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那是一块玻璃。
当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从床上跳下来。王阿三,哦,不,梁静柏,在攻打廖雷公的时候,梁静柏突然发现眼前有一片明晃晃的东西,估计是窗户玻璃,也可能是玻璃做成的容器,它的通体透亮让他突然很激动,很兴奋,因为他见到了构成六福所说的那个洁净明亮世界的材质了。六福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肯定没少提说过自己的梦想,梁静柏在听说之后,一定觉得六福的这个梦想不靠谱,太不现实了,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世界存在,这个肮脏的天下,哪里有洁净的地方?这个昏惨惨的世道,哪里有明亮的时候?但是眼下,他看见了那个材质,如果用这样的东西构筑一个世界,那么不就可以把所有的肮脏和混乱全部阻隔在外头么?而阳光和月光,乃至星星的那一点闪亮,都会透过它映照在里头。梁静柏的激动可想而知。他哪里还顾忌什么生死,舍命也要得到这个东西。他冲了过去,一声枪响,玻璃粉碎,碎片浪花似的散落在他身边。梁静柏忍住剧烈疼痛,捡起一块揣进怀里,他要当作最珍贵的礼物,送给六福……这块玻璃帮助梁静柏完成了自我救赎。
那么后文呢?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一页,我看见六福在阳光底下,把玻璃挡在眼前,透过它去观看所有一切。
事后调查表明,金副官并非是为了什么国家大义和民族大义去打廖雷公的,他的目的一点都不纯正,是为了女人。金副官的父亲和廖雷公一起撵过皇帝,算得上同生共死的战友。金副官的父亲病逝的时候,就把金副官托付给了廖雷公。廖雷公拿了金银,帮助金副官完成了学业,等他归国后又将他收为义子,并且委以重任,将自己麾下的一支部队交付他,让他按照西方列强布阵打仗的方法进行统带。而且还明确表示,自己已经很厌倦征战了,想要告老还乡,等到他认为合适的时候,就会把司令的兵权移交给金副官。起先金副官还是很高兴的,但事情就坏在一个女人身上。
那个女人是个戏子,有个好听的艺名,叫玉玲珑。因为她露面的时候总是身在戏台一身戏妆,所以很少有人目睹过她的真容。但是关于她的美貌却在街巷坊间流传得很是厉害,有人说她长得如同貂蝉再世,也有人说她生得犹如西施降临。而有幸见过她的人,却说她的美丽不是皮面上显现的,而是从骨肉里透露出来的。只要是她出台演戏,方圆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赶来,不管票价多贵,戏园子总是爆满。她的声音很美,委婉动听,像百灵,又像黄鹂,更像夜莺,还有一些人喜欢用珠玑落玉盘、高山流水来比喻,的确,要想形容她的声音,就像要见到她的真容一样困难。她的美貌被掩盖在厚厚的戏妆下,平常人是见不到的,除非权贵。金副官是最先见到玉玲珑的。他对咿咿呀呀的唱戏丝毫不感兴趣,他是因那些街巷坊间的传说前来戏院的,他想要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是不是如传说中的那么美丽。结果那个女戏子刚一开口,金副官就被迷住了。这是怎样美妙动人的声音啊?金副官听得泪流满面,没等锣声停歇就去了后台,他要见见这个女戏子。一见面金副官就打了个军礼,激动地说,如果你在欧洲,你将可能是天下最了不起的歌唱家,所有的人都会被你美妙的声音征服。
