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福已经好些天没吃东西了。虽然如此,六福却没有放缓脚步,他知道只需要忍一忍,前头一定有出乎意料的东西在等着他。
果然,当六福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大片的稻谷。稻谷已经快要熟透了,沉甸甸地耷拉着脑袋。六福捋了一把放进嘴里,嘎巴嘎巴一阵猛嚼,那香甜的米浆浸润进喉咙,六福顿时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六福扯了一小抱稻谷,转身进了路边的一个山洞,又去寻了些柴火来生着了火。他把稻谷架在火堆上,不一会儿就听见了噼里啪啦的爆响,然后闻到一股稻米的焦香。六福移开明火,看见灰烬里白花点点,那是稻谷爆裂的米花儿。六福一颗一颗拣起来,丢进嘴里,哦,老天爷啊,这是一种怎样的香啊。六福简直就要迷醉过去了。吃完谷米花儿,六福顿时精神百倍,他决定在这里先住上一晚,好好弄些稻谷来烧烤成香喷喷的谷米花儿,犒劳犒劳自己,然后才起步继续寻找那个清净明亮的世界。
六福忙碌了一个夜晚,口袋里塞满了谷米花儿。太阳高照的时候他决定启程。当他爬上土坎,越过那一大片稻谷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一处山谷,中间是一条河流,河流两岸全是稻田,黄灿灿的稻谷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他穿行在稻田间,有种似梦非梦的感觉。这个地方的地势地貌好像就跟“■”村一样,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兜了个大圈子,已经回到了家乡。但是四处张望,他却没找到家在何处。六福行进在稻田之中,双手轻拂着颗粒饱满的谷穗,不由得泪流满面。
这时候,他被几个捕捉小鱼儿的娃娃看见了。紧接着,几个汉子看见了他,把他围在中间,大家都好奇地打量他,然后问他话,六福听不懂。六福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懂。就在双方比比划划企图说明各自的意思的时候,一个娃娃从他的口袋里发现了谷米花儿,而远处有个老头冲着他们大叫,瞧那焦急的样子,好像是让他们擒住六福。那些人于是一下子紧张起来,抽出别在腰后的弯刀,端起锄头,冲着六福大嚷大叫。六福明白他们的意思,赶紧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死死地护住脑门和后脑勺。那些人并没有下手,而是把他押回了他们的寨子。寨子在一个山坳里,山坳四周高筑碉楼,碉楼顶上架着木鼓铜锣,几个健硕的年轻人背着火铳,站在上头警惕地四处张望。在进入通往寨门的时候,一个人拿出布条要给六福蒙上眼睛。但是有人嫌那麻烦,他举起镰刀,对着六福的后脑勺就是一下。六福还没叫唤出声,就昏了过去。
等到六福醒过来,他已经躺在寨子中央的坝子里了。他翻翻眼皮坐起身子,看见碉楼上空的云彩金黄,如同成片的稻谷。傍晚了。六福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根本不可能,他被铁链拴住了双脚,铁链的另一头是一个废弃的磨盘。坝子上空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几个小伙子出现在坝子上,他们抱着成捆的柴火,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眉飞色舞的样子很兴奋。他们冲着远处一阵吆喝,又跑过来几个姑娘,那些姑娘的裙裾长长,走路的时候得一只手在前面提着。姑娘们也很兴奋,咯咯的笑声如同银铃一般清脆响亮。又出来几个头裹帕子的妇人,她们捧着许多罐子,把那些罐子在柴火跟前一字排开。有个调皮的小伙子跳到罐子旁,伸手在其中一个罐子里蘸了一指头,塞进嘴巴里,咂咂地品味着,脸上荡漾着快乐的光辉。其他几个小伙子见状,戳着指头也要上前去蘸了,被那几个妇人赶紧挡住。一个姑娘悄悄走到那些罐子边,这个闻闻,那个看看,然后瞧准了一个,伸手在里头蘸了一下,却并不喂进嘴里,而是藏在身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刚才那个偷吃的小伙子身后,突然一下伸手出来,抹在他的眼睛上,那个小伙子顿时嗷地一声尖叫,双手捂着脸,不停地跺脚叫唤,狼狈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六福忍不住也笑了。这时候那些人都注意到了他,也都注意到了他的笑容。他们看六福的眼神充满悲悯,就像慈悲的屠夫不忍心对待小猪那样。六福心头咯噔一声,他知道,那些罐子里盛满的应该都是花椒、胡椒、盐巴、辣椒和八角大香之类的调料,而那根高高架在柴火堆上的油光滑亮的杆子,肯定就是烧烤用的签子了。等到天一黑定,他们就会点燃篝火,开始烧烤。那么烧烤什么呢?六福的心变得冰凉冰凉的。
寨子的寨主是一个慈祥的老者,满脸的皱纹和额头上以及下巴上两道深深的疤痕,证明他饱经岁月风霜,也饱受争战的洗礼。他的两眼在黑夜里炯炯有神,闪耀着智者的光辉。他告诉六福,抓他并不是因为他偷窃了稻谷,漫山遍野的稻谷,他吃那一点怎么也比不过小鸟儿。他们以为他是仇人派来的探子。老者深怕六福不清楚,解释说,仇人就是汉人,就是汉人中的官兵。老者一眼就看出了他不过是走投无路的流浪者。老者说,你一身褴褛,面黄肌瘦,仇人的探子不可能是这个样子,他们有酒有肉,总是喜欢大吃大喝。你也不是讨口子,你的眼睛里没有讨口子那种神色,你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有从讨口子眼睛里看不见的坚定和毅力。所以,老者决定将六福当成贵宾,请他享用开镰节的歌舞和美食。
对于老者的慧眼和宽容,六福难以表达感激之情,不由得流出了激动的泪水。他告诉老者,当时他还以为自己会被烧烤起来吃掉。老者听后哈哈大笑。就在此时,有人走到老者跟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递给他一个火把。老者站起来接过火把,双手举在胸前,开始说话。他的话语很长,声音洪亮。听的人都很认真,鸦雀无声。说到紧要处,大家开始呐喊,唔哈,咦啊——嘎咯。老者继续说,他一边说还一边瞧着六福。六福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身子痒酥酥的,很不自在。
老者突然把火把递给了六福。六福一愣,不敢接。老者微笑说,接下吧,这是对待贵宾的礼遇。六福接下火把,却不知道拿在手里需要怎么做。老者指着坝子中央的火堆,说,你过去把篝火点燃,去吧,大家都会感谢你的,都会冲你欢呼的。晚风习习,火把上的火苗像欢快的舞者一样轻松跳跃。所有人都向六福让开了道,大家注视着他,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微笑。六福把火把塞进柴火堆下面,那里铺垫了许多干燥的松叶和稻草。火着了,飞快地燃烧起来,轰一声,火苗像鱼群炸窝一样四处乱窜,袅绕的火舌包裹住了整个柴火堆……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六福看见老者的微笑涂满了金色的光芒。此刻有凄厉的惨叫从远处传来。声音渐近,是几个壮汉在驱赶一头猪。几个小伙子迎上去摁住那头猪,抓的抓腿,揪的揪耳,一个壮实的汉子从腰间抽出雪亮的尖刀,耍把戏似的在手里掂了一下,轻松地喂进猪的胸膛。嗷嗷的叫唤戛然而止,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洒满了铺在下面的芭蕉叶。几个妇人冲上前来,将怀中罐子里的米粉倒在猪血上,然后飞快地揉搓,揉搓成血面团子……真没想到这些人的手脚会那么麻利。他们很快就将那头猪开膛,取出下水,填塞进香料,涂抹了调料,然后用芭蕉叶飞快地包裹起来,再用稻草绳子紧紧地像粽子一样缠起来,把那根木杆穿插进去,架上了火堆。
老者发出一声长啸,人们涌向火堆,手牵着手开始了舞蹈和歌唱。
熊熊的火焰袅绕着那只巨大的粽子,一旁有人不停地往上洒水,巨大的粽子转动起来,开始袅绕起白色水汽,有香气弥漫开来。
