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福临行的前夜,廖雷公为他准备了丰盛的酒宴。一大桌子的酒菜,就三个人,廖雷公,六福,姨太太。廖雷公见杯子太小,唤了丫鬟来,叫换大杯子,说要跟六福痛痛快快喝两盅。但是被姨太太挡住了,姨太太说,老爷,六福明早要赶路,还是酌量吧,不要把他灌醉了。廖雷公呵呵一笑,说,好,就听你的。六福端起杯子,站起身子先向廖雷公鞠了躬,然后向姨太太鞠了躬,说,实在感谢司令和太太的厚爱,明天我就要走了,这一路上,只要我还有口气息,就会在心头默念司令和太太的好。廖雷公呵呵大笑,说,好,难得你有这份心思,也对得起我家太太对你的恩德。姨太太看着六福,微微笑着说,六福,你就要走了,这一分别,恐怕只有下辈子才见得着面了,你还是叫我水杏吧,听着亲切。六福看看廖雷公。廖雷公微微颔首表示应允,于是六福就改了口,说,水杏姑娘,谢谢你。
廖雷公并不希望六福走,他说你要愿意留下的话,我可以给你个团长干。六福一笑,说谢谢司令,我不喜欢当兵。廖雷公很是想不通,说这天下有他这般阅历的人不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见多了,可从来没见过像六福这样历经那么多艰难困苦却还活得好好的人。他向六福翘起大拇指,说,六福啊,你命硬得像块铁,你这样的命,就算天天枪林弹雨也打不死你,你好好干,要不了多少年,你就可以混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了。廖雷公要水杏劝劝六福,就别走了。水杏没劝,反倒说起廖雷公来,说,老爷,人各有志,你就别再强求他了,让六福走呗,让他去找他的那个洁净明亮的世界吧。
廖雷公连声说好好,人各有志,我不挽留你了。六福赶紧道谢。廖雷公要六福把他的宝贝拿出来,他再看看。六福从怀里摸出那块亮晶晶的东西,递给廖雷公。廖雷公翻看了两眼,笑起来,说,六福啊,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吧?六福说我知道了,水杏姑娘给我说了。廖雷公说,你既然知道这是玻璃,是不是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你梦见的那个什么洁净明亮的地方?六福没有回答,水杏想要劝住廖雷公不要再往下说,话还没出口,就被廖雷公伸手挡住了,廖雷公看着六福,说,我听说了你的那个梦。很多年以前,我也做过那样的梦,梦见有那么一个世界,人人都有饭吃,有田地耕种,有房屋居住,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冤屈仇恨,公正,平等,自由。你只是在寻找这个世界,而我却是用枪炮想要打出这个世界。结果呢,你找到现在也没有找到,而我早已死心。这个世界不存在的,没有公正,平等,自由,没有洁净,也没有明亮,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如果你的命真够硬,我相信你会看见的,你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看见,那其实跟现在、跟过去一样!不会有公正,也不会有平等,至于什么洁净和明亮,统统没有,到处都是黑暗的,肮脏的。
老爷,你喝醉了。水杏轻轻搀扶住廖雷公。廖雷公顺势把水杏往怀里一拉,在她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哈哈大笑,说,本司令这才喝了几杯酒啊,怎么会醉呢?我说的都是实话,未必你也不相信?
水杏从廖雷公手里拿过那块玻璃,递给六福,六福默默收好,揣进怀里。第二天清晨,廖雷公和水杏一起把六福送出了行宫。就在门口要分别了,廖雷公叫马弁把他赠送六福的东西拿来,马弁端了个托盘上来,上面摆放着几根金条,还有些银圆,只是一旁的一把黑乎乎的手枪更加显眼。六福收下了手枪、金条和银圆,跪下向廖雷公叩谢。水杏也拿了东西出来送六福,一个小包袱。六福想说两句感谢的话,可是喉咙发硬,出不得声,泪水也止不住往外流。他要下跪叩谢,却被水杏紧紧挽住胳膊。廖雷公在一旁喉咙发干似的不住咳嗽。两人恋恋不舍地松开,都抹着眼泪。
既然难舍,为什么不留下呢?廖雷公有些不大高兴地说,就为了一块破玻璃?我说了送你一个团长干,只要你舍得拼命,打几场血仗,不消一年,那黄白之物就可以堆满半个屋子,你就可以建设一个大大的玻璃公司,想出产多少就出产多少……六福听出这话语中的不快,赶紧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仓皇离去。
走上山头回头俯瞰,廖雷公的行宫被茂密的竹林树木掩映,已经看不真切了。不过可以看见在一些路口溜达的人,那都是廖雷公的便衣,他们的长衫之下就是荷枪实弹。也不知道水杏现在怎样,是在恸哭,还是在黯然垂泪,还是在面对墙壁悲怆枯坐……六福一想到水杏,心头就一阵阵揪痛。他在山头坐了一会儿,回想起这些日子来的经历,想起水杏对自己的好,不由得再次落泪。
六福打开水杏给自己的包袱,里头的东西让他一阵发呆。里头是女人的衣裳,而且很破烂,还有些颜料和几支画笔,一抖落,还掉出个假发套子。这些东西不都是戏班上用的么?水杏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些玩意儿?六福猛然想到了个问题,心里一咯噔,腿都软了。他拿出那把枪退出子弹一看,全没弹头。哦,老天爷啊。六福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往前跑,跑了一阵,他看见有个荆棘林子,慌忙钻了进去。等到六福从荆棘林子里出来,他已经变成了个苍老而邋遢的女人了。这个女人一头乱发,上面粘着干牛粪和枯草,皱纹密布的脸上黑漆漆的搞不清楚是泥污还是枯干的血迹,衣衫褴褛,赤裸的双脚漆黑,手里抖抖索索地拄着根木棍,步履艰难地往前走着。
没过多久,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六福没敢回头去张望,赶紧站到路边,装成哆哆嗦嗦的样子,像是被吓坏了。快马呼啸而过。只看他们的背影,六福就认出了他们,他们是廖雷公的亲信,专门保卫他安全的。他们这么急匆匆地往哪里去?是去追赶谁?六福心知肚明。真亏了水杏……过了不久,那几乘快马回来了,看样子是去复命去了。没过多久,更多的快马出来了,还有几队士兵,个个荷枪实弹,凶神恶煞,看样子他们要不把六福找到灭了,廖雷公是不会罢休的。果然,傍晚的时候,廖雷公亲自出现了。一阵马蹄声由远渐近,在六福身后慢了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疯婆子,过来。是廖雷公。廖雷公以为眼前这个女人没听见,提高了声音,喂,疯婆子,叫你呢。六福还是装作没听见,靠着路边,继续往前走。
他妈的,叫你呢,疯婆子!一个马弁下来,挡住六福的去路,但是他很快就掩住鼻子闪到了一边。
见被人拦住,六福顿时装作仓皇的样子,跪在地上,浑身哆嗦不停,啊啊地叫着。这是个哑巴,看样子什么都不知道。那个马弁说。
太臭了,走吧,司令。另一个马弁说。
廖雷公也被臭气熏住了,吐了口唾沫,脚后跟碰碰马肚皮,咯咯噔噔去了。六福听见他气咻咻地叫嚷道,他娘的,未必还钻土了,上天了?就算钻土了,也要把他给我挖出来,上天了,也要把他给我揪下来!