等到女戏子卸完妆,笑吟吟地站在金副官跟前时,金副官简直瞠目结舌,他哪里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女戏子说,如果我这个样子出现在欧洲,不唱一句,是不是也会把所有人征服?金副官结结巴巴地说,那是当然!女戏子慢慢靠近金副官,把自己塞到他怀里,说,那么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可以把你征服?金副官那天晚上留在了戏院。他十几岁就知道了风月之事,从国内到国外,一直没停歇过放浪的生活,因此也算是很有阅历的人了,但是这个夜晚,他却被这个女戏子掠去了魂魄。他从来没经见过这样美妙的肉体,那肌肤,如同玉石一样温润滑嫩,就像春风杨柳一样柔软无骨。而那个女戏子也对金副官情有独钟,清晨起来,两人相拥而泣,彼此表明心志,一定要结为连理,鸾凤和鸣。可就在金副官恋恋不舍而去之后不久,廖雷公就来了。廖雷公本来是去找金副官的,结果金副官不在,而且通宵未归,一问,原来是去看女戏子玉玲珑了。廖雷公也听说了玉玲珑的名头,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有这么大的诱惑力,连平常十分挑嘴的干儿子都被迷惑得彻夜不归,于是就动身前来见识见识。
谁知道一见面,廖雷公就被摄住了魂魄。他立即下了命令,将玉玲珑带回他的府邸,从此,金副官就再也没靠近过这个女人。但是他却不肯罢休,而玉玲珑也三番五次托人悄悄给他带信,述说自己的愁苦,回忆和金副官在一起的温馨甜美,末后还追问他,是不是忘记了那日清晨两人的山盟海誓。金副官哪里会忘记,他没有一刻不思念玉玲珑的。这种思念越深一分,他对廖雷公的仇恨也就越是增加一分,到了后来,他就动了要灭掉廖雷公夺回美人的心思。
金副官里应外合的计划起到了作用,趁着慌乱,他们轻易地就攻到了廖雷公的府邸前面。只要再努一把力,攻下门口的两个碉楼就大功告成了。可就在此时,廖雷公出现在门楼上,他的身边就站着玉玲珑。廖雷公责问金副官为何背叛他,是不是为了女人?金副官一见玉玲珑就乱了方寸,破口大骂,说廖雷公抢了他的女人,说廖雷公不把女人还给他,他就要把廖雷公碎尸万段。这话叫他身后的兵士一个个目瞪口呆,这样冒死,敢情是帮他抢女人啊?廖雷公哈哈大笑,说让你的兄弟不惜生死帮你抢女人,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国家大义、民族大义?金副官一时无言应对。廖雷公仰天长叹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纯粹的军人,却不料你根本就是个草头混混,女人对于一个真正的军人来说,不管她多么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都只是随手之物,为了革命兄弟,为了战友情谊,别说女人,就算是左膀右臂,断了又有什么可惜的?为了让你死心,也为了弟兄们不再送死,你就瞧瞧我是怎么做的吧。廖雷公说完,掏出手枪对着玉玲珑的脑袋轰就是一枪。看着玉玲珑倒下,金副官绝望了。就趁着这工夫,廖雷公的援兵赶到,府邸的大门洞开,里头的士兵蜂拥而出,金副官哪里还有心思应战,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关于廖雷公有很多女人的传闻都是真的。廖雷公的府邸据说占了他所盘踞的那个小城的一半。府邸四周是高高的围墙,每隔五十步就修建有一处坚固的碉楼。府邸里前后有十来个天井。十来个天井,就意味着有十来个院子,每个院子里都住着他的一位姨太太。据说只要有他看得上眼的女人,他就会想方设法带回他的府邸,然后养在那些院子里。有时候他兴致一高,带回的女人多了,一个院子住着三四个女人也是常有的事情。
通常他会每三四个月就搞一次选举,参选者是他的那些女人,被选中者就是花魁,除了有丰厚的犒赏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权力,就是管理这些女人们。他给被选中者封为女司令,其余的按照得票多少分别封为军座、师座、团座,最次的当然就是士兵了。不过士兵也有一步登天的时候,只要把他伺候舒坦了,他一起身,士兵就成了军座。
