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一大早我就来到爱城图书馆,到中午的时候,我终于查找到了我需要的资料。那是一则“法制简讯”,很简短,全文如下:
十四岁少女弑母杀妹
东城区发生人间悲剧
本报讯(记者思扬)昨日晚上,东城区烧锅巷发生一起人间悲剧,一名少女将后母残忍杀死,同时被害的还有随母亲进入这个家庭的小女孩。
据知情人介绍,该少女的父亲是一位物理教师,原本有个很美满的家庭,妻子,女儿和儿子。三年前,该少女的母亲因为家庭纠纷上吊自杀。后来经人介绍,该少女的父亲和被害者认识并结婚。据了解,遇害者生前性格活泼,在东城区文化馆工作,是文艺骨干,随同她一起进入这个新家的还有她的女儿。该少女的父亲在接受警方询问时说,惨案发生时,他正在工作间做一项物理研究,听到响动出来,看见女儿手里拿着刀,刀子上全是鲜血,精神有些恍惚。目前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一直查到此后五年时间的报纸,我都没再看见与这个案子相关的报道,哪怕是一句话。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去找找那个叫思扬的记者。我给此前采访过我的《爱城日报》副刊部的一个记者打去电话,向他了解这个思扬。这个记者说思扬早没在报社了,赚大钱去了。我说我怎么找得到她呢。那个记者说找她容易得很,你直接去望江楼,整栋楼都是她的产业。
思扬是个很雍容的女人,胖乎乎的脸蛋就像玉石一样,难以掩藏富贵的色彩。我们见面的地点就在望江楼。我说这地方我可是时常来啊。思扬说我知道,我认识你,你爱在这里睡觉。我很诧异,说你怎么知道呢?思扬说一方面呢是多年记者生活积累的习惯,老是喜欢观察,二来呢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独身生活,使得我对异性格外关注。说着她哈哈大笑。
我说了我来找她的目的,我说我改行了,不写诗了,准备写小说。我目前正在计划的这个小说主要是写家庭伦理,我对很多年以前发生在东城区的那起少女弑母杀妹惨案很感兴趣,因为她是当事记者,我想了解一下。
你应该去公安局啊,那里可是有非常详细的案情卷宗,加起来两尺多高呢。思扬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没有回避她的注视,微笑说,我还是愿意相信你,我写的可是小说,不是调查报告,我很想听到一些感性的看法。思扬一笑,说,你再晚来一天就见不到我了,关于此案的一些感性看法也就从此深埋我的记忆底层了。我说见不到你了是什么意思?思扬说,我要出国去了,离开这个地方,明天晚上的飞机。
一阵闲扯之后,思扬跟我说起了那个案子。她说整个案子看起来简单,其实很复杂,她有很多个人看法在里头,正因为如此,她对这个案子记忆十分深刻。思扬说,那时候她很迷恋记者这个工作,掌握时事脉搏,追寻事实真相,尤其是对法制案件,她更是着迷得很,正因为如此,她才决定嫁给警察。我说你老公是警察?思扬说前老公,就是现在爱城大名鼎鼎的神探马队长。我很惊讶,声音都变调了,马队长是你老公?思扬暼了我一眼,不满地说,我说了,是前老公,我现在的老公在美利坚合众国田纳西州纳什维尔,名叫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思扬说,正是这起案子使得她和负责此案侦破的马队长产生了很大的意见分歧,先是局限于案情,随即蔓延到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对待事物的看法以及基本立场,最后涉及到生活态度和对于爱情的观点与原则。经过漫长的讨论、分析、争议、吵闹之后,他们都发觉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他们的结婚乃至认识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于是他们就分了手。马队长继续在公安局负责整个爱城的刑事案件侦破,而她则离开了探寻事实真相的职业,热衷于金钱和时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问。思扬看着我,说,这是你来找我的目的,我会告诉你的。马队长在接到报案的时候,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思扬。当思扬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马队长他们都还没到。案发现场很混乱,那个女娃儿和她父亲的身上全是鲜血,尤其是那个女娃儿,她浑身上下就像是在鲜血里浸泡过似的,她呆若木鸡,手里还拿着刀子,刀锋上滴沥着血滴。思扬报告了自己的身份,那个女娃儿的父亲要她站开一点,说女娃儿疯了,别伤着她。女娃儿的父亲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从他的脸上看见悲伤。思扬说,这是第一个她觉得不太对劲的地方。第二个就是女娃儿手里的刀,掉下了一次,但是被她父亲喝令捡起来,她父亲说,你是杀人犯,那是你的凶器。
