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福被警察局长卖给了他的把兄弟。警察局长的这位把兄弟有个听起来很不错的名字,郭善人。
郭善人,嗨,我说你们别让这名字给骗了。你们想知道这名字是怎么由来的吗?郭善人说,我爹是个骟匠,骟匠知道么?就是专门劁猪阉牛……这么说吧,就是割鸡巴的营生。我娘生我那天,我爹正要出门去给人家的牛羊割鸡巴。接生婆说,你婆娘生了。我爹说,没空管,我得出门了。接生婆说生了个儿子,你去看看呗。我爹说,人家的一群牛羊等着呢,来不及,就算生了个皇帝我也没看的那工夫。接生婆说,那你取个名字,大家也好叫啊。我爹说,取个什么名,我割了一辈子的畜牲鸡巴,等他长大了,去割人的鸡巴吧,哎,就叫骟人吧。他姥姥的,这就是我这个名字的由来。
大家哄堂大笑。六福也跟着笑。
他姥姥的。你们觉得这名字怎么样?一点不好,我还是喜欢江湖上朋友送我的大号,过山风。郭善人的话语一出,底下就有人骚动起来。他笑笑,看着那几个骚动的人,问,你们是不是听说过这个大号?你们一定听说过。过山风这个大号,在江湖上可是有来头得很啊,没几个不怕的。这是为什么?因为老子杀人无数!实话告诉你们,老子是干土匪起家的。我知道你们里头有正经人,好些人还真是被冤枉的,你们别瞧不起老子,关押你们的那个警察局长,我的那位把兄弟,其实也是土匪,原来我们在一个山头。只是后来他拉了些兄弟从良了,当起了专门拿贼的警察,干起了专门打土匪的孽事。但是他为什么不打我呢?因为我也拉了些弟兄从良了,参加了革命军,成了国家军人。
郭善人杂七杂八地说东说西,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不过大家也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他们的命都是他买下来的,必须跟着他好好混,以后混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也是有可能的。郭善人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他说,对我你们要像对待祖宗那样,你们要感激我,要不是我花钱把你们买出来,你们就是死路一条!知道么?你们要报答我,帮我勇猛杀敌。如果你们有谁胆敢逃跑,你们就只有两条路,如果我手头不空,我就当场打死你,如果我得闲了,我就骟掉你,嘿嘿,我老郭家可是世代骟匠,劁骟的活儿那是无师自通的!
没过多久,郭善人还真骟掉了个人。这个人姓刘,他一直认为郭善人害了自己,他说自己其实不过是骗了人家一头牛,而且已经赔了钱,顶多再关押半个月就会出来,哪里像郭善人说的那样会死在班房里?所以,从被带进大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嚷嚷着要回去,起先他是哀求郭善人,说老总你放我回去吧,你说你买我花了多少钱,我回头连本带利给你送来。郭善人冷笑说,你脑袋瓜子长屁股上啦?怎么不开窍想想,你以为我这是茶馆啊,随便来去么?我这是军营,你是我的兵,我他姥姥买你来是让你给我扛枪卖命的,不是让你给我下钱生子儿的!刘见这招不起作用,就哭,说自己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娃娃,要自己不回去,一家人就全完了。郭善人听得厌烦,抬手就是一顿鞭子,把刘打得满地滚。于是刘就动了要逃跑的心思。
那天郭善人刚刚得了个情报,也不知道那情报对他多有利,反正他很高兴,叫弟兄们烧肉开酒,大家痛痛快快吃一场。杀了猪,宰了羊,开了酒坛子,所有人都吃得很高兴。郭善人喝得醉醺醺的,连睡着了都在唱小曲儿。就趁着这工夫,刘逃跑了。跑的时候,他还一手拽着块肉,一手拎着个酒罐,边跑边吃。郭善人听说有人偷跑了,就亲自带兵去撵。刘见有人撵,赶紧藏起来。他藏的地方很隐秘,而且还宽绰,是个野狗藏身的地窖窝子,里头铺满了草,很柔软。刘就躺在里头喝酒吃肉,悠闲自得地等着天黑。没想到他的酒罐子泄了密。郭善人闻到了酒味,然后寻着香气找到野狗洞,把他像兔子一样揪了出来。刘的狼狈样子让郭善人的怒气顿时全消,他哈哈大笑,把刘拎回了营地。
郭善人笑呵呵地告诉大家,说今天晚上要去发财,他的老对手廖雷公今天晚上要过生日,防备很松懈,他要趁这个机会杀廖雷公个片甲不留,把廖雷公抢他的地盘和金银都夺回来。郭善人说,只要打死廖雷公,他的那些金银见者有份,他的那些个小婆娘也人人有份。郭善人眨巴眨巴眼睛,嘿嘿地笑,说,你们晓不知道廖雷公有多少个姨太太?他比了个八的手势,然后说,他的八个姨太太每个都有两三个丫鬟,此外他还有不下十个姨妹子、亲妹儿,哈哈,女人多着呢,你们没见过我见过,漂亮,还都骚,碰碰就水花花的。
底下的人开始骚动起来。这些家伙,被闷在山林里好几个月了,每天出操完毕,就有那么几个家伙坐在枯树兜上自渎,他们叫那打手铳。听郭善人那么一说,每个人的眼睛都贼亮贼亮的,不停吞口水。
我知道这山林里的日子苦,大家都熬坏了,打手铳打得手上都起茧子了,从今天晚上起,我保证大家都会快活,廖雷公的那些个女人,只要你们先逮住,你们就下手,我这当统帅的绝对不跟你们抢!郭善人说完手一挥,底下的人一起叫好。郭善人伸手往下压了压,都住了声,看着他。郭善人说,你们都是亡命之徒,不是江湖上混不下去的,就是待在班房里等死的,现在这条命是你们赚得的,没什么好惜疼的,死了就死毬了,不死就给我好好享受!
