艳的火苗舔得老高,照耀着寒冷的夜空,融化了积雪……
薛玉躺在那里,被一种久违了的感动贯穿身体,不由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当天晚上,薛玉睡了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好觉。她还做了梦,梦境很清晰,就是在阳光灿烂的田野里采摘野花,天空中有悠扬的鸽哨,远处有骏马漫步山冈,身边是潺潺小溪,小溪里小鱼游动,尾巴上闪耀着晶亮的水珠。这是少女时代才有的梦境,薛玉早就不做了,但是这天晚上却突然出现在她的梦乡。第二天薛玉起来得很早,她感觉身体异常轻松,像是换了人似的。她来到厨房,将昨天晚上剩下的菜重新翻炒了,熬了稀粥,然后端到桌子上,自己坐在那把椅子对面的凳子上,开始等木耳起床。
一直等到半上午有人敲门了,木耳才起来。木耳的头发乱糟糟的,脸红通通的,睡意朦胧的样子,浑身散发着酸臭,活像一个发酵过度的才出锅的馍。他挠着油腻腻的头发,不断有头皮屑往下掉,看着桌子上那些饭菜,有些回不过来神。快吃吧,要不又凉了,我都热三遍了。薛玉说。
木耳提提裤子,在椅子上坐下,开始吃饭。他似乎一点儿不饿,扒拉来扒拉去,进嘴的食物很少,两只眼睛瞧瞧这里瞄瞄那里,像个厌食的小娃。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地搁下筷子,看着薛玉说,我都不吃早饭的。
木耳每天晚上都会来到薛玉的床前,把咀嚼成糊状的草药往她的身体里塞。见木耳咀嚼得那么吃力,薛玉想自己来。当那些草叶刚一塞进嘴巴里,才动了一下牙齿她就受不了,麻、涩、苦、酸、辣……奇奇怪怪的感觉让她的脑子嗡嗡直叫,眼前一片模糊,鼻涕眼泪溃堤似的往外奔涌,最后呕吐不止,接着是可怕的拉稀。难以想象木耳是怎么忍受或者说习惯了的。后来木耳不往里塞草药糊糊了,改往里灌药水。木耳说他出去散步和构思,其实多半都是采药。薛玉跟着他的屁股去过两趟,他漫山遍野地走,毫无目的似的,但是总能采摘到自己需要的药材。那些药材很古怪,薛玉全都不认得。药采回来后,木耳得亲自熬,他不放心薛玉,因为她掌握不准火候。熬煮出来的药水有时候很烫地往里灌,有时候又需要去找冰箱冻成冰碴子。而薛玉,则高高地翘着屁股,让自己那东西口子向上竖立,如同容器。木耳灌得很小心,他不愿意洒掉一滴。他告诉薛玉,他从来没这么费心过。木耳让薛玉重获新生。但是这段时间薛玉也让木耳感受到了新生活的快乐。她很认真地给木耳做饭,而且改变了木耳不吃早饭的习惯。她还给木耳清洗了所有的衣裳,还清洗了十三楼所有的床单被套,使用了大量的消洗灵,那是一种腐蚀性很严重的磷化物质,薛玉的双手都被浸泡出了小洞,接着蜕皮。但是木耳却不愿意薛玉就这样住在十三楼,理由很简单,他不想让人家以为他是养着个婊子在招嫖客,因为总是有人跟木耳打听,问多少钱。其实这些薛玉也都知道。薛玉说未必就没其他的办法了么?木耳说有,你嫁给我。薛玉没有接受木耳的这个建议,她在外头租了间房子,但是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还是留在十三楼,帮助木耳做做清洁,为他煮饭洗衣。木耳安然接受着这一切。薛玉觉得这样很好,她计划长期在土镇住下来,等待深爱的那个人出现。
那个叫赵四轮的人来看过几次薛玉。每一次前来他都带着礼物,有水果,有糖果。薛玉十分清楚这些东西所代表的意思。在最后一次,她很明白地告诉赵四轮,如果他想要她,她可以满足他一次两次,但是自己绝对不可能跟他好下去。赵四轮很尴尬,也很激动,他说我想娶你,我要养你,你不能再干那些事了,你都不知道我将来有多富,如果这里被淹没的话,国家是要赔我很多钱的,我那么宽的房屋,那么多的土地,到时候你想买什么都行。薛玉说谢谢你赵四轮,你这么好的人,我真该嫁给你,但是没办法,我爱上了另外的人。赵四轮以为薛玉说的是木耳,惊诧地说,你要嫁给他吗?那个怪物?薛玉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跟赵四轮纠缠,就说是的。