马队长他们赶到的时候,女娃儿的父亲说是他杀的人,与女儿无关。但是马队长只问了一句,真是你杀的吗?女娃儿的父亲就泄气了,一点承担的勇气都没有了。思扬说她仔细看了尸检报告,对几处致命的伤口产生了质疑,因为那几处伤口又深又宽,一个小女娃儿的力道是怎样也戳不出来的。她当时就有一种直觉,人不是那个女娃儿杀的,杀人者肯定是她的父亲。但是马队长却对她的看法嗤之以鼻,因为根据鉴定,这个女娃儿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造成精神分裂的原因是她母亲和弟弟的死亡。根据这个女娃儿父亲的供述,她的母亲和弟弟死亡之后,她的很多行为都很反常,失眠,易惊醒,整夜做噩梦。情感变化也很大,根本不理会他这个父亲,而且见了熟人也不打招呼,眼神充满了敌视。行为异常,随地撒尿,不穿衣裳,不知羞耻,外出游荡,夜不归家等等。自从有了家庭新成员后,她的这些反常的表现越发加重,当她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听见她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杀啊死啊之类的话语,像是在跟谁发狠。因此,这个女娃儿的父亲认为,家里发生这样的惨剧他有很重要的责任,因为他没有引起警觉。
在案情分析会上,思扬对马队长的这些看法提出质疑,这引起了马队长的极大不满,但是引起了公安局领导的重视,公安局的领导当即要求马队长重新侦查。马队长接受了这个要求。但是思扬却觉得这样不妥,她建议公安局另外安排人手,说马队长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固定模式和概念,所谓重新侦查不外乎是再走过场。这惹得马队长很恼怒。
可是结果呢?马队长就是再走过场。思扬叹息说,他搜寻到的证据都表明这个案子是那个女娃儿干的,而马队长一直认为是铁证的那个女娃儿的供述,断断续续的根本就不值得采信,因为那个女娃儿是个精神病,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无法清楚记得她之前究竟干过什么,一点小小的甚至是不经意的暗示都可能改变她的说辞。
思扬说,本来她是想好好写写这个案例的,但是马队长的恶劣态度和无休止的争执,让她兴味索然。后来那个女娃儿被送进了疯人院,而她呢也跟马队长离了婚,离开了报社。
就这样完了?我问。
没完。思扬说,那个女娃儿姓薛,单字一个玉,小名就叫小玉。
就在薛玉被送到疯人院去后的第三个月,思扬说她专门去看了她。薛玉坐在一棵树下,正午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薛玉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远方的天空,她的神情那么澄净,一尘不染。思扬说到这里,眼眶湿润了。她说她当时就被薛玉的那个样子感动了,那种澄净,那种弱小。宽阔的院子,高墙,铁丝网,坚硬的水泥地面,在墙边行尸走肉般机械地挪动脚步的精神病患者,然后是薛玉,正午阳光下的薛玉,被阳光照耀得通体透明的薛玉,那洁白的皮肤,蓝色的脉管,湖水一样清澈的双眼……怎么能不被她感动呢?
思扬没有去打搅薛玉,她找到医生。医生告诉思扬,薛玉是他们这么久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最好对付的病人,她不哭不闹,早晨出来就坐在树下,如果你不喊她的话,她可以坐到天黑。她很安静,你叫她吃药她就吃药,让她睡觉她就睡觉,就像温顺的小猫咪。当思扬问这些医生,你们认为薛玉会是连杀两人的凶手吗?医生们不愿意就此发表看法。其中一个医生的回答很有哲理,她说精神病人造成的伤害显而易见,但最不可饶恕的事情往往都是正常人干下的。
离开疯人院,思扬去了烧锅巷,那个发案的地方,去找薛玉的爸爸。结果发现门窗紧闭。她又赶到学校,学校里说他为了专心自己的研究,已经辞职。好不容易思扬才在爱城东城区蔬菜乡找到薛玉的爸爸。我问东城区蔬菜乡在哪?怎么没听说过呢?思扬说就是爱城东郊,专门生产蔬菜的。
薛玉的爸爸住在一个破落的四合院里,那个四合院堆满了废品,各式各样的废品,轮胎、电线、酒瓶、废纸、破鞋。几个老头正蹴在废品堆里分门别类地进行清理。一个傻乎乎的小伙子在墙角烧一捆带皮的电线,不停地有人吆喝他,让他远点儿,别引着了废纸,但是那个小伙子就是不听。电线上面的胶皮冒着黑烟,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黑烟中夹杂着轻飘飘的絮状物,有一丝落到思扬的手上,思扬掸了一下,非但没掉,还沾上了一片黑迹。那些分拣废品的老头看见了思扬,说你来看我们的科学家了?然后冲着屋里使劲吆喝,科学家,科学家。薛玉的爸爸从房子里走出来。他很不高兴,白了思扬一眼,说,今天科研时间紧,不会客,请改天再来。说着钻进了屋子。思扬说她根本就不理会他这话,踩着废品钻了进去。她看见薛玉的爸爸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铁丝、铁块、螺丝钉,看样子他正在组装什么。见思扬进来,薛玉的爸爸放下手中的改锥和钳子,说,好吧,我接受你的采访,你是想了解什么呢?
思扬问他,你为什么搬到这里来呢?薛玉的爸爸环顾了一眼四周,似乎对这个环境很得意,他笑笑说,这里清静,非常有利于我的研究和发明,关键是我需要的部件顺手就可以从外面的那些废品堆里找到。思扬问,你去看了薛玉吗?你知道她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吗?薛玉的爸爸避开思扬追问的眼神,他变得不自在起来,他说,我很忙,我的研究一刻也不能耽搁。思扬问,未必还有比关心你女儿的死活更重要的事情么?
