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爱城往西,不远就是一个坟场。这个坟场很古老,有很多神灵鬼怪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深得我的喜欢。
说大概在三十年代的光景,爱城有个盗墓贼,这家伙之前一直从事占卦,精通星相之术。但是这个行当不来钱,他的日子一直过得很紧巴,于是他决定改行,就当起了盗墓贼。盗墓是个一本万利的行当,但是得要脑子,没脑子的去扒坟堆,总是得不偿失。你看那些表面宏伟阔气的坟,除了骨骸你扒拉不出个什么玩意儿,那些青条石,那些花碑,不过是装腔作势。真正有货的坟头一点也不起眼,要把它们从坟场里找出来,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盗墓贼就具有这样的本事。他的本事来自于他对星术的精通。但凡有钱有势的人葬坟,是非常讲究风水的。因为葬到了风水宝地,不仅死人可以升天,后世的活人也会享受到荫泽。而要想得到真正的风水宝地,那可得花大钱。而花得起大钱的,也必定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而有钱有势的人家,在墓葬方面那也肯定是会厚葬盛殓的。这个盗墓贼就运用他的星术,参照出了一块风水宝地。
那地方,冷眼一瞧还真跟其他的乱坟堆子没什么差别。盗墓贼知道下头一定有好东西,就下了镐头。这一下去还真是不简单,没多久就碰到棺材了,很快就起了一罐子银子。捧着这罐子银子,这盗墓贼心想,不对啊,这么好的风水宝地怎么才出这点东西啊?下头一定还有东西。于是就继续往下挖。还真又碰到了棺材,这一回起的东西可不少。这盗墓贼其实也该满足了,但是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万一下头还有呢,就试探性地又往下挖。老天,下头还真又是棺材……这个疯狂的盗墓贼,挖了一个坑,掘出五座坟。
当然无从考证这个故事究竟有多少真实成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古往今来,一大半的爱城人都被掩埋在这里。后来政府发文,要求爱城所有死去的人都必须安葬在这里,并且将之改名为爱城公墓。再后来政府把公墓卖给了一个台湾过来的开发商。这家伙才会做生意呢,将坟场周边的几个山头全部推平,然后遍植苍松翠柏,再在里头修些小径,搞得就像个公园似的。很多人都说,这里的风景差点都撵上桂园了。谁不想死了葬在这里呢?尽管墓穴炒得比房价贵好多倍,但是每天都有很多老人在子女的陪伴下前来挑选死后的葬身之地。一些胆大的男女还把这里当成了偷情的场所。曾经就有那么一对男女裸死在了竹林里,他们的死因,爱城公安局至今都没查清楚。
现在,警察说柳絮也死在公墓里。
柳絮是怎么死的,警察又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们统统不告诉我。他们怀疑是我杀死了柳絮。他们将这个小楼翻腾了个底朝天,然后在小楼里将我逼问一遍,又带到公安局继续逼问。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你们告诉我的柳絮死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真不知道。
原来一个负责抓嫖的派出所小警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调进了刑警队,他走到我跟前,上眼下眼地打量我,嘴角撇着一副忍不住想要笑的样子。这小子知道些我的根底,我可没少跟他打交道。有一回他把我和小姐堵在屋子里,慌得我赶紧给马队长的父亲打电话。马队长很快来了,站在门口说,是我,马某某的娃。我开了门,拎着衣服牵着小姐出来了。马队长跟着我的屁股,递给我一张纸片,用几乎哀求的口气说,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就是了,莫打给老头子了。长出息了啊,原来当嫖客,现在做杀手哇。小警察终于笑起来,问,喝水不?我说喝。
小警察说你要喝就老实交代啊,交代了,别说水,酒我都给你喝。
我说怎么交代?
小警察嘿嘿笑起来,说,怎么干的就怎么交代!
我嗤笑一声,别过头去,懒得理会他。
小警察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啊你啊,你搞搞人家也就是了,你怎么还把人家杀了嘛!
我翻了他一眼,说这案子是不是你负责?
小警察说不是。
我一下火气大了,吼起来,说不是你负责你就给老子滚远点!