终于离开了廖雷公统辖的地界。六福还是不敢露出真容,他继续往前走。半个月后,六福感觉到这下可能才算是真正安全了,这才直起佝偻的身子。他来到一条河边,脱了衣裳,从衣角里取出那块玻璃,玻璃上面沾满了灰土。六福捏着那块玻璃的一角,在河水中只轻轻一涮,拿起来就洁净如初了。六福拿着玻璃,痴痴地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小心放下,然后跳到河中,撩拨起清凉的河水痛快地洗浴。因为时间太久,那些泥污和血迹就像深入骨髓里了一般,怎么也擦洗不掉。六福知道这不能太急,得耗费些时间。他把整个身子浸泡在水里,从上午到下午,整整大半天,那些污垢终于被泡软了。六福找了块粗糙的石头,当胰子一样使用,浑身上下擦搓,到傍晚的时候,在清澈的河水里他终于看到了一张干净的面孔。当上到河岸上的时候,六福才发觉还有个麻烦,难道自己还要穿上那身肮脏的女人衣裳吗?他拿起那套破烂不堪的衣裳,扯下一块稍微完整点的,在河水里清洗干净,围在腰下,遮挡住羞耻,然后拿起那块玻璃,用一张布片包裹好,插在腰间,这才向不远处的一个村庄走去。
刚到村口,六福就被暮归的人们围住了,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六福说他从很远的一个叫“■”村的地方来,去哪里他现在也不知道,他遇到了土匪,被抢光了所有的东西。六福舞动着胳膊,拍着胸脯,说我有的是力气,我可以帮你们干活,我还会编筐,要是谁愿意给我吃的,再给我套衣裳,我就帮他干活,帮他编筐。
有个精瘦的老头过来,打量着六福,将刚才已经问过一遍的话又再次问他。看老头那威严的样子,估计是这里的族长。六福一直挺得笔直的腰板,微微前倾了点,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我是从一个叫“■”村的地方来的,一直在外头流浪,想要找个安宁的地方落脚,可是找不到,就在前两天,我遇到了土匪,他们将我抢了个精光,连件衣裳都没留下。老头点点头,说,指爪看动静,眉眼看精神,看得出来,你不像是个坏人,粗脚大手的,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我呢,是这个村子的族长,我们这个村子都姓白,这里呢,叫白家村。六福赶紧鞠躬,说我给白家族长老爷请安了,请白家族长老爷帮我介绍个人家,我在这里打几天短工,换个肚皮饱,再换套遮羞的衣裳。白家族长鼻子里哼哼,说,这不难,只是我要搞清楚,你说的“■”村离这里远吗?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呢?六福说远得很,远得我都不知道它在哪个方向了。白家族长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呢?六福说,我是十几岁出门的。白家族长又问,你今年多大了?六福说,我都忘记我今年多大了,那时候出来小,这些年也只顾逃难逃命,连寒暑都没记住。白家族长点点头,说,哦,原来这样啊,那就好办了,你就跟我走吧。
六福跟在白家族长身后进了村。一边走,白家族长一边给六福介绍这个村子。白家族长说,他们的祖籍是在一个叫广东惠山的地方,早好几百年前,一股子土匪从陕西杀到这里,把这里的人都杀干净了。他们的祖先迁移到这里来的时候,遍地白骨,看不见庄稼地,因为地里的荆棘棵子长得比人还高,残破的庙宇门口竟然还蹲着老虎。他们的祖先就在这里扎下根来,先放火烧山,驱赶虎狼豺豹,然后兴修水利,恢复耕田耕地,辛辛苦苦了好几百年,才落得如今这么大一家人。可是眼下不太平,村里的年轻人被拉走了十之六七,剩下都是些老弱病残,恐怕要不了多少年,这里又将会成为没有人烟的荒野,荆棘遍地,虎狼出没。六福猛然想起,刚才到村口的时候,围观他的都是些妇孺和老人,还真没看见有年轻人。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拉走了是个什么意思呢?什么人拉他们呢?疾病?鬼怪?白家族长晃晃蒜头似的小脑袋,哀叹一声,说,拉就是抓,就是抓壮丁嘛。原先是三丁抽一,后来是两丁抽一,现在是一丁也不剩了。只要抓走,就等于是上了黄泉路,回来不了啰,剩下的尽是些老弱病残,家里没有男人,女人也待不住,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荒了,过了今年,就没明年啰……来到一家门前,白家族长吆喝了两声,三嫂子,三嫂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开了门出来,可能是因为眼睛不好的缘故,她把六福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她上前就给了六福一巴掌,骂道,死短命的娃,叫你藏起来,你怎么跑出来了呢?你真的想死啊,你死了,叫娘怎么活啊!
白家族长忙上前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拉住,说,三嫂子,这个不是五娃子,是个外乡人,他说他叫六福,他来打短工,你家地都快荒了,我把他带到这来,让他帮你干些活路。老妇人喃喃地说,哦,外乡人啊,六福啊,他帮我干活路啊,只是我没钱给他啊。白家族长忙说,他不要钱,只要你管饱他的肚皮,再给他身衣裳,他被土匪抢干净了,就剩下块遮羞布了。
哦,可怜的娃儿啊,要是你娘知道了,心里不知道该怎么疼呢!老妇人上前扯了六福的手,把他拉进屋里,指着里屋说,六福娃儿啊,你进屋去,里头有我五个娃的衣裳,你瞧上哪件穿上就是了,我这就给你做饭去,怕饿坏了吧。老妇挽留白家族长吃了晚饭再走,白家族长也没推辞,说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跟她商量。白家族长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六福。六福很知趣,知道他们说的话自己是不适合听的,他看看天色还没黑定,瞧瞧水缸里水不多,就挑起水桶,说去担挑水回来。老妇要六福歇息着,吃了饭好好睡一觉,有什么活路明天才开始做。白家族长说看得出来这是个勤快娃,就由他去吧。说着白家族长到门口吆喝了个小娃娃过来,让小娃娃给六福带路去水井。
水井在村子中央。很多女人在那里淘米洗菜,几个小娃娃抬着水桶往往返返。村子里很安静,狗见了六福,只是抬起脑袋张望两眼就又趴地上了。六福来到水井边,帮那几个抬水的娃娃打上水,灌满他们的水桶,又帮他们系好绳子,这才挑了水往回走。
回到老妇家里,老妇正坐在板凳上落泪,白家族长坐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着他的脸庞,他紧锁着眉头,看得出来正为什么事情焦灼不安。
就按我说的办吧。白家族长说,要不然怎么整?总不能灭了种吧!你说是不是,三嫂子?