这些女人们平常没事就耍牌、抽烟、听戏,而更多时候是吵架,甚至打架。只要廖雷公不在府里镇着,他的那些姨太太们就会吵得地动山摇,打得天昏地暗。尽管谁也没去过廖雷公的府邸,谁也没见过他的那些女人,但是平常里大家只要一没事,就会待在一起说谈这些传闻。有的说廖雷公真是享受,里头高矮胖瘦的女人肯定应有尽有,可以像进了大馆子一样,由着性子品尝。还有的说做那些女人也真苦,被花姑雀一样关在里头。六福不答话,他把玩着那块亮片子,想着死去的梁静柏,想着自己所受的那些磨难,想着自己的梦想。
这一天,六福被廖雷公召去。一支队伍整装待发。廖雷公站在一辆马车跟前,他要六福掀开马车上的盖布。六福掀开,马车上放着几口箱子。廖雷公要他再掀开箱子。六福掀开箱子,白光洪水一样涌了出来,原来里头装的全是银圆。廖雷公说,你管着这些银圆,跟他们一起去,他们要银圆你就给,给了多少你告诉另外一个管账的人,他会记下。六福说是。廖雷公说,你听好了,可别往腰包里揣,更别搞错了,事情结束你们是要三方对账的,出了差错脑袋不保。
队伍开拔到了一个偏僻的山村,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树木葱郁。他们在一处古宅跟前停下。那里早就聚集了一批工匠,有木匠,有石匠,有铁匠,还有瓦工。此后半年时间里,六福就跟着这些工匠们在一起。
等到箱子里的银圆快要告罄的时候,古宅已经彻底换了新颜。围墙是新修的,又高又厚,而且每个角上不仅有坚固的碉楼,在一些隐蔽的地方还设有暗堡。里头的地砖全是新换的青石地板,雕了梁画了栋,还新挖了池塘,栽种了莲藕,池塘里还修建了亭台水榭……
不消说,这应该是廖雷公的秘密行宫。廖雷公的生活,没有一刻是离得开女人的,那么他住在这里会带哪个女人来呢?谜底很快揭开了。一乘轿子咿咿呀呀由远渐近,后面跟着骑着高头大马的廖雷公。所有的士兵都站在这个古宅的大门两侧列队欢迎。
轿子在门口停下。廖雷公下了马来,马弁接过风衣和鞭子,廖雷公摘下手套,快步走到轿子跟前,拢起帘子,从里头出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可真是美貌,犹如天仙。有士兵认得她,这不就是那个女戏子玉玲珑吗?她不是被廖司令在门楼上打死了么,怎么还活着呢?
那个女人袅袅娉娉走过来,就在从六福跟前经过的时候,六福也认出了她。那眼神,那鼻头,错不了,烧成灰也认得,是她,水杏——
在“水杏”之后是一道破折号,破折号下面,是一道烧毁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一页稿子只有一半,剩余的一半在破折号之下,不过看样子肯定已被烧毁了。下面呢?我翻开这幸存的半页稿纸,发现下面厚厚一叠稿纸全是空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大惑不解。
此时正是午夜。我把收到的这摞稿纸从头到尾快速地翻看了一遍,将已经读完的文稿、烧掉的半张稿纸、其余的空白稿纸平铺在面前,费尽心思去捉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现在为止,我都还不知道这稿子是谁邮递给我的,我将收到的文稿全部找出来,查验信封上的邮戳,有土镇邮局的,有爱城邮局的,居然还有一封来自遥远的安州。遗憾的是我丢掉了几个信封,没准儿它们可能还来自更远的什么地方。信封上的字迹也都不一样,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工整流利。临近清晨的时候,我决定去土镇一趟。我摸出电话,想跟薛玉打个电话说一声,就在拨出号码的时候,又放弃了。我想我最好还是悄悄地去,我隐约感觉到,此刻的薛玉也跟我一样坐在窗前,望着天空逐渐泛蓝。
土镇很热闹,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到处都在议论纷纷。我断断续续听到一些词语,淹没,掩埋,一百五十米,水库……薛玉坐在屋子里,面前摆放着一摞五色纸,她拿着剪刀正在裁剪。见我进来,她抬头冲我笑笑,指着一旁矮桌上的一杯茶水,说,给你沏的新茶呢。你知道我要来?