思扬说她这话把薛玉的爸爸激怒了,他挥舞着他手里的改锥和钳子,歇斯底里地说他现在正在研究的这个项目将改变整个人类、整个地球,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思扬被吓了一跳,她退到门边,大着胆子地问了一句,你正在研究的是什么项目,可以告诉我么?没想到薛玉的爸爸怒气很快平息,看样子他很喜欢跟人谈论他的研究,他说他正在研究的叫永动机,他的研究已经突破了能量守恒定律和热力学第一定律,但是这些日子他正在犹豫,犹豫要不要研究出来,因为他害怕自己的研究成果被邪恶势力利用,他说永动机其实是个相当危险的东西。说到这里思扬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思扬说,薛玉的爸爸就像个刚刚搞懂了怎样装手电筒灯泡的娃娃,他把我拉到他的桌子跟前,给我演算他的发明有多么可怕。他说他正在研究的这个永动机装置的效率是百分之两百,输入一个焦耳的能量,可以输出两个焦耳的能量,然后这两个焦耳的能量再输入到永动机,就会输出四个焦耳的能量,那么在经过一千次的输入之后,输出的能量比太阳一生输出的能量都要大。如果这样的永动机被邪恶的势力掌握,地球将会彻底玩完。因此薛玉的爸爸十分犹豫,他征询思扬的意见,说思扬是人类的一员,只要提出意见,他是会很认真地考虑的。
思扬不想再说什么,她要赶紧离开。她已经很清楚这是个什么人了,他才是真正的神经病。就在她离开的时候,薛玉的爸爸还追在她的屁股后面叫喊,要她不要报道,要严守秘密,说你就算不为我的安全考虑,也要为整个人类和地球的安全考虑。
和思扬告别后,我去了东郊,根据思扬描述,我找到了那个四合院所在的大致位置。我问一个薅草的人,问他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四合院,里头堆满了废品。薅草人放下锄头,说,你是不是找废品站啊?我说是的。薅草人说早烧了。烧啦?我问。
对,烧啦。薅草人说。
我要求他带我去看看。薅草的人把锄头扛起来,说,好吧,反正我也要回家,顺路。思扬告诉我,原来她很想搞清楚“少女杀人案”的事实真相,当见到薛玉的爸爸之后,她放弃了这个想法。事实真相像万里深海底下的珠子,若隐若现,你看得见,但是你无法打捞它。就此作罢之后,思扬说她的觉也好睡,饭也吃得香了。思扬最后总结说,人啊,要想快活起来就别跟自己较真,要学会向自己妥协,善于跟自己达成协议。
站在一片废墟前,薅草人说,就是这里,这里就是废品站。我说怎么回事呢,怎么会烧了呢?是多久的事啊?薅草人说,哦,好几年前了,是我过大生那年,我娃女子都回来了,一高兴啤酒喝多了,半夜起来撒尿,一看这里火光冲天。来了三台消防车,不顶事。没办法只有看着大火烧。一直烧到第二天上午才算完。那么多的轮胎纸板,不烧点时间才怪呢。
我说里头不是住着个搞研究的科学家么?他怎么样?薅草人一听就来气了,说,就是他,要不是他也不会起火啊,他的研究稀奇古怪,怎么不起火?烧死他也就算了,这房子周围的菜都被烤死了,损失不小呢。后来公安来查了,说可能是人为纵火,结果查来查去,不了了之,谁会放火啊?我看就是他自己的那个什么发明,发明出了火……
薅草人嘟嘟囔囔说了一阵,就走开了。我爬上废墟堆,拣了一截黑乎乎的砖头,用纸包好揣进包里。看看时间还早,我想我应该再去个地方,疯人院。
从疯人院出来天已经黑了。在疯人院门外,我拦住了辆出租车就奔土镇而去。到土镇已经深夜。
我敲了半天的门,薛玉才在里头应答。
你吃饭了吗?你饿坏了吧?瞧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呢?薛玉心疼地说,快坐下,我先去给你沏杯热茶去,再给你做饭,你是吃鸡蛋面条呢还是吃米饭?我没说话。我从包里拿出那块包裹着的砖头放在桌子上,然后又拿出两张纸递给薛玉。薛玉看看那黑乎乎的半截砖头,又看看那两张纸,一点都不吃惊,她说,哦,看样子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说,我知道一些,但是还有些不是太清楚。你是要我运用文学的想象力来完整整个事件的真相呢,还是你亲自告诉我?
那两张纸来之不易。疯人院根本不允许外人进入,我靠了很多谎言,最后死乞白赖,总算进了大门。进了大门也基本等于白搭,因为所有的人都用敌视的眼神看着我。院长是个年级很大的女人,一脸的皱纹,却威严无比,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就像白大褂下面罩着一罐没有盖子的福尔马林。你究竟有什么事情吗?年轻人?她瞪着我,撸撸衣袖,亮出粗大的胳膊,好像我要不说实话,她马上就要把我拎起来扔出墙外。
我嗫嚅着。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很巧妙的借口,但是为了让这个借口显得真实可信,我还必须再伪装一下,于是我装作难以启齿的样子,欲言又止。有什么事,你只管跟我说!院长一字一顿地说道,有问题我们就解决问题,有困难我们就解决困难。
我告诉院长,我确实遇到很大的问题和困难,我谈了个女朋友,就要结婚了,但是有很多事情我发觉她可能在隐瞒我。我这么一说,院长立刻明白了什么意思,她问,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你的那个女朋友?我说是的,她名字叫薛玉。院长看着我,半信半疑。我说其实我也不想来这里打探,我觉得这样不好,但是我的父母他们非得让我来,我说我的名字你一定没听说过,我父母的名字你也一定不熟悉,但是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名字你一定听说过。院长偏偏脑袋,侧眼看着我,问,谁?我说了两个名字,这两个名字属于一对光荣的革命军人,他们是夫妇,他们的事迹我十分清楚,因为我读过他们的回忆录。院长说对,我听说过,还见过他们。我说我有病,不然的话,人家也不会给我介绍她,其实我们家里没人嫌弃她,只是觉得有必要——尤其是我父母,他们觉得有必要搞清楚一些事……院长并不是那么好骗的,她问了一些那对老革命军人的事,我对答如流。