老妇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见六福挑了水桶要出去,叫住他,说,房梁上有块肉,你用扁担给我戳下来,我们今天晚上煮着吃了。
六福看见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费力地戳了下来,拣起递给老妇。老妇拿到鼻子上闻闻,说,本来是留着过年吃的呢,你来了就煮给你吧。六福说,大娘,不消这样,要给我吃了,你过年吃什么啊?老妇说,六福娃儿,你怕多久都没吃肉了吧。六福说,才吃过,不久。老妇说,六福娃儿啊,就算你中午才吃过,我今天晚上也要煮给你吃。
白家族长叫来那个娃娃,要他去把五大爷和七大爷请来,顺便让他们把那罐子酒抱来,让他们陪陪酒。六福局促不安起来,说族长老爷,陪酒就不必了吧,大家生活得都不容易,能省就省点吧,这样做,他这个打短工的也承受不起。白家族长笑笑,说,你是外乡人,到这里就是客人,好好款待你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了,我们白家人的先祖一直在教育我们怜贫敬老,惜客好义。
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中年人,一个是五大爷,一个是七大爷。两人一个抱着酒罐,一个拎着捆菜蔬。晚饭的时候,五大爷和七大爷轮番向六福敬酒,白家族长偶尔也端起酒碗,说些感谢的话。说他三嫂子是个苦命人,年轻的时候就死了丈夫,丈夫死时她肚皮里头还揣着个娃娃。后来终于把五个娃娃拉扯大了,谁曾想世道越来越乱,先是把她大儿子拉了丁,接着又拉了老二,然后又是老三老四,这下又要拉老五,以至于大片的庄稼地没人耕种,被撂荒在那里。不过这下好了。白家族长说,你来了,你可以帮三嫂子把那些土地种了,还赶得上节气。六福说我也做不了多久啊,我还得赶路呢。白家族长说,没什么,能干多少干多少吧。他们喝酒的时候,老妇一直闷坐在一边,还在流着眼泪。六福站起身来,要搀扶老妇上桌子一起吃,他要老妇放心,说再怎么的,他也一定帮她把种子播下去,先抢住这个季节再说。老妇拉着六福的手只是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六福,你就把我这个三嫂子认个干娘吧!白家族长说。
好事情呢,认吧。五大爷和七大爷也说,亏得我们三嫂子对你这么好,你就把这里当个家吧。
六福看着老妇悲凄的样子,心头老大不忍,于是握着老妇的手,跪下身来,向老妇磕头,喊道,娘。
老妇没有答应,却跪下来抱住六福号啕大哭。
送走了白家族长和五大爷七大爷,已经很深的夜晚了。六福醉眼朦胧,见老妇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只鞋底纳着,似乎没有睡的意思。六福说干娘怎么还不去睡呢。老妇说,六福娃儿啊,干娘想给你做双鞋子。六福很感动,说干娘去睡吧,别累着了身子。老妇一听,又落泪了,说,听这话就知道娃是个孝顺的娃。第二天一大早六福就起来了,他打扫了庭院,劈了柴,天才大亮。等到把水缸挑满水,白家族长才来派活。白家族长把他带到一片荒地边,说这就是你干娘的地,都撂荒两年了,你看怎么整吧。六福说我先把它挖起来,怎么整还得请族长老爷你帮忙拿主意,我对种庄稼是一窍不通的。白家族长说也好。于是六福就抡了锄头下地。
昨夜睡得好,六福感到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把锄头抡得高高的,每一锄下去劲道都很足,都会掀起一大块泥土,再一敲,泥土就碎散了,就松软了。不多一会儿,六福就挖了半分地。白家族长坐在地埂上,不由得啧啧称赞,说小伙子真是个干活路的好手。六福笑笑,抹了把汗继续挖地。
白家族长招呼六福过来歇会儿,抽袋烟。六福说我不抽烟,不累。白家族长说来吧,小伙子,不耽搁这一会儿。六福只好放下锄头,跟白家族长坐在地埂上。白家族长把烟袋吸着了,递给六福,六福啜了口,被浓烈的烟味呛得直咳嗽。真是个好娃啊。白家族长说,我家三嫂子含辛茹苦拉扯大五个娃,没一个像你这样踏实,有出息。六福看着白家族长,不知道他这话怎么讲。白家族长说,老大看起来老实,可是只去了镇子上一趟就沾上了烟土,先是偷偷吃,后来明目张胆,把地都卖了两亩。所以抽丁的时候,都想他被抽去。可是人家抽丁的知道他吃烟土,怎么整也不要,后来送给了那个抽丁的三两烟土,他才被抽去。在营子里,有天晚上这家伙烟瘾犯了,要偷偷跑出去找烟土,结果被哨兵打死了,还是我去拖了口棺材把他殓回来的。白家族长叹息声,呼呼地吸了两口烟,说,老二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倒不沾烟土,可是沾上了赌。烟土是猛虎,赌博就是恶狼,两样东西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沾上它们了,就等于人死掉半截了。所以当抓丁的人来的时候,三嫂子只好让老二去了。老二哭得厉害啊,赌咒发誓说再不赌博了,三嫂子也心疼啊,莫办法,抓丁的人枪比着脑壳呢。老三和老四虽然不吃烟土,也不赌钱,可是这两个家伙懒,你就这一会儿挖的地啊,要让他两兄弟来,起码得花上一天光景。
不至于吧,用手抠也不止抠这么点儿啊。六福起身拿起锄头,说,族长老爷,我挖地去了,你接着说,我听得见,这样我们两不耽搁。
好,好。白家族长在鞋底上磕磕烟袋,继续说道,我说的可都是真的,这老三和老四,那懒可不是一般的,除了吃喝,他们没一样勤快的。他们把家里粮食偷出去卖,你道他们卖粮食干什么?下馆子!他们嫌我那三嫂子给他们做的饭菜不好吃,要下馆子吃好吃的。结果呢,饭没吃完就被抓壮丁的抓了。为了赎他们出来,我那三嫂子卖干净了粮食,还要卖地。可是谁买地呢?青壮年都被抓壮丁抓干净了,土地根本就没人稀罕,谁种啊?去赎,抓壮丁的不干,说现在他们正在整顿兵役,其实那就是个屁话,是嫌送上手的钱少!现在就还剩下个老五,老五身子骨弱,体力活不行,从小就病怏怏的,可恶的是那些抓壮丁的,他们倒是不嫌弃……
白家族长正愤恨地说着,远远看见老妇来了。老妇拄着根棍子,挎着个提兜。老妇给六福送早饭来了,她揭开提兜上的盖布,从里端出稀饭、饼子、茶壶,还有半碗炒胡豆。老妇说,六福娃儿,你慢慢做,做一阵子就歇息一阵子,歇息的时候就把炒胡豆吃了,吃了顶事,还对肠胃好,晌午我再来给你送饭。等到老妇送晌午饭的时候,六福已经把这块地挖了大半。他感到很疲惫,却很舒心。老妇送来的晌午饭,竟然是一只完完整整的炖鸡。老妇说,她在炖鸡的时候加了点细辛和当归,这样可以预防感冒,还补气补血。六福早晨起来的时候,看见院子里跑来跑去的似乎就只有一只鸡。一问,老妇说是,就是那只鸡,那只下蛋母鸡,芦花鸡。那只芦花鸡下的蛋个头大,叫声也响亮,听见叫声,老妇说她就去拣蛋,它从来不乱下蛋,都是有地方的。拣了蛋,老妇说她就拿起来在眼角上滚,鸡蛋滚烫,对她的眼睛好。老妇说如果不是芦花鸡的鸡蛋,她的眼睛早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怎么把它杀了呢?六福说,你杀了还怎么拣蛋呢?
我要给六福娃儿吃。老妇说,吃吧,娃儿,我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就这只鸡了。
六福看着那只鸡,心头梗堵,哪里吃得下。他撕了只鸡腿下来,递到老妇手里,说,干娘,你也吃。老妇不肯接手,她推开六福递过来的鸡腿,说,六福娃儿啊,这鸡跟我好,我就当它是我的娃儿一样,你说我怎么舍得吃它呢?六福说干娘不吃,我怎么吃得下呢?