你没吃过这样烤出来的美味吧?六福刚回到他的贵宾席上,老者这样问道。六福点点头,说是的,我连见都没见过呢。老者笑笑说,它的美味匪夷所思,我差不多走遍了你们整个汉区,从来没吃到过这样的美味,所以我才又回来的。老者的话叫六福很好奇,他看着他。老者抬起头,似在回味已经成为遥远过去的生活。老者告诉六福,他十四岁那年的某一个早晨,突然想去外面的世界,于是他就开始了远行。他不知道去哪里,去干什么,只知道往前走。他不停地走啊走,不停地遭遇各种苦难,那些苦难是坐在家中一万年也想象不到的。突然有一天,正当他快步往前的时候,猛一低头看见了脚底下金黄的稻谷,回家的念头油然而生。我们的寨子叫嘎龙寨,嘎龙,翻译成你们汉话,就是鹿的家。老者说,我原来的名字叫阿图宏,翻译成你们汉话就是狩猎者。从这个名字你就不难猜出,我出生在猎人家族。其实在我们这个部族,猎人还担负着一个重要使命,就是保卫家园,所以说,阿图宏也就是看护者的意思。老者说他历经千辛万苦,受尽无数磨难,终于回到了嘎龙寨。他回来正是关键时刻,因为他的父亲刚刚在一场争战中英勇牺牲。于是他世袭了嘎龙寨的权力镰刀。在接下来和仇人的争战中,老者说他所表现出来的勇敢和无敌,让整个嘎龙寨的人刮目相看,也使得仇人胆战心惊。他挥舞着如同弯月一样银光闪耀的镰刀,像砍瓜切菜一样割下仇人的头颅。不管再多的仇人扑向他,也不管他们多凶猛,在他的镰刀之下,都只是成熟的稻谷,只会成片倒伏。于是大家都叫他杲布,翻译成汉话就是收割者的意思。杲布不仅用仇人的鲜血洗去了耻辱,还用仇人的头颅为自己奠定了崇高的声威。这么多年来,所有胆敢冒犯嘎龙寨的仇人都遭受了我无情的收割,我收割的头颅曾经挂满了整个碉楼。不过前不久我下令把那些头颅取了下来,把它们安放在黑暗的山洞里,让它们和胆小怕事的蝙蝠做伴。杲布说,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我在思考一种更加平和的方式对待那些仇人,我想跟他们和平相处。你不知道,远道而来的汉人小伙子,这么些年来尽管我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是无法将仇人们收割干净,他们实在太多了。而我呢已经老了,你瞧瞧,我的牙齿都开始松动了。开镰节是嘎龙寨最盛大的节日。这个寨子有稻田无数,所产的稻谷可以装满嘎龙寨所有囤包、囤围、谷仓、木桶、箩筐和簸箕。他们用稻谷煮米饭,酿酒,喂养他们最喜欢的黑猪,犒劳他们的朋友水牛。所以,在收获的前夜,他们会举办盛大的开镰节,一来庆贺即将到手的丰收,二来向护佑他们的风神雨神地神水神谷神等众神们表示敬意……他们唱歌,跳舞,喝酒,吃那香喷喷的猪肉,直到天明。第二天,整个嘎龙寨到处都是一片嚯嚯磨刀声。无论男女老幼,人手一把镰刀,一个比一个磨得雪亮,一个比一个磨得锋利。到黄昏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了收割。杲布给了六福一把镰刀。他希望六福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帮助他们收割稻谷。你应该好好享受一下丰收,好好享受一下丰收日的美食,这对你很有好处,可以让你变得更加强壮些,因为接下来的日子——根据我的经验,我估摸着还会有更大的苦难等着你。杲布说。
六福认为杲布说的是实话。而这个时候他已经和嘎龙寨的人们开始了和睦友好的相处。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了亲切,几个小伙子还很乐意与他搭伴劳动,并时不时地递给他葫芦,葫芦盛满了甘甜的米酒。而那些姑娘们则对他表现出了弥漫着无穷诱惑的善意。一个姑娘趁着他歇息的时候,紧挨着他坐下,摸出一个梨子来呼噜呼噜啃起来。她啃得很奇怪,啃掉的只是皮。一会儿工夫,一个白花花的梨子就递到了他跟前。嗯,嗯!姑娘示意他拿着吃掉。六福感激地笑笑,接过梨子啃了一口,那个姑娘伸出嘴巴要六福喂她。六福把梨子塞到姑娘嘴巴跟前,姑娘小小地咬了一口,推回到六福嘴边。姑娘看着六福吃完梨子,牵着他的手来到一片丰茂的稻谷中央,扯着他仰身倒下,然后像一块肥沃的田地一样敞开胸怀。仰望天空穿云而过的满月,六福突然有一种想要放声大哭的感觉。他努力压抑住,泪水夺眶而出。
六福想要回家。
六福想从杲布那里获得些帮助。杲布很赞同他的想法,他说人这一生无论兜多大的圈子,最后都要回到那个原点上——就是故乡。杲布的话让六福很感动。不过杲布的意思还是希望他静下心来在这里住些日子,因为他有一件事情想请六福帮忙。究竟什么事情,杲布不愿意现在就说出来,只说六福很快就会清楚的。过了两天,寨子里迎来了一个汉人,此人的打扮像个郎中,他告诉六福,其实他不过是修脚师。
修脚师?六福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职业。
就是专门给人挖鸡眼,去痣去痘。那个修脚师说。
就在六福准备跟这个修脚师好好交谈一下时,他们被分隔开了。杲布神色严厉地警告六福,不准跟这个修脚师说话。警告了六福,他又警告修脚师。你,杲布指着修脚师的鼻子说,不准跟这个年轻人说话!
修脚师什么也没问,他似乎已经知道了某种潜伏的危险。但是六福却十分纳闷,凭什么不让我们交谈呢?瞧着杲布那严厉的神情,六福不敢问,只在心头嘀咕。这天晚上,六福被叫到一间小屋子里。修脚师早在里头等候着了。杲布也站在一旁,身边还有两个腰别弯刀的壮汉护卫。每个人的神情都很肃穆,尤其是杲布,两眼如同鹰隼,迸射着令人胆怯的寒光。
叫我来干什么?六福问。
修脚师手把着六福的肩头,将他像一个物件一样移动到自己对面的椅子上,然后示意他脱掉衣裳。六福只得依从,脱掉衣裳,端坐在椅子上。杲布摆了一下手,那两个壮汉来到六福跟前,手里多了条绳索,并且不由分说地就将六福连同椅子捆绑在了一起。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六福挣扎着,他满肚子的恐惧。他不知道他们要拿自己做什么事,他看见敞开在修脚师身旁的小皮箱子里,摆放着几把寒光闪耀的尖刀、剪刀和凿子。
你不要动。杲布说,这就是我要你帮的忙,你放心,不会要掉你性命的。听这么一说,六福只得安静地坐好。
是不是可以叫过来了?修脚师问。
杲布点点头,跟身边的一个壮汉说了句什么,那壮汉出去了,很快带进来一个人,是个男子,那男子低垂着脑袋站到六福身后。修脚师起身走到那个男子身边,仔细地瞅着,瞅完那个男子,修脚师又缩回身来瞅六福。六福被修脚师瞅得心头发毛,如坐针毡。修脚师瞧来瞧去,好像在做着对比。随后,修脚师拿起一块木炭在六福的脸上点了几下,像在做记号。修脚师再次进行了比对,瞧瞧六福,再瞧瞧六福身后的那人。
杲布似乎很不放心,也站到前头来看,看看六福,再看看六福身后那人。看完了,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修脚师进行下一步工作。
修脚师从他的小皮箱子里拿出一把小尖刀,凑近了六福,用尖刀在六福脸上的记号那里比划着。他很紧张,额头上渗着汗珠,手也哆嗦不停,那尖刀晃啊晃,如同犹豫不决的蚊子。修脚师终于下手了,六福脸上一阵刺痛,听到了皮肉破裂的声响。有血珠子滚落下来,修脚师手忙脚乱地揩了,赶紧从小皮箱子底下掏出一个小葫芦,他揭开葫芦盖子,一股臭味扑鼻而来。修脚师倒了些药在手心里,挫捏成米粒大小的丸子,他小心地捏着那颗丸子,放进他刚刚戳出来的窟窿眼里。啊,种好一颗了。修脚师长舒了口气,捋起衣袖,揩掉额头上的汗水。你得快点!六福听得身后那人喊叫道,他的语气恶狠狠的,冒着生铁般的寒气。六福自始至终没看清楚他身后的那人是谁,长什么模样。他被严令就待在屋子里,不准出去,因为那个修脚师叮嘱了,吹不得风也见不得阳光。六福被两个腰别弯刀的壮汉盯着,不准他的手去触摸刺疼的脸。
这天晚上,六福做了很不好的梦,梦见自己被人杀了,脑袋悬挂在高高的碉楼上。就在他怎么也想不起杀掉自己的人是谁时,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自己,自己行走在黄灿灿的稻田当中,伸开双手,轻轻拂动沉甸甸的谷穗……第二天起床,六福就感到自己整个脑袋都肿了,他要求见杲布,见那个修脚师。杲布说好,就让你见见吧。他们把修脚师抬来,丢在六福跟前。修脚师早已死去,他们割掉了他的舌头,还打断了他的腿。
六福只觉得身子发软,喉咙发干,发木发麻的脑袋晕乎乎地如同灌满了水,沉甸甸就要从肩头滚落下来。
他们把六福塞到温柔的床铺上,给他端来茶水,还有白米饭和猪肉。六福一点食欲也没有,他平静了许多,他不知道已经发生过了些什么事,也不知道还将发生些什么事,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关在圈舍里的猪,对围栏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六福不敢多想,却又不得不去想。他的脑袋沉重如磐石,里头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恐惧、疼痛、麻木、疑问……六福真希望有人扛着个锤子过来,对着他的脑袋就那么一下,那么一切就都烟消云散。
杲布再次出现在六福跟前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杲布的脸上保持着一如既往慈祥的微笑,他说,喝掉它吧,勇敢的汉人小伙子,要知道这些药可是我爬上悬崖峭壁给你扯回来的。要再过些日子,你就是想喝我也没那本事给你扯回来啰,我已经很老了,原本鹰爪一样有力的手现在就跟葛根一样软塌塌的,我还差点从崖上掉下来呢。
六福端起汤药一饮而尽,然后把碗丢在一边,努力睁开眼皮看着杲布,说,你究竟要干什么?