又有人叫好。而且还有人高声喊叫说,生是郭统帅的人,死是郭统帅的鬼。郭善人很高兴,他说自己当土匪那会儿,喜欢带这样的弟兄,现在当军人了,还是喜欢带这样的弟兄。既然弟兄们瞧得起他,他就给大家来个把戏助兴。说着叫人把刘抬上来。刘被捆绑在三角木架上抬了出来。几个人把木架撑开,刘就被高高地悬挂在了当中。刘哭喊着,哀求饶命。郭善人嫌他太吵,随手扯了把野草揉成个团叫塞住他的嘴巴。刘出不得声了,像只野兽似的悬在那里晃来荡去。你们看过劁猪骟牛,肯定没看过骟人吧?郭善人笑吟吟地问。
大家说就是。
郭善人掏出匕首,割掉刘的裤腿,绑在两边的木头上,刘的两腿叉得开开的,亮出胯下那活儿。郭善人捋起衣袖,叼着刀子,在一旁扯了根葛藤,然后揪住刘那活儿,从根部开始缠,一点一点,很仔细。慢慢地,刘的那两个蛋蛋亮晶晶地凸显出来,活像鲜红的桃子。郭善人站得远远的,拿起刀子,唰唰两下,那两个蛋蛋噌地蹦了出来,被一根红线悬挂着。郭善人手里的刀子一挥,红线断了,那两个蛋蛋掉在地上……
六福看得胆战心惊。不过他事后感到很奇怪,怎么就没见一滴血呢?
郭善人信心满满地带着他的兵去攻打廖雷公。按照他的计划,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胜仗,因为他在廖雷公的兵营里安插了内线,内线会为他们开启大门,让他们秘密潜入。这样的里应外合,廖雷公必死无疑。结果恰恰相反。郭善人中了埋伏。他的那些内线早就反水了不说,在他的身边竟然还潜伏着廖雷公的人马,他稀里糊涂就被打死了,带去的士兵除了被乱枪打死的外,剩余的都成了俘虏。六福没死,被子弹擦破了点头皮。当时一进入廖雷公的兵营,六福就觉得不对劲,怎么这么静呢?连个呼噜声都没有。当看到前头火光一闪,六福连想都没想就趴到了地上。他刚一趴下,那枪声就炸豆般响起,子弹贴着脑门嗖嗖直响,身后的人如同被镰刀收割的秸秆,成片栽倒。六福被几具尸体压在地上,浑身湿漉漉地全是别人的鲜血。
这一夜真难熬,不时一两声枪响,像穿天炮,格外清脆响亮。那是廖雷公的人在放枪,他们看见地上只要有谁敢冒头,就开枪打。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六福听见一个声音高声喊叫,喂,活着的人都听着,慢慢爬起来,别拿枪,也别乱跑乱动。六福蠕动了一下身子,摆脱压在身上的尸体,探起脑袋。他看见活着的人一个个艰难地站起来,身上全是鲜血,在阳光下浑身通红。他没敢贸然站起来,他得等大家都站起来得差不多了才敢。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有个家伙刚一站起来,撒腿就跑,结果被砰砰几枪撂倒,同时撂倒的还有他身旁的人。还有个家伙站起来后,大概是想查看一下身体上的物件还在不在,结果手刚一动就被一阵乱枪射死了,他身旁同样有几个人受到了牵连。六福以为会有好多人站起来,结果没多少,一半都不到。六福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他东瞧瞧西看看,见再没谁站起来了,这才爬起来。
现在你们有两条路,一个瘦高个高高地站在前头,说,一条路,弃暗投明,跟着咱们的廖司令,另外一条路,就是顽固到死,陪你们的旧主过山风。活下来的人全部选择了弃暗投明。这让那个瘦高个很高兴,他把这些俘虏集中在一起,让他们从一个木桶里抽签,每个签条上都写着一个字。有人抽到了智,有人抽到了信,有人抽到了仁,还有人抽到了勇,六福抽到的是个严字。大家拿着签条,不知道什么意思。
现在,你们都拿到了一个签条,都有了一个字。我们这个部队秉承廖司令的训诫,处处遵循做人五德,智信仁勇严。因此,在我们这个队伍里头分设了五个营,即智字营、信字营、仁字营、勇字营、严字营。那个瘦高个说,你们就站在这里,高举你们的签条,会有人带你们归建的!