就在院长还要继续问下去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也没看是谁打的我就接通了,我说,爸,是我,我到了,什么情况?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陡然提高,像一下子被激怒了,我大声叫嚷道,来这里不需要时间啊?明明知道我身体不好你们还要叫我来,早知道你们自己来就是了,不放心就吹了嘛,有什么好打听的,我又不是特务,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娶婆娘了?明明是你们逼的你们现在还说这话。我挂了电话,装作强压怒气的样子。院长说你小声点,这里禁止喧哗。我说,好吧,我还是回去了吧。院长说别急,你来都来了,走,到我办公室去说。在穿越疯人院大院的时候,我看见到处都是精神病患者,一些人还好奇地凑过来冲着我嘿嘿笑,我不禁有些紧张。院长说你别怕,相对外面,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院长说她对那个叫薛玉的病人记忆很深刻,因为当时她就是薛玉的主治医生。我说我可以看看她的病例报告吗?院长说可以,她把我带到档案室,叫一个看样子在这里实习的学生模样的女娃儿帮我查找薛玉的病历,然后说她有点事情,要有什么事情,就去她的办公室找她。
见院长对我那么客气,实习生对我显得很热情,很快就帮我查找到了薛玉的病历。我问实习生,可不可以帮我把木耳的病历也找出来。木耳?她问。我说是的,木耳,土镇人,年轻人。实习生说哦,有了这些关键词就好找多了。没过一会儿工夫,实习生把木耳的病历也找了出来。
对照着看,薛玉在时间上比木耳早入院。薛玉被诊断为延迟型反应性偏执性精神病,木耳被诊断为心因性偏执性精神病。都属于偏执性,两者有什么不同呢?我问实习生。实习生回答了四个字,大同小异。然后补充说,偏执性精神病的临床表现开始以被害妄想为主,以后可能会出现夸大妄想,这两种妄想可以彼此影响,互为因果。病人常常感到自命不凡,才华出众,精力充沛,逐渐发展到自己是“发明家”“音乐家”“预言家”等等,因此老觉得别人会产生嫉妒心理而对其进行迫害。我问,他们会迫害他人吗?实习生学着外国人的样子,摊摊手,耸耸肩,说,对于精神病患者来说,什么都有可能。
薛玉说,因为木耳的到来,所以她在疯人院的生活成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木耳起初到来的时候脾气很暴躁,她还记得木耳刚进入疯人院时的情景。他是被一辆小车送来的,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哪个领导的子女。他被捆绑着,嘴巴里塞着布团,瞪着眼睛,眼睛里全是血丝,他不停地嚎叫,声音被堵在喉咙里,看起来很可怜。有个医生刚扯掉他嘴巴里的布团,他就扑过去咬了人家一口。后来他被关在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很小,不过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医生每天进去给他打针、灌药,他就像只野兽似的在里头咆哮,扑向那些医生,医生只得用叉子套住他的脖子,把他抵到墙上。为了对付他,医生想了很多办法,这些办法在薛玉看来真是可怕极了。他们拿电棍戳他。起先木耳还疯狂地冲向这个,扑向那个,电棍一来,往他身上一戳,木耳就一蹦老高,然后摔下来,砰一声。他们还把木耳捆绑在床上,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过这也让那些医生们头疼,因为木耳会任由屎尿出来,弄得到处都是。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把木耳用那个叉子套起来,拖进电击室,一遍一遍地击打他。但这还是无法改变木耳的狂躁,他变得更加易怒,更加具有攻击性……有时候医生并非是为了给他灌药和打针,而就是单纯地为了收拾他、整治他,为了让他向他们屈服,听他们的话,遵守这里的各种规矩。他们采取的那些所谓的治疗手段简直就跟地狱里的酷刑一样,目的就是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让你畏惧他们,最后像只胆小的猫狗一样,听从他们的各种指令。
根据薛玉的表述,在我看来,疯人院的治疗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压制与反压制。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是反叛者,自从他们疯掉之后,就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思考问题的方式,简单地说,他们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神圣不容侵犯,他们会为了捍卫这个世界的独立而不惜采取暴力。我并非对精神病学一无所知,很久以前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里头的一个诘问让我觉得十分有趣。问,你以怎样的标准来判定那是精神病?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与众不同吗?所谓的精神病治疗,就是运用强制手段迫使离经叛道者返回主导,趋同于一个模式,符合一个绝对的标准。
毫无疑问,医生们所推行的那一套在木耳这里得到了坚决的抵制。不过他们并没有灰心,他们反倒认为这很有意思,木耳是他们医学上遇到的难题,攻克木耳也等于是对自我的一次挑战。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要不惜一切代价拿掉木耳这个堡垒。但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双方都偃旗息鼓,开始了难得的和平共处。——一切皆因薛玉的出现。