你快吃吧,快点吃了,就不要再说什么了。老妇抹着眼泪站起身来,拄着棍子哆嗦着离开了。
六福没有吃那只鸡,他忍住饥饿继续挖地。到半下午的时候,地边突然来了两个人,一个人问,咳,你是白家三大娘的娃么?六福说是。那人问,你叫什么名字?六福说我叫六福。那人问,你真是白家三大娘的娃?六福说是,我是她的干儿子。那人点点头,说,哦,干娃,干娃也是娃嘛。来,跟我们走一趟。六福看着他们,问,去哪?那人说,我是兵役局的,根据兵役法,你被应征入伍了。六福大惊,说你们搞错了吧。
没有。那人说,你既是白家三大娘的娃,就没搞错。那人说着挥挥手,从旁边的荆棘棵子里一下子跳出十几个人来,个个荷枪实弹,枪口都比着六福。那人说,你别乱跑,我已经向你宣告了法规条款,如果你跑就是逃兵役,乱枪打死你,我一点责任也没有,知道吗?
六福知道,就算再怎么说,也没用处了。他举起双手,说,老总,我知道,我跟你们走,我绝对不会逃跑,我有个事情想请你们通融一下,看是不是让我回一趟家,我得把锄头拿回去,还有这些东西。
兵役局的那人没有为难六福,他说好,不过为了防止万一,我们得把你捆绑起来。六福被五花大绑走在前头,他身后跟着一群荷枪实弹的家伙,那个兵役局的头儿帮他扛着锄头,端着那只鸡。回到老妇家里,老妇正在屋子里号啕大哭,喊叫说天啊地啊,我这心怎么这么黑啊,死了阎罗王也不会放过我的啊。白家族长在一旁搓着手,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的三嫂子。
见六福回来了,老妇住了哭声,跑出来,在六福跟前跪下磕头说,六福娃儿啊,干娘对不住你啊。六福哀叹一声,说,干娘,你起来吧,我把锄头送回来,还有这只鸡,你吃了吧,你身子这么差,吃点补养会好点的。老妇一听,又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伸手向旁边抓,喊着老三,老三。白家族长赶忙过去,说,三嫂子,你叫我啊。老妇说,老三啊,我看还是把五娃子送去吧,把六福这娃儿留下,留下给我当娃,当我亲生的娃。白家族长红着眼睛说,三嫂子啊,六福娃儿再孝顺再能干,也不是你亲生的啊,五娃子才是我们白家的骨血!老妇说,老三啊,这么做是不是太绝了,只怕天地不容啊!
白家族长不再言语。
老妇进屋去拿了些纸钱香烛来,捧起那只鸡,央求兵役局的人,让她带着六福去土地祠,敬敬土地老爷。见老妇哭哭啼啼可怜,兵役局的人答应了她的要求。但是六福却站着不动。
走吧,六福娃儿啊,我们这个土地老爷很灵验的,敬一下他,磕几个头,他会保佑你不害病,枪子儿打过来也会绕着飞,让你百无禁忌,长命百岁……老妇扯着六福,要他跟着自己去。
六福挣开老妇,伸出舌头舔了淌到嘴角上的泪水,呵呵一笑,说,干娘,你的土地老爷是你的土地老爷,你的土地老爷只保佑你的子孙,不会保佑我,我的土地老爷在“■”村。
见六福不肯去,老妇哭嚎几声,忙不迭起身进了屋,收拾了个包裹出来,说里头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她刚刚做好的鞋子,让兵役局的人帮忙拿着。老妇说,六福娃儿,莫怪干娘,干娘也是被逼的啊……六福仰天长叹一声,跟兵役局的那个头说,咱们走吧。
六福走了好远,扭过头去,看见老妇还在那里蹬脚拍地号啕。他说老总,你牵住我点吧。兵役局的那个头说为什么。六福说,眼泪迷眼睛了,我看不清楚地上的路。兵役局的那个头就上前揪住他的衣角。六福说,老总,你摸摸我怀里,看我的宝贝还在不在。兵役局的那个头伸手在六福怀里摸了摸,摸着了,红布包裹的。他以为是什么宝贝,打开一看是块玻璃。哦,玻璃啊,我还以为是金银呢。六福说,你还给我揣上吧。兵役局的那个头给六福塞进怀里,问,还有什么?六福吁了口气,说,没什么了,踏实了。
到了兵役局已深更半夜,六福被松了绳子,送进一间大房子里。房子里已经关了三十多人。过了一阵儿,门打开了,他们被驱赶出去,在院子里排成排,然后又开始捆绳子,一个串一个,像拎起来卖的粽子。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么?有人问。
这时候看守的人中走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从他的服装看,他不像是兵役局的人。他抡起皮鞭,对着那个刚才发问的人就是一顿鞭子,抽的那人倒地求饶。因为他这一倒地,牵动着跟他串连在一起的人也倒在地上。
抽了一阵,那人收起了鞭子,恶狠狠地说,现在让我告诉你们,我是你们的长官!我姓阎,被我杀死的人都叫我阎罗王。以后你们就跟着我混,我会带你们去杀人,去发财!好啦,现在让我告诉你们必须要遵守的规矩,要想说话,包括拉屎撒尿,都得报告,得到我的批准后才能说话,才能拉屎撒尿!懂了吗?没人回答。
阎长官又气势汹汹地吆喝了声,懂了吗?
这时候有个声音怯怯地在六福身旁响起,长官……阎长官过来,看着六福,六福示意,是身旁的人在喊。那个人又喊了声,阎长官。阎长官看着那人。那人拖着哭腔说,我家里有个三岁的娃娃,还有个瞎眼的老娘。阎长官问,你什么意思?那人说,我想回家。阎长官哈哈大笑起来,说,你问问这里的每个人,谁他娘的不想回家?那人哭起来,说,我真的想回家,我家里三兄弟,都死干净了,就剩下我了,我死了,我老娘就会饿死,我婆娘会改嫁,我这一姓就绝种了。阎长官盯着那人,说,如果我不放你走,你是不是会逃跑?那人摇摇头,又点点头。阎长官说,你回答我,是还是不是。那人说,是,我会逃跑。阎长官叫人把那人身上的绳索解了,揪到一边,摸出手枪对着他就轰的一枪。那人应声倒地,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子,发出阵阵凄惨的哭喊。
阎长官吹了吹枪口的青烟,把枪插回腰间,看着眼前被粽子一样绑成一串的壮丁,问,你们还有谁要想回家的?挨了这枪,不死,你们就回家了,要死了,就回老家了!有没有?
壮丁们一个个吓得簌簌发抖,哪里敢出声。
阎长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猛地吆喝道,我刚才说的懂了吗?