哦,我只是让你帮我一个忙。杲布把饭碗往六福跟前推了推,说,只是一个忙,你别因为你的好奇心和害怕把事情搞砸了,来,你得吃点儿喝点儿,别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也都会到来的。
六福推开饭碗,回到床铺上仰身倒下。他希望自己赶紧睡着,然后醒来,一睁眼,一切不过都是梦境。
六福的脑袋消了肿。这让杲布松了口气,但是接下来他似乎依然处在担心中,每天都要过来看六福好多趟。六福被严加看护着,他不准出那间黑屋子的门,也不准洗脸。吃饭睡觉包括去茅坑,都在几个壮汉的轮流监视下进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六福的饮食一天比一天好,肉食除了猪肉,还有鸡肉和鱼肉,而大米饭则是拌过猪油的。吃过饭,六福被强行带到床上,让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准动。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六福百思不得其解。
好些天过去了。六福被准许走出屋子。就在他前往坝子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行走起来很不利落,他看看自己的手,白生生的,像出土的花生苗一样胖嘟嘟的。再捋起裤腿,原来青筋和骨头毕现的两腿,竟然也长得嫩生生、白胖胖的。自己这是怎么了?胖了?肥了?
一头母牛叉开双腿,撅下屁股,噼里啪啦地撒着尿。母牛撒完尿,甩着尾巴去舔它的牛犊去了。六福来到那泡尿跟前,等漂浮在上面的泡沫散干净了,将脑袋伸过去,在臊臭中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这张脸。真是难以置信。六福看到的是一张胖乎乎的脸,和胖乎乎的脸上几颗黑痣。
你得晒晒太阳,你太白了。杲布走过来,打量着六福。
你要把我变成谁?六福扯住杲布厉声逼问,他已经打好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搞清楚事情原由,哪怕是死也不能死得稀里糊涂的。何况,还惧怕什么死亡呢?死亡对于六福来说其实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了,它就像一条恶犬,无数次地扑到他的跟前,都已经咬住他的脚后跟了,最后还是被他一脚踹开了。杲布似乎已经看出了六福的打算,他和蔼一笑,轻轻拍拍六福的肩膀,指着坝子另一头的晒场,意思一块儿去那里走走。晒场上一群女人正在扬场,一阵风吹过来,饱满的谷粒在一边,空虚的瘪颗在一边。
我有个儿子,我一直认为他是我们狩猎者家族最勇敢的后裔,我对他将来成为像我一样的收割者满怀期望和信心。杲布说,但是他现在遇到了麻烦,他杀错了人。杲布告诉六福,他的那个儿子跟他小时候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尤其是汉人的世界,以为有多少稀罕玩意儿,总爱往他们的地界里跑。三个月前,他的儿子再次去了汉人地界,竟然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杲布的儿子认为那个姑娘比传说中的天仙还要美丽,山谷里所有的鲜花加起来都不如她,就许下誓言,要用半个嘎龙寨的黄金一样的稻谷把那个美丽的姑娘换回来,却受到了一个浑蛋的阻挠。那个浑蛋也打起了美丽姑娘的主意,但是他一个子儿也不想花,想凭借几支枪炮就把那个美丽姑娘带走。姑娘的哭声和那个浑蛋的粗野蛮横激怒了杲布的儿子,杲布的儿子就像猛虎下山一样扑向那个浑蛋和他的爪牙。只一眨眼工夫,他就割掉了那几个家伙的脑袋。所有的人都吓坏了,都叫杲布的儿子赶紧离开,能够躲多远就躲多远,因为他砍掉的是一个叫吴大帅的儿子的脑袋。杲布问六福听说过吴大帅没有。六福摇摇头。杲布伸手指了指,说,如果你从这两个方向过来,就一定知道这个魔头了。这个魔头分明是从地狱里出来的,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拿大炮轰人。杲布曾经见过他将一个反对他的人捆绑在炮口,然后轰一声,那人连点粉末都没剩下。吴大帅并没立即带兵过来,而是派人传话,说丧子不能复生,他并不想把嘎龙寨怎么样,他只要求等到稻谷成熟,将整个嘎龙寨一年的收成全部运送到他的大营,此外,还有杲布的儿子的脑袋。那带话的人说,吴大帅专门叮嘱了,叫杲布不要弄虚作假,稻谷要车干扬净,不带半点瘪颗和水分,他的儿子也必须是他的那个儿子——脸上长着几颗黑痣,什么形状,什么样子,吴大帅已经根据目睹者的描述叫人画了下来,就张贴在那里。说如果杲布胆敢欺瞒他,那么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将嘎龙寨夷为平地。
杲布说他十分清楚吴大帅,知道这个魔头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而且总是说到做到。
你知道那个美丽的姑娘是个什么下场吗?杲布问。六福摇摇头。杲布叹了口气,说,那个前来传话的人带着个小盒子,说那个美丽的姑娘就装在里面。杲布使劲伸展了一下腰板,看着远方天边的云彩,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小小的盒子怎么会装得下一个人呢?我叫我的儿子千万不要打开,但他就是不听,他太喜欢那个姑娘了。结果他打开那个盒子就等于打碎了自己的心,因为里头装的是那个姑娘的人皮……杲布告诉六福,在他没看见六福之前,他的天空一直黑沉沉的,真像是要垮塌下来了。是六福给了他希望。他没想到这个世上还有长得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的人,只是六福太瘦,脸上没有他最想要的黑痣。突然,他想到了修脚师。嘎龙寨的人素来没有穿鞋的习惯,因为长年赤脚,所以脚上难免会长出鸡眼。这个修脚师每隔两三年都要来嘎龙寨一趟,给大家挑鸡眼,偶尔也帮那些爱美的姑娘们去除脸上的黑痣。修脚师既然会去除黑痣,那么他能不能帮忙长上呢?杲布叫人去请了修脚师来。没想到修脚师竟然满口应承下了这个活计,只是开价高了点儿。但是杲布毫不在乎,他表示只要修脚师的活儿做得好,他可以给两份报酬。这可把修脚师高兴坏了。
种完痣后,杲布担心修脚师泄密,就把修脚师割掉舌头关押了起来,作为补偿,杲布表示会支付修脚师一大笔金银。却没想到修脚师为了逃走,还打伤了看守他的人。这可惹怒了杲布,于是毫不留情地叫人打断双腿,处死了他。曾经有一年,我的脚上长了好几个鸡眼,疼得走不了路,野鸡在眼前都逮不住。是修脚师帮我割掉了鸡眼,让我恢复了以往的健步如飞。他还给我吃了他秘制的汤药,这么些年,我的脚上再没生过鸡眼。杲布的眼中,生出一丝怅惘,他微微仰起头,环顾着嘎龙寨。高高的碉楼在阳光下像是被涂上了一层金粉,刚刚收获过后的田地像产后的母亲,享受着甜蜜和安谧,母牛安详地吃草,牛犊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木锨扬起稻谷,尘埃散去,谷粒澄黄……也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人,嘎龙寨才是如今的样子。杲布收回目光,看着六福,说,我老了,我也不想再打打杀杀,但是我不想失去唯一的儿子,失去我的嘎龙寨。这就是你要我帮你送死的理由?六福问。