小警察愣了一下,冲过来对着我肚皮就来了一拳,我被打得一下子蜷缩在地上。他娘的,他那一拳头好像打进了我肚皮一块生铁疙瘩,梗塞在那里,好半天才敢出气呻吟。等缓了口气,那疼痛稍微下去,我大声呼救起来,这可把那个小警察吓坏了,他没想到我会这样,也没想到我的声音会这么大。
马队长没有责怪那个警察,只是看了看他,那个警察神情很紧张。我说马队长你来得正好,你们是不是准备采取刑讯逼供?马队长冷冷地看着,似乎并不认得我。他说你别激动,有话慢慢说。我说好,我刚刚被那家伙打了,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准备采取刑讯逼供?马队长看着我,不搭茬。我说如果你们要采取刑讯逼供的话,就把那些东西使唤出来,我倒想尝尝。马队长还是不搭茬,看着我,目不转睛,但是目光冰冷。我知道,这是他们惯常的把戏,先等你闹,闹腾够了突然出手,快如闪电地击中你的软肋,让你猝不及防,暴露出破绽,然后乘胜追击,你就死路一条了。想到这里,我突然住嘴,不吱声,也看着他,学他的眼神。马队长笑起来,他摸出烟盒,递给我一支香烟,我摇头拒绝了。马队长在我对面坐下来,点燃香烟,呼地喷出一口烟雾,烟雾笼罩在他跟前,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说说。马队长从那团烟雾中伸出脑袋来,看着我。
我说说什么。
说说你和柳絮的事。她叫柳絮吧?马队长问。
我说她叫不叫柳絮,你未必都没搞清楚?
马队长叹息一声,说,你小子嘴巴还挺硬呢。咳,你说你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呢?我家老爷子临终的时候都还惦念你,说你要有什么事情要我担待点。你说,你现在搞出这么大的名堂,我怎么担待?人命关天呢,你怕是死路一条啰!我笑起来,说,你道我怕死么?老子干脆成全你,小马儿,看在你老子的份上,我成全你,你说吧,为什么抓我进来?
马队长唬着面孔,说,为什么抓你,你还不清楚?
我说你实话告诉我,什么目的?
马队长说,是不是你干的?
我说你明说,干什么,什么玩意儿是不是我干的?
马队长挠挠胳膊,说,你装傻?
我说我没装傻,我是想帮你。我知道,你们抓我进来,不就是因为柳絮的死吗?柳絮是我的女人,当然,有可能这是我一厢情愿,但这是我最美好的愿望。我想跟她结婚,让她帮我生养个娃娃,让我死在她的怀抱里。但是现在你们告诉我说她死了。她死了,我的愿望也没了,剩余的时日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了,我很愿意现在就死去,因为早晚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马队长看着我,静静的,脸上神情漠然。其实我知道他心里美滋滋的,他当我跟他所见过的那些该死的浑蛋一样,没两个交锋,心理防线不攻自溃。我调整了一下气息,为的是让自己说出的话语更加清晰明白,我说,现在我已经是必死的信念了,但是你们要帮我,你们要告诉我柳絮是怎么死的,死于何时何地,你们统统告诉我,我会一揽子兜了,是我干的,没错!你们说什么我都认,我不会中途变卦,不会临刑的时候翻供。
马队长眼睛直了。他噌地站起来,凑到我跟前,僵硬得跟铁块似的脸突然绽放出了笑容,说,放心,我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的!说着他猛地挺直身子,一挥手,所有的人都出去了。随着门砰地关上,光亮瞬间消失,我置身于黑暗和静寂中,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响。
我突然想起了六福,我想我可能重复了他的命运。但是他呢?他是否被那个贪婪的警察局长卖了?如果卖了的话,那么他跟着那个暴虐成性的军阀又开始了怎样凄惨的命运呢?
