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土镇风月生意最兴盛的时候,半个街上住的都是婊子,另半个街则是嫖客。为了处理和安置这些婊子,政府没少花工夫。可是没等几年,风气稍微松了点儿,那些被驱散和异地安置的娼妓有很多又陆续回到了土镇,回到了十三楼。跟在她们身后的总会有很多人,往往是她们前脚一到,后面的人就撵来了。这些人都是干部、公安,还有一些是她们的丈夫或者叔子。其实政府对于她们的安置应该还是不错的,但是她们中的很多人却非常不屑这些安置,她们早已习惯了被男人娇宠,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这其中有很多娼妓被追了回去,她们被严厉训斥,有的还挨了耳光,一些撒泼不愿意回去的,还被五花大绑。但是也留下了一些。留下的这些主要是因为有病,她们来十三楼的目的就是为了治病。她们的这些病可不轻,那些干部和公安起初还不相信,等到扒拉了裤子才被吓了一跳。常识告诉他们,患上这样的病是多半活不成的,与其拉具尸体回去,还不如把她们丢在这里。
还有一些娼妓是理直气壮回来的,她们不是拿着通行证,就是拿着介绍信。她们被羁押遣送之后不久,原来患上的那些隐疾就复发了。为了不让她们死去可没少费工夫,送大医院,请著名的郎中。结果都没戏。看着她们奄奄一息的样子,大家都束手无策。最后,在她们强烈的要求下为她们出具了手续,准许她们到外面求医,而且还给了她们一笔为数不少的药费。
最热闹的那段时间,十三楼住满了这些曾经的旧客。这引得无数男人前来观看,这些男人中有许多是这些女人的相好,他们彼此交换着暧昧的眼神,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谁都想得到的。不管是带了药费来的,还是腰无分文,这些女人在土镇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木耳他爹开出的药物价格低廉,许多还都是免费的。那些旧相好会悄悄送来粮食和蔬菜,甚至有人送来整头的肥猪和一挂一挂的鸡鸭。这些在羁押遣送之后连脸都不肯洗的女人,一下子变得爱干净爱收拾起来,她们不知道在哪里扯的野草,她们把这些野草榨成汁水,一部分用来清洗衣裳,让衣裳上存留让人想入非非的馨香,另一部分用来抹脸和沐浴。每当明月之夜,她们就会成群结队地在木耳父亲的带领下,往土镇下游去,到一个叫月亮湾的浅滩洗浴。她们默默地行进,每个人的脚步都很轻,除了草尖上的露珠和骚动的男人,她们不会惊扰土镇的任何东西。当她们洗浴归来,整个土镇都会弥漫起一股清幽的芳草馨香。
木耳他爹警告这些女人,现在不比以前,稍不小心这个十三楼将不复存在,而他不外乎是到爱城的医院当个专治花柳病的医生,至于你们呢?木耳他爹环视了一眼这些女人们,把将要说出的话语咽了回去,他知道,他要说什么其实她们也都清楚。
几乎就在第二天,女人们把在劳动教养时学到的技能全部施展了出来。那段时间各方面的物质都紧俏得很,而这些女人却创造出了令土镇政府刮目相看的业绩,她们编织的袜子和手套因为密实耐用得到了上头的嘉奖,她们纺织的棉布被作为特级品送往各地。那个姓焦的官十分高兴,他手里拎着酒瓶,口袋里揣着蚕豆和牛肉干,来到十三楼门前,要跟木耳他爹喝一台。木耳他爹请他到十三楼里头去喝,但是焦姓官不干,他说抬张桌子出来,我们就在这里喝,要是你怕麻烦,咱们就蹴在地上喝,桌子都省了。木耳他爹说为什么不进去喝呢?里头又避风又避雨,还有热茶热汤。焦姓官说你里头住那么多婊子,我要进去了,还说得清楚么?木耳他爹说不都改天换地了么?哪里有什么婊子?你该不是怕吧?那个焦姓官说我怕个毬,进去就进去。