我记得你跟我说起过,你这样四处奔波,是为了寻找……寻找什么?杲布挠挠稀疏的头发,嗯,是什么呢?哦,我记起来了,明净世界,对,光明洁净的世界。不过我要以一个老人的身份提醒你,你找不到的,没有明净世界,没有。有!六福说。
没有。杲布为六福的固执感到好笑,他说,凭我也曾四处流浪的经验,我向你保证,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个地方,没有的。
有!六福叫嚷起来。
没有的。你说你见过,你那只是在梦里见过。我猜想啊,你那样的梦还是好些年前做的吧?杲布就像瞧穿了一个恶作剧似的嘿嘿笑起来,说,凭我活了这么多年的经验,我跟你打赌,你从今往后再也不可能做那样的梦了,你再也梦不到那样光明洁净的世界了,你所有的梦里都会只剩下要命的惨叫,永远也堕落不到底的深渊,还有路边的白骨,杀场的血泊……六福思前想后,决定采纳杲布的建议,安安静静地待在嘎龙寨,一面享受杲布提供的美食美酒,一面思考选择什么样子的死亡方式。杲布说了,他可以等六福死去后再砍掉六福的脑袋,六福可以自由选择他的死亡方式,自缢、砍头、毒药、溺水……只要不损毁面部,什么都依他。怎么死呢?六福想到了自缢和毒药,后来又想到了醉酒后砍头,究竟哪样呢?六福一直在这三种方法上左右徘徊,犹豫不决。
但是吴大帅却迟迟不派人前来接收。
一直沉重冷静的杲布在等待中变得烦躁起来了,很多时候他要亲自爬上碉楼,不放心地往吴大帅的方向张望。六福站在坝子中望着杲布,看不出他的心头是庆幸还是期盼。
日子一天天过去,杲布实在熬不住了,叫了人前去打听。打听的人很快回来,带了个惊人的消息,说吴大帅已经被他的敌人撵跑了,早就不在他原来的驻防区了。撵跑了?杲布根本就不相信,叫人继续前去打听,看吴大帅被撵到哪里去了。打听的人很快回来,带了个更加惊人的消息,说吴大帅已经被打死了。死了?真死了么?杲布哪里肯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回他安排了三拨人出去打听,要获得最确切的消息。
六福看着杲布焦虑的样子,觉得好笑。这些日子里,杲布苍老得很快,头发全白了,身子也佝偻了,像把弯刀似的走路。
三路人马很快回来,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惊人地一致,吴大帅的确死去了,是被手下人打死的。听了这个消息,杲布愣在那里许久才缓过神来,他的脸上没有一点高兴,反而增加了许多忧虑和疑惑。
是不是要找人去把他的骨骸挖出来摆在你跟前,你才相信他真的死了?六福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到杲布跟前。
不要以为你就可以离开了。杲布看着六福身后的几个壮汉,说,你们把他给我盯紧了,不要让他跑掉了。
人都死了,你还把我留在这里干什么嘛!六福冲着杲布的背影高声叫唤道,我没用处了,你该放我走!
杲布根本不理会六福。六福继续留在嘎龙寨,他的美食和美酒依旧如前。唯一跟以前不一样的是,六福觉得不用再煞费苦心地思考如何死去了。过了一段时间,美食没有了,酒也没有了。六福欣喜地以为,食物的改变意味自己处境的改变,他可以走了。谁知道他刚走到寨子门口,就被壮汉们的弯刀逼了回去。百无聊赖的六福跟寨子里的老头们学会了一个活计,用荆条编筐。很快六福的手艺就超过了他的老师,他编织的荆条筐又结实又美观,大家都抱了荆条来,一时间他被荆条包围在其中。六福十分乐意这项工作,他动作娴熟,有条不紊,看着丝丝荆条很快就成了大大小小的筐子,六福很有成就感。
这样的日子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有一天,杲布叫人把六福带到他跟前。杲布看看六福,说,我决定放你走。六福感到很意外。杲布说,我见识过你编筐的手艺,你是我所见过的筐编得最好的,也是最快的,寨子里的人都想把你留下。不过,我还是觉得放你走,因为我实在不想见到你脸上的那些黑痣!它们让我恶心,让我无法忘记我曾经干过的……蠢事。
六福终于离开了嘎龙寨。他离开嘎龙寨的时候正是傍晚。几个小伙子正往坝子里搬柴火,几个姑娘也加入了进来。
在出寨子大门的时候,六福看见一个女人跟在他身后,那个女人似曾相识。哦,是那个月圆之夜给自己吃梨的姑娘,对,是她,这也不知道多久没见,姑娘变得沧桑了许多,发饰也从姑娘变成了女人。见六福认出了自己,女人很高兴,她抖抖身子,从宽大的袍子里抱出一个婴儿来。婴儿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看看这,看看那。六福想要伸手去触碰一下,还没挨着,婴儿就哇哇大哭起来。女人笑了,笑容很灿烂,很饱满。
女人站在寨子门口,以那饱满的笑容,送六福远去。
当来到寨子外面,六福看看成片的稻谷黄澄澄的,就像满地金子。他轻轻走了进去,双手拂动颗粒饱满的谷穗,感到它们就如同女人的笑容,令人心醉。
王阿三是六福在一个破酒馆认识的。那些日子不停地下雨,脚下的道路被浸泡得又烂又软,尽管如此,六福还是坚持行进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因为寒冷,不是因为害怕生病,六福是不会停下的。他走进那个破酒馆,掀下身上厚厚的蓑衣,哆哆嗦嗦站在屋中,湿透了的衣裳直往下滴落水滴,他的脚下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掌柜的是个面相凶狠的婆娘,她瞪着六福,吼道,避雨啊?避雨到门口屋檐下去!六福摸了几个钱放在柜台上,上下牙打架似的嘎嘣嘎嘣直响。掌柜婆娘掂掂钱,说,这点钱,你要做什么?六福咬咬嘴唇,疼痛让内心的汹涌的寒气平息了许多,他说,酒,酒……
掌柜的婆娘端了碗酒,放在靠近灶台边的桌子上,要六福去那里喝,说那里挨着烟囱,有热气。六福感激不尽。等他走到桌子跟前,发现那里已经坐了个人。这个人就叫王阿三。王阿三冲着六福笑笑,六福也想报以笑容,但是脸却紧巴巴的,生硬,像个生铁蛋子。
一碗酒很快下了肚。酒可真是个好东西。那碗酒就如同一团火,在六福的肚皮里燃烧起来,使得整个身子一下子变得暖暖的。要是再来一两碗就好了,没准儿还会大汗淋漓呢,可是口袋里已经再没有第二碗酒的钱了。六福正想着,一碗酒摆在了自己跟前。是王阿三送过来的。王阿三一脸和善的笑容,他说,喝吧喝吧,这天气得多喝点儿,免得生凉寒病,凉寒病可不是小病啊,弄不好就要人命,我好些个朋友就死在这病上头。
六福喝了那碗酒。王阿三给六福又倒满一碗,豪气地说,喝,喝了我这里还有。三碗酒下肚,六福感到身上已经没了寒意。对于王阿三再倒过来的酒,他不敢再喝了。王阿三的过分热情,让六福产生了种不祥的预感。萍水相逢,陌生不识,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我叫王阿三,是个贩皮子的,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弄不好就丢掉性命了。王阿三苦笑着端起酒碗,叹息说,还好,我还活着。说着把酒碗往六福跟前一送,说,看得出来你也是有些经历的人,这一路上怕也死过几回吧,来,为了庆贺我们还活着,干了这碗!