其实大可不必为他担心。他的最终命运我已经获知,起码他高寿,现在可能仍然健在。就像我们看那些主旋律的戏剧一样,知道英雄不会死,即便重伤他还会重振旗鼓杀回来,将嚣张的敌人踩在豪迈的脚下。但是,我们却总是一厢情愿地为英雄们周折的命运提心吊胆,担忧落泪。
想完了六福,我开始想柳絮。柳絮的音容浮现在我跟前。我得承认,柳絮很美,我与她一点不配。我还得承认,她的理想很伟大,她的理想跟六福有异曲同工之妙,是值得我敬仰的。我有什么呢?反观自己,我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贱货。我决定放弃继续度过剩余的这点时日,与其苟延残喘,还不如陪柳絮去。我已经做好准备,如果警察再来,我就应承了,是我杀死的柳絮。但是我怎么杀死她的呢?这的确需要警察的帮忙。我估计他们不会帮我的忙,他们要我自己自圆其说,交代我杀掉柳絮的动机,再交代杀人的时间、地点、采取了何种方法……我当然会编,我之所以杀掉她是因为她不肯答应跟我结婚,我需要个娃娃,但是她每次跟我性交前后都要服用大量的避孕药,而且她似乎还觊觎我的财产。于是我就动了杀念,要杀掉她。
在动了杀念之后,我做了精心准备,我买了毒药,买了匕首,还在裤兜里藏了榔头和绳索,我心想,总有一样会要掉她的性命。不仅如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去坟场踩了点,挑选了三个下手地点,还预备了三个候选地点。然后,我用花言巧语将她骗到坟场。什么花言巧语呢?哦,坟场不是在炒墓地吗?我带她去看墓地,我说准备选上十处墓地送给她,当做订婚礼物。我们到达坟场的时间我已经忘记,都怪我这记性,越来越不好,别指望我想得起来准确时间。地点我也记不得了,我真不记得了。在哪里下的手呢?更要命的是,我不记得是先动匕首还是先动的榔头,好像是双管齐下,而事先我还诱骗她喝下了饮料。似乎我们还做过一场爱,她有些不同意,认为在坟场干那事是对满地死者的大不敬。我先是给她做思想工作,我在一个树丛边用树棍挑起一只用过的避孕套,晃来晃去地告诉她,在这里干这种事的人多的是呢。但是无论我怎么说,她就是不解放思想。于是我就动粗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撕碎了她的衣裳,但是我得逞了。而我也没想到,杀掉一个人会费那么大力气,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弄死她的,都怪我当初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具体实施起来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居然有好多细节没有考虑进去。不管怎么说,我是手忙脚乱把她弄死了。我可能还不止动用了我随身携带的那些凶器,我可能还随手抓起过石头、树棒。至于我的那些凶器,我作案之后就丢掉了。丢哪里去呢?我不知道在坟场的哪个角落,反正那些凶器我是找不到了。——尽管烦乱纷杂,但是我说的这些话里头总有一些和警察所掌握的情况契合。接下来发生的情况真是如此。门被打开,光线进来,我好半天才睁开眼睛。马队长没来,是另外几个,他们那满不在乎的样子是要给我造成错觉,好像我说与不说,交代不交代都无所谓,因为他们已经掌握了我的犯罪事实。其实我知道,他们的内心一定焦急万分,因为他们在这个案子面前已经束手无策,我等于是他们搜遍了整座山收获的唯一猎物。他们说,你说吧,老实交代。于是我就开始了交代,将我刚才所想的全部说了。记录的警察不停地要我慢点,但是我慢不下来。那个讯问的警察要想在一些细节上做进一步盘诘,我没给他机会。于是他们就认真听,那转动飞快的眼神,表明他们是在从我的话语中进行他们感兴趣的挑拣。而他们感兴趣的,就是我们的契合点。
当我一口气说完,他们开始了细致地盘诘。他们问,你还记得清楚大致的时间么?是哪一天,什么时间,也就是几点钟,大概。我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诱骗她去了坟场,然后杀了她。那个警察问,你说你用的毒药,是一种什么毒药呢?我想我蒙对了,柳絮死于毒药。但是什么毒药呢?我可对毒药一无所知。就在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准备说自己忘记了的时候,马队长进来了。马队长做了个手势,中止了他们的讯问。马队长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说,你耍猴啊!