那个姓焦的官其实就是怕,后来他跟木耳他爹说了实话,他说在他老家的那个庄子里基本上就没有女人,全是光棍,三两个兄弟卖命挣钱半辈子,就是为了买个女人。既然是大家搭伙买的,这个女人就人人有份,就是大家共同的婆娘,谁都可以跟她来。木耳他爹不知道是酒壮了胆子还是怎么的,他竟然问那个焦姓官,你娘是你爹买的吗?那个姓焦的官真拿木耳他爹当了自家兄弟,他说是的,我娘是我爹他们五兄弟买的。先前他们买了一个,结果不知道惜疼,新婚之夜几兄弟轮流往洞房里钻,没等天亮那个女人就吐着舌头死毬了。这可把五兄弟的肠子都悔青了,几个兄弟都哭了,因为他们不可能再有机会有女人了,到哪里去凑那么多钱呢?还是焦姓官的爹有恒心,他说我就不相信我们五弟兄一起努力攒不够再买个女人的钱。大家抹干眼泪,就又开始了卖命挣钱。直到十年之后,他们才攒够。这一回他们吸取了教训,通过抓阄的方式轮流和那个女人同房,那个女人的肚皮就像是欠他们几兄弟的,每一两年都要生个娃娃。生出来的娃娃,也通过抓阄的方式,分配到弟兄们手里。
焦姓官说他刚一懂事,就知道女人的重要性。等到自己能够记住一个完整的梦境了,他发现自己的梦境里总是千篇一律的内容,就是渴望得到女人。焦姓官说,后来不断发生战乱,自然灾害也一年比一年多,很多家境不错的人家拿着钱都买不回来女人,他们这些贫穷人家就更没指望了。那些年头,村里不断发生各种各样的怪事,几乎每个月都有男人疯掉,他们赤身裸体,扯着下身冲着天空叫喊,老天爷啊,我要女人啊我要女人啊。
木耳他爹听得可是汗毛竖立,不停地叫着乖乖。乖乖啊,你们那地方怎么是那个样子啊,我们土镇可从来没缺女人呢,天灾人祸的时候女人更是遍地都是,一根红薯都可以兑个女人。
焦姓官说,这我听说过,要不然我也不会跟着队伍出来。他说从他们的山沟里经过一支队伍,队伍很看重那些黑黑壮壮的小伙子,动员他们当兵,说当兵就有饱饭吃。谁知道都不愿意。焦姓官跑去问人家,当兵有女人么?队伍说,打赢了这个国家都是我们的了,你说有没有女人呢?焦姓官说,那可不可以先给个女人?队伍说,那得看你打仗怎么样,你要打出个英雄了,美人爱英雄嘛,到时候,成群的女人蛾子一样往你身上扑。焦姓官听得耳热,就当了兵。焦姓官上了战场表现得十分勇猛,他时常立功,渐渐地他觉得事情并非说的那么简单,这个队伍关于男女的事情管得很严,说要等胜利了才可以找女人。有人性急,不听招呼,结果因为找女人受到处理。焦姓官就是其中之一,他只拉了拉那女人的手,就被关押了起来。好在念他作战英勇,有战功,饶过了他,但是却警告他,以后要是再在女人上面犯错误,处分将会非常严重。从此,焦姓官就在这个女人的问题上格外小心翼翼起来。
这天晚上,木耳他爹用酒帮助焦姓官打消了顾虑。第二天晚上,木耳他爹把焦姓官请了过来,两人继续喝酒,继续谈天。这天晚上,焦姓官表现得很兴奋,也很幸福,他坦言,他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了,就算是即刻被枪毙,他也会高高兴兴说出那个字,值!木耳他爹说,没有谁会被枪毙,也没有谁会受到责怪,因为就没有谁干错什么事。焦姓官很认同这话。他问木耳他爹,以后怎么办呢?我总不能天天晚上跑你这里来喝酒吧。木耳他爹说,你把你的工资分成三十份,你想了,你就过来,人家给你快乐了,你应该感谢人家,给钱是最合适的。焦姓官说如果这个月是三十一天呢?木耳他爹说,这还不好办么,你分三十一份不就得了?当然,你也可以分成六十份,一百份,三份五份,这多简单的事情啊?焦姓官想了想,笑了。
十三楼总不是个长久之地。那些女人在十三楼修养生息一段时间之后,木耳他爹总会催促她们离开。焦姓官在土镇办起了火柴厂、手套厂,这些女人大都被安置在了里头。还有一些嫁给了土镇的船户、码头工人、农民和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家。
因为上头交办的任务焦姓官总是可以提前超额完成,他被委以重任,命令他去爱城就职。但是焦姓官不干,他说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抗命。他要留在土镇,他认为普天之下再没有比土镇更好的地方了。照他的话说,不管荣华还是富贵,也不管是高官还是厚禄,离开土镇都只算个毬。