六福接过酒碗,看着王阿三,说,我只是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一无是处,一文不名,你在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的。
王阿三愣了一下,笑起来,说,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请你喝酒是要图你什么。我只是一个人孤单,想要找个朋友说说话,喝喝酒,要是接下来可以同行一段路的话,那就更好了。
六福一听放心了,端起酒碗大口喝起来。两人边喝边交谈,很快他们就真的成了好朋友。王阿三拿出包袱,取出衣裳让六福一定要换上。六福没拒绝王阿三的好意。在换衣裳的时候,王阿三又拿出一个大洋来丢给掌柜婆娘,说,帮忙热一锅水,伺候我这个朋友洗个热水澡,要是有香胰子的话,别藏掖,拿出来,可是一个大洋呢。
六福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裳,再加上酒足饭饱,别提有多舒坦了。王阿三跟掌柜婆娘要了一间空房,邀请六福跟他一块儿就在这里歇息一夜。因为喝多了酒,六福身子软软的,而且这新认识的朋友也对自己这么热情,实在不好拂了人家美意,就跟着进了屋子。
进了屋子,王阿三跌跌撞撞地拿不住包袱,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六福忙上前帮忙去拣,谁知道包袱松了袢儿,滚落出许多亮闪闪的银圆来,足有几百块。把六福吓了一跳。
这些玩意儿,这一路上可没把我折腾死。王阿三踹了那些银圆一脚,叹息说,出门的时候怕赚不到钱,等赚到了,一路上又怕被偷了被抢,藏着掖着,小心翼翼,就像块石头坠在脖子上,要不是这些东西,这一路走起来也不知道该多轻松。六福见王阿三两眼迷离,知道他醉了,忙帮他收拣起来。
兄弟,收拣它做什么,这些可恶的东西,你不知道它有多害人。王阿三扑过来,将那包袱银圆踢得满地都是,哐啷直响。六福生怕被那面目凶狠的掌柜婆娘知道,要知道这么多的钱,足够让恶念在一个善良的人心头萌芽,也完全可以让一个心存恶念的人更加丧心病狂。六福将所有的银圆收拣好,装进包袱捆绑结实,一抬头,发现王阿三已经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六福抱着装满银圆的沉重的包袱,塞在王阿三的枕头边。王阿三哼哼两声翻过身子,抱着包袱吧唧吧唧两声,梦呓道,兄弟,别走,咱们再喝,再喝……六福看着王阿三熟睡的样子,心头很感动。他点亮油灯,拿根棍子紧紧握在手里,将板凳搬过去抵在门上,自己在上头坐下,两眼瞪得圆圆地看着床上的王阿三和他的银圆,两耳警惕地听着外头的丝毫动静。在这样一个纷乱的世道,在这样一个漫长的夜晚,是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六福已经打定好了主意,无论如何,哪怕是拼掉自己的性命也要保证王阿三和他的银圆的安全。一夜无事。真是万幸。第二天王阿三和六福一块儿上了路。都走了好大一截路了,王阿三又要折回去,六福问他干什么,王阿三说我得再给那个掌柜婆娘点酬谢。六福问为什么,该给的你都给了,还给了那么多,像你这样的客人怕一万年也遇不上一个吧。王阿三说兄弟啊,如果不是那个酒店,我肯定遇不上你,再说了,人家待你我兄弟二人也很好啊,上的是好酒好菜,还热水给你洗澡,拿她自己都舍不得的香胰子给你用,还有啊兄弟,你可能都不知道,那个婆娘是个寡妇,昨天我去的时候她跟我说了,她的男人前些日子患病死了,她一个人撑着个店子不容易啊,我现在赚钱了,理应大方一些,慷慨一些,就当为你我兄弟积德积善嘛。看着王阿三转回去的背影,六福真是不得不感慨,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人啊。过一会儿王阿三回来了,手里多了两包干粮,他塞给六福一包,说,兄弟啊,你我有幸相识,有幸同路,但前头就是岔路口,你我就要各奔西东,这包牛肉你拿着,饿了也好充饥。这让六福十分感动,六福拿过牛肉,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应该叮嘱一下王阿三,也算是对他的恩情的报答吧。
好,兄弟,你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王阿三说。
六福简要地说了自己的经历,说了自己这些年所遭遇的般般危险,所受的种种磨难,然后说,之所以要跟王阿三先说这些,是因为下面的话就是这些危险和磨难总结出的经验。六福要王阿三出门在外千万不要露财,因为很多歹毒之人为了几个小钱就不惜杀人。其二,不要跟陌生人打交道,这个乱世凶年,是没有人可以值得信赖的。第三,一个人在外不要喝酒太多,因为那样的话很容易就会被人暗算……六福一口气说了很多。王阿三听得很认真,也很感动,他取下包袱,从里拿出一兜被一张精美的手帕包裹的东西,说道,谢谢兄弟,我知道你昨夜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手里拿着棍子背靠着门守了整整一夜,今天又跟我说这么多的肺腑良言,怎不叫我感激?这手帕里包的是一百个大洋,你且收下,接下来的路上做个盘缠,也不用再受那些苦楚。
六福吃惊不小,一百个大洋可不是个小数目。六福虽然心动,但是一想到人家如此深情厚谊地待自己,自己又怎么能起贪图之心呢。于是一再拒绝。王阿三却是执意要给,他急得几乎都要哭起来了,哀求六福无论如何也要收下,那可是他一片心意。六福也感动得要哭,泪雨婆娑地说,兄弟啊,你叫我如何报答你啊。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面的,你且记住一个地名,凉风垭口老鸹岩,三棵树下磨盘石。王阿三把那包银圆塞给六福之后,又从怀里摸出个玉坠来,放进六福手心,说这颗玉坠保了他一路平安,此番送给六福,权作念想。
兄弟,你给我这么多珍贵的东西,我却什么也拿不出啊!六福因为感动,哽咽得心头阵阵疼痛。
兄弟且莫要说这些话,都是个缘分!王阿三向六福拱拱手,抹了眼泪,转身而去。目送王阿三背影消失,六福恍如梦中。如果不是手中的玉坠和一大包银圆,还有这一身衣裳,他还真不敢相信自己会遭遇到这样的好事。只是朋友此去,何年是相逢啊。六福叹息一声,继续开始了他的远足。走了一阵,六福才猛然想起,自己只知道这位好友名叫王阿三,却不曾问过他家住何处。好在记得那个地名,凉风垭口老鸹岩,三棵树下磨盘石。想一想,这是个什么地名儿啊?听起来怪怪的。再想一想,这事还真是蹊跷,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人呢?
六福胡思乱想着,不知觉间脚底下的步子轻快起来,而放眼远处,那光明洁净的世界还真就在那里。如果自己真找到了那个明净世界,就一定要前来寻找到这位好朋友、好兄弟,让他跟自己同住在一起,共享荣华安乐。
这天晚上,六福投宿了一家铺面看起来十分不错的旅店,要了酒菜,好好吃了一顿,然后让店家给他沏了壶好茶,端了点心。这天晚上六福睡得很晚,他坐在窗台前,一直在想着王阿三,这位好朋友、好兄弟现在可曾入睡,是否又喝了酒,是否已经到家?要是只身在外,且又喝多了,搭讪上了陌生人……真让人担心呐!正迷迷糊糊,突听得一阵马蹄声急促地从远处而来,渐渐近了,在店家门口停下。六福一个筋斗翻起来,他以为来了土匪,赶紧翻身下床将那包银圆塞到床下边的一个尿罐子里。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来人吆喝店家,并且亮明了身份,是本县警察局的,来此缉拿要犯。六福松了口气,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缓解心头的紧张。不一会儿,店家就来敲门,说警察老总来缉拿要犯,例行盘查,请客官老爷开门。六福开了门,进来一个警察,问了他叫什么,去往何处。六福照实回答。那个警察突然看见六福挂在胸前的玉坠,眼睛直了,猛地端起枪抵住六福的脑门,要他趴在地上。六福吓得身子一软,连忙趴下。那个警察冲着楼下吆喝道,快来,伙计们,逮住了,要犯逮住了。
老总,你们搞错了,搞错了,我不是要犯,我是过路的……六福正吆喝着,脑袋突然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击,嗡一声就晕过去了。
等到六福醒来,已经天明。旅店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被五花大绑,警察提了好些个问题他都回答不上,或者回答出来,叫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警察问,你从哪里来?
六福说,“■”村。
警察问,你去哪里?去干什么?
六福说我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去干什么,我去寻找一个光明洁净的地方,那个地方……
没等六福接着说,围观者和警察都哈哈大笑起来。
警察笑够了,继续发问,你的这身衣裳哪里来的?
六福说,一个朋友送的,他叫王阿三。
警察问,那么你的这个玉坠呢?
六福说,朋友送的,他叫王阿三。
警察问,那么这包大洋呢?也是王阿三送的吗?
六福说,是的,是他送的。
警察问,王阿三是谁?他家住在哪里?
六福说,王阿三是我朋友,做皮子生意的,他家在哪里我不知道。
围观者和警察又哄笑起来。
警察笑够了,缓过来气,继续发问,你在哪里认识王阿三的?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凭什么要送给你这么多银圆?我们来盘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把银圆藏起来,还藏在尿罐子里呢?
六福说,我在一个旅店里认识的,昨天才认识,他为什么送我银圆呢?他说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我把银圆藏在尿罐子里,是因为我听见你们的声音以为是强盗来了……
编,继续编,我看你把这个荆条筐子编得圆不!警察没再笑了,也不准围观者们笑,他们站在六福跟前,冷冰冰地说,伙计,我们要带你回警察局了,实话跟你说,到警察局见了我们局长,别拿你刚才编的这些话去搪塞他,你得跟他老实点,他可是个容易发毛的主儿!