你犯了大错。马队长告诉我,他不准我插话,让我好好听着。但是他却并没继续往下说,他带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又走过停满警车的院子,最后进入了一扇圆形门洞,来到一个大厅。大厅里坐着几个警察,正埋头吃饭。马队长在靠近角落的一张小方桌前坐下,向我招招手,要我过去坐下。
一个小伙子飞快过来,谦恭地问马队长要吃点什么。马队长飞快地念了几个菜名,然后看着我,问,嗨,你还要点什么?我说给我来点酒,白酒。那个小伙子犹豫了。马队长说,来一瓶烧锅吧。
马队长很憔悴,两眼布满血丝。他摸出瓶眼药水,仰起脑袋点眼药水。一边点他一边说,你啊,你这样搞是对柳絮的不尊重。找出真相,就是对死者的最大尊重!你如果有那么一点点爱她,你就应该协助我们,找出杀害她的凶手——我说你这话如果让我正确理解的话,我好像已经不是凶手了?
马队长没答我的话。他摸出纸巾揩掉流淌在眼角的眼药水,眨巴眨巴眼睛,样子像是刚刚哭过。
你告诉我,上个礼拜三你在哪里。马队长突然发问。
我说我不知道。
你仔细想想。马队长盯着我的眼睛。
我想了想,说,上个礼拜一柳絮还跟我在一起,她是礼拜二不见的。我礼拜三一直在小楼里等她回来,哪里也没去过。
真的吗?马队长说,你确定没记错?
我说下午大概四五点的时候,我去了趟邮局,去看有没有我的信件。那就对了。马队长收回目光,拿起筷子开始吃饭。见我还愣着,他做了个快吃的动作,又埋头吃起来。这家伙可能实在饿惨了,也不知道几天没吃过东西了,他大口大口地扒拉着饭菜,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我还真没见过。
我倒了半杯酒,就在举杯之际想起了柳絮,想起了那夜她和薛玉豪饮的样子。我的眼睛湿润了,趁着泪花还没起来,我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静。我把那半杯酒倒在地上。马队长看着我的举动,扒拉饭菜的筷子慢了,他咽了嘴巴里的食物,问,柳絮喜欢喝酒?我点点头,说,高兴了喜欢来点儿。
马队长很快吃饱了,他放下碗筷,看着桌子上的菜被他风卷残云搞得不像个样子,就叫来那个小伙子,让他收拾收拾,再搞几个菜来。他还特别叮嘱,要小伙子告诉伙房,把菜弄精致点儿,还指着我说这是个诗人,人家可是追求品味的。马队长起身去拿了牙签,在我对面坐下,开始肆无忌惮地剔牙,把剔出来的食物残渣呸呸地往一边吐,弄得动静很大。
从开始我就不太相信你会杀人。马队长剔完牙,开始了抽烟。我说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我逮起来?马队长笑笑说,侦破案件就是个去伪存真的过程,慢慢地从一堆假象中剥离真相,为什么逮你,并不是由我来决定的,我只是真相的追寻者。
那天我喝多了,那瓶酒我一点也没剩下。我只记得后来我号啕大哭,让马队长不知所措。他让人把我送进公安局旁边的招待所,并且留下两个见习警察陪着。没等我的酒完全清醒,我就又被带到公安局,尽管我已经摆脱凶犯嫌疑,但是他们需要从我这里得到有用的线索。
我将我怎么认识柳絮的,以及后来的交往,一一讲给了他们。他们不停地在一些细节上进行盘问,问我有没有仇人,有没有情敌,是否还知道有谁也在追求柳絮,或者说,除我之外,柳絮还跟哪些人交往密切。我说我没有仇人也没情敌,我更不知道除我之外还有谁在追求柳絮,更不知道她跟哪些人交往密切……我告诉马队长,我是真心想要帮他们,我也认为应该要给柳絮的死亡一个说法。马队长递给我一张纸,纸上有一组数字。我看了看,说,这不是我的信用卡密码吗?马队长说对。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马队长说,这组数字出现在柳絮的尸体上,准确的位置是手臂上。就是通过这组数字,我们在超市的监控录像里找到了柳絮,她正使用你的银行卡购买物品。
