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薛玉待的两天里,我始终保持安静。薛玉也表现得很安静,一刻不停地裁剪着纸衣裳。那两天里前来十三楼的人特别多,薛玉在桌子上放了个纸箱子,那些人走的时候就把钱丢在里头。到了晚上,薛玉也不数它们,抓出来,揉成团,放在一个包里。
我很想在土镇多待几天,却突然接到马队长的电话,他要我火速回爱城。在我犹豫之际,薛玉也劝我赶紧回去,把该忙的事情忙完。她语重心长地说,好多事情其实你我心头都明白,不消说得太透,该怎么说怎么整,你也是清楚的,忙完了就赶紧再来一趟土镇吧,我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跟你讲,需要你做决定。薛玉在说这话的时候,抓过我的手,捋起衣裳,放在她的肚皮上。她的肚皮光滑,凉丝丝的。薛玉看着我,我的心头一阵狂跳,我隐约已经知道了她即将告诉我的事。薛玉轻轻推开我,说,你去吧,别忘了我在这里等你。
我刚一到车站,马队长就亲自开了车来接我。他说尽管他们做了很多努力,但是迄今为止,他们还是没办法找到柳絮的家人。我说怎么可能?马队长说,不是可能不可能,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尽全力查了,她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我说她死了总是真的吧。马队长翻了我一眼,说,我跟你说的正事,你别抬杠。我们在爱城,包括爱城周边区域,通过媒体发布了大量的认尸通告,这么多天过去了,无一反馈信息。她就像个天外来客,从来就没人认识她似的。马队长找我的主要目的是让我出面安葬柳絮。马队长说,因为无法确定柳絮的准确身份,所以,她只能被当成无名尸体处理。但是这似乎又有点不太合适,因为这个柳絮跟我、跟另外的一些人都有过交往,而且还比较密切,因此她实际上已经具有某种身份,作为无名尸体处理不太恰当,因此他想到了我。我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应承下马队长的这个要求。马队长见我面有难色,很直接地说,如果你不答应,我们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所以我们会把她送去做医学解剖,然后当作无名尸体火化。
我说算了,别那样去处理,还是我来出面安葬她吧。
我去停尸房看了柳絮,她躺在匣子里,像是睡着了。我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说,以前我们时常谈论死亡,你从来就没当回事,谈了那么多回,你根本没把死亡跟自己联系在一起,你觉得那很遥远。现在你死了,我们面临一个重要的事,就是怎么安葬你。我一直想把我仅存的这两年包括死亡都拜托给你,你一直不肯接纳。其实很简单的,我已经对我的死亡做了详细的规划,你操作起来不会很费事。现在,你先于我死,就让我对你负起责来吧。我会为你挑选一块最好的墓地,包括棺木和你的寿衣,都将由我做主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会按照一个丈夫安葬妻子的礼数来操持你的葬礼。你的葬礼可能会很冷清,因为找不到你的亲人,除了我为你送行再没别人。其实我们都一样,你死了还有我送,我死了呢?我的葬礼将比你的还要冷清……
我去爱城公墓为柳絮挑选了一块环境格外清幽的墓地。公墓的人说这块墓地应该是爱城公墓最好的。我交了一百年的管理费。公墓的人说按照规定,他们只能收取二十年的,让我到期了再来缴纳。我说只怕那时候你们就只有到地府来收取啰。他们都笑。我不笑,我说真的,你们还是按照一百年来收取吧。在管理合同上,我额外加注了两条,要他们每到清明的时候都要送一束鲜花,名字写我的,然后要保证墓前四季都要生长有鲜花。他们表示说绝对可以做到。
随后我去找棺材匠,要他帮我挑一副棺材。棺材匠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说,你不打棺材啦?我说你别紧张,是帮我的朋友买,要最好的。棺材匠说,最好的棺材出在我手里,还是我来打吧。我说人早死了,搁在那里,等着棺材下葬呢。棺材匠知道了,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见我跟人打听哪里有卖棺材的,棺材匠说他知道,他说他找不着我的时候,就在爱城到处乱逛,去了好多间棺材铺子,本来是想给他们打工,挣俩钱养活自己,可是人家都不缺人手,而且人家卖的那些棺材也不是他做的出来的。
他们卖的都是什么样的?我问。
有水晶的,玻璃的,大理石的,铝合金的,青铜的,还有木头的,不过都是板儿和胶水拼装起来的。棺材匠把我带进一家棺材店。我见到了棺材匠说的那些棺材。最贵的是水晶,最便宜的是木棺。木棺很薄,敲敲,响得跟鼓皮似的。我要棺材匠帮忙挑选一副,棺材匠直摇头,说没一副他看得上眼。
一连走了四五家棺材店,棺材匠都没看中一副。结果我拒绝了他的参谋,买了副水晶棺。让他们帮忙送到公墓。
见我掏出一大捆一大捆的钱,棺材匠开始关心起那个人是谁了。我说是我的一个朋友。棺材匠问是个女人吗?我说是。棺材匠说她给你留下什么了?我指指心口,说,疼痛。棺材匠说她就没给你留下个娃娃么?我摇摇头。棺材匠幽幽地说,你该有个娃娃了,再不有就没时间了。
听我说还要请龙隐寺的和尚为柳絮念经做法事,马队长劝我说算了,他说只是想请你出面安葬她,没想到你搞这么大动静。我说既然应承下来做,就做到最好吧,死人心安,活人也心安。马队长叹息一声,说,只怕你这心愿龙隐寺的和尚很难满足啊,如今的龙隐寺,正人心惶惶呢。
我犹豫了一下,问马队长,你真的认定是老方丈杀害胖脸和尚的凶手吗?马队长扭头看着我,奇怪地问,你什么时候听说我认定老方丈是凶手的?我说外头不是传言嘛。马队长狡黠地一笑,问,你怎么看那些传言?