六福被捆绑了双手,脖子上套着绳子,像赶牛一样被几匹马夹在中间。六福想要叫喊,可是叫喊什么?冤枉?什么冤枉?他如同坠入五里云中,一点儿也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局长是个很威猛的人,问话很简单,不苟言笑。六福的回答让他很生气,他一声令下,六福就被高高地悬挂起来,皮鞭暴雨似的落在身上。六福吃不住打,晕死了过去,但是被一盆刺骨的冷水又给泼醒过来。警察局长继续发问,问话还是一样简单,一样不苟言笑。六福的回答照样让他很生气,他一声令下,六福又被高高地悬挂起来。不过这一回不是皮鞭,而是烧得红红的烙铁……等警察局长再问,六福已经不敢回答了。他连冤枉都不敢叫了。也就这个时候,警察局长突然变得话多了起来,他告诉六福,别想狡辩,杀人的事实和证据都已确凿,像被打断脊梁的狗一样,他已经被钉死了!
警察局长说,这个世上并不存在一个叫王阿三的人,不过倒是有一个叫梁静松的人,想必你应该很清楚地记得这个人吧?六福摇摇头。警察局长在鼻子里哼哼两声,瞪着六福,说,你杀死他的时候,就没问问人家的名字?
杀……杀死哪个?六福怯怯地说,我从来没杀过人,我是冤枉的,你们搞错了……警察局长噌地站起来,凑到六福跟前,好奇地打量着他,问,你是什么来头?你的嘴巴怎么这么硬?实话跟你说,我不怕你跟我耗,我可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收拾你的法子,你总没九命猫厉害吧?九命猫是江湖上最凶悍的盗匪,到了我这里,三堂没过完就老老实实交代了,哭得跟个孙子样……你还有一堂,这一堂你选什么?尝尝我的人肉竹签?还是尝尝我的辣椒水?
你究竟要我干什么,你跟我说嘛。六福又哭起来。
警察局长没再吆喝动刑,他嘿嘿地笑起来,叫人给六福松了绑,让他好好歇息一下,说晚上给他准备的有好吃好喝的。
我有点事情出去一下,晚上再过来,你吃饱喝足,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如何?警察局长笑眯眯地问。
行。六福说。
这才好嘛,你别耍滑头,我会好好待你的。警察局长说,你也别怨我,你是贼,我是兵,我怎么对你都是合情合理的,对不对?
六福赶紧点头。
看着警察局长离去,六福松了口气,他慢慢蜷缩回差点就被扯断了的四肢,轻轻躺下,浑身的疼痛使他不住哆嗦,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发出阵阵呻吟。其实你早就该老实交代,也不用受这些罪的。一个老狱头过来,蹲下身子问六福要不要帮忙把他拖到墙角里去。那里有干草,是给九命猫准备的,他没躺两晚上,大前天毙掉的。
六福点点头。老狱头拽住六福的胳膊,把他拖到墙角那堆干草上。
谢谢了,老人家。六福咬着牙关,强忍疼痛,让自己坐了起来。
老狱头团起一大把草塞到六福后背上,让他倚靠在墙上。六福感到疼痛缓解了许多。他再次道谢,还喊了句冤枉。这一声冤枉喊出来,泪水也随之滚落。老狱头看看六福,叹息了声,说,大清的时候我就呆在这个牢狱里头,陪了成百上千的死人。哪一个进来的时候不说自己是冤枉的?可结果呢,不是被砍了脑壳,就是遭炮轰了,没几个活着走出去的。
我真是冤枉的。六福说。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冤枉的呢,我只是看你可怜,起点好心,让你少遭点罪。老狱头说。
六福不再说什么了,默默地落泪。
老狱头拍拍六福的肩膀,说,小伙子,放宽心思,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没什么,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说着站起身,出门去了。
六福看着老狱头的背影,绝望地叫道,我真是冤枉的啊!
走到门口的老狱头又折回身来,看着六福,眼神变得轻蔑起来,他说,小伙子,所有要死去的人我都很尊重他们,我不管他们犯了多大的事,也不管他们造下了多大的罪孽,从来不看不起他们,他们要吃要喝,我都尽量满足。但是,小伙子,我有些瞧不起你了。我知道,这个牢狱里头是关过些被冤枉的人,不过你呢,我看不是——
六福一把扯住老狱头,老狱头吓了一跳,赶紧抽出别在腰间的警棍要向六福敲下去,六福吓得忙松了手,蜷缩回墙角,啜泣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到了这里……
老狱头别回警棍,按捺住火气,冷笑说,好吧,你不知道,我就来说给你听,你好好听着,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在一个叫茅坝的地方,有一对姓梁的兄弟,哥哥叫梁静松,弟弟叫梁静柏,兄弟二人子承父业,从小就开始做生意。他们做生意的路子很广,无论皮毛,或者丝绸,还是药材,见什么赚钱就做什么。但是好些年过去了,兄弟二人都没赚到多少,父辈积淀下来的殷实家业也渐渐衰败下来。三年前,兄弟二人再次出门,这一回他们发下了宏大誓愿,一定要赚个盆满钵满才回来,要重振家道。兄弟俩怀揣着振兴家业的雄心,四海奔波,吃尽了苦头,终于赚了一大笔钱。于是决定荣归故里,好好享受一下富裕的日子。兄弟二人将金银一分为二,背负了就往家里赶。一路上兄弟二人小心翼翼,生怕遭遇了强盗劫匪。在过一个叫凉风垭的地方的时候,哥哥决定和弟弟分道而行,弟弟走垭口之下,哥哥走垭口之上,因为这个地界历来土匪横行。哥哥说,要是真有土匪,这样可以避免兄弟二人同遭毒手,既可保留下一脉香火,同时还保留了一半财产。弟弟一听哥哥说得有理,只好如此。
过了凉风垭,弟弟来到兄弟俩约好的地方,左等右等也不见哥哥。弟弟以为哥哥已经遭遇不测,或者是哥哥先到,等了一阵不见他,已经回家去了。弟弟匆忙往家里赶,却不见哥哥,于是赶紧前往警察局报案。
警察局接到报案,几乎没怎么费工夫就逮住了凶手。这个凶手,就是六福。之所以肯定六福是杀害梁静松的凶手,是因为六福身穿的就是梁静松的衣裳,带的玉坠是梁静松的生前之物,那包裹银圆的绣工精美的手帕是梁静松临行前他的妻子给他的念想之物。至于那包银圆,更是如山的铁证。
六福知道自己受了陷害,而陷害自己的人一定就是那个叫王阿三的。那么,唯一能证明自己清白的就只有酒馆那个掌柜婆娘了。
如果不是那个婆娘,还不会这么轻易地逮住你呢。老狱头说,就是她提供的线索,说看见你从酒馆门前鬼鬼祟祟地经过,她还招呼你喝酒,你做贼心虚,不敢停留。
六福彻底绝望了。老狱头什么时候从他身边离开的他都不知道。他像傻了一样瘫软在角落里,几只老鼠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懒懒散散地在他跟前踱步,有几只试探着爬上他的身子,呲牙咧嘴,似乎想要啃了他。果然,有一只下口了,在六福的指头上狠狠地就是一下。六福疼得嗷一声叫唤,那爬上身子的老鼠吓得一蹦老高,跳下来,却并不躲避,而是煽动鼻子,长长的须毛一颤一颤的,把他张望。晚上,好吃的好喝的送来了。一盆炖肉,还有半拉烧鸡,一筲箕米饭,此外还有一罐子酒。
我说过,我这个人好说话的,只要你老实,守这里头的规矩。警察局长也来了,亲自给六福倒满酒。
是不是吃了这顿就要处死我了?六福问。