薛玉莞尔一笑,不答话。我说你既然知道我要来,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么?薛玉抬起眼帘又莞尔一笑,继续埋头裁剪那些纸货,看她手里的动静,她是在剪一条裙子。
公告出来了,大坝开工了。薛玉说,闹了这么多年,终于开工了,说是为了什么献礼,半年就要合龙,土镇很快就要没了。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一男一女下了楼梯,楼梯在他们脚下嘎吱直响。那个女人出门走了,那个男人在给了钱之后,搬了个凳子靠着墙壁坐下,看着四周一语不发。这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白净,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他的神情有些怅惘,他看看我又看看薛玉,然后又看看我再看看薛玉,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开始说话。他说,都快没了。接着又一声叹息,拉得很长,说,没了。我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薛玉回应了,她跟着叹息声拉长声调说,是啊,没了。中年男人摸出一盒烟,递给我一支,我没要,递给薛玉,薛玉接过来放在桌上,继续忙她手里的活计。中年男人点燃烟,轻轻吸了口,说,我明天就要走了。薛玉说,哦。中年男人说,出趟远门。薛玉说,哦。中年男人说,回来怕这些都沉到水里去了。薛玉说,没那么快的。中年男人说,我要去一年呢。薛玉说,那就说不清楚了。中年男人丢掉才燃了一点的烟,伸出脚在上头一碾,趁势起身,跟薛玉说,你保重。薛玉说,你也保重。中年男人再次叹息一声,惆怅无限地离开了。
我告诉薛玉说柳絮死了。薛玉说,哦,死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她是被谋杀的。薛玉却不抬头看我,只是低声问道,谁干的呢?抓住没有啊?我说,薛玉,你好像早就知道她死了。薛玉不吱声,依旧低头剪着一张白色的纸,剪成小长条,然后手指轻轻一挑,一挽,就搞成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等把这个蝴蝶结做好,这才抬头,捋捋垂在额头前的头发,平静的双眸如同清澈的泉水,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说柳絮死了,你怎么无动于衷……怎么这么淡漠呢?薛玉拿起胶水,往蝴蝶结上涂了点儿,轻轻地沾在那条紫色的裙子上,提起来一抖,这纸做的裙子就立即鲜活起来。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不很快也要死了么?我一愣。薛玉把裙子折叠好,递给我,从一旁拿起笔放到我手上,说,写吧,写点吉祥的祝福的词语,再写个名字。我拿着笔,心绪烦乱,也不知道她要我写谁。薛玉指着裙子的下摆,说,写这里,写柳絮,柳树的柳,柳絮的絮,你还得写上她的生庚八字,她的生庚八字我知道……这个夜晚我什么也做不了,全部被薛玉控制了。很显然,我对她一无所知。当我拿出那张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的稿纸时,她只看了一眼就还给了我,平静地说,哦,烧了。
我说木耳肯定不会这么干,他辛辛苦苦写出来,肯定不会烧了。
薛玉说,对,他不会。
我说木耳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
薛玉看着我说,你希望他回来吗?他回来了又怎么样呢?
我说这些书稿是怎么回事。
薛玉说,它在你手里呢,你都不知道?
我说木耳未必真的死了?