赵四轮很痛苦,他难以容忍薛玉这样的决定,上前抱着薛玉要她离开这里,跟自己走,去他的家,他的家干燥明亮,等到黎明到来,他就带她去办理结婚。薛玉一把推开赵四轮,说,你别这样赵四轮,我不值得你这样,我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当婊子的,差点因为性病死去的婊子,你现在说有多爱我,但是时间会让你背叛初衷,赵四轮,你不清楚你自己,我清楚你。你现在的决定会成为你的悔恨,你对爱情还一窍不通,你的脑瓜子根本就是稀里糊涂的,完全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样子的玩意儿……而且你最好离我远远的,要不然你可能会因为我而丢掉性命。说着薛玉将赵四轮送来的东西塞回到他手里,折身回了十三楼。等到赵四轮的黑影消失,薛玉像往常一样跟木耳打了招呼,返回自己的出租屋去了。她离开的时候木耳正在写字,沙沙的声音像蚕子在吃桑叶。薛玉租下的屋子距离十三楼不远,这天晚上薛玉一夜都没睡好,她老担心十三楼会出什么事。第二天起来,薛玉脸都没洗就去了十三楼,结果十三楼真的出了事,被砸了,地上到处都是砸坏的桌椅,被套和床单扔得到处都是。鼻青脸肿的木耳拿起这件,放下那件,他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谁干的?薛玉问。
没什么,只要他们不放火,一切都还是可以接受的。木耳说。
是不是赵四轮?薛玉问。
木耳冷笑一声,说,搞不清楚,两三年就会有这么一次的。
薛玉想要去请木匠来修理那些损坏的桌椅,木耳拦住了,说没钱。薛玉又想去买新床单和新被套,木耳摇摇头,说,我拿不出来一分钱。薛玉说你别管了,我去找钱吧。一直忙到深夜,薛玉才基本把那些垃圾清理干净。木耳坐在一旁在一摞纸上写写画画,薛玉知道,他一定又在为他的小说做人物分析。做完清洁,薛玉烧了一锅水,清洗了身子。撩拨水的哗啦声吸引了木耳,他凑过来看,问薛玉怎么样。薛玉说你是问我身子吗?木耳说是啊,你的身子怎么样了?薛玉说感觉整个身体都是新的,尤其是下面,很细嫩,很敏感,就像蜕皮后的蚕。木耳嘿嘿地笑。薛玉突然感到一阵冲动,拿膀子靠了木耳一下,说,你要不要来试一试。木耳的脸沉下来,走到外面去了。
从十三楼出来,薛玉遇到了一个路过土镇的船客,他告诉薛玉,他的船刚刚抛锚,正在维修,于是就上岸来想娱乐娱乐。因为人生地不熟,他一直在街头溜达。薛玉问他想怎么娱乐。薛玉这么一问,顿时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没说几句话,薛玉就把他带进了自己的那个出租屋。第二天黎明,那个船客不无感激地告诉了薛玉他的感受,他说昨天晚上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的夜晚。那个船客正语无伦次地说着感激的话,电话来了,是他在土镇的朋友打的,说刚刚才知道他的船抛锚在了土镇。那个船客将薛玉搂在怀里,告诉他的朋友,说他现在很好,他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这一切都得感谢薛玉。那个船客用很夸张的表情和语气向他的朋友推荐了薛玉,要他有机会一定要来照顾她。薛玉笑着说,你还是先照顾我吧,我需要钱。那个船客大方地甩出一把钞票来,豪爽地问,够吗?