接下来的事情就真像是部电影了,他们调集警力,通过户籍,很快就把我找了出来,然后排查,走访,寻找我的踪迹。但是要找到我却不是那么容易。自从我住进那个小楼,就很少跟人联系,而且平常我也深居简出。不过这一切难不倒马队长。马队长说你们去邮局查找一下他的线索,他是个写诗的,总跟外界有联系。于是他们就去了邮局,从邮局里提取到的监控录像里看见了我。然后再根据沿途的监控,发现了我的行动路线,找到了我可能居住的范围,再拿着我的相片,挨家挨户地辨认,有人认出了我,指出了我所居住的那个小楼。而且那人根据他们提供的死者照片,说这个女人跟那个男人住一起的。警察们顿时兴奋起来,以为抓住我整个案子也就破了。
但是我却表现出来一头雾水。他们起初以为我不过是在表演,当我是经验老到、反侦察能力强的老手。他们计划在我身上好好下功夫,不怕我有多狡猾,多么诡计多端,他们已经瞧准这凶手是我了,他们认为会撬开我的嘴巴的。但是马队长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法医给出了验尸报告,柳絮死于上个星期三,精确的时间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在搜查我房间的时候,马队长看到了邮戳为星期二的信函。星期二抵达爱城的信函,那么我是什么时候取到的呢?马队长调取了邮局的录像,并且再次看到了我:时间是星期三下午,三点半钟我从滨河路出来,三点四十分我站在路口等红灯,然后穿越马路,我给了一个乞讨者几枚硬币,然后出镜。接着我又出现在春阳路口,时间是四点零八分。过了十五分钟,我出现在邮局。我取到了杂志和信函,出来的时候还在邮亭买了份报纸。我是按照原路返回的,不停地出现在监控录像里。我走得很慢,看着报纸,还差点被一辆小车碰着。那个司机下车冲我吼叫,我似乎还竖起了中指。六点钟的时候,我出现在一家超市的监控录像里,我买了卫生纸、牙膏、饼干和方便面,然后出来,消失在了滨河路。
我被排除了嫌疑。但是我有义务和责任配合警方的调查。是谁杀害了柳絮?羊章?是他介绍柳絮跟我认识的,而且他们之前还好过。我提供了羊章的名字。警察很快就把他逮了进来。在警察局,我见到了他。羊章嗤嗤地冷笑,说,我一听说柳絮死了,就知道是你干的,但是没想到你还会嫁祸于人,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诡计多端了?我没吱声,看着他。羊章要挣脱警察的束缚,使劲挣扎。还是那个小警察,他狠狠揍了羊章一拳,羊章立马老实了。
马队长把希望寄托在羊章身上。但是羊章让他失望了。羊章交代了许多关于他和柳絮的故事。马队长没跟我具体讲多少,他只说这个家伙很龌龊,很卑鄙。我说你来点实际的吧。马队长犹豫片刻,说,根据他的交代,那时候他认识柳絮没多久,但是很垂涎柳絮的美色,就耍了个把戏。那天晚上他请柳絮吃饭,说有个贵重礼物给她。我说他说的贵重礼物是钻戒吧。马队长说不是,钻戒的事他也交代了,那天晚上说的贵重礼物是一张纸,别小看这张纸,在爱城就有三个人为这张纸送了命。我说什么东西,存单?马队长说体育彩票。羊章递给柳絮一张体育彩票,柳絮说这就是你说的贵重礼物啊?羊章说贵重不贵重,你打听打听啊。柳絮就叫住老板问,晓不晓得体育彩票号码多少。那个老板当然知道。柳絮一听老板说出的数字,顿时激动万分。那天晚上,她陪羊章喝酒,还陪他睡觉。第二天,柳絮拎了个大皮箱去取钱,结果工作人员一看那彩票就笑起来,说,这期还没开奖呢,不过你这重号购买啊,中奖的几率几乎为零。
我一听就感到怒不可遏。马队长拍拍我的肩头,说,很可惜,这个混蛋他不是凶手,他跟你一样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警察们破案的辛苦程度等于受虐。马队长说,他和他的一帮子兄弟为了搞清楚人是不是我杀的,蹲在电脑跟前看了整整两天两夜的录像,每个人都滴光了两瓶眼药水。