焦姓官把他的心血和精力,几乎全部耗费在了土镇的建设上。他疏浚了河道,开垦了荒地,巩固了堤防,揪斗了潜伏的敌人,拓宽了道路。只要工作累了、疲惫了,他就会悄悄来到十三楼,随便进入一个房间,把钱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昏沉沉睡去。等到醒过来,他的被窝里总会多出个女人来。当他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他又变得精力旺盛,斗志昂扬,继续他卓有成效的工作。
焦姓官的部属也是如此,他们跟焦姓官一样,很乐意在土镇工作。他们把土镇的一草一木都视为自家的,珍爱有加。他们尊敬土镇的老人,疼爱土镇的娃娃,无论是哪家有困难他们都很高兴予以帮助。他们跟焦姓官一样,深得土镇人们的爱戴。有好些个官员在万不得已离开土镇的时候,都哭红了眼睛。此后,他们也总是寻着这样那样的借口来到土镇,他们实在舍弃不下这片土地,这里有着太多的牵挂和迷恋。
不止焦姓官的部属,就连爱城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也很愿意来土镇。他们总是把来土镇当成一次最愉悦人心的快乐之旅。他们不会白来,他们总是带着好的政策,成船的粮食、肥料以及各种紧俏的物资。同样,他们也深得土镇人们的爱戴。他们在土镇的日子总是很短暂,离开的时候也难分难舍,无一例外地要淌出伤感的泪水。他们都很羡慕焦姓官、焦姓官的部属以及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他们不无遗憾地说,要是能到这里当个草头百姓,也是好的啊。
此外还有那些采购人员,他们前来土镇的时候,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现款。不管主管他们的上级此前是怎样叮嘱他们的,哪怕是采购回去的手套不是那个规格,他们也要前来土镇。而那些货船,哪怕是运载的瓜果就要烂掉了,他们也要在土镇停留半日一夜……
尽管无数次危机来到土镇——以那场著名的三年自然灾害为例,土镇人都是安然度过的。其实这很简单,也不是什么秘密,只要你家里有女人,只要女人肯出来,肯到码头或者河堤溜达,就一定会有男人主动上来搭讪,这些男人来自远处,大可不必感到难为情。就像这些男人清楚他们前来河堤和码头的目的一样,女人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甚至都不用去看清楚人家的面孔,人家问你去不去十三楼,你只消跟在身后去就是了。初次干这事情的女人总是使劲埋着脑袋,躲躲闪闪,跟做贼一样,慢慢地她们就胆子大了,经验丰富了,抬起脑袋,双眼亮晶晶地跟人家讨价还价,挑肥拣瘦。前来此地的男人大都很慷慨,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寻乐子,他们很清楚寻乐子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很清楚惹是生非会留下怎样的祸患,他们都规矩得很,讲信用,懂礼貌,没有多少花样也没有多少花花肠子。女人的要求也不多,绝对不会纠缠,连名字和年龄都懒得去问。也有一些外地的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土镇,听说了十三楼,她们慕名前来,找到木耳他爹。木耳他爹是会鉴别的,他说你如果有困难的话,比方家中缺吃少穿,需要棺材钱,或者有重病的老人在医院里,残疾的娃娃要养活,那么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会有很多人帮助你的。