就这样,薛玉重新操持了那个营生。为了正规,也为了安全,薛玉搬出了那个出租屋,她投靠了土镇最大的歌舞厅。这家歌舞厅外表看起来跟十三楼一样破烂,但是里头的装饰漂亮极了,柔软的沙发,暄腾的大床,瀑布一样的热水,腰包跟他们的裤裆一样鼓的嫖客。薛玉没有改变以往的那种行事方法,对待每一个前来求欢的嫖客她都尽力满足,运用各种手段让他们欢愉,并且对这种欢愉没齿难忘。这样一来,她的身后就有了一大群追随者,他们对她的痴迷让她的那些姐妹们非常不高兴。她们说她抢了她们的男人,威胁说如果她再不改掉臭德行,就要收拾她。那些婊子们真是说到做到。
在土镇的沟渠河堤、地边田坎,生长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植物,名字叫藿麻。谁要不小心碰触了它的枝叶,就会引起剧烈疼痛,并导致皮肤溃烂。那些婊子们就是用这种叫藿麻的植物收拾了薛玉。她们让她们的一个相好假扮成嫖客,说要带薛玉出去走走,薛玉见那人一脸和善,一点没有疑心地跟着去了。结果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薛玉看见了那群婊子。她们扒光了薛玉的衣裳,然后让那个带她出来的男人强奸了她,随后用那些藿麻抽打她,薛玉发出阵阵惨叫,凄厉叫声吓得天空的鸟儿都打着趔趄。那些婊子一边抽打,一边叫骂,离开的时候还意犹未尽地还将一团藿麻塞进了薛玉的下体。
薛玉的惨叫吸引了不少土镇人来围观。她就像一只被活剥了皮的麂子,肿胀的身子冒着血珠,流淌着黄水,在地上痛苦地扭动。围观者越来越多。薛玉的眼皮肿得透亮,透过一丝微小的细缝,她还是看见了熟悉的面孔,赵四轮。赵四轮站在围观者中,咬着嘴唇,样子很痛苦。薛玉以为他会过来救救自己,但是他没有。眼睛越肿越厉害,那一丝微小的细缝也要弥合了。在弥合的一刹那,薛玉看见的是赵四轮摇摇欲坠的背影。
木耳用一床浸透水的棉被将薛玉包裹住,然后吃力地把她抱回了十三楼,把她平放在桌子上。木耳紧闭房门,将好奇的人们阻隔在外头。没有谁看见木耳是怎样施治的。如果事后木耳不跟薛玉说,薛玉也不可能清楚。木耳告诉薛玉,他先是去割了一大筐子藿麻回来熬煮,然后用熬煮的藿麻水清洗她的身子,接下来又用糯米团子裹掉她身上的毒刺,再然后将剩余的藿麻水添加上油,像制作板鸭似的涂满她的全身……
薛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睁不开眼睛,浑身疼痛得厉害,被烧灼一般,不停地哼哼。木耳说你怎么不叫唤呢?你要觉得疼痛,叫唤几声是可以轻松一点的。薛玉说我还忍得住。
木耳告诉薛玉,她是他收治的第一个被藿麻收拾的女人。不过他还是有办法救治的,因为十三楼的先人们积累了大量的经验。用藿麻抽打女人在过去是一种很残酷的惩治手段,多半应用在勾引别家男人的女人身上。被藿麻搞了的女人总是九死一生,治好后整个人也会大变模样。薛玉问,是变得很丑吗?木耳说是的,因为会留下很多疤瘌。薛玉不再哼哼,也不再问什么,她使劲咬住嘴唇克制住疼痛,不让身体战栗。
等你身体好了,你还是走吧。木耳胃疼似的长长嗳了口气,说,这个地方有我一个低贱者就可以了。
一天早晨薛玉醒来,突然发现手背上生了一层壳子,摸起来硬邦邦的,紧接着她发现脸上紧巴巴的,脖子扭动都很困难,一摸,也生了一层壳子。浑身上下,薛玉都被包裹在一层壳子中。那壳硬邦邦的,黑褐色,泛着光泽。
薛玉吓坏了,呼叫木耳。
这样的情形木耳也没见过,他伸手摸了摸,说手感有些像树皮,硌手。他叫薛玉叉开手臂,让他看看腋窝。薛玉艰难地叉开手臂,木耳惊愕地发现,腋窝里也生了一层壳。因为刚才的运动,薛玉的关节处渗出了血珠,她疼得嘶嘶地倒吸凉气。
别动,赶紧躺好。木耳忙搀扶着薛玉,让她平躺在床上。
我这是怎么了?薛玉的眼泪直流。
木耳问薛玉这情形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薛玉说早上起来,感觉身体虽然不疼痛了,但是却很不自在,浑身僵硬。就在她伸手准备拿一件衣裳穿上的时候,发现手指不听使唤,僵直,仔细一看,原来上面包裹了一层壳子。
那不是壳子,那是你的皮肤。木耳说。