还早呢,你都还没画押呢。警察局长说,现在有两个事情,你要交代给我,第一,你把尸体藏哪里去了?苦主要尸首,你就给人家呗。第二,你把那些金银放哪里了?我可听说梁静松身上带着数万金银呢。
六福瞧着警察局长的亮晶晶的双眼和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又瞧了瞧摆在面前的酒菜,想了想说,凉风垭口老鸹岩,三棵树下磨盘石。
在凉风垭口有个老鸹岩,在老鸹岩旁边有三棵树,三棵树旁边有个很像磨盘一样的石头,掀开石头,下面是个野狗洞,梁静松的尸首就在那个野狗洞里。但是,警察局长却没能从里头找到金银。为此他大为光火,回来后就把六福吊起来暴打了一顿。六福刚刚吃下去的东西,被打得呕吐了出来。
但是六福没办法交代出那些金银的下落。根据警察局长的提示,六福知道了那批金银还真不少,有二十根金条,五百银圆,此外还有十几张银行的兑票。我真不知道。我都这样了,我知道我肯定要交代的。六福说。
警察局长却不相信。他要老狱头好好照顾六福,别让他死去了。同时他也提醒六福,要好好保重身子,因为接下来他要被一点一点地打入十八层地狱。这十八层地狱其实就是钉竹签子、灌辣椒水、老虎凳、烟熏、火烤……在这些酷刑面前,六福一遍一遍地死去,又一遍一遍地活过来。如此死去活来,直到警察局长都失去了耐心,他掏出手枪抵住六福的脑门,咬咬牙,真想把他就地枪决,一了百了。但是,警察局长却放心不下那批金银,因此,他抬起的枪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就是下不了手勾动扳机。
你还是把他毙了吧。老狱头斗着胆子,指着那些刑具跟警察局长说,就是铁打的人在这些活儿面前也早化成水了——我看他是真的不知道。
警察局长放下手枪看看老狱头,说,你给我经管好他,要是他死去了,你也别想活。
老狱头叹了口气,等警察局长出了门,才说出在喉咙处停留了许久的那句话,咳,我看你也是被钱迷了心窍啊。
我要真知道那些金银在哪里,我早给他了,我还用得着受这些活罪啊?六福说。老狱头说是,我知道,看得出来你真是不知道那些金银在哪里。
我是被冤枉的。六福说,我是被一个叫王阿三的家伙害成这样子的。老狱头摇摇头,不想听这些,他告诉六福,他最不喜欢听死囚们的事情了,知道越多心头就越烦倦。这是因为他一旦知道人家是被冤枉的,看见还受那些罪过,心头就难受,就觉得自己要是不帮点忙的话,将来死了到了阎王殿里,阎罗王肯定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老狱头说,你有什么话还是跟警察局长去说吧,放心,他不会再打你了,他也懒得费那力气了,他现在等于是猴子拿块姜,吃又吃不得,丢了怪可惜,等到什么时候他突然想开,枪掏出来轰一声,你就轻松了,我也轻松了,他呢也轻松了,大家都落得太平清净。
警察局长被那些金银搞得神魂颠倒,他竟然跟六福做起了交易。他先是说,如果六福交出那批金银,他将会给六福一个可以自己选择的轻松的死法。六福笑起来。警察局长以为他同意了这个交易。六福说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也给我这么说过,说我可以选择自己乐意的死亡方法。警察局长说,后来呢?六福说,后来……后来我不在你跟前听你重复他的话么?警察局长说,我除了给你一个可以自己选择的死法,我还可以给你准备一口大柏木棺材,把你好好安葬,再给你请点法师念念经文,超度超度你。
结果可想而知,警察局长怒不可遏地离开了。
过了不久,警察局长又来了,这一回他甚至不惜徇私枉法,给六福开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条件。如果六福交出那批金银,他将放掉六福,而且还给六福一些银圆,一匹快马,他想去哪就去哪!
六福苦笑着看着警察局长,说,算了吧,你还是一枪崩掉我吧,随便把我拖去喂狗,或者就丢在这里喂老鼠也行。
警察局长掏出抢来,想了想,把枪揣回枪套,招呼老狱头过来,说,这个人不要再给他吃东西了,水都别给他喝。
老狱头很为难,说,你还是一枪把他毙了吧。
我真下不得手,你知道,那么多的金银……警察局长摆摆手,不肯再说了,看得出他很愤怒,也很难过。
六福本来是想就这么饿死的。三天过后,他真的奄奄一息了。他感到很愉快,就要死了,就要脱离苦海了。正如老狱头所说,一切都要轻松了,都要太平清净了。可就在六福以为自己的前脚就快要迈进鬼门关的时候,他做了个梦。老梦,就是那个明净世界,他在里头像鱼一样游,像鹰一样翱翔,浑身不着一尘,通体透明,连发梢都洋溢着愉快和美妙。
从梦里醒来,六福决定放弃死亡的念头。凭什么要死呢?自己明明还活得好好的,人家都还没要自己死,凭什么自己去死?那么多名目的酷刑自己都熬过来了,为什么熬不过几天饥渴呢?为什么不想想办法让自己继续活着,却要躺下去等死呢?主意打定,六福开始想办法,看怎样才能活下去。就在此时,老鼠出来了。其中一只还试探着想要往六福身上爬。六福微微闭着眼睛,放慢呼吸,他得给那些老鼠制造自己已经死去的假象。那些老鼠见六福半天没动静,胆子大了,有一只还钻进了六福的袖筒。六福猛地一翻身,飞快地出手,袖筒里的老鼠就被他抓住了。
六福撕掉皮开始吃起肉来,除掉肠肚,他连骨头都没剩下一点儿。
好些天后,老狱头过来看六福,发现他还活得好好的。老狱头掰着指头数了数,纳闷地说,咦,这么多天了,你也该死了,怎么还活着啊?六福哼哼地笑,说,死不了,我吃得好呢。老狱头说,你吃什么啊?啃老墙土啊?六福说,不是,是肉。说着甩出一张老鼠皮来,说,这是我的正餐,我还有点心呢。说着摸出一个虱子来,丢进嘴巴里,啪嗒地嚼了。老狱头一阵恶心,赶紧走开了。
又过了几天,老狱头来了,这一回他带了一提兜好吃好喝的。六福老远就闻到了香味,老狱头还没靠近牢笼,六福就爬到门口候着了。老狱头一到,六福就呵呵笑起来,说,是给我吃的吧?老狱头说,你怎么知道是给你吃的?六福说,这死牢里除了我有这福分,还有谁?老狱头没好气地说,是,你有福分。六福往老狱头身后看看,他以为警察局长也来了,结果不见,有些纳闷,问,怎么啦,局长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了?是不是想开了,不要他的金银了?老狱头说,你别耍嘴皮子了,我问你,你想不想死?六福愣了一下,看看提兜,问,怎么啦?大限到了?老狱头看着六福,还是那句话,你告诉我,你想不想死?六福说,当然不想死。
老狱头慢慢打开提兜,里头装着烧鸡、酒、白米饭。香气扑鼻,引诱得隔壁的死囚都大声喊叫起来,说好汉,有牢同坐,有福同享,分点怎么样?六福想要大声回应,可是有气无力,连日的饥饿,现在见了这样的美味,干吞一下喉咙,差点就把舌头咽下肚皮。但是老狱头却迟迟不肯把提兜递给六福,他说,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了。六福愣了一下,看着老狱头。老狱头叹口气,指着那些饭菜,说,这些东西都是下了毒的。六福呆住了。老狱头接续说道,你要知道一个事实,你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活着出这个死牢的,不管是你捱过一年还是十天半月,到头来都是死路一条,与其这样活得可怜,何不干脆一了百了?