我让马队长带我去看看柳絮遇害的地方。我告诉马队长,柳絮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马队长问真的吗?我说是的,真的。马队长说,那为什么在你的脸上我没看到多少悲伤呢?我说悲伤应该分为两种,一种是外在,一种是内在,能被你看见的,是外在的,浮于表面,指望被同情和关心。你看不见的是内在的,那是深得到骨子里的,沉在心底的,无色无味,无形无态,对于悲伤者来说,那是永远不见希望的深渊,被解脱那一天就是他的死期。我是属于后者,我的悲伤是内在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悲伤有多么巨大和多么深不见底,因为我从刚刚懂得生死是怎么回事起就开始了悲伤,没有一天中断过……柳絮就躺在这里的,穿戴整齐。马队长指着一片草丛,说,她被搁在一块蓝色的碎花布上,头上遭受重击,颅骨碎裂。此外,她还被勒了脖子。而事先,她还被灌了药水,一种是强安定类药物,一种是茚二酮类药物,根据尸检分析,她是先被灌下强安定,随后被灌下茚二酮……真不知道是谁对她这么恨之入骨。但很多事情就是那么令人费解,凶手杀死她后,还为她擦拭了血迹,整理了衣裳,梳理了头发。为了防止她被虫鼠祸害,还在她的尸体上和周围洒下了药剂。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尸体完好。要知道,在这样的野外,如果没有那些处置,她的尸体早被虫子和老鼠糟蹋得不堪入目了。
当知道柳絮死于此地时,我的心就一阵狂跳。从这个地方过去不到两百米,就埋葬着我的父亲和我的祖父。我突然感到难受,蹲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小楼的主人不是柳絮。柳絮的家人一直没有找到,她家住何方,甚至是多大年纪,究竟姓什么,叫什么,都成了永久的秘密。我没想到小楼的主人竟然是爱城一位功成名就的学问家。一直以来,这个学问家在爱城都是正直的化身。我曾在一次会议上见过他,他不苟言笑,但是坦率和真诚。那天他是受邀的嘉宾,他的讲话不时赢得阵阵掌声。他毫不留情地批判爱城政府的无能,批评官员的贪污腐败,批评爱城学术界的弄虚作假和不学无术,但是对青年人寄予令人感动的希望,他说我身体非常不好,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在剩余的日子里我可以做很多事,不过这些事情中我只想请年轻人记住一件,就是我可以给予你们帮助,只要你们需要,不管是钱,还是你们需要的自由,我都可以帮你。据说他还真行,他以自己的影响力帮助了很多年轻人,为他们在单位谋取了轻松的差事,以腾出时间来做学问研究。他还募集了很多资金,在爱城的一些山区学校修建了图书室。因为他的影响力,爱城政府还准备成立一个以他名字命名的基金会。
但是现在学问家却身陷杀人谜案。他以为公安局是他家的客厅,他的脾气一点没改。他非但不交代那个要命的星期三究竟干了什么,而且还四处找人,要他们为自己开脱,还说这是爱城政府的政治迫害,是诬陷。他以为动用影响力就可以使自己脱了干系,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没闹腾几天,整个爱城就都知道学问家牵扯上了命案,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他可能就是杀人凶手。
马队长就像个钓鱼高手,而学问家就是吞钩的大鱼,不管你多么野,力气有多大,他就是不脱竿,轻盈潇洒地舞动着鱼竿,左摆弄一下,右摆弄一下,没多少个来回,学问家就筋疲力尽无计可施了。而这个时候,马队长才使出撒手锏。他拿出一份化验报告,说这个报告昨天就得出了,我一直在劝告你老实交代,你是懂得我们的政策的,越是老实越是有好果子吃。谁知道你不听。学问家当然知道那个报告是怎么回事,他们采他的血样他就知道会有一份报告等着自己。但是他不知道这份报告对于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必须从即刻起老实交代。马队长说。
学问家摸摸脖子,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抓痕,他叹口气,放弃了对抗。他的身子顿时矮了半截,像只末路穷途的猎物一般束手就擒。