我的皮肤?我的皮肤为什么会成这样?薛玉啜泣起来,说,木耳,你再救我一次吧。
木耳站在薛玉身边,手足无措。他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感觉到那壳子越来越硬,薛玉连哭泣都成了困难,因为她的嘴上也长出了壳子。木耳在屋子里兜了几个圈子,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他问薛玉,是不是叫救护车把她送到大医院去。薛玉艰难地想要摆动脑袋,但是不行,她语气微弱地说,不,我哪里也不去,如果真是要死,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木耳彻底绝望了。他干脆端来把椅子坐在薛玉的床边,他说,好,我陪着你。薛玉感到口渴得厉害,她想喝水。于是木耳给她端来水,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如同对待一件精细无比的瓷器,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喝了水,薛玉安静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木耳也稍微缓解了紧张的心情,他侧耳靠近薛玉的脸,倾听了她的呼吸,然后又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心窝,他感受到了壳子下面蓬勃有力的蹦跳,他心想,薛玉是不会死去的,要不是这奇怪的壳子,她真是健康得很。木耳去找了本书来,翻看了几页,就感到困顿得很,于是爬上对面的床,蜷缩成一团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薛玉最先醒来。薛玉听见嘎嘣嘎嘣的声音传来,像是什么在开裂。仔细一听,声音不是来自别处,而是来自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在开裂。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奇异的一幕,包裹她的壳子正在龟裂。龟裂得最厉害的是她的双手,她轻轻一动,那些壳子就掉了,她的双手自由了。她把手举到眼前,看见了红彤彤的皮肉,看见了指头和手掌上清晰得就像地图一样的纹路。有微风透过墙缝吹进来,薛玉的双手顿时一阵清凉,如同溪水淌过。紧接着,薛玉感到脸上的壳子也在开裂,她一歪嘴,咔嚓一阵碎响,竟然没有一丝疼痛。薛玉伸手摸到翘起来的壳子,轻轻地掀了下来,她的脸变得清爽无比。薛玉坐了起来,她看见胸口的壳子像梧桐树皮一样支楞着,不由得厌恶地一把抓住掀开来……掀开身上所有的壳子,薛玉摇醒了木耳。木耳看着眼前的薛玉,哪里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玉简直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她脸上原来的黑褐斑点全部没有了,手腕上被烟蒂烫伤的疤痕也没有了……从头到脚,薛玉红润细嫩,粉嘟嘟的如同婴儿。
老天,发生了什么事?木耳惊呼道。
重新回到堂子里的薛玉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她远比以前更加受男人追捧。然而此刻的薛玉已非昔比,她给自己开出了土镇所有婊子都不可企及的高价。她不再把自己的欢颜不加区分地施以任何男人——给钱才可能让你快乐,不给钱,你连床边都挨不上。从那之后,薛玉接待的不是大人物就是有钱人,在这些大人物和有钱人的呵护之下,土镇再没哪个女人胆敢小瞧了薛玉。那些曾经加害过她的婊子都识趣地滚蛋了,那个诱骗她的男人被喂了绝苗。薛玉说,是她亲自熬煮的绝苗汤,然后亲口喂下的,最后她还将一根搅和药汤的木棍塞进了那个浑蛋的屁眼,那个男人嗷嗷地如同杀猪般惨叫,从此没再看见他在土镇街头游手好闲地溜达。