没想到这一下大家就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一起大声回答道,懂了。壮丁们被押送上路了。那个挨了颗枪子儿的人蜷缩在那里,继续蠕动、哭喊。六福心想,这对他未必不是件好事,他可能由此拣了条性命,他的瞎眼老娘也不至于饿死,他的婆娘也不至于改嫁,他这一姓人也不会绝种了。
出了兵役局,走了不远,天下起了雨,雨很细密,没多久六福就觉得浑身湿透了,一身冰凉。而脚底下的路也变得滑起来,不停有人摔倒。只要摔倒一个,就会扯翻一群人,整个队伍都没办法前行。
到黎明的时候,他们到了一个小城外面。那里搭了一个很大的草棚,草棚里几口大锅正热气蒸腾,香气扑鼻。六福他们进去的时候,看见地上坐了很多跟他们一样被绳子绑着的人,这些人身上也湿漉漉地满是泥污,看样子才到不久。六福他们被押到一边,让他们学那些先到的人,都席地而坐。大家又冷又饿,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一旁热气蒸腾的大锅。
这时候从外头进来一个人,跟阎长官打招呼,说老阎,上头已经说了,叫把这些人都补充给你。等一会城里的人出来,你就带着他们先走。阎长官忿恨不平地说,这些人怎么打?你看看他们,都什么鸡巴样子。那人说老阎你就别嫌了,我想要还要不到呢,也不知道你给了上头多少好处,会这么照顾你。阎长官走到锅台边,拿勺子在里搅和了一下,说,这是几只羊?一旁忙碌的伙夫说,三只。阎长官说,老子给了你五只羊的钱,你给我整三只羊,三只羊怎么够吃?伙夫说,阎长官,柴钱算不算?还有盐巴……阎长官摆摆手,说,你别给老子鸡巴说了,赶紧再给我拍点生姜进去。说着冲一旁看守的士兵,说,你们来几个,把他们绳子解了,让他们赶紧吃上。
六福领到了一碗羊肉汤和两个馍馍。这些东西一下肚,身子很快就暖和了。阎长官见大家吃了饭,就吆喝他们原地坐下,说如果带的有干衣裳就赶紧换上,换上了就赶紧绑身子,还得赶路。
壮丁们带有衣裳的就换衣裳,没衣裳的继续哆嗦,然后在士兵们的监视下开始绑绳子,像原来一样,还连成一串。过了一会儿,城里出来一队也被绑成一串的壮丁,在刺刀和棍子的驱赶下,来到草棚子。
有个戴眼镜的军官拿了一个簿子过来,问阎长官他们统共有多少士兵,阎长官拿出一叠纸递给他,说这就是名单。那个眼镜军官看看队伍,说,怕没这么多吧,根据上头规定,我得唱唱花名。阎长官掏出一样什么东西拍在眼镜军官手里,说,兄弟,你再看看,我这人只多不少!眼镜军官把那东西揣在口袋里,笑了,说,好,错不了。阎长官拍拍眼镜军官的肩膀,说,兄弟,前方吃紧,你得帮我关照一下补给啊。眼镜军官拍着胸口说,阎长官,兄弟办事你只管放心!
五天后,这些壮丁到了一个偏僻小镇,在这里接受了半个多月的整顿,也就是跑跑操,然后接受训话,训话的内容大都是说日本鬼子多么可恶,侵占河山,烧杀掳掠,意在灭族灭国,说中华凡血性男儿,就应该舍身救国,与日寇决死……又过了几天,他们开始换装,有些人还领到了枪。六福没有领到枪,他领到了一把大刀。阎长官说了,装备不够,得等下一批再补充。换了装后就开始训练打枪,其实除了教官放了两枪,他们一个子儿也没打出,因为没给他们子弹。大家轮流拿着枪比了比,找到了枪栓和扳机在哪里,至于怎么瞄准,很多人到死恐怕都没搞懂。又过了几天,说开始什么整编,其实就是念姓名,上头念,下头应。根据事先要求,壮丁们要应两声,第一声是自己的名字,第二声是另外一个人名字,另外那个是谁,谁也搞不清楚。一些脑子灵活点儿的、肯听话的,还要应三声四声。六福就应了三声。第一声是自己的,六福,到。第二声是另外一个人的,赵九州,到。第三声当然还是另外一个人的,常四海,到。在这个队伍里,根本就没有赵九州和常四海,这都是阎长官编造出来的名字,其实他也跟大家明说了,说这样为的就是多图点军饷和装备。
一天中午,突然来了队人马,为头那个被前呼后拥的人见了阎长官就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说他是蛀虫,要把他送军事法庭。阎长官吓得够戗,一个劲地求饶。过了一会儿,那个人把所有的士兵召集起来宣布了个命令,将阎长官降级,从原来的团长降为营长。而那个六福在草棚子边见过一面的眼镜军官被任命为新团长,取代了阎长官。
等了足足半年,六福的大刀还没被换成枪。有天阎长官去跟眼镜军官吵架,问上头拨的军械哪里去了?眼镜军官说因为眼下部队粮食紧缺,他跟人换了粮食。阎长官问粮食呢?眼镜军官摸摸肚皮,说,在这里。阎长官气得直跺脚,说他要去上头告。那个眼镜军官嗤嗤笑,说你去啊,看谁相信你,只怕我一个电话,你就会被抓进军事法庭。
三个月后,上头来了命令,说他们的休整期限已经够了,赶紧去一个叫大沙湾的地方接替防务。就在他们接防的第三天,就看见日本兵开赴过来了。眼镜军官慌了神,连忙打电话问上头怎么办。上头回了两个字,死守。阎长官冷笑说,搞了半天,我还以为你有多硬实的后台,原来是叫你替死的啊。
第二天来了一支督战队,有十多个人,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乌黑的钢盔,手里端着乌黑的梭子枪,不苟言笑,目露凶光。他们说,上头下了死命令,死守此地,如果有畏战逃跑者,长官畏战杀长官,士兵畏战杀士兵,一律杀无赦。这些督战官并非只带了令人心惊胆寒的话语和做派,还带了一些罐头、饼干,还有差点把一头骡子压趴下的银圆,这多少叫大家感到一点高兴。
分发了银圆的第二天早上,日寇就开始了进攻。这些家伙真是打仗的好手,在炮弹轰击的时候,他们竟然跟着炸点前进,等到炮火停息,大家把脑袋伸出泥土的时候,他们已经冲到眼皮子底下了。
冲到阵地里的日本鬼子不打枪,使用刺刀挑,一枪一个,就像甩稻草人似的,把人挑在枪尖上甩得老高。没被炸死的,一瞧这光景,吓得一个个目瞪口呆,抱着脑袋四处乱窜。那个阎长官是个好样的,双手使枪,啪啪一阵炸响,日本鬼子直往地上栽。六福猫在个被炸塌的壕沟里,半截身子埋在泥土里,脑袋上顶着半拉尸体。一摸脸,糊糊的尽是血肉,不疼,这证明血肉都是人家的。六福看着那些跟自己一路来的壮丁被像瓜菜一样砍在地上,他决定就这样趴在这里算了,这样子估计谁看也像是死了,就装死吧。就在这时,阎长官被一个鬼子兵刺中了肚皮,那肠子哗啦一下就漏了出来,阎长官一手捂着肠子,踉踉跄跄地栽倒地上。眼镜军官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呀呀地嘶叫着,端着支枪对着一个鬼子兵猛地戳了过去,那个鬼子敏捷地往一旁闪过身子,顺势一枪挑在眼镜军官的腿上,眼镜军官被挑翻在地。眼镜军官爬起来,他的枪掉了,手里多了块石头,他抓起石头砸向鬼子。鬼子又一枪挑过去,挑在眼镜军官的胳膊上,眼镜军官再次被挑翻在地。鬼子兵呵呵地笑。眼镜军官再次爬起来,抓起一把土撒向鬼子兵。鬼子兵把枪往前一递,将眼镜军官刺了个透心凉。
六福再也趴不住了,他感到身子里的鲜血直往脑门上涌,他双手撑住泥土往上一纵,跳了出来,冲向那个鬼子兵。鬼子兵听见身后有动静,一个回马枪。六福往地上一躺,一个趟地刀,那个鬼子兵的双腿被齐刷刷砍断。鬼子兵的惨叫招引来了三个鬼子兵,他们挺着长枪猛扑过来。六福一把逮住刺向自己的刺刀,一刀劈下去,那个鬼子兵的脑袋成了两片。他的刀还没收回来,就被紧赶上来的两个鬼子兵同时刺中了,在倒地的那一刻,六福看见身后涌了很多人出来,都是自己人,有一起抓来的壮丁,还有老兵油子……本来是一场砍瓜切菜的屠杀,就因为六福的勇敢一跃变成了一场恶战。这是日本鬼子始料不及的,也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