但是你如果是为了花衣裳,为了吃好喝好,那么我就实话告诉你,你待两天就走吧,世道已经变了,你会给自己惹上麻烦。那些外地的女人都很听话,她们很感激木耳父亲的收留和包容,感谢他为她们所做的一切。在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临别之际,她们无一例外地都要对木耳他爹感恩戴德。在离开土镇的时候,她们的口袋里总是带着许多钱,她们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这些钱可以帮助她们解决掉面临的困难,帮助她们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她们没想到土镇之行会这么圆满。土镇和十三楼在她们的记忆里,是一片充满希望和美好的地方,与耻辱根本就无关,她们甚至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个字眼。土镇是众所周知的乐土,十三楼是众所周知的乐园。不过大家都把这当成秘密,秘而不宣。大家悄悄来到土镇,进入到十三楼,又悄悄离开,从来没有谁声张,谁都小心翼翼,呵护这最后一片乐土。
就像人们常见的那样,种桃的不吃桃,酿醋的不吃酸。木耳他爹的身边从来不缺女人,但是他却对女人产生不了半点兴趣。焦姓官都为此感到好奇,说你总该不是不行吧,如果真是不行,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了。木耳他爹笑笑,说,那事我肯定行,但我就提不起那个心情。焦姓官说怎么回事呢?木耳他爹说,这是我们这个家族所有男人的通病,天天泡在女人堆里,经见多了,腻了。木耳他爹见焦姓官还是不太理解,就用了句很形象的话,他说,你见过哪个厨师对美味感兴趣?拿了菜单他们总是给人家描述得好听,什么色香味形俱全,什么鲜美可口,可是等那些美味佳肴端到了桌子上,端到自己跟前,他们拿着筷子却戳不下去,因为他们清楚这些都是些什么材料,清楚每一道工序、火候、淡咸……就那么回事,都懒得去尝。
想要嫁给木耳他爹的女人多的是,她们认为木耳他爹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一个好男人,但是她们却没办法打动木耳他爹的心。木耳他爹倾听她们的诉说,为她们诊治隐疾,在一些疑难问题方面充当她们的高参,他也接受她们的感激,但就是不肯接受她们那颗爱他的心。
就像希望总是出现在绝望之后,很多事情就在大家认为已成定局的时候,会突然发生逆转。头天晚上焦姓官还在奉劝木耳他爹,找个女人吧,再不找就晚了。木耳他爹一时还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焦姓官在土镇待了这么些年头,除了给土镇带来巨大变化之外,他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引人瞩目的一点,就是他是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的父亲,他先后娶了三个女人,头一个难产死亡,后一个溺水而死,现在这个是他的一个老相好。他一直都在感叹,说来到土镇之前他的生活像一片灰烬,到了土镇之后,他的生活成了个草木旺盛的花园。他告诉木耳他爹,说他在男女那事情上面一直很强悍,他以为自己会生养好多娃娃,会跟打靶一样,一枪一个准头,可事实上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容易。现在,他也和以前那样强悍,结果呢,枪枪都是空放。怎么回事呢?年纪一大,骨头就空了,打出的枪虽然响亮,但是力道不行了,没准头,脱靶。焦姓官要木耳他爹趁着还动得了,赶紧找个女人,总得有个后啊,要不然怎么对得起祖宗呢?