六福自然归建在严字营。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到,在严字营里他竟然瞧见了王阿三,而且竟然还在一口锅里舀饭。王阿三已经不认得他了。也难怪,这些个年头六福遭遇了多少折磨啊,这些折磨使他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王阿三估计日子也很不好过,他比自己才见到那会儿瘦多了,头发也花白了,两眼无神,苦着个脸,眉头紧锁,好像憋了一肚子的忧愁,裸露的胳膊上全是伤痕,走路的时候两腿也一瘸一拐,呲牙咧嘴不时发出呻吟。六福故意从王阿三跟前经过,但是王阿三就是没认出他来,还舀起一勺饭递给六福。六福犹豫了一下,伸出碗接住。晚上睡觉的时候,六福又诧异地发现,王阿三居然就挨着自己。王阿三心事很重,整个晚上都在辗转反侧,不时长叹短吁,偶尔还呻吟两声。这搞得六福很恼火,好几次他都想爬起来揪住王阿三一顿狂揍。
清晨醒来,六福看着身旁已经熟睡过去的王阿三,心头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六福咯咯地笑起来,笑得不能自已。很多早起的弟兄都看着他,以为他怎么了。六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拎着裤子,光着屁股跑到营房外头继续笑。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哈哈,哈哈哈。一只野鸽子匆忙而过,却没想到突然遭遇这样的笑声,被惊得一个趔趄,撞上高高的旗杆,几根羽毛飘悠悠地掉了下来。
出操的时候六福发现王阿三竟然没跟着跑操,他坐在旗杆下头,嘴巴里叼着根草茎,看着大家。怎么回事?六福看看王阿三,问身旁的人。哦,他呀,刚刚挨过鞭子。身边的人说。为什么呀。六福问。那人说,逃跑呗。
没两天,六福就搞清楚了这里的许多事。廖雷公根本不在队伍里,他带着另外一支部队驻扎在距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小城里。那个瘦高个是廖司令的干儿子,姓金,大家都叫他金副官。金副官是留过洋的人,据说熟读了中外兵书,引诱郭善人上当就是他设置的计谋。对于这个计谋,没有谁不感到钦佩的。郭善人一直是廖雷公的对手,两人打打杀杀三五年,郁结的仇恨浓得黄河水都冲不淡。为了除掉郭善人,廖司令可没少费心思,但是收效却不大。于是金副官就出了个主意,叫几个亲信乔装打扮成浪荡江湖的亡命之徒去投靠郭善人,他知道郭善人是不会亲信和重用他们的,于是就设计了场败仗,让那几个人来打头阵,显示出勇猛和对郭善人的忠心。这一下郭善人果然中计。他将那几个人当成自己的亲信,大小事情都跟他们商量,而且委托他们去办理。郭善人其实也想到了在廖雷公身边安插奸细,可是他安排的人还没去,人家廖雷公这头就知道了这些人的相貌身世和姓甚名谁。廖雷公的意思是要把这些人毙了算了,但是金副官却不赞同,他说留着他们为我所用岂不更好。这些人一进廖雷公的兵营,金副官就以丰盛的佳肴和美酒款待他们,然后抬出一箩筐银圆,再把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拍在桌子上,说,你们选吧。那些人噗噜噜全跪在地上,赌咒发誓要效忠廖司令,说银圆他们现在暂且不要,等灭了郭善人的时候再赏赐他们不迟。时机成熟,金副官就精心设置了这个局,以死伤几个人的代价,就让郭善人全军覆灭了。
这个金副官看样子还是个练兵的高手,他要求每个人每天都要跑二十里地,早上十里,傍晚十里。他还让大家练枪,要求每个人都得像他那样的枪法,指哪打哪。但是练枪得耗费大量的子弹,子弹跟银圆一样金贵。据说这让廖司令很不高兴。但是金副官却不管那些,他告诉士兵们,要是敌人打得比你准,你就死了,如果你打得比敌人准,那么你就会活下来。六福觉得金副官说的这话很在理。这个金副官对待士兵还真是不错。他竟然还叫人给王阿三送来了金疮药。王阿三一边抹药一边流眼泪,哭哭啼啼的样子像个小媳妇。六福跟人打听这家伙的事,有知道的人说,这家伙是主动投的军,可没多久他就不想干了,想要离开。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见人家不放人,就偷偷逃跑。结果很快就被抓了回来,被吊在那里鞭挞了半个时辰。好多人都以为他被打死了,没想到他又活了过来。