如果说日本鬼子是技法高超的猎手,那么这些壮丁、老兵油子们就是穷凶极恶的饿狼,他们不惧生死,嗷嗷地哭着嚎着嘶叫着,扑上来逮住鬼子兵就死命撕咬,他们抠下了鬼子兵的眼珠子,咬下了他们的耳朵鼻子。你打死一个,后面有三四个围堵住你,刀子棍棒,石头牙齿,一起往你身上乱戳乱砸,似乎不把你撕扯成碎片吞进肚子里,就不肯歇手。
鬼子兵从来没见过这阵仗,他们仓皇逃出了阵地。
幸存下来的士兵做出了个决定,逃跑。十多个督战官只剩下了一个。士兵们看着督战官,问,如果我们跑的话,你该不会在我们背后打黑枪吧?督战官说,你们这么英勇,总得该丢几个种吧。听督战官这么一说,大家就赶紧回身去扒拉死者们身上的银圆。在扒拉到六福的时候,发现六福还有口气。那个人说,六福还有口气。这些人说,你问问他,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家里人。那人就问。六福半睁着眼皮,气息奄奄,听不见也说不出。那人说,他说不出来,快死了。这时候督战官发了话,说根据惯例,是应该把长官的尸体搬下去的。幸存者们说,与其搬他们还不如搬六福了,六福多少还有口气在。
几十个人抬着六福离开了战场。大家刚一离开,就听见身后枪响。是督战官开的枪,他打死了自己。
大家以为六福很快就会死去,结果他迟迟不肯咽气。这让大家犯了难。大家已经想好了,等六福咽了气就给他找个地方埋了,然后各奔东西。等了许久,六福还是不咽气。有人不愿意这么等下去,这样的等法实在让人心头憋闷难受,就说咱们还是挖坑吧,等坑挖好了,他也就死了。于是就挖坑,坑挖好了,六福还有口气在。又有人出了主意,说看样子他死不了,咱们每个人拿块银圆出来,把他送到哪户人家去,让人家给他找郎中,说不定他还会活下来。这办法不错,大家就抬了六福去找人家。
找了半天,一户人家也没找到。就在他们焦急的时候,碰到了一队人马,喝问他们是哪个部分的。他们只得照实说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受到了想都想不到的礼遇,都向他们打敬礼,还拿了罐头叫他们吃,拿了酒叫他们喝。
这时候六福突然发出了呻吟声。大家就把六福是怎样砍掉鬼子兵的双腿,又是怎样把一个鬼子兵劈成两片的事情跟他们说了,有人赶紧去向他们的长官报告。长官来了,说这是英雄啊,得让他好好活着。于是六福被辗转送到了战地医院,因为有那个长官的关照,六福在这里受到了很好的治疗。战地医院还专门安排了个护士护理他。听说他是把日本鬼子砍成两截、劈成两片的英雄,很多人都来看他,还给他照了相片,没过多久,六福就看见了刊登有自己照片的报纸。随后他又接受了两个奖牌,还有不少银圆。六福把银圆交给护理他的护士,让她帮忙去买些大家都爱吃的纸烟和罐头,放在那里,无论是谁来了,都可以随便拿起吃。最喜欢前来蹭吃的是殓尸队的殓尸官,这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六福,他这辈子最喜欢干的事情有三:其一,嫖女人,他的军饷基本都揣进了婊子的口袋。其二,占人家便宜,大便宜大占,小便宜小占。其三,研究易学。战地医院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去,殓尸官是这里的常客。手下一帮人帮忙往外抬尸体的时候,殓尸官就在六福跟前吹牛。六福很喜欢这个长得像棵葱的殓尸官,他说话风趣,直,不绕弯子。他告诉六福,说不白占他的便宜,如果六福死了,他一定亲自动手埋他,坑挖深点,土培厚点,不仅野狗掏不出来,就连掏窝子的洪水冲来也拿他没办法。六福问你研究的易学是不是个算命看相的学问。殓尸官说是。六福说你给我看看,看我活不活得出来。殓尸官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语气肯定地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活到一百岁。六福撇嘴不相信。殓尸官感叹说,我说的可是真的,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命大的,被戳了那么大两个窟窿都还没死,既然这回都没死,以后就肯定死不掉了。
六福自己扒拉了那两个窟窿看,一个在腰上,一个在胸口。腰上那个戳得很深,差点就前后透光了。不过这个并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那一下是胸口的那个窟窿。医官说要再往里戳一点,你就没命了,那是心脏。为什么会差那一点呢?六福摸出玻璃片,现在已经不是一块了,而是三块。鬼子兵那一刺刀戳过来被玻璃挡住了,玻璃以自己的粉身碎骨救了六福一命。
六福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好起来,就可以下地行走,结果却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年时间。这是因为他腰上的那个窟窿非但不见好转,而且还化了脓,每次清除脓血,都可以看见那个窟窿在扩大。奇怪的是他胸口上的那个窟窿早就痊愈,只留下一点疤痕。这个窟窿怎么回事呢?不是说它比胸口的那个轻么?怎么还越烂越大呢?六福不止一次地问医官,问护士。医官和护士也不止一次地告诉他,是因为感染,因为没有好的药物。
未必就让它这么烂下去吗?六福生气地叫嚷道,你们来看看,我的肠子都要漏出来了。
医官和护士都用充满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向他表示他们也无可奈何。尽管医官和护士都很尽心地照顾他,六福的身上还是长出了可怕的褥疮。在这个战地医院里,长褥疮的人可不止六福一个,好多人都长了褥疮,有的褥疮里还爬出了蛆虫。一旦长了褥疮,就证明这个人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不管他骂人的声音有多大,也不管他的呻吟和哭喊多么凄惨,最后他们都会静悄悄地死去,被殓尸队的抬出去丢在车上,也不知道拉到哪里去埋了。
有一天六福强忍疼痛,趴在门口数有多少伤员送到这里来,又有多少人被殓尸队抬出去。数来数去,大抵相当。也就是有多少人送来,就有多少人死去。医官究竟是干什么的?医官说他们也没办法,如今战局紧张,连粗粮都成了紧俏物资,更何况救人性命的药物。
就没点办法了么?殓尸官凑过来问。
你占了人家那么多便宜,是不是也该回报一下子了?医官建议殓尸官去找找那个把六福送到这里来的长官,他说治疗六福这种感染的特效药现在很吃紧,就像天上的灵芝一样难求,需要特别的关系才可以搞得到,而那个长官应该可以想到办法。
殓尸官兴冲冲地去了,却带回了个不好的消息,说那个长官没了。六福说是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么?那人说不是,是给解放军打死的。