薛玉是疯人院少数几个可以在高墙内自由行动的人之一,因为她菜择得干净,厨房的师傅们很喜欢她去帮忙。在前往厨房的路上,就要经过禁闭木耳的那个小房间,薛玉总会在窗口趴一阵子,而木耳看见她之后,就会立刻安静。这个情形被焦头烂额的医生们看见了,他们尝试着让薛玉跟木耳接触。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木耳接受了薛玉,只要薛玉在身边,他就安安静静的,一点也看不见狂躁的迹象,活像个刚知道害羞的文静女娃。于是医生们就让薛玉长时间地跟木耳在一起。薛玉不害怕木耳,她伸出手捏着木耳的手,木耳就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她就像牵着个听话的小弟弟一样,两人来到院子里,来到那棵树下,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在此后的时间里,木耳和薛玉天天都在一起,除了睡觉,他们一刻也不分离。木耳的性情大变,再不见他嘶叫、咬人、发狂,他变得非常淑静,不大声说话,不奔跑,不大笑,无论干什么都慢慢地,动作轻柔。薛玉带他去扫地,去厨房帮忙择菜,更多时候他们都坐在那棵树下。偶尔会看见木耳微笑,不过他的微笑只对薛玉,别人到了他的跟前,他连正眼也不瞧你一下。
但是不管怎么说,薛玉和木耳的表现是所有病人中最好的,他们一直都被评为优秀病员。尽管院长一再叮嘱,要医生们不要掉以轻心,平静的表面底下总是暗藏风云。事实证明了院长的高见。在一个黑夜,木耳带着薛玉悄悄溜出了疯人院,失踪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回来。他们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没人知道。没过几天,两个民政干部带来了个不好的消息,说薛玉的父亲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死了。那两个干部问院长,这个消息是不是可以告诉薛玉。院长说但说无妨。薛玉听说父亲死了,表现得很平静,说死了好,都会死的。然后就保持着沉默,从她的脸上看不见一点悲伤。院长却觉得不是很好受,因为今后薛玉的治疗费将大大缩水。虽然院长没接触过薛玉的父亲,不过对于这个人她还是很有好感的,因为他总是在每个月初提前就把下个月费用通过邮局寄来了。
因为没有了治疗费,薛玉只得出院。她走的时候,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下跟木耳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分别。木耳抱着薛玉,薛玉抱着木耳,两个人就像生离死别的恋人,那场景让所有在场的人动容。
在离开疯人院的时候,薛玉已经做好了以后生活的规划,她觉得自己可以干很多事情,比方到餐馆去帮忙洗盘子,去扫大街,随便干什么都可以养活自己,而且可能还会挣到不少钱,这样的话她就可以买上好吃的东西去疯人院探望木耳。薛玉想了那么多,却没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她以后住在哪里?她回到烧锅巷,看见她原来住的那个房子还在,而且收拾得还很干净。只是门口站着的人自己不认识。你找谁?他们问薛玉。薛玉说我原来就住在这里。那几个人看着薛玉,上上下下地看,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是你,你个狠心肠的小寡妇,你还有脸回来,你赔我姐,你赔我侄女……那几个人扑过来,逮住薛玉又撕又扯,薛玉仓惶逃窜,跑了老远,才感觉身子疼痛得厉害,捋开衣裳一看,到处是瘀青和红肿。那天晚上前半夜薛玉因为无处可去,就在街头四处流浪。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她的衣裳被撕扯烂了,破衣破衫下面隐约的肉体让夜幕下的男人们野性勃发,就在她决定重返疯人院的时候,她被两个男人拦住了。那两个男人一个粗野,一个文质彬彬。粗野的男人说你让我兽性大发。文质彬彬的男人说我最喜欢你这种凌乱美。他们把薛玉带进了宾馆。赤脚走在地毯上那酥酥痒痒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薛玉的反感和憎恶立即烟消云散。第二天当看着一大把钞票天女散花般在头顶飞扬时,薛玉躺在床上咯咯大笑,她喜欢上了这种生活……
薛玉一挑眉眼,说,你还想知道什么?是不是都要我讲出来?
我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想知道那两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薛玉说哪两个晚上?
我说你满身是血的那个晚上,还有废品站大火的那天晚上。
薛玉点点头,说,头个晚上的事情,其实我都跟你说了。事情就是那样,我没骗你,是我爸爸杀的人,他不止杀了那对母女,还杀了我妈妈。
从薛玉的爸爸开始他的研究的第一天,薛玉的妈妈就不相信他会成功,她总是说他异想天开,痴人说梦。薛玉曾经做过一个假设,如果要在他们居住的这条街道评选谁是最啰嗦的女人的话,她妈妈一定会技压群雄夺得冠军。所以,薛玉的爸爸一直因为薛玉的妈妈的啰嗦而头疼。尤其是后来薛玉的爸爸搞永动机的时候,薛玉妈妈的啰唆简直让人难以容忍。不过从始至终,薛玉的爸爸都保持沉默。这样的沉默是可怕的。薛玉意识到了,她觉得她爸爸很多时间盯着他的设备出神,并不是在研究,而是在琢磨一个除掉她妈妈的万全之策。
薛玉的爸爸琢磨出来了。他用电把薛玉的妈妈电死之后,觉得这样可能会让自己难脱干系,问薛玉他该怎么办。他说我把你妈妈杀了,法院肯定要把我抓去判我死刑,从此你既没了妈妈,又没了爸爸,只有跟你弟弟孤苦伶仃地生活了。薛玉心头虽然悲恸,却觉得妈妈死去未必是件坏事,因为再没人揪她的耳朵,喝令她干这干那了,而且更关键的是,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保护爸爸,她一直觉得他很可怜。于是薛玉说,你就让她假装是自己死了的。薛玉的爸爸说这个办法好,真不愧是我的乖女儿,去,娃娃,去给爸爸找根绳子来,我们得让你妈妈像是自尽。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薛玉竟然帮助她爸爸把她妈妈挂上了阳台,而且还在第二天人们的询问中哭诉她妈妈是怎样自尽的,有鼻子有眼,当然多亏了她爸爸的编排。