一个跟六福一起被俘虏的如今又一起被分在严字营的人,实在听不惯王阿三的抽抽搭搭,上前踹了他一下,吼道,你他娘的哭个鸡巴啊,你不知道自家的这命多好呢,要落在郭善人手里,早他娘的把你骟掉了。
王阿三抬眼看着那人。那人以为王阿三不信,指着六福说,谁他娘的哄你不成?不信你问他。
王阿三把眼睛转过来,看着六福。六福似笑非笑地看着王阿三,等待他的下一步反应。王阿三愣了一下,有些不相信自家的眼睛,揉揉,再看。认不出来了?六福在王阿三跟前蹲下,看着他,说,没错,是我,我还活着。王阿三的脸色顿时煞白。
六福笑笑,拍拍王阿三的肩膀,说,看到你还活着我可太高兴了。说完,六福起身离开了。他身后的王阿三被雷击了似的,呆若木鸡。
这天晚上王阿三就像死去了似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然而六福却难以入眠,他刚爬起来,就见王阿三一个筋斗翻起来,恐惧地看着他,直往墙壁里缩,口中不停地叫唤,别杀我,别杀我。六福看着他,叹息一声,倒头睡下。那天晚上,王阿三应该一夜没睡。第二天六福起床的时候,看见王阿三还保持着昨天晚上的样子,一脸的惊恐,身子抵在墙上,好像要使劲钻进去。王阿三刚把路走利落,都还没办法跑操,就又逃跑了。那些天有股子风在兵营里吹来吹去,说马上就要打仗,估计是场恶仗,因为对手是曹司令。听老兵说,曹司令兵强马壮,见谁不顺眼就打谁,从来没吃过败仗。这一回,他瞧着廖司令不顺眼了,要来收拾廖司令。据说只要临战就会出现逃兵,对手越强大,逃兵就越多。这一回也不例外,除被打死的外,统共抓了十多个逃兵回来。王阿三就在其中。听抓逃兵的那些人说,这个王阿三是逃兵里头最老实的一个,听见后面枪响就赶紧跪在地上,高举双手。
王阿三不承认自己是逃兵。他说他身子疼痛,他到山林里去,主要是寻找一种叫虎骨风的草药。但是他却没有向执勤官请假,而且也说不出那个叫虎骨风的草药是个什么样子,因为谁都没听说过。最紧要的,如果他这回真的是逃跑,那么肯定是要炮打脑壳的。
一盘问,那些逃兵都是有人组织的。组织者被当场枪毙,其余的因为初犯而被鞭挞。而王阿三却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如果他真能证明自己是去扯草药而并非逃跑的话,依照无令外出和擅离职守论处,那么顶多是关几天禁闭,再严厉点也就是挨顿鞭子,离死还远得很。但他就是无法证明自己。那个执勤官也不知道怎么那么恨王阿三,他说出了一番置王阿三于死地的话,他说这个家伙这些天一直鬼鬼祟祟的,尽管处处防备,他还是开了小差,如果不严加处置,大家不会引以为戒。王阿三绝望了,他哆哆嗦嗦走到那几个死人堆里,身子软软地瘫下,闭着眼睛,等着枪响。六福看着他瘫软的身子底下一片湿痕洇了出来,想都没想就举起了手。说。金副官指着六福。
报告长官,我知道虎骨风那种药。六福往前站出一步,高声吆喝道,小的以前用过那种药,专治皮外伤,还有追风去湿、活血化瘀的功效……是不是还壮阳补气、延年益寿啊?金副官喝问道,你什么时候用过?在哪里用过?那种药什么样子?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报告长官,我用那虎骨风的时候很多,每次挨打了都要用。去年我在班房里挨揍,要不是老狱头送我一点虎骨风,我怕早死了。虎骨风长得像老虎尾巴,很多老郎中也叫它九节鞭,长绿叶子,开小白花。我刚才不说是因为恨他。六福一口气说完,侧眼扫了王阿三一眼,那家伙的样子又像是遭了雷击,目瞪口呆地看着六福。
金副官为后面那句话感到好奇,他看着六福,要他说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人现在叫的这个名字是个假名字,他的真名字叫梁静柏,他还有个名字,就是骗我那会儿给我说的,当然也是假名字,叫王阿三。六福自己都感觉到刚才那话有点绕,于是也懒得啰唆,干脆简短点几句话说明算了,他说,这个梁静柏是个做生意的,他有个哥哥叫梁静松,跟他一块儿做生意,他想独吞,就把他哥哥害死了。然后他换了个假名字叫王阿三,编了个圈套让我钻,结果我被丢进死牢,一关就是三年,三天两头挨打受饿,班房里那些刑罚每一样我都经见过。再然后我被警察局长卖给了郭善人扛枪,现在就到了这里——所有的人听了都很震惊,都看着瘫在死人堆里的王阿三。金副官走到王阿三跟前,拿鞭子拨弄了一下王阿三的脑袋,问,是这样吗?
王阿三无力地点点头。
金副官从死人堆里走出来,蹭掉脚上的血迹,从执勤官手里拿过长枪,递给六福。六福没接枪,问,干什么?