起先我还是认可那些传言的,尽管传言很多,我认为里头肯定有一头是事实真相,不过我现在倒是觉得那些传言的确只能当做传言听。
我的这番话引起了马队长的好奇,他哦了声,说,你倒是说说,好像你肚皮里有包袱呢。
我不是请你开恩让我亲近老方丈吗?就那天,我目睹了他主持的一场功课,我虽然对佛经什么的一窍不通,不过我也听出来了,他们念诵的应该是超度亡灵的经文。从老方丈的神色气相来看,我觉得他不可能是杀生之人。
你光是看看听听就敢得出这样的结论?马队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我说我敢肯定。而且,我沉吟片刻,我觉得胖脸和尚也不是他的私生子,那不过是以讹传讹的妄语恶口。
呵,佛语都出来啦。马队长终于笑出声来,他叼起一支烟,饶有兴致地看着,鼓动我,嗯,你说说,说说你的见解。
在我的感觉中,老方丈是个早就参透生死的有大慈悲大智慧的高僧,他不可能犯男女那点儿低俗的错误。我这么断定是有根据的,你看他现在那么垂老了,一个筋斗栽下去就可能死掉,但是他的身上还透露着一股子凛然正气。那股子气,不是十年八年修炼得成的,而应该是与生俱来。
马队长指着我哈哈大笑,笑得烟都掉地上了。他弯腰捡起来,吸了口,嗤嗤地又笑了阵儿,终于止住笑,看着我,说,实话跟你讲,胖脸和尚的确是老方丈的儿子。
从马队长的神色里我感觉到他会告诉我点儿底细,就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果然,马队长在扔掉烟蒂之后,跟我说起了老方丈的那些鲜为人知的旧事。老方丈被驱逐到偏远的山村确有其事。安排他与一位寡妇伙家结婚也确有其事。那位寡妇对老方丈很倾心,认定了他是自己的丈夫,也做好了要与他开创一个好日子的各项准备。但是老方丈却不依从。白天他像平常人那样劳动,到了晚上,他就将两根板凳拼起来,团坐上头打坐参禅。寡妇很失望,本来想去告状的,但是一想到老方丈那么善良,一副忍受世间一切苦难的样子,于心不忍,就跟他商量以后怎么办。老方丈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好吃好喝由你,受苦受难我来。寡妇听了过后,狠狠心说好,我偷汉子你也别管我。老方丈不语。寡妇说生了孩子你养。老方丈一笑,说,世间万物,有生就有养。
老方丈的那话就等于给寡妇开了绿灯。她果然偷了汉子,果然生了孩子。只是在生孩子的时候遇劫,临终前拉着老方丈的手,要老方丈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就像传言里说的那样,后来老方丈带着那个孩子离开了山村,回到禅林。本来老方丈是准备把那个孩子送人的,就考虑到自己答应了那个寡妇,而且觉得那个孩子有佛缘,将来肯定会修成正果,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照你这么说,老方丈看走眼了?我问。
马队长一笑,说,这要看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嗯。不妨告诉你吧。在验尸的时候,我们发现胖脸和尚的下头已经没有了。
下头没有了?是根本就不存在还是才被人割掉的?我追问道。
马队长不答。
我指着马队长,笑道,你可别不厚道啊,这节骨眼上你要不往下说,就是成心坑人了。
马队长却不笑,皱皱眉头说,是烂掉的,从疤痕判断,估计是一年前烂掉的。是疾病,不是人为的。根据我们的调查了解,胖脸和尚一年前染上了性病,尽管四处求医问药,却药石无功,最后就烂掉了。那东西烂掉之后,胖脸和尚也就死心了,顿悟了一般开始静心参禅,研读佛经,虔诚得很。我们在他的禅房里发现了大量的佛典书籍和日记本。日记本上写满了他的参悟心得,字迹工整,整页整页的看不见一个墨团……
哦。我有些恍然大悟。
马队长看着我,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说我终于明白老方丈的苦心了,他没看走眼,他的目光是精准的。按照他们和尚的说法,胖脸和尚做那些男女之事是在给自己作孽,必然会遭罪受苦,因果报应嘛,也等于是遭劫在数,就像唐僧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一样,只是唐僧成了佛,而胖和尚顿了悟。顿悟的胖和尚开始了苦修,等于立地成佛的表现,所以老方丈对于他修成正果的判定,也是正确的。
马队长笑而不答。
我说如果真是这样的,那么我的判定也就成立了,老方丈不是杀人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谁啊?说说看。马队长手托下巴,玩笑似的看着我。
我说只要你肯让我住进龙隐寺跟老方丈亲近一个礼拜,我肯定就可以告诉你谁是凶手。
马队长松开下巴,拍了我一下肩膀,问,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我愣怔了一阵儿,问,什么意思?我有什么对你隐瞒的?
你知道的!马队长乜斜着我,像是要把我瞧穿,哼哼冷笑几声,说,小子!你可别当生活是小说,小说是死的,生活是活的,只要是活的,总有一天会自然露出破绽来的!
就在安葬了柳絮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函,邮戳证明它来自土镇。我赶紧打开,是木耳的书稿。让我感到惊异的是,书稿里还夹杂着一些黑色的片状物,轻轻一碰就散了,是稿子燃烧过后的余烬。我打开书稿第一页,匆忙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