谁知道就在第二天,木耳他爹就看上了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木耳他娘。木耳他娘不是本地人,来自远方,她说过那个地名,很长,没人愿意去记。她是那天上午搭船从码头登陆土镇,径直就往十三楼来,好像她对这一带很熟悉。事实上她是第一次来土镇,本来她是要去爱城的,结果听了几个船工的怂恿,就在土镇码头下了船。木耳他娘来到十三楼,说自己是来看病的,她把自己的病跟木耳他爹夸张得很严重,似乎木耳他爹不赶紧下药她就活不下去了。木耳他爹叫她扒拉了裤子,看了看,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破皮,擦点药水,歇息两天就好了。但是木耳他娘却一刻也歇息不了,她摸摸口袋,说我没钱买药水。木耳他爹说没钱没关系,我送你。木耳他娘说我也没钱吃饭。木耳他爹看着她,还没来得及表态,木耳他娘就说了,来,我让你弄我一把,算饭钱吧。
当木耳他爹表示要娶木耳他娘为妻的时候,木耳他娘表现得并不是很乐意。但是耐不住大家的劝,连焦姓官都出了面,就勉强答应了。从嫁给木耳他爹那一刻起,木耳他娘就在时刻做着离开的准备。如果不是木耳的出生,没准木耳他娘真早走了。木耳他娘的很多做派都叫木耳他爹难以接受,贪吃贪睡,喜欢搬弄是非,不过最叫他感到痛苦的是她对男女之事的痴迷。
土镇的男人们都认得木耳他娘,出于对木耳他爹的尊敬,不管她再怎么妖娆,再风情万种,都不会去沾染她一指头。但是那些跑船的外地人才不管这些呢,木耳他娘不敢带他们到十三楼做,她因为挨过木耳他爹的揍,只好去船上。有的船上行,有的不行,他们有忌讳。于是木耳他娘就跟那些人在野地媾合。土镇的人是十分讨厌野合的,他们把撞见野合当成最不吉利的事,他们会骂,你家房子烧了吗?你们是野狗野猪吗?有些气性大的人还会捡了石块打,打得那野合的人嗷嗷叫唤,光着屁股乱窜。
木耳他娘在木耳之前,还怀过五个娃娃。但是这个怀孕的女人却不知道收敛一下,对那男女之事还万分痴迷。这让木耳他爹忍无可忍,将她狠狠揍了一顿。可是人家脸上的瘀青都还没散去,就又去河堤上招惹男人了。木耳他爹气得蹴在地上哭,说万一把娃娃撞掉怎么办啊,那些跑船的野人,个个壮得像头牛,哪里知道惜疼人啊。木耳他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木耳他娘流产了。这可把木耳他爹心疼得,揪着头发哭得死去活来。这样的事情接连发生,木耳他爹都快疯掉了,他想关掉十三楼,带着木耳他娘居住在乡下偏僻的地方,成天守住她。但是焦姓官不准,土镇的男女也不准。焦姓官说,你关掉十三楼,上头来人住哪里?土镇的男女说,你关掉十三楼,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有女人前去劝说木耳他娘,意思是让她收敛一点。木耳他娘闻言大怒,将来人一顿训斥,说你有什么资格叫我收敛?快活在那里,人人都有份,光准你们去拿,不准我去拿,我不是娘生的啊?
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大事,要不是焦姓官镇住,只怕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祸事。
木耳他娘在码头认识了个小伙子,那小伙子生得白白净净,木耳他娘一眼就喜欢上了人家。那个小伙子见木耳他娘也好看,两人只几个对眼,就都知道了接下来应该发生的事。小伙子早听说了十三楼,要带木耳娘去十三楼。木耳娘不愿意,说去你船上吧。小伙子说我爹忌讳这些,要知道我在船上干这事,只怕会打死我。木耳娘说你爹在船上吗?小伙子说他去土镇买东西去了。木耳娘说,那咱们赶紧上船吧,赶在他回来把事办了。