六福伸手把提兜拖到跟前,看着那些香气扑鼻的烧鸡、酒和米饭,问,是谁送给我的?局长还是王阿三?老狱头摸出一摞银圆,掂量掂量,说,这个人不想你活着,他要我把你毒死,想拿这些买通我。六福问,买通你了?老狱头揣好银圆,说,这些烧鸡都是我在老字号三缸卤买的,酒是白家烧刀子,药……药呢,是我花一个银圆买的,无色无味,吃下后不痛不痒,不知不觉。六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老狱头说,我这辈子没做什么亏心事,过去没有,当下也不会,我之所以干这个,是可怜你,你要是想死你就吃下去,好好吃喝,做个饱死鬼。你要是想接着活,我就把这些东西拎出去扔了。
六福的神情十分哀伤,他低垂着脑袋,许久才抬起来,满眼泪光,他看看老狱头,说,我想活下去。
老狱头点点头,拎起提兜走开了。
又过了好些天,警察局长才忙完他的杂事,记得该来看看六福了。六福还活着,只是很瘦,很虚弱。警察局长告诉六福,他将再给六福最后一个机会,还是那个交易。如果六福交代出金银藏在哪里,他就给六福提供远去的盘缠和马匹,否则的话,他就让六福继续饿下去。
我知道你之所以可以活到现在,是因为你在吃老鼠和虱子。我倒想看看你还可以抓到多少老鼠填你的肚皮,你身上还养得出多少虱子维持你这最后一口气!从警察局长那凶狠的表情和目光看得出来,这一回他是动真格的了。六福当然什么也交代不出来。
就在警察局长拂袖而去的时候,老狱头叫住了他,说有个事情跟他汇报一下。警察局长说,好,你说。老狱头告诉了警察局长,有人要买通他杀死六福。警察局长很感兴趣,问谁。老狱头说,是苦主。苦主说逮住了杀人凶犯却迟迟不枪决,生怕夜长梦多,到最后让杀人凶犯逍遥法外。警察局长说,人家这样想也是情理之中嘛。老狱头却摇摇头,说,只怕里头另有蹊跷。警察局长一听,来了精神。第二天,老狱头给六福送来了吃喝。这可真叫六福感激不尽。老狱头告诉六福,他的确得好好感激自己。
如果你真能活着出去,就算给我塑个金身也不亏!老狱头说,因为从今天起,你就不用再担心会被饿死了。
六福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一边听老狱头讲事情由来。
老狱头说,其实警察局长也觉得事情蹊跷,因为在他手里死了很多江洋大盗,包括恶棍歹徒,不管这些家伙干了多大的恶毒事,也不管他们在外头表现得如何凶悍威猛、铁石心肠,只要一进这死牢,一经受那些刑罚,没有一个不草鸡的,别说交代自己的罪行,就是他祖宗八代干过的偷鸡摸狗的事,只要他知道的,都恨不得赶紧说出来。因此,如果六福真干过那票杀人劫财的案子,他一定扛不到现在,因为他吃的那些苦头可是从来没一个从头尝到尾的。
——因此,只有一种可能,他没杀过人,也没得到那笔金银,一切都不过是受人陷害。那么陷害他的人是谁呢?老狱头给警察局长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找梁静松的弟弟,那个叫梁静柏的,好好谈谈。
警察局长当然不会亲自去找梁静柏,而是安排人去把他拎来,先带他到刑房里参观了半天,这才会见他。一见警察局长的面,梁静柏就责问警察局长,为什么不把杀人犯六福处决了。警察局长说,主要是证据不足。梁静柏说,那么多的证据证明是他杀了人,怎么还说证据不足呢?警察局长说,最重要的证据,那些金银没找到,而且六福也不肯承认杀过人。梁静柏还要说什么,警察局长打住了他的话头,突然问他,你在外面睡觉脱不脱衣裳?这可把梁静柏问住了,他说有时候脱有时候不脱。警察局长意味深长地说,六福说有人陷害他,那个人跟他交朋友,两个人还同床睡过,连最隐秘的地方都看见过。梁静柏问,那又怎样?警察局长故作轻松地笑笑,说,很简单,找到六福所说的那个陷害他的人,扒了衣裳一瞧,如果那个人身上真有他所说的那个特征,不就真相大白了么?六福停住吃,跟老狱头说,那天他跟王阿三睡觉的时候,王阿三没脱衣裳,他也没看见过王阿三身上有什么特征。
老狱头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当然知道,不过你不清楚那些害人的家伙,他们只一心想到害人,好多事情都会忘记的,而且疑神疑鬼,更加不敢确认自己究竟干过些什么。正是因为如此,那个梁静柏慌慌张张地告辞了,说要回去给警察局长准备些礼物,以报答他帮忙缉拿杀兄凶手,帮他报仇雪恨。
很快梁静柏就送来了一大笔银圆。通过这一大笔银圆,警察局长知道自己办了个冤案,但是他却不能把六福放了,因为六福是众所周知的抢劫杀人犯,而且证据确凿,死有余辜。而且这件案子,也树立了警察局长断狱如神的英明形象,如果放掉六福,岂不是自打耳光?更不好向民众交代。更重要的一点,是现在他打开了一个钱库的窟窿,只要六福还在他手里,只要威逼得当,梁静柏的钱财就会源源不断地流进自己的腰包。
因为吃得太猛,六福被噎住了。老狱头赶紧上前帮忙倒水,送到他的嘴边,说,六福啊六福,你可得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吃东西千万慢点,要噎死了,就等于断了咱们局长的财源啊!
警察局长几乎不再来看六福,他现在纠缠梁静柏去了,梁静柏不是三天两头往警察局来,就是他三天两头往梁静柏那里去。不管是来还是去,警察局长总是不会落空。老狱头也三天两头告诉六福,局长买店铺了,局长入了油厂的股了,局长又新娶了姨太太了……每当这些好事临门,警察局长也不会忘记了六福,他会丢几个钱给老狱头,让老狱头好好招待六福。
其实老狱头一直待六福不薄。家里要做了好吃的,总不忘记给六福带一份来。遇着参加局长的喜庆酒宴,也会专门拿个大盆,将桌子上那些剩下的鸡鸭鱼肉收罗起来,送到死牢。死牢里的死囚就像坐流水席似的,来来往往,出出进进。每当好吃的送来,六福总不忘记请老狱头也给他们分一点。每个死囚都对六福感恩戴德,说好人得好报,像他这样的好人,阎王老爷是不会收的。六福很感激他们的安慰。
在死牢待得时间久了,六福就感到无聊,老想干点什么。可是干什么呢?老狱头要他安安稳稳待着,坐班房嘛,就是坐嘛,吃的来了就吃,喝的来了就喝,该挨打挨打,该受刑受刑。六福不干,说这样待得时间太久,脑瓜子都木了,手脚也不灵便了,将来出去怎么办?只怕连路都不会走。老狱头说那怎么办?六福说你们这里不是也出荆条吗?你给我买些荆条来,我编了筐啊,筲箕啊,你再拿去卖,卖了钱咱们买酒喝,买肉吃。
老狱头去买了荆条回来,六福的手脚很麻利,头一天就编了两个筐两个筲箕。第二天又多增加了两个。第三天六福自己琢磨,编出了果品篮子和婴儿摇篮……到第五天,他甚至还编出了可以穿在脚上的藤条靴。六福编的这些器物结实美观,一拿出牢房就成了抢手货,因此换回了数目可观的钱币。六福要老狱头将这些钱全部换了吃的喝的,拿到死牢里跟大家一块儿享受。老狱头跟六福商量,问要不要积攒一点在那里,这样一气儿花完,好像可惜了点。原来老狱头在给六福从长计议了,老狱头说,假定六福真能出去,拿着这笔钱起码也可以过上一大截舒坦日子。如果六福最后还是死了,他就拿这钱给六福修建坟墓,再给他请些端公道士和尚做个法事。
尽管老狱头说的那些很有诱惑,但是六福没有采纳。
这样的日子真不知道过了多长。这一天,老狱头给六福带了个不好的消息,那个梁静柏失踪了,携家带口无影无踪。六福感到很意外。老狱头却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他说,就算真是座金山,也有挖到根的时候,他要不逃,未必真想被局长敲出骨头车成纽扣卖啊?六福想了想,觉得也是。老狱头告诉六福,从今往后,这富裕的日子得打简过了,他编筐挣的那些钱,得拿出至少八成来孝敬警察局长。为什么?六福不解。
你说为什么?他不见了一座金山,你得给他赔座银山啊!老狱头笑起来,说,要不然的话,他会留着你?
从此后,六福编筐所挣的钱差不多都进了警察局长的口袋。警察局长从六福编筐的事情看到了另外一条生财之道,他要整个牢房里的囚徒们都为他编筐,不会编筐的做猪鬃刷子,打草鞋也行,只要能挣钱,做什么都可以。挣到的钱,警察局长分五成,狱卒们分两成,囚徒们分三成。真是皆大欢喜。整个牢房里,打草鞋的、编筐的、做猪鬃刷子的、打家具的,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活像个大作坊。这样的日子没维持多久,警察局长因为功绩突出,被委以重任,要调离此地。临走的时候,他的一个把兄弟找到他,说要跟他做笔买卖。这个把兄弟是个拉部队的,据说是土匪出身,刚刚吃过败仗,队伍损失了一大半,现在想要扩充兵员,因此他想请警察局长这位把兄弟给他想想办法。什么办法呢?其实这位把兄弟早就想好了,他瞧准了牢房里的那些囚徒。
你给我一个人,我给你这个数。那位把兄弟跟警察局长说。
他们可都是些亡命之徒啊,身上都有案底呢。警察局长说。
我要的就是这些人啊。那位把兄弟说,跟人打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不是亡命之徒他还干不了这事儿呢。
卖给你,我怎么跟民众交代啊?警察局长还是不干。
什么不好交代啊?你拉一帮人出去,到了荒郊野外,对天放一通枪不就完事了嘛!那个把兄弟叫人抬进来一筐子银圆,嘿嘿笑着说,老哥,瞧见没有?你只要跟这玩意儿有交代就行了!
警察局长发出布告,说他即将离任,要了结陈案,该死不该死的,都该死,该杀不该杀的,都该杀,为的是这个地方的长治久安。于是,在一个黄昏,一队人马押送着百十个囚徒出了城,那些囚徒被一根绳索串着,如同游蛇一样,缓慢地向荒郊开进。天黑的时候,城里的人们听到一阵密集的枪声从远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