除此外,薛玉还找到了那几个打砸十三楼的家伙,她原来以为是赵四轮,结果不是。那几个家伙是十三楼的常客,他们总是带女人到十三楼里苟合。叫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在那天下午,当他们像往常一样带着女人走进十三楼的时候,却看见了自己家的女人正带着男人从里面出来……本来是当即就该爆发的打闹,那几个男人却故意让它延后。他们彼此都装作若无其事,该出去的出去,该上楼的上楼,等到一切结束,他们才想到今天是多么窝囊。于是各自去找自家的人,然后争吵,然后斗殴,然后心平气和地分析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要捣毁十三楼。于是几个女人在外放风,几个男人冲了进去,他们挥舞着棍棒将十三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砸了个遍,然后扬长而去。
叫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十三楼重新开门之后不几天,他们居然又回到了十三楼,继续他们的苟合。只是没再出现过那天的尴尬场景,他们和自家的女人都商量好了,尽量错开时间。
木耳拒绝他们的赔偿和道歉。他告诉那几个男人,其实他早就知道是他们,尽管他们捋起衣裳遮盖住脸面。木耳的宽容大度叫那几个男人很意外。木耳笑笑,挥挥手,叫在场的人谁也别再提起此事,就当从来没发生过。
赵四轮不再开拖拉机,生满黄锈的拖拉机早被他卖了,他迷上了赌博。他经常借着酒醉来纠缠薛玉,一是为了她的肉体,二是为了她口袋里的钱。这让薛玉苦不堪言。她很清楚,赵四轮落到今天这一步,自己是有些责任的,她破坏了他心目的美好,损毁了他的梦想……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薛玉说,你得改变,过另外一种生活。我等的那个人一来,我就要离开这里,你得想到你以后怎么办。
赵四轮眼泪落下来,说,怎么办,死呗。
薛玉决定改变赵四轮的生活,她瞧着了一位富翁的遗孀,那女人是土镇一位头面人物的女儿,端庄,贤淑,关键是很有钱。别瞧那位头面人物年岁不小,却跟年轻人一样痴迷薛玉,而且干起那些事情来比年轻小伙子还要下流。薛玉主动约请了那位头面人物,一夜风流之后,他说这事情基本可以包在自己身上,因为自己的那个女儿表面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至于事情最后成不成,那得看赵四轮有没有那个本事。
可能是薛玉的那番话触动了赵四轮,使得他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后路,因此在和那个遗孀的接触中他变得非常用心。加之薛玉的一旁指导,那个遗孀很快就被赵四轮逗惹得疯疯癫癫,整个人像变了个形状,再也离不开他了。短短一个月还没出头,两人就结婚了。
赵四轮拿了女人的一点钱,在土镇开办了酒厂,然后凭借他老丈人和女人的关系,把那些酒热销整个爱河流域。没几年,赵四轮就成了土镇的有钱人。成为有钱人的赵四轮变得非常正经,他从来不到娱乐场所,就算见了薛玉也不再理会。他走路的样子像只骄傲的公鸡,目空一切,不可一世。但是,土镇依然有很多关于他的传闻。据说他已经成功地将他的继女拖进了自己的被窝,而且在外头包养了许多女人,这些女人无一例外都是清纯的小姑娘,而且在他之前都是处女身子……让薛玉没想到的是,赵四轮会突然在一个傍晚找到她。赵四轮坦诚地告诉薛玉,是想请薛玉帮他一个忙。至于什么忙,赵四轮并不急于说,而是描绘了自己的酿酒事业的宏伟蓝图。他说,他已经掌握了酿酒的最好技术,是土镇唐姓人家烧酒坊的秘方。凭借这个秘方酿制的美酒,已经成功地获取了爱城粮液原酒供应的入场券,但是现在他面临一个大问题,就是份额。赵四轮说,他想垄断爱城粮液的原酒供应,如果成功他就可以扩大生产规模,而且只要资金保障得上,他马上可以转向品牌酒的生产和销售。赵四轮说,对于酒他就像对于女人那么熟悉,就那么点儿事,一场铺天盖地的广告就成功了,到时候这个天下就是他和爱城粮液的竞争了。
薛玉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陪人?