老船家出门的时候跟他儿子叮嘱过,说蜂窝煤炉子上炖着鸡,好了你就端下来,晚上咱父子俩好好吃几盅。小伙子这下见了女人,早把炉子上的炖鸡给忘记了。突然闻到一股子焦味,这才记起还炖的鸡呢,要前来端,却被木耳他娘给紧紧缠住,木耳他娘说哪有你这么做事的,我正兴头上呢,你这不扫兴吗?小伙子心想,糊就糊了吧,不就一锅鸡肉吗,先把事情做完再说吧,人家可是动了大性情的呢,听听那叫声,真叫人骨头酥散。锅里的鸡肉先是焦糊,接着成了炭,最后竟然燃了起来。等到他们把事情做完,疲软地躺在仓板上喘息的时候,岸上已经人声鼎沸了,他们看见船头起了火,火苗舔着棚子,越燃越大……船烧了,老船家怎么肯依?他把儿子吊在码头上,口口声声要土镇把那个婊子交出来,并且要赔他船和满船的货物。说倘若不的话,他就在这里打死他的儿子,闹出一条人命才好惊动上方。他还骂土镇道德败坏,一地的婊子和嫖客,没一个好人,统统都该关班房。没人前去围观,许多在码头做工的人也都借故散开。码头上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叫骂的老船家和被他高悬的奄奄一息的儿子。焦姓官出了面,说那个女人已经掉进河里淹死了,至于他说的船和货物,他会赔偿的,请他把他的儿子放下来,赶紧送医院治疗。焦姓官说,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离开这里之后做个哑巴,否则的话我就不管了,我等你打死你的儿子,这样的话,你没了儿子没了船,没办法回去交差不说,你可能还会因为故意杀人被炮打脑壳。至于你说的要去告我们,谁会相信你呢?大家一起说你是疯子,是你烧的船,你怎么办?你亲儿子都可以打死,烧个船算个什么?
老船家想了想,说,第二件事呢?焦姓官说,第二件事很简单,你要向这里的人们道歉。老船家把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焦姓官说,这里的人都是好人,都是善良的人,没谁作恶,也没谁害人,你那么骂很伤大家的心。老船家沉思了片刻,放下了他的儿子,接受了焦姓官提出的条件。
木耳他娘当然没被淹死,如果淹死了怎么会有后来的木耳呢?她光屁股跳到水里,被人打捞了上来。事后她跟人说,在船上干那事情比在陆地上真不知道舒坦多少倍,而且一想起旁边还燃着大火就更加刺激了。听到她说这话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实上就是这样,经历这样的教训之后,木耳他娘一点也没改变,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了。
不久,木耳他娘又怀上了个娃娃,这是第六胎,也就是木耳。木耳他爹思前想后,下了个不可思议的决定,他让木耳他娘把那些男人带到十三楼里来,别在野地里去,也不要企图再上人家的船。木耳他爹的突然大度让木耳他娘觉得有些意外。木耳他爹含泪说,我想要个娃娃,你就忍忍吧。
木耳他娘经过怎样复杂的思想斗争,已经无从知晓。不过她的确收敛了许多。她告诉木耳他爹,她已经在土镇住腻了,等到娃娃生出来她就去她一直想要去的爱城。木耳他爹见她去意坚决,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木耳出生后不久,木耳他娘就离开他去了爱城,不过很快就又回来了。她对木耳他爹坦言,爱城的确不如土镇,没有可以活泛的地方,怪不得爱城的人都往土镇跑呢。不过她表示,她并非贪恋这个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在土镇多待,她之所以回来,之所以没往其他地方去,是因为她舍不得木耳。木耳他娘一面尽心尽力照顾着木耳,一面也没放弃享受快活。木耳很健康地成长,只是从小就不爱笑,话语也不多,就算你问他,如果不问到第三遍,他是绝对不肯回答的。但是他的学习成绩特别好,开学才一个月不到,所有的课本他都会背诵了。