六福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天晚上,六福叫来护理自己的那个护士还有那个很关照自己的医官,他摸出那三块玻璃,说了自己的经历,然后把玻璃分给医官和护士每人一块。医官和护士对这三块玻璃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因为六福总是把它们拿在眼前看来看去,尤其是他伤痛得厉害的时候,就更是见他握着玻璃不肯松手。有一回可能疼痛太厉害了,六福攥着玻璃都嵌肉里去了,鲜血直流。他们以为六福这么喜欢玻璃,只是因为它挡过子弹,救过他性命,却没想到玻璃后面竟然隐藏着那么多的辛酸故事,承载着那么美丽的梦想。六福说,他除了这半死不活的性命还有这碎成三块的玻璃,再拿不出任何东西了。这两块玻璃是他送给医官和护士的念想,感谢他们照顾他这么长时间,六福说他很清楚,他是这个医院里活得时间最长的伤员,没有谁可以像他熬这么久,这都得感谢医官和护士对他的关照。
不,你得感谢它。医官指着六福手里的玻璃。
六福说是,是得感谢它。每当痛苦难熬的时候,他就看着玻璃,就想着自己的那个梦想,想着苦尽甘来,想着在那个洁净明亮的世界里像白鸽子的羽毛一样自由地翻飞。
所以你最后还得帮我个忙。六福指着自己腰上的那个窟窿跟医官说,等我死后,麻烦你把这块玻璃塞进去,再把我的这个窟窿眼给封起来,到时候就算有人来扒坟剥衣裳,也不至于搞丢了我的玻璃。
医官答应了六福。
这天晚上,六福开始发高烧说胡话,然后昏迷。医官找到殓尸官,让他帮忙找副棺材。殓尸官二话没说,就去附近的老百姓家里征了口柏木棺材拖到病房门口,说无论如何也得给这人一个妥善的安葬。
六福昏迷了三天,时而有出气没进气,时而有进气没出气,但就是不咽气。听说那个苦苦撑了两年多的把日本鬼子砍成两截、劈成两片的英雄要死了,大家都来看他,都说他死了好,也是解脱。殓尸官把车停在外头,棺材里也铺好的纸钱。结果六福就是不死。等了一天,六福还是不死。殓尸官问医官怎么办。医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满头大汗。有人出主意,说干脆补一枪,或者叫医官在他脖子上抹一刀,让他脱离痛苦。
怎么办?殓尸官看着医官。医官说刚才是谁说要补枪的?把枪给我。那人给了医官枪。医官拎着枪问殓尸官,你敢不敢去顾长官的官邸?殓尸官知道什么意思了,眼珠子一瞪,说,怎么不敢。殓尸官开着车,跟医官去了顾长官的官邸,虽然费了许多周折,他们终于讨要到了药物,据说那药物是顾长官为防不测,给自己准备的。
到第七天的时候,六福醒了过来。一睁眼,看见医官神色憔悴地站在他身边,还有殓尸官。六福说我还没死。医官点点头,说,是的,你还没死。六福说怎么死不了呢?医官说,死不了就别死了,继续活着吧。殓尸官说,兄弟,你死不了啦,那口柏木大棺材我还是给人家还去吧,省得那个老头子哭天喊地。
六福活了下来。这一切都得感谢医官和殓尸官。医官说没办法,都是被你逼的。就在六福活过来的第三天,大部队就开拔了,战地医院也随着行进。听说开拔是去阻击解放军。六福被安顿在殓尸官的汽车上,里面堆满了厚厚的稻草,他就如同躺在摇篮里一般,仰望着蓝天,心情坦荡而舒畅。但是殓尸官却对此行有不祥的预感,他跟六福说了自己的担忧,说可能会是凶多吉少,是不是把他就地找个医院安置。但是六福不干,医官也不肯,说好不容易活过来,送地方上,那乱糟糟的情形,难逃一死。
突然有一天听见有炮火的隆隆声传来,队伍才停下行进的脚步。殓尸官把六福抱下车子塞到护士们手里就匆忙走了,他说他得赶紧去为即将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找块风水好的墓地。
半夜的时候,六福被一阵摇晃惊醒,是殓尸官。殓尸官说兄弟,如果你要想活的话,我就赶紧把你往后方送。六福问怎么啦。殓尸官一脸惶恐地说,我们来到了绝死地。六福并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殓尸官只得详细讲给他听。他说他去找墓地的时候,惊愕地发现,他们驻扎的这个地方竟然是块易学上说的绝死地,非但不适合驻军,而且连住家葬坟都不合适,他四处看了看,果然没找到一户人家,也没发现一个坟头。他赶紧去向长官报告,却被认为是故意扰乱军心,挨了几耳光,还差点被崩掉脑壳。殓尸官的意思是把六福赶紧送离这个地方。
殓尸官的说法六福一点也不相信,他说你要走你走吧,我就在这里。殓尸官急了,说我在易学方面确实很有研究,不会看错的,你一定要相信我,要不然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时候医官出现了,他嗤嗤地笑,要六福别听殓尸官的话,说这家伙每逢开战都会嚷嚷说部队驻扎在绝死地了,还说他刚刚听到战报,说前方的解放军已经被击溃了,距离全面胜利已经很快了。
那段日子,六福终于能够下地行走了。这天夜晚,六福来到医院外头的山冈上,手里握着那块玻璃,看着在云朵间慢慢穿行的月亮,回忆此前的诸多经历,想着该到哪里去寻找那个洁净明亮的世界。这时,医官拎着瓶酒爬上山冈,在六福身边坐下,他问六福喝不喝。六福说喝,就喝了一口,味道很辣,很呛。医官说这是我拿酒精兑的,味道虽然不怎么的,可是一样醉人。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把一瓶酒喝完了。
医官歉疚地告诉六福,说当初真不该和殓尸官唱对台戏,应该让他听殓尸官的。六福不清楚这话什么意思。医官说战事吃紧了,部队已经被全面包围了。没过两天,就听见了炮声雷鸣般在远处响起。响声一天比一天近,最后都可以感觉到地皮发颤了。伤员们随同他们残缺的身体,带回了不好的消息,包围圈正在越缩越小。
突然有一天,医院来了许多宪兵,医院所有的人都被召集起来,包括殓尸队的,在简短的训话之后,他们被编入了作战部队,参与突围。有个老医官提出抗议,说他们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结果被一个宪兵当场打得脑浆四溅。六福和医官、殓尸官被编到了一起,这些临时组合起来的队伍拿着枪,被宪兵和督战官们驱赶着往前冲。冲了不知道多久,他们就遇到了炮火,人开始像秸秆一样倒下,像破烂的衣裳一样被抛向空中,被腾起的火光和黑烟撕扯成碎片。不管督战官和宪兵怎样吆喝,怎样冲着大家放枪,幸存下来的人像潮水一样往后涌……所有人被重新集中起来,一些人被从中间拎出来,被说成是畏战者当场枪毙。然后再次突围。结果跟上回一样。这样三番五次之后,当再被重新集中起来之后,长官的命令终于改了口,变突围为防御,坚守阵地,等待外援。
外援一直没有出现。包围他们的解放军也不进攻,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有时候一天也听不到一声炮响枪响。这样的相安无事,被包围的人可受不了,因为他们已经没多少吃的了。那些天的天气十分酷热,因为饥饿,因为没有药物,不停地有伤员死去。起先大家还挖个坑把死的人埋了,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埋不及也懒得埋,就由着那些尸体发胀,生蛆,恶臭冲天。