金副官暼了一眼王阿三,说,你就不想亲自动手?
打死他?六福问。
金副官说,他不该死么?
六福笑了,说,我说这些,就是不想让他死,死了多轻松啊,留着他吧,遭遭活罪。这山林里真有虎骨风?金副官问。
真有。六福说。
嗨,你真不是去逃跑,是扯草药?金副官冲着王阿三喝问道。
王阿三一下子知道什么意思了,磕头如同捣蒜,口中忙不迭地吆喝,长官,我是去扯草药的,是去扯草药的啊……关他三天禁闭。金副官对执勤官说,另外,把花名簿上的名字给他改了,从今往后,他就叫王阿三。
金副官将六福叫到他的房间里进行了一次长谈。金副官问了他的身世,为何流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六福毫无隐瞒,一一说了。金副官听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皱着眉头像是在苦苦思索。过了许久,勤务兵来请他吃饭了,他才缓过神来。他让勤务兵把饭菜送到这里来,再添加一份。勤务兵很诧异,看看六福,也不敢多问,一脸疑惑地出去了。
如果这样的话,不就耽搁你了吗?金副官说。
什么耽搁?六福不解。
你不是要去……寻找你的那个……明净世界吗?金副官说话突然有些不利落,喉咙像是有些堵,他扯扯衣领,转动脖子,似乎这样可以轻松一点。哦,是啊。六福两眼紧紧盯着金副官,心想他既然提出来这个话题,必然会有答案。但是金副官却不说话了。一直到饭菜上来,他让六福坐下吃饭。六福有些受宠若惊,疑疑惑惑地坐下吃了。
吃过饭,金副官问六福会些什么。六福说他会编筐。金副官问他还会什么。六福摇摇头,说不会什么了。金副官问他会认字吗?六福说小的时候跟先生念过书,不过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那些字还认不认得他。金副官从身后的书架上摸了本书递给六福,说,你随便给我念一段,我听听。
六福拿着那本书,感觉很异样。从秦府出来这么多年,他这还是第一次摸书,书摸在手里的感觉很奇怪,仿佛是条鱼,滑溜溜的,有些捉不住。六福翻开书页,密密麻麻的字,如他乡遇老乡,似曾相似,却又叫不出个姓名来,心头就发紧,就急。这一急一紧张,眼前这些字就藏猫猫似的变得模糊了。六福赶紧揉揉眼睛,生怕它们溜走了似的,紧紧盯住。终于,他艰难地认得了一个字,接着是两个,三个……但是要把它们念出来,似乎不大可能,这些字沉重得就像生铁疙瘩,嚼不动,也张不开嘴,六福感到整张脸都僵住了。
金副官从六福手里拿过书放回到书架,转头看着六福,说,好啦,你回去吧,顺便给你们营长传个口令,就说我命令他来一趟。
严字营营长从金副官那里回来,就把士兵们召集在一起,宣布了个任命。任命六福为严字营勇字连仁字排准尉排副,兼义字班班长。大家一听这个任命,顿时像炸了油锅,纷纷上前向六福祝贺。
义字班?义字班是哪个班?六福问。
听六福这么问,义字班班副赶紧吆喝道,义字班的兄弟,过来过来,向咱们的新班长道贺!
义字班的十来个兄弟聚集在了一起,一个个报自己的名字。报完,义字班的班副向六福打了个敬礼,报告说还有一个正在关禁闭。六福问谁。王阿三。班副说。
有好事者想要从六福这里知道那个王阿三当年是怎么陷害他的,六福没兴趣提说。没想到却勾起了这些好事者的更大兴趣,于是他们去找到王阿三,一顿呵斥,再来几耳光,王阿三就竹筒里倒豌豆,把什么都说了出来。等他说完,听得人早恨得牙痒痒了,摁住他就是一顿暴打。很快整个军营就都知道了王阿三当年陷害六福的事,谁见了他都想踹几脚。要不是六福出面阻止的话,这王阿三肯定活不了多久,因为他实在受不了大家的辱骂和暴打,已经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六福告诉大家,王阿三是他义字班的人,谁也别想来欺负,要是再欺负王阿三,就是跟他六福作对,跟义字班作对。有人说,六福排副,大家可都在帮你出气呢。六福说我不要你们出气,我自己有主张!见六福气咻咻的,大家也不敢惹他,更不敢和他作对,就再没谁去动过王阿三。
六福找到王阿三的时候,王阿三正抱着支破枪,满脸泪水蹲在树蔸底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跟个丢了母鸡的老太婆似的。见了六福,王阿三说,你别玩阴的,痛快点儿,给我来一枪吧。六福说怎么啦?王阿三抹了把眼泪,说,你说怎么啦?你天天支使人来收拾我,还问我怎么啦!六福笑起来,说你这浑蛋还有理啦,这么点儿罪都受不了啦?你把老子坑到班房里,天天老虎凳辣椒水,十八层地狱老子翻来覆去地当串门子,你就不该遭点罪孽啊!王阿三不言语了。六福也不说话了,在他身边坐下,过了一会儿,等王阿三不抽抽搭搭了,才问道,我说王阿三啊,你怎么混到这个地步了?王阿三却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叫了声六福。六福应了。王阿三说你想把我怎么整嘛,要我死嘛还是要怎么的嘛,痛快点行不行嘛?六福说我没想要你死,我要你活着。王阿三说你要我活着就别再整我了嘛,再整我,我就……我就自杀了。六福说你怎么死?王阿三把枪口抵在咽喉上,六福吓了一跳,一把夺过枪来,却见那枪上连枪栓都没有。王阿三抹了把鼻涕,丢了那破枪,说,他娘的,没枪栓,也没颗子弹,连求个痛快都不行。六福咯咯地笑起来。六福告诉王阿三,他真没害他的心思,不仅如此,他甚至连恨他的心思也没有。王阿三不相信。六福说真的,也不知道是我这人贱还是我这人善,你把我坑害得那么惨,见到你的时候我不仅没恨你的心思,心头还很高兴呢!王阿三一点也不相信六福的话。六福叹了口气,看着王阿三的眼睛,说,你凭什么理由不相信我呢?王阿三想了想,点点头,说,是啊,我凭什么不相信你呢?