他的记性让学校的老师十分震惊,但是学生们却都拿他当怪物,因为他从来不跟大家一起玩,总是一个人待在阴暗的角落里,嘟嘟囔囔说谁也听不懂的话。老师找到木耳他爹,说木耳这孩子天赋异禀,记性好得出奇,如果放在这里恐怕会被耽搁,是不是送到爱城的好学校去,请那里的老师因材施教。木耳他爹不愿意,他担心木耳送到爱城后,木耳他娘正好也借口离开他。老师叹息之余,不愿意木耳那么好的记性被浪费,就拿了书给他看。老师的想法是简单的,也是善良的,记性好,就多记点吧,记下的可都是知识,需要的时候想拿出来多少就拿出来多少,跟存钱差不多是一个道理。木耳对于书籍所表现出来的痴狂让老师和木耳他爹他娘是又惊又喜。除了吃饭睡觉,木耳都拿着书在看,他的嘴唇轻轻嚅动,像是在咀嚼那些字。就算睡觉的时候,木耳的怀里也总是会抱着本书,只要怀里抱着书,他就睡得更熟一些,不会一惊一乍老是醒来。
事情并没按照老师想象的那样发展,木耳突然有一天不去上学了,不管老师怎么劝,他始终都保持沉默。老师感到万分遗憾。不过木耳他爹和他娘似乎觉得这并没什么,反正他们从来就没认为读书有多重要。不读书的木耳没有一点时间概念,他睡到自己想起来的时候才起来,想吃了就去吃一点,其余的多半时间他都在外头溜达,手里拿个根打狗棍,从镇里走到镇外,从山冈走到田野,漫无目的。他再次恢复了嘟嘟囔囔,声音不大不小,但是永远也不可能有谁听得懂他说的什么。有时候他会停下脚步,蹲在路上,手里拿着个石子,随着口中嘟囔,手下不停地写,哗啦哗啦,坚硬的石子划着坚硬的路面,很难留下什么痕迹。他才不会管这些呢,他都不会往前看,退着身子写,不停地写,一直写到天黑,或者他爹他娘找来。焦姓官早就告诉了木耳他爹,说木耳这娃娃的脑子可能有毛病,是不是送到医院去看看。木耳他爹不相信,他一直觉得木耳很聪明,学什么一说就会。为了证明自己所说非虚,木耳他爹把木耳拉到跟前,要他背诵汤头,木耳就背,叽里呱啦,速度快得焦姓官都听不清楚从他嘴角流出来的都是些什么字词。为了再进一步证明木耳的聪明,木耳他爹还要木耳开药,他说,来了个女人,面黄肌瘦,说她下身撒尿刺痛,不撒尿胀痛,闻起来有鱼腥味,仔细一看颜色赤红,微肿,有豆腐渣样的东西,你看是个什么病,怎么治。木耳说,霜霉病,黄柏三分,苦参三分,蛇床子三分,火药三分……木耳他爹听了高兴得直蹦,说老伙计,你听见没有?这些都还是我三年前教我儿子的,他都还记得这么清楚呢。我要不是看他岁数小,我就让他来看病拿药了,咱们这十三楼后继有人啊!焦姓官却一脸忧虑,他看着面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小子,看着他微微隆起的喉结,青色的嘴唇,隐约感觉到一场可怕的事情马上就会在他身上发生。
焦姓官的担忧半年后变成了现实。木耳在十三楼放了一把火。这把火将木耳娘烧成了重伤,跟木耳娘住在一起的那个跑船的男人被烧死。很多人怀疑这场火不是木耳放的,而是木耳他爹。这个怀疑各自都揣在心头,没有谁说出来。紧接着又发生了一场火,这火把木耳他爹烧得可不轻,放火的当然是木耳。木耳他爹从医院出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木耳送进了疯人院。此后十三楼一直风平浪静。木耳他娘顽强地活着,那场大火让她失去了鼻子,耳朵,头发,她的两条腿和胳膊螃蟹腿一样蜷缩在胸前,伸展不得。但是她的眼睛还好用,看见有男人从跟前经过,就会嘿嘿笑,嘴角垂挂着晶亮的哈喇子,眼珠子不停地转动,像在打主意。木耳他爹在焦姓官的帮助下,一直在修缮十三楼,他更换了烧焦的檩子和窗条,将烧黑的墙壁重新粉刷,直到木耳他娘死的那年,他才将火烧的痕迹彻底消除。要不是木耳他爹得了重病,木耳可能还会一直住在疯人院里。木耳他爹并不想木耳出来,回到土镇,回到十三楼。那时候他的心思变得非常奇怪,连他的好朋友焦姓官都捉摸不透。木耳他爹对于十三楼的爱,堪比对待他的儿子。他很少有时间去疯人院看木耳,主要原因是他不放心十三楼,他老担心十三楼会被谁搞坏,焦姓官总是催促他去看,并且不惜为他安排车辆和快船。临行的时候木耳他爹苦着张脸,一步三回头,似乎他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十三楼了。焦姓官不耐烦地说,你去吧,我在呢,我会好好看着它的。