薛玉的爸爸原来并没想到还要再找个女人,他之所以后来找个女人,纯粹是为了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去做研究发明,因为他无法照顾自己,更无法照顾薛玉和薛玉的弟弟。自从薛玉的妈妈死去之后,他的日子过得糟糕透顶,迫于无奈,薛玉的爸爸只得再娶。对于这个新女人,薛玉的爸爸只有两个要求,第一,照顾这个家,第二,安静。
结果那个女人这两点都无法做到,而且她的确表现得非常恶毒,薛玉弟弟的死亡跟她有着直接关系,她恨不得把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带回她的娘家去,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塞进她那个宝贝女儿的肚皮里。不仅如此,那个女人还唆使她那个看起来十分清纯善良的女儿跟薛玉作对,让她吐薛玉口水,往薛玉的碗里丢脏东西。这并不是最要命的,让薛玉爸爸难以忍受的是她们无法保持安静。那个女人其实跟薛玉的妈妈一样啰嗦,她总是可以找出很多理由来证明薛玉的爸爸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么聪明,她嫌弃他老气横秋,嫌弃他不会找钱,没有学生家长往家里送新鲜的水果和活蹦乱跳的鱼,她不止一次地埋怨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被这个假冒的科学家给蒙骗了。
有一天薛玉问她爸爸,这就是你要的生活吗?我们还得再这样生活下去吗?那时候她爸爸坐在他的研究室里,看着一台机器发呆,薛玉的话提醒了他,如果不把自己的生活搞简单点,那么这个研究将会跟自己的心情一样复杂得难以找到头绪,而无法再往下进行……
薛玉的爸爸决定杀人。他把计划跟薛玉说了,他说我来动手,你什么也别管。薛玉说,你杀了这个女人,是不是还要再找一个?如果你还要再找的话,就还是留着她吧。薛玉的爸爸说,我再也不那么幼稚了,以后就是你跟我,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你保持安静,爸爸动手了。
薛玉的爸爸一再说他要动手了,可是好半天了,却不见他真的动手。薛玉有些失望,也感到有些庆幸,于是睡觉了。刚要睡着,她爸爸就来了。她爸爸说我把她们杀了。薛玉不大相信,只见她爸爸举起手,手上有把刀子,刀子上沾着鲜血。薛玉这才相信。薛玉的爸爸说,现在有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也是刚才想到的。薛玉看着她爸爸,不解。薛玉的爸爸说,如果公安知道我杀了人,就会把我逮起来,然后炮打我脑壳。薛玉说,哦,我知道了,我说她们是自己杀死自己的。薛玉的爸爸叹息一声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没人相信的。薛玉说怎么办呢?薛玉的爸爸说好办,你年纪小,你帮爸爸顶替了吧。薛玉说会不会把我弄去炮打脑壳呢?薛玉的爸爸说不会,我说了嘛,你年纪小,而且你平常看起来也不是很正常,我就说你有精神病,这样的话他们只会送你去医院,我会每个月给你拿钱的,你在医院住不了多久,我们父女俩就可以重新生活在一起了。
薛玉听从了她爸爸的安排。只是接下来的事情让她感到恐惧,她爸爸让她拿刀子去戳那对母女,他在她身后指挥,戳哪里,用多大的力气。薛玉开始还哭泣,但是很快就不哭了,也哭不出来。她感到兴奋,莫名其妙的兴奋。在看见那对母女被装进口袋里,像一团垃圾一样被抬上殡葬车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丝怨恨,她看见她的爸爸站在一旁,正假装悲伤。
关于第二个夜晚,薛玉短暂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那正是她与木耳失踪三天里的一个夜晚。
薛玉告诉了木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这其中当然包括那个鲜血淋漓的夜晚。木耳怒不可遏。薛玉却要他保持冷静,说我们必须学会接受和理解,最起码表面上应该做到。木耳听从了薛玉的劝告,他学着把愤怒往心底埋藏。但是他怎么也学不会,他重新变得狂躁,就算薛玉把他紧紧搂抱在怀里也无济于事。他说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去见见薛玉的爸爸,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跟她爸爸说。薛玉相信了木耳的话,她带着木耳逃出了疯人院。他们找到了薛玉的爸爸。木耳很绅士地让薛玉在外头等他,他有点事情跟薛玉的爸爸说。于是薛玉就很听话地站到了院子外头。
木耳究竟跟薛玉的爸爸谈论了些什么,薛玉不得而知,那时她站在院子外头仰望着天空,被天空的那些星星吸引住了。一颗流星划过,美丽而且短促,令人心悸。这时候木耳走了出来,一把扯了薛玉,说我们走。薛玉就被木耳牵着,快步往前走了。这一路上,薛玉的脑袋始终仰望着天空。爬上一处小山包,木耳停住脚回过头去看,薛玉的脑袋这才低下来,她一扭头,就看见那个院子上腾起了橘红色的火苗。薛玉看看木耳,说,你烧死我爸爸了?木耳不答话,浑身战栗。薛玉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我现在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薛玉离开疯人院后不久,木耳就出了大事,他把一个医生给打伤了。木耳发狂之前其实早有预兆,只是没有引起医生们的注意。薛玉离开疯人院的第二天,木耳就出现了异常,他不吃饭也不喝水,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下,口中喃喃有词,但是声音很小。