那天两个人谈了很多话,他们坐在树蔸下,那样子真像是一对生死别离如今又重逢的战友,更像是一对旅途相遇的故交。他们款款而谈,说的人细声慢语,听的人认真仔细,不时一声长叹短吁,在他们周围,已经铺了满地的悲凄和伤愁……王阿三说他实在受不了警察局长的讹诈,才带着家人出逃的。他的那些钱早就被警察局长今天敲一点明天诈一点,弄了个净光,最后还被逼得变卖起了田地。王阿三想,这样下去总不是个法子,于是就悄悄贱卖了祖屋祖田,然后领着一家人趁着黑夜慌慌张张出逃。他的父亲因为年迈身子弱,没经受起这样的折腾,没走多远就一命呜呼了。而他的母亲总觉得这件事情蹊跷,就要他给个实在话,否则的话她就不走了。王阿三被逼得没办法,脑子一昏,就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老天,他的母亲如何受得了,白眼珠子翻了几翻,就咽了气。
埋葬了父母,王阿三带着妻儿继续前行。他的婆娘听他干下的那些事情,一路上不再跟他说话,两眼被泪水浸泡得跟就要沤烂掉的桃子似的。娃娃见母亲这样,也一路啼哭。王阿三赶着车子,心情烦乱,恨自己,也恨警察局长,于是就把一肚子的气撒在了畜生身上,他舞动鞭子,不停抽打马匹,嫌它走得慢。打挨多了,这马也攒了一肚子的火气,在路过一处山崖时候,它竟然没收住腿,拽着马车跳下了山崖。
王阿三除两脚脱臼,脸上有点擦伤,其他并无大碍。只是他婆娘和娃娃没这么幸运。他婆娘奄奄一息,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至死都没跟他说一句话。而他的两个娃娃,当场摔死一个,另一个怕也活不出来,一张嘴叫他,就满口喷血。王阿三肝胆俱裂,悲恸万分。他眼睁睁看着娃娃在怀中死去。
后来来了几个砍柴的人。王阿三请他们帮忙买几口棺材,将妻儿草草掩埋。王阿三被他们带出山林,来到他们的村庄。那个村庄的人都很善良,知道了他的不幸,都前来向他表示关心问候,送他食物。王阿三无法忍受这些,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款待,就悄悄离开了。出了这个村庄,就再没人知晓王阿三的遭遇了,也没人同情他,更没人送他食物了。于是王阿三就开始了挨饿受冻。王阿三哪里受过这样的日子啊,他想到过死。可是每当准备要死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求,又总是让他临阵退缩。一天,王阿三看见有人摆了个案子插了个旗子在招兵。王阿三没看旗子上写的什么,只看见了那个案子后面几大筐白面馍馍。那个招兵的人说,只要来当兵,三顿白面馍馍是管够的,只要报名,立马就可以吃上白面馍馍。王阿三毫不犹豫就来到案子跟前,举起手说,我要吃馍馍。
六福听完后,心头真是说不出的感觉,他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害得死去活来的人,非但没有一点恨,反而生出了许多同情。他叹了口气,说,现在你家也没了,人也没了,你还逃跑什么?王阿三说,当兵就是杀人,不是被人家杀死,就是杀死别人,我不想杀人,我也不想被杀掉,所以我想逃跑。六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默不作声。王阿三看了他一眼,说,你别在这里待着了,能走就走吧,这里的人都活不长,你心地这么好,未必也要去干那杀人的事?六福嗳了声,心情很沉重。王阿三也不再说话,两个人都默默不语。过了一阵,六福该离去了,他用肘子碰了碰王阿三,说,先好好待在这里吧,别担心,以后没人欺负你了。王阿三点点头,看着六福,双眼里闪动着泪光。六福起身离开,没走两步就被王阿三叫住了,兄弟。六福回头看着王阿三,问,你叫我兄弟?王阿三赶紧站起来,忐忑不安地说,报告长官,我不配那么叫你,我想问你个事。六福说,你问。王阿三说,真有虎骨风那种药吗?六福笑了,说,你都不清楚,还问我?