不知道是谁说的,说外头那些包围他们的解放军其实人很不错,只要是举手投降,就会被宽大和优待。而这个时候解放军的人开始了喊话,喊他们兄弟,说大家都是穷苦人家的人,不必要为了长官的升官发财卖命。还问他们看见长官是怎么待他们的没有,说长官都吃的什么,他们都吃的什么。问他们为什么不赶紧出来投降,说只要投降,就会马上让他们吃上白面馍馍,喝上香喷喷的稀粥,然后发他们银圆,让他们回家,还说他们家里的土地已经分了,人人都有土地耕种了,从此不用再挨饿了。喊话的人很多,操着不同的口音,问他们有没有陕西的人,河南的人,四川的人,说我们那地方已经开始分田地了,还分了耕牛……这些喊话听得大家一个个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丢了枪举着手,赶紧去喝上稀饭,吃上白面馍馍,然后拿了路费回家,种地放羊,打渔撒网。但是这根本就不可能,那些宪兵和督战官那黑洞洞的枪口就在他们的头顶。这一切似乎都逃不过那些喊话人的眼睛,他们说我知道,你们正被督战官和宪兵的枪口抵在脊梁上,你们别怕,就算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只要你们打死一个宪兵,就有一百个大洋的赏钱,打死一个督战官,赏钱翻番。这话可把那些督战官和宪兵吓得够戗,把枪紧紧地握在手里,生怕它长翅膀飞了似的,眼睛更是瞪得铜铃一样,都不敢眨巴一下了。
接连几天的大太阳,晒得一个个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而这节骨眼上,解放军把上游的一条河流给堵截了。又两天暴晒之后,这支围困之旅在断粮之后又断了饮水。开始有士兵往外逃。殓尸官就带了一队人马要往外逃,他要六福跟他一块儿去,六福本来是要去的,医官向他摇摇头。六福听了医官的话,决定留下来。殓尸官说了句保重,就带了人往外跑。没跑多远,就看见一队宪兵冲了过去,一阵密集的枪响之后,宪兵们回来了,看着大家说,谁要胆敢临阵脱逃,就这下场。几乎隔不了多久,就会响起一阵枪。从那枪声就可以判断出来,不是宪兵打的就是督战官打的。医官说,没人逃得出去,统帅咱们的那个长官早就发了誓,要鱼死网破,要宁为玉碎不使瓦全。六福说不急,熬吧,总会有个头的。医官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意思,只要不让突围,咱们就有可能活下来。如果解放军打过来,咱们就往死人坑里倒,等到那些好战的强硬派死了,咱们才举着手出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活下来了。六福说这主意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医官笑笑,取出刺刀在地上掏,掏了一阵,他掏出了一把草根。医官把草根分给六福一半,撸了上面的泥巴,丢进嘴巴里嚼。医官说这是白茅草根,这东西汁水丰富,有营养,但是不能多吃,多吃了会淌鼻血的。六福说我吃过,不会淌鼻血的。医官说你还吃过些什么呢?六福说你跟我来。两个人悄悄来到干涸了的小溪里,六福搬开石头,抓出一只螃蟹甩给医官,说,这个!只要有水有石头,这横行霸道的东西就不会少,它的味道可比草根好多了。
只一天时间,所有被困者就都知道挖草根捉螃蟹了。也只一天时间,所有的地皮差不多都被翻了个遍,而溪流河沟里的石头也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有人因为干渴死了。
有人饿死了。
而更多的人则是死于疾病。那疾病来得很快,突然就拉稀了,拉稀的人还不觉得,顺腿就流一地,然后是肚子痛,头疼,发烧,很快就死了。
医官说这是太多死人不埋造成的,可能会是霍乱,六福惊愕地发现,医官在说这话的时候,腿上也有乌黑的东西淌出。医官很快发觉了,脸色顿时惨白,说,我要死了。
医官死在深夜。这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像个巨大的银盘挂在空中。医官在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很清醒,这一点跟那些即将死去的人很不一样。六福始终陪伴着他。医官要六福距离他远点,别靠他太近,说自己得的这病会传染。六福不听,固执地要跟医官在一起,要握着他的手,让医官的脑袋枕在他的腿上。医官叹息一声,接受了六福的好意。
医官拿出那块玻璃要还给六福。六福不接受,要医官好好揣着。医官望着天空的明月,说,那真是个美丽的世界啊。六福说你说哪里?医官说你找的那个世界,那真是个美丽的世界啊,没有尘埃,没有雷电,没有暴风雨,所有不干净的东西都被阻挡在外头。六福说是啊,美丽,干净,明亮。医官叫了声六福。六福应着,说我在这里,医官。医官说,六福,这个世界不存在,你找是找不到的。六福不吱声。医官说,我就快要死了,我不想哄你,我只想把我心里话说给你,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那么个地方。六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医官的话,好在医官没有停顿,继续说道,这是个肮脏的世界,你其实也瞧见了,到处充满了杀戮、欺骗、伤害,还有这些可恶的疾病,你找不到那个地方,找不到洁净和明亮。医官并没有要求六福回答他的话,他举起那块玻璃,那块玻璃在月光下闪耀着淡淡的毫光,晃来晃去。医官已经支撑不起一块玻璃了,当他再次出声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很微弱,他说,六福,虽然你找不到这么个地方,但是你可以建造这么个地方,用你的双手,建造一个明亮的洁净的世界,你懂我的意思吗?没等六福应答,医官的手一软,像棵草似的倒了。
等到医官再出声,说的已经是胡话了,他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喊秀娟,一会儿喊丽荣,他喊了很多人的名字。六福心想,医官喊的这些人可能已经死去了,现在这些人轮流出现在医官跟前,正跟他一一相见,他们来此的目的,是要接医官离开。六福正想到这里的时候,医官喊了他的名字,说六福,屋,六福,屋。医官的声音因为微弱,所以变得含混。六福听清楚医官是在喊自己,但是没听清楚后面那个字,等到他喊第三遍的时候才听清楚他说的是屋。六福回答说我知道了,医官,你是让我修个屋,修个玻璃屋,通体透亮的,把所有脏东西都阻挡在外头的玻璃屋。医官的喉咙咕噜咕噜响了几声,六福以为他咽气了,却不想他又出声了,他说酒,酒,酒。
六福四处张望,别说酒,就连一滴水也不可能找到。看着医官噏动的焦黑的嘴唇,六福拿出水壶塞到裤裆里,努了好大力气撒了点尿出来,然后一点一点滴在医官的嘴巴里。医官吧唧吧唧嘴巴,像饱餐者一样还打出了个嗝,然后脑袋一歪,像熟睡一样死去了。
第二天,六福从早晨到傍晚,整整一天才挖了个坑,等到把医官埋掉,已经半夜。六福眼前不时发黑,他身子软得像鼻涕,呼吸越来越短促。凭这些天看到的经验,六福知道自己也要死掉了,照这样下去,顶多熬到明天中午。如果明天还是太阳,可能不到中午他就会像跳到岸上的小鱼噏动着嘴唇死去。
天刚刚放亮一会儿,太阳就红彤彤地跳了出来。中午的时候,那位发誓要玉碎的长官下了命令,向包围他的解放军投降。而这个时候六福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跟很多人一样趴在地上,像晒干了的蛤蟆。就在长官宣布命令后不多久,风云突变,很快就下起了暴雨。六福艰难地翻过来身子,让雨水灌进嘴里,他一边吞咽雨水,一边摸出那块玻璃,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