薛玉说,我早就说过木耳可能已经死了,我要去报警,你不让。当然,现在还不晚,你该去找那些警察。
薛玉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她在我眼里就像陌生人一样。薛玉也看着我,许久,她的眼睛转向我手里残存的纸片,说,可能是你什么地方惹得人家不高兴了,人家这是警告你,你要再让人家不高兴,你就别想看到下面的小说了。我说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这样做,木耳的书稿为什么会在他的手里,这样对木耳不公平。薛玉的眼睛倏地闪过一道冷光,她轻蔑地一笑,说,这个世界上有过公平吗?如果有公平的话,我就不是这个样子,你也不用急匆匆地去死!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驱散心头的郁愤,我说,木耳真的死了吗?薛玉站起来,走进里屋抱出一个纸箱子,打开,递给我一叠纸衣裳,说,我裁剪的,你写的字,我去烧的,没烧完,还剩着这些。
我拿起那些纸衣裳,的确,上面是我写的字,木耳,还有他的生庚八字。但这是我什么时候写的?我忘了。我好像写过很多。似乎是在一次酒后,不,好像每次酒后我都写过。我酒意酣畅,我说你最近又做了哪些款式,准备都烧给谁,来,我帮你写上……
薛玉说你别发愣了,也别问我什么了。吃饭吧,我早就做好了饭菜,还买了你喜欢的土镇烧锅。
我食欲全无。薛玉做的菜很丰盛,她不停地往我的碗里夹菜,要我多吃点菜,别只顾喝闷酒,这样对身体不好。我内心无限悲怆,眼泪不由得滚落。薛玉却当没看见,继续往我碗里夹菜,我一甩手打开她的筷子。薛玉怔了一下,拿起掉在桌子上的筷子,夹起一筷子菜固执地放进我的碗里,她说,我说的可是真的,你得保重好身子,别提前死,你得让你的孩子看看你,你再死。
我再次愣住了,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她究竟在说什么?薛玉收回筷子,不动声色地端起饭碗,往嘴里扒拉饭菜,小口小口地咀嚼。我一把扫掉桌子上的饭菜,噌地站起来,指着薛玉怒吼道,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薛玉并不理会我的愤怒,她放下碗筷,收拾起地上破碎的碗盘来。她动作轻柔,麻利,一声不吭,活像个忍辱负重的好脾气的家庭主妇。没多久工夫,她就将桌子和地上清理干净了。她端着垃圾进了厨房。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手里竟然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好像她早就预料着我会来这一手。她放下饭菜,拿起酒瓶,斟满一杯酒送到我跟前,轻柔地说,你别发脾气,慢慢喝呗,吃过了饭,我们去土镇走走,这里很快就没了,你就不想到处看看?
我无法拒绝薛玉的安排。我喝了很多酒,我想继续喝下去,喝醉算了。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她会趁着我酒醉的时候对我干出些什么事。我想保持一点清醒,我想搞清楚我现在陷入的是一种怎样的局面,我想搞清楚木耳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他是怎么死的。我还想搞明白柳絮是谁杀的……薛玉带着我,我们从半边街出发,经过肚脐街,来到十字口。薛玉指着十字口那个古老的戏楼说,除了这个,土镇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埋在水下。这个戏楼会被一块瓦片都不剩地搬移到爱城,听说会搬到桂园里……我没心思听这些。当薛玉还要往前走的时候,我不愿意再去了,坐在戏楼跟前的一块拴马桩上,我说你要走你走吧,我累了。薛玉说好吧,坐会儿吧。她没坐,也没坐的地方,这里只有这么一个拴马桩。薛玉靠着拴马桩站着,半个身子偎在我身上。我很不自在,把她推到一边,站起来说,回去吧。
那么就走这边吧。薛玉指着土街,说,从这里回去。我只好跟着她。土镇很喧嚣,人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薛玉轻轻挽着我的手臂,看着从身边经过的那些人,说,他们好多都不是土镇的,他们来这里找乐子,找最后的乐子。薛玉说的没错,这些人大都不是土镇的,他们穿着休闲,三三两两,不停地摆姿势照相,闪光灯就像闹鬼似的,冷不丁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我们被三拨人拦下,他们把相机递给我们,要我们帮他们照相。我懒得理会,都是薛玉去干的,她笑盈盈地对人家的致谢表示客气。
十三楼的地基早就松酥了,它会最先倒塌。薛玉说,我可不想被埋在下面,你看我什么时候回爱城呢?
我的双眼一直看着前方,我不知道薛玉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回到十三楼,薛玉却不进去,她站在外头端详着这座古老的建筑。天空有半轮月亮,路灯虽有却昏暗。十三楼的样子很模糊。薛玉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她不开门,我就没办法进去。一阵河风吹来,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你就不想知道这个十三楼的历史了?你看它都要垮塌了。薛玉说,记得我跟你说起过,好像没说完。
我暼了薛玉一眼,昏暗中,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我感觉她的嘴角轻挑了一下,她笑起来,说,我可没哄过你。不过我现在的说话比以前更真,你可以从现在开始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