王阿三跟六福成了好朋友,彼此都以兄弟相称。这在大家看来都觉得奇怪。怎么会呢?问王阿三,王阿三不答话,问六福,六福也不理会。这个王阿三也从此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懦弱畏缩,出操总是跑得最快,枪也打得最准。金副官传授的那些作战要领,他背得滚瓜烂熟。而遇到打仗了,他也总是冲在前头,格外英勇。那几个年头里总是打仗,一会儿跟东边的张司令,一会儿又跟南边的马司令,一会儿跟西边的王司令,一会儿又跟北边的赵司令。一会儿单独打,一会儿联合起来打……打过来打过去,搞到最后,大家都不知道是在跟谁打了。而让大家感到迷茫的是,究竟为什么打,谁是谁非,谁都说不清楚。在这样的稀里糊涂的混战乱仗中,六福被提拔当了严字营中尉营副。在六福的要求下,王阿三被提拔当了严字营勇字连仁字排准尉排副,兼义字班班长,接替他原来的职务。突然有一天金副官将所有的兵士召集起来,说要去攻打廖雷公。廖雷公?金副官怎么会说廖雷公,他不一直叫的廖司令么?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当然没有。金副官神情激动,历数了廖雷公的种种恶事,说他根本就不懂国家大义,民族大义,更没有礼义廉耻,而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不仅不配做一个革命军人,就连一个有点道义的恶棍他都算不上,顶多是个地痞流氓,他欺男霸女,好色贪财,不顾将士生死,克扣粮饷……金副官说得很多,听的人无法一一记住,不过总体就一条,就是如果廖雷公不除,就天理难容,而他之所以要除掉廖雷公,不过是顺应天意。金副官还数落说在军营里有一些廖雷公的爪牙,不接受他的忠告,固执地要为廖雷公卖命,并且企图阻挠他这次除奸行动,不过他早有准备。说到这里,金副官一声吆喝,将那些所谓的廖雷公的爪牙带了上来,而其中就有严字营营长。他们一个个被五花大绑,嘴巴里塞着布条,眼睛也用布条蒙着。金副官喝令将他们押到一条壕沟跟前,手一挥,一阵排枪,硝烟散尽,都栽进了壕沟。
随即金副官要大家向他表决心,表忠心,是否愿意忠诚于他,是否愿意跟随他一块儿攻打廖雷公。谁敢说不?于是跟着他一块儿高呼口号,一块儿擦拳磨掌,每个人都显得群情激昂。这里头,有一部分是装出来的,有一部分却是出自真心。金副官为大家展望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大好前景,那就是打倒廖雷公,成立一支真正的革命军队,进入国家正规军队的序列,吃由国家派发的军饷,打国家的敌人,而绝不是像现在,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打的都是混仗。
王阿三悄悄问六福,你相信吗?没等六福回答,他就先说了自己不相信,并且要六福千万不要相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也不是金副官说的像喝碗南瓜稀饭这么轻松。六福也觉得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他见过廖雷公几次。廖雷公坐在那里,身边摆放着几箩筐银圆,大家轮流从他跟前经过,先向他打军礼,然后伸手进去抓银圆,一只手,你想抓几块就抓几块。他就看着你,也不回礼,也不笑。他生得矮胖,眼睛也小,但是那眼里暗藏的光亮却叫人不寒而栗。
听人说廖雷公是真正闹革命出身的,撵皇帝下台都有他的份儿。他会制造炸弹。刚带兵那阵,他的前胸后背挂着两大筐炸弹冲在前头,看见了敌人就丢炸弹过去,于是爆炸声连天,人仰马翻,敌人敬畏他,就送了他个绰号,廖雷公。这样的人是那么轻松被搞死的么?王阿三说,这个金副官是个练兵的料,却不是个带兵的种,他没什么心腹,脑壳里想法太多,而且都不切合实际,跟着他混不保险呐!