星期三那天,学问家一整天都在爱城郊外的别墅里,跟他的一个女学生在一起,为了证实所供属实,学问家提交了一盘录影带。录影带里,他跟他的那个女学生缠绵悱恻,场面据说十分不堪入目。至于和柳絮的关系,学问家提供了另一盘录影带。在学问家这栋别墅里,一个巨大的保险柜被整体砌进墙体,很隐秘,如果不是他自己主动提供,是不会有谁发现的。这个巨大的保险柜里,藏着金条、美钞、人民币、春药、情趣用品,其余的就是录影带。
学问家说,那个滨河小楼是他早些年买的,他和柳絮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非常值得回忆的时光。在修建了郊外这栋别墅之后,他答应将滨河小楼送给柳絮。柳絮死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二,她来找过他,在别墅里。他们度过了美妙的正午时光。柳絮找他的目的,就是请他尽快办理房屋产权的过户手续,她拿了些表格请他填写。但是他没有,因为柳絮的一句话惹得他很不高兴,柳絮说自己可能爱上了一个人,还说那个人是个写诗的,终身伴随忧伤,她要让他剩余的时光充满欢乐。毫无疑问,柳絮说的那个终身伴随忧伤的人就是我。柳絮并不理会学问家的愠怒,她说你不给房子给钱也行,我要出门远行,正需要钱。学问家终于爆发了,他大吼道,我凭什么给你钱,你有什么理由跟我要钱?你是婊子吗?柳絮狠狠地扇了学问家一耳光,还挠了他一下。就挠那一下,给学问家惹出了他差点无法脱身的麻烦。柳絮的指甲缝里残存的一点皮肉组织,被化验出就来自学问家的身体。马队长再次失望,他还是无法揭开那个谜底。而学问家的身体则真正地不好起来,高血压、糖尿病、抑郁症、心肌炎……据说十多种不大不小的疾病,像狂风骤雨一样扑向他,他被彻底打倒,并且崩溃了。
我搬出了滨河小楼。除了那部书稿,其余的东西我都在楼下的垃圾桶边烧毁了。烧毁的时候很多人围来看,棺材匠也在其中。棺材匠说他这些日子真是担心死了,他以为我是凶手,要那样的话他说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就回桂园五号吗?棺材匠问。我说我还没做好准备。那么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棺材匠说。我拎着东西去了棺材匠住的那个旅馆,没想到他把这个房间布置得跟家一样,床下塞着电炉子、锅碗瓢盆、米口袋,还有油盐罐子。棺材匠以为我要在这里跟他住,很兴奋,收拾着东西。我摆摆手,说不用了,我有地方。我去了龙隐寺,我提出求见老方丈,接待我的和尚说不行。我掏出一卷钱来,说这是我供养菩萨的香烛钱。和尚很为难,摇头说不行,警察吩咐了,不准人随便接近老方丈。我说既是警察吩咐的,就好办多了,随即摸出电话给马队长打了电话,说我想见老方丈,跟他亲近几天。马队长语气肯定地说,你最好别搅合,老老实实待一边去。我捏着电话走到一边,哀求马队长,让他通融一下,说我见老方丈的目的主要是谈谈佛学,谈谈往生来世,谈谈生死……马队长一点也不松口,坚决拒绝。我放下电话刚一会儿,就见两个便衣过来,一左一右把我挟持到边上,问我是谁谁吗。我说是。两个便衣摸出证件亮了一下,说,马队长让我们特别告诉你,不要企图接近老方丈,你可以远远见他。我说怎么见?便衣说,你等一下,我们会给你安排的。
等了一阵儿,一个便衣果然过来叫我了。我跟在他后面,进了大雄宝殿后面的一间佛堂。老方丈盘坐在佛像前的椅子上,领着一帮佛门弟子正在诵念经文。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老方丈。他远不是我当初和梦境里相见的那个老方丈,面相浮肿,嘴唇微颤,手指关节粗大,脑袋勾得很厉害,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我真担心他从椅子上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