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好些天。医生跟院长汇报,说这样下去他可能会饿死的。院长不以为然,她说你们把食物放在他身边,他饿了自然会吃的,他现在正处于分别后的忧伤中,孤独是最好的疗伤方式,都别去打搅他。果然,木耳在第三天就开始吃东西了。情况似乎有所好转。有个年轻的实习生负责给木耳送吃喝,他很想搞清楚木耳每天都在嘀咕些什么。其实在疯人院里,几乎所有的患者都会嘀咕,这似乎是他们共同的隐秘的交流和倾述方式。只是这个年轻的实习生只对木耳的嘀咕感兴趣,他想靠近点听。他没想到自己刚把耳朵贴上去,木耳就猛地转头扑向了他。这个年轻实习生的好奇心让他付出了一只耳朵的惨痛代价。他们把木耳狠狠地揍了一顿,这一顿揍持续的时间很长,从傍晚到黎明,不难想象他们采取了哪些可怕的手段。让医生们措手不及的是,第二天中午,土镇的最高行政长官驱车前来探望木耳,医生们的搪塞让这位焦姓官心生疑窦,执意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木耳。结果可想而知。此后,医生们不敢再对木耳采取任何治疗手段,他们把他关在一间幽静的屋子里。木耳在这间幽静的屋子里生活到他出院。出院的木耳真像是变了一个人,文静,爱思考,喜欢读书和写字。木耳对这段生活很怀念,他后来经常跟薛玉谈起。他说他怎么也想不到疯人院里会有那么多书,当然,“多”,只是他才进那个房间的时候的概念,因为他很快就把那些书读完了。于是他就开始了写。起初他写的全是对薛玉的思念。渐渐地,这种思念像野草一样蔓延,而他写下的东西也就不再单纯只是对薛玉的思念了,涉及的范围相当广泛,有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有对天地日月的追问,有一段生活中的故事,有关于一个梦境的描述。起初他写在纸上,但是发觉这样会让别人忽视,于是他就写在墙上。这个房间的四面墙壁、顶棚和地板,都被写上了文字。直到这些地方都写满了,他就写在门板上、书架上,最后他连灯泡也没放过。
当木耳把这间屋子的所有角落和缝隙都写满了字之后,他被接出了疯人院。前来接他的焦姓官问院长,木耳的病情怎么样?院长二话没说,就把他带到那间屋子,让他自己看。焦姓官看了,啧啧称奇,说,以前真是冤枉你们了,没想到你们的技术这么高超,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后来每一个进入疯人院图书室的人,无论是病患还是医生,他们都会被眼前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震撼住,张大嘴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哦,老天,谁干的?
薛玉说,一天早晨,我还正在床上,就来了个男人找我。我心想,这个男人也太性急了,这才多早啊,怎么就按捺不住了呢?我告诉他,这太早了,我没休息好身子,没办法招待他。他说不急,你的身子要今天晚上才用,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订货。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去好好洗浴一下,把自己尽可能地搞得香喷喷的,像蛋糕一样诱人,还要我去做做头发,再买一套性感的内衣。我按照他的要求一一做了,然后就在那里等候消息。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我时常被人这样要求,装扮成学生、警察、护士,这就是所谓的角色扮演。我也时常被人送进酒店的某个房间,成为一件最特别的馈赠。我知道,这天晚上应该也不例外。只是他的方式更独特一些,更浪漫一点,他把我装进一个纸盒子里。哦,这个情节我已经跟你讲过了。他告诉我说要把我送到宾馆里去,送到某个人的房间,那个人今天生日。他要我一定好生款待那个人,像妻子,像情人,像淫娃荡妇。我说这没问题。
在箱子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今天晚上的寿星究竟有多大年纪,他会喜欢哪种方式。我想了很多,包括我将对他说些什么好听的话,都想了。这是为即将开展的工作做准备,也是我在黑暗中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
我见到了他。他动作轻柔地解开盒子上的丝带,我像一件精美的礼物一样呈现在他面前。我没想到我会那么讨他喜欢。我也没想到他会那么年轻,那么英俊。但是我也感到纳闷,像这样难得的生日夜晚,他理应跟他的爱人,跟他的亲人在一起啊,为何是我这种随处可见的贱女人呢?我看他酒醉得不轻,满嘴酒气,身子又软又烫。他亲吻我,呼唤我为他的小乖乖。我回应他,称呼他为我的宝贝,我的心肝……他居然趴在我的怀里哭起来,哭得很厉害,他说越是热闹,他的内心就越是孤单,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而且也没有明天。我相信酒后吐真言这句话,所以我对他说的话格外在意。我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而木耳属于第二个。如果这个年轻的寿星所说的都是真的话,那么他才应该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他告诉我,说他活不过三十八岁,他的死亡转瞬即到。他说他这个家族的人都是如此,没有谁逃得过,这是劫数。他很伤心,泪水淤积在我的胸口,将我的两只乳房浸泡得惨白。
我想安慰他。唯一让男人减缓忧伤和哀愁的方式,就是让他进入我的身体。此前我有过这方面的经历。但他拒绝了我的安慰,他说我想我应该先爱上你,否则这样的话会是不圣洁的,会是肮脏的。这样肮脏的行为他几乎每天都干,跟很多女人,在很多场合,随时随地。但是今天晚上他不想。他只想爱一个人,被一个人爱。他问我他可以爱我吗?我告诉他,我只是个婊子,你就不嫌弃我吗?他说,我有什么理由嫌弃你?一个即将凄苦孤独死去的人,有什么理由嫌弃你?我很感动,我哭了,泪流满面,我说你可以爱我,而我已经爱上你了!