但是木耳他爹很快就回来了,焦姓官问他看了木耳没有。木耳他爹说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好看的,他长得白白胖胖,身边还有个大姑娘陪着她,两人手拉手,跟谈恋爱似的,亲热得很,我喊他,他根本就不睬我。回答完了焦姓官,木耳他爹赶紧楼上楼下转一圈,生怕被人揭走了块墙皮似的。每天早晨一大早,木耳他爹就会手里拿着根竹竿,竹竿顶端绑着个鸡毛掸子,端着个凳子,站到凳子上到处扑扫蜘蛛网和房梁上的尘土。那天早晨他和往常一样,谁知道刚站上凳子就发觉不对,腰杆没办法动了,僵在那里,口中不停地喊,坏了坏了。女人们和她们的男人一起从屋子里出来,把木耳他爹像摘个大南瓜似的从凳子搬了下来,发现他已经没办法站立了,嘴歪眼斜,说不出话,满嘴角的哈喇子。
尽管焦姓官给木耳他爹找了很多医生来,都没用,把他送到爱城医院去,也无济于事。那些医生都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僵尸病,也就是肌肉强直症,属于世界医学难题,没办法治疗的,弄回去吧,等死吧。
焦姓官做主把木耳从疯人院里弄了回来,木耳他爹当天中午见到他,晚上就病情加重了,他不停地抽搐,像一截震动棍,抖动得整个十三楼似乎都在嘎吱作响。焦姓官摸了摸木耳他爹的脉搏,很微弱,而且只有出气没有吸气,看光景已经不行了。都以为他很快就会死去,结果到天亮他也没咽气,而且继续抽搐、抖动。凭借经见了很多人濒死的经验,焦姓官估计木耳他爹是在挂念什么。他问木耳他爹,是不是放心不下十三楼?木耳他爹抽搐得稍微轻了点,抖动也减缓了。焦姓官问你是不是担心木耳?木耳他爹抽搐再轻了点,抖动也不再厉害了。焦姓官赶紧把木耳揪过来,让木耳向他爹做保证,绝对不再放火,一定把十三楼守住,好好为男人女人医治,让他们在十三楼获得快活。木耳一一做了保证,说我保证不再放火烧十三楼,我保证守住十三楼,谁也拿不去,我会尽心尽力为那些得了病的男女医治,让天下所有男人女人都在十三楼找到快活。当木耳把快活两字说完,木耳他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微笑,不抽搐也不抖动了,浑身松软像面泥一样。然后他咯地咽了气,但那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着,直到盖棺才从大家的眼前消失。木耳信守了自己的承诺。只是他不像他爹那样喜欢打扫和勤于打扫,一天有差不多一半的时间他都坐在门口,面前摆放张桌子,有人来看病,他就叫人脱裤子、岔腿,用的也都还是他爹那一套,先闻闻气味,然后钻在人家裆部仔细瞧。如果人家是来寻欢的,他就敲着桌子,让人家丢下钱来。为了减少麻烦,他更改了规矩,不提供茶水,不提供饭菜。慢慢地,大家也都知道了他立下的这些规矩,还都认真遵守。
焦姓官不忍目睹土镇被淹没,决定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就趁早离开。他已经和故乡取得了联系,据说那里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早就不缺女人了。焦姓官是坐船离开土镇的,走时土镇很多人都去送他,焦姓官依依不舍,流了很多眼泪。焦姓官回家后便再没了讯息,不过土镇人却总是会在一些时刻提及起他,念叨他的一些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