赵四轮笑了,递给薛玉一支烟,说,你太聪明了,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了。薛玉也笑了,说,你肚子里的那点坏水能瞒过我么?
赵四轮要薛玉陪的人,其实薛玉已经猜到了,是爱城粮液的人。具体来说,是爱城粮液的主管原酒采购的经理。这家伙肥头大耳,戴着副金丝眼镜,两只小眼珠子在镜片后面滴溜溜闪动,一看就是个酒色之徒。赵四轮跟薛玉说,如果她能帮他把这个家伙搞定,那么将来他的酒厂一定会有她的股份,到她年老色衰的时候就会有花不完的钱。到时候成群结队的小伙子会像蜂子朝王一样涌过来,那么她就可以像现在人家挑拣她一样挑肥拣瘦。说完,赵四轮嘿嘿地笑起来。薛玉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只是陪着吃吃饭,喝喝酒,然后上床,穷尽手段让那个胖家伙快活就行了。其实薛玉早该想到,如果真是这样简单,赵四轮也不用找到她,随便丢几个钱给哪个女人,都可以办到。她哪里想到,一场地狱般的折磨,正等待着她。
赵四轮开车带着薛玉和那个爱城粮液的胖家伙,左拐右拐,到了郊野,他指着月光下泛着银光的一处房屋告诉他们,那是他的别墅。他把他们送进房间,握握那个胖家伙的手,微笑说,你放心玩,这里很安全。那个胖家伙说好,我就喜欢这样清静的夜晚和这个清静的地方。
因为喝了不少酒,薛玉感到头昏脑胀,就去了浴室。等她出来,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变态恶魔。这头畜生,先将滚烫的开水给她灌了进去,然后给她塞满了冰块……
第二天赵四轮见到薛玉的时候,被眼前的情形吓得惊慌失措。薛玉呻吟着,根本无法动弹。赵四轮问薛玉,他该怎么做。薛玉咬着牙关,艰难地蹦出四个字,去十三楼。
柳絮很关心那个薛玉等待的人。她问薛玉,你是在爱城遇到他的,为什么要到土镇去等呢?薛玉眨眨眼,神秘地一笑,说,我知道他会到土镇的,那是前生缘定。可能是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或者是因为熬夜太久,我感到头疼得厉害,去找了两片阿司匹林吃了,喝了点儿温热水,然后躺在床上。我以为我会失眠,却不想很快就睡着了。当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十点钟了。我起床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圈,到阳台上张望一阵,感到百无聊赖,就去烧了水沏茶,然后坐在那里漫无目的地张望。
中午的时候,柳絮起来了,她拖着湿漉漉的头发,来到阳台上梳理。我问薛玉呢,还在睡?柳絮说,她老早就走了,走的时候天还没亮透呢。我犹豫许久,问柳絮,昨天晚上薛玉还跟你谈了些什么?柳絮说你不是老早就不想听了么,怎么还问?我说你最好别听她那些。柳絮吃惊地看着我,问,怎么啦?我说她的那些话我感觉多半都是胡扯。柳絮惊异地看着我,但是没深究,她摇摇头进屋去了。这天午后,我又意外地收到了一摞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