那天晚上,那个孤独的注定在三十八岁死亡的男人躺在我的怀里睡着了。他睡得很香甜,打着轻微的鼾声,像个婴儿一样惹人怜爱。我就看着他,整夜没睡。我想着我们以后的生活,我想我不能再干这个营生了,我可以找个工作,如果他没有劳力,没有收入,我就算卖血也要养活他。我要让他剩余的时光每天都生活在幸福里。我会带他去土镇,木耳见到他一定会很高兴,他肯定会夸奖我眼力不错,肯定会拿出土镇最好的食物招待我们。我还会给他养个儿子,好在安葬他的时候为他摔盆捧灵。我还会让他死在我的怀抱里,就像现在这样,靠在我柔软温暖的乳房上,我要让他微笑着就像进入梦乡一样死去。就在我已经想好了一切的时候,传来敲门声,我不忍惊醒他,忙着去开门。门外站着那个男人,他看着我,问,怎么样,你让他舒服吗?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人。他探头看了看,笑了,说,哦,瞧我们的寿星睡得多香甜啊,昨天晚上一夜疯狂是不是?你都给他搞了些什么花样?见我站在那里发愣,他说,咦,你怎么还不穿衣裳呢?快,穿上衣裳,我跟你老板谈好了的,得赶早把你送回去,来,这是你的小费。
我能怎么样呢?当他把一叠钞票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这一切其实不过只是梦。我含着眼泪穿好衣裳,在出门的时候,我又走回去在那个孤独的注定三十八岁就要死去的男人嘴角上亲吻了一下。我的这个举动让那个接我的男人嗤笑不止,他说这个家伙真不知道有多大能耐,竟然让女人如此眷恋不舍。一路上我都在落泪。回到堂子里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不坚持留下等他醒过来呢?我马上往回赶,赶到那个宾馆,那个房间紧闭,我使劲敲,服务员说人已经走了。我问他人去哪里了。服务员乜斜我,问,他忘记给你钱了吗?
我一直惦念着他,每日每夜。我从来没这样牵挂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在想他吃饭了没有,饭硬了还是饭软了,睡觉的时候我在想他睡觉了没有,被子是厚还是薄,走路的时候我在想他是不是也在走路,道路平坦还是坎坷,一个人的时候我在想他是不是也一个人,悲伤还是高兴……我想他啊,每时每刻。我一直在幻想。当我走过街口的时候,我想他就从对面过来,拐角就可以相见。我在诳商场的时候,我想他正在挑拣一个货品,抬头就可以相见。我在接待那些男人的时候,我想下一个敲门的就是他,推门就可以相见。我想他啊,我天天向老天祷告、祈求,我时时刻刻都在许愿,有蚊子来咬我,我就让它咬,我说咬吧,我如果数到三十时你还不飞走的话,我明天就会见到他。蚊子没飞走,它继续吸血,肚皮红通通的像个灯笼,坠得它无法起飞。明天到来了,我没见到他。有男人打我耳光的时候,我就许愿,我说如果这个男人再打我一耳光,就预兆我明天可以见到他。这个男人打了我整整五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了。明天到来,我没见到他……我所有的许愿都以失望告终。
后来我患了严重的病,我以为我活不长了。因为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年龄,我天真地以为他的三十八岁到了,他也要死去了,老天没有安排我们再次相见,却安排了我们的同时死亡,所以我对老天十分感激,对死亡不仅毫无畏惧,还充满了期待。就在等死的时候,我以前的老板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你要我帮你的忙,今天有眉目了,有个过生的男人,他的朋友想送他一个特别的礼物。我的心一下子扑通乱跳,像是要蹦出嗓子眼来,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问老板,这个特别的礼物是不是个女人。老板说是的。我差点没哭出来,我马上就可以见到那个三十八岁就要死去的男人了,我的心肝啊……那个送礼的男人说我好像见过你。我说是的,你上回送的礼物也是我。那个送礼的男人很高兴,说你既然当过一回我的礼物,就知道规矩,你得打扮性感点儿,我会把你装在纸盒子里,在外头打上红丝带,把你像一件精美的盒装礼物送给我的寿星,我的财神。我激动地简直想要高声欢呼,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躺在纸盒子里,因为激动和兴奋,浑身哆嗦,他说你不要抖,你别把礼品盒给折腾坏了。我等待着我们相见的时刻,那该是多么奇妙、多么浪漫啊。想想就忍不住要哭。他解开红丝带,打开盒子,我笑吟吟地看着他,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环境,就像前生缘定,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我会向他述说相思之苦,我会肆无忌惮地在他的怀里大哭,咬他,捶他,责怪他为何不来找我。但是迟迟不见人拆开盒子。我在里头冻得浑身僵硬。我侧耳听了听,一片寂静。我以为先前的一切都只是梦,而我早已死去,此刻不过是躺在坟墓里,置身棺材中。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使劲一踹,从盒子里钻了出来。
我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昏醉不醒,眼窝里全是泪水。我帮他盖上被子,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我问他还记得我么?尽管他还在睡梦里,却还是回答了我,说记得我。我问他爱我么,想我么。他说爱我,想我。然后我听见他突然说起木耳。木耳,他如何知道木耳……木耳,可怜的木耳,我都快要忘记他了,现在我却从我醉梦中的爱人的嘴巴里听到了这个名字。我问他,我说亲爱的啊,你怎么知道木耳呢?他说我要去找他,土镇,木耳……他不停地念叨,不停地哭笑,泪水在眼窝里荡漾。
我拿出他的钱夹子,看到了他的身份证,我看他距离死亡还有些年头。我马上改变了想法,我不能这个样子出现在他跟前,这算什么?我一身病疼,病怏怏的,这个样子如何叫他爱我?我们还有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完全可以从从容容。我仔细看着他,快黎明了我才离开。我在亲吻他的时候说,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得拿走我们的一点钱,我得去治病,为了我们的将来,然后我会到土镇等你……
事实就是如此。薛玉说。
我说我还想知道木耳,木耳是不是死了?还有六福的故事,还有柳絮,她又是如何死的?
你得让我歇息一下,我很累。薛玉哀怜地看着我,把手伸进衣裳底下,轻轻抚摸着肚皮,说,就算你不疼惜我,也要疼惜我们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