那怎么办?六福说,金副官待我不薄,这个时候我要不帮他,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你别说什么仗义不仗义,活下来才是最紧要的。王阿三说着拿出几个黑漆漆的臭烘烘的丸子递给六福,要他赶紧吃下。
什么东西啊?六福问。
救你的灵丹妙药。王阿三告诉六福,这个丸子是他用伙房后头污水沟里的泥巴搓的,臭是臭点,但是捏着鼻子还是囫囵吞得下的。王阿三说,只要吃下一颗丸子,要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拉稀,而且拉得很厉害,哗啦啦的,他试过,要不了命,因为拉一阵子就停了。
你要我吃下它装病?六福捏着那几个丸子,瞪着王阿三。
王阿三点点头,说了他的计划。他要六福在队伍开拔的时候就吃,一气吃上三颗。这样一来要不了半里路的路程,他就一定会拉稀。看他拉得那么厉害,金副官一定不会让他去打仗,而会把他留在营地。要是金副官打胜了,一切都好。要是金副官打败了,也没关系,廖雷公只要知道他是故意装病不来打自己,肯定会宽恕他的。
那么你会吃么?六福看着手中的污泥丸子。
我不吃。我要吃了,事情就露馅了。王阿三说。
傍晚,金副官突然下令,说今天晚上部队就出发,前往攻打廖司令,争取黎明拿下廖司令驻守的小城。金副官信心百倍地告诉大家,他已经在城里安插了内线,像消灭郭善人那样的里应外合的胜利,马上就会再次上演。
六福本来不想吃污泥丸子,但是王阿三一直在他身后催促他。六福吃下了三颗。才跑了半里路不到的光景,他的肚子果然开始绞痛,一阵一阵,难受极了。金副官听说他不舒服,赶紧过来问怎么回事。六福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得肚子一阵乱响,还没把裤子拉下来,就稀里哗啦拉起来了。金副官以为他拉了就好了,结果竟然没收拾了。没办法,只好派了两个人把拉成了一滩烂泥的六福送回营地。到第二天正午的时候,六福的肚皮不疼了,也不拉了,只是觉得疲乏,虚弱。午后,金副官回来了,样子狼狈得很,垂头丧气,一支胳膊被打断了,缠着绷带吊在胸前。在金副官身后,稀稀拉拉几十个残兵。六福一下子想到了王阿三,赶紧跑去找,结果到处都不见。六福跌跌撞撞地去找金副官,推门进去,金副官正拿着支手枪抵在脑门上,六福还没叫出来,金副官就扣动了扳机,轰一声,鲜血脑花四溅……
六福失魂落魄出来,看见营地已经被包围了。包围他们的当然是廖雷公的队伍。廖雷公是傍晚的时候赶到营地的。他带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个人,那人被绷带包裹得密密实实,像个粽子。
廖雷公一到,就叫六福的名字。六福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廖雷公说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来攻打我?六福说我不想打你,因为我觉得我们赢不了你。廖雷公说真的?六福说是真的,我装病,拉稀。廖雷公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六福摸出个黑漆漆的污泥丸子,说我吃的这个,吃了这个就拉稀,你要不相信就叫个兵来试一下。廖雷公相信了六福的话,他指着身旁的担架,说,好啦,你去跟他道个别吧。
躺在担架上的是王阿三。廖雷公说,在攻打他的人群中,他就看到这个人最英勇,有他当年的风采,他很欣赏。打扫战场的时候,看见他受了重伤,就在手下的人准备补枪的时候,他喝住了,叫来医官让把他救下。医官来了,一看,直摇头,说伤到了脏器,活不长。就这时候,这个伤兵叫住了廖雷公,说廖司令,我叫王阿三,麻烦你把我带回营地去,我要去见我兄弟。廖雷公说你兄弟怎么没来?王阿三说他装病去了,因为他不想跟你做对,他认为你是真英雄。廖司令听了十分高兴,原来叛军里头还有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人啊,赶紧吩咐人快马追上前去追击的士兵,叫他们只下包围,不开杀戮。
王阿三握住六福的手,说,我硬撑着不死,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六福说你怎么这么傻呢,瞎冲什么呢?跟你说好多回了,打仗别去硬拼,该躲就躲,子弹可是铁的,黑心的。王阿三笑笑,说,我硬拼是为了不想你硬拼,我冲前头是为了给你挡子弹,你看,不是有效果吗?我死了,你活着。六福哽噎着,泪水止不住往外流。这什么世道啊,我把你害那么惨,你还为我流眼泪。王阿三咧嘴想笑,疼痛却让他不得不住嘴,他呲牙咧嘴地呻吟了一声,出气越来越长,吸气越来越短,眼看就不行了。六福说,兄弟,住嘴吧,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王阿三伸手入怀,抖抖索索地好半天才摸出一片血糊糊的东西,他递给六福,说,兄弟,你说的那个世界,真有,早些动身,去找……王阿三咽了气。廖雷公破例将王阿三单独埋葬,起了坟,还要立块碑。在镌刻碑文的时候,六福说他不叫王阿三,他叫梁静柏。埋葬了梁静柏,六福从怀里摸出那片他给自己的东西,这是一片什么东西呢?巴掌大,筷子头那么厚,上头的血迹已经干了,斑斑驳驳的。六福吐了口唾沫,捋起衣角擦拭掉那些血迹,越擦拭越明亮,最后,他的手上亮堂堂一片。六福拿到眼前一照,发现这东西竟然是透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