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子快抵达爱城的时候,我拨打了马队长的电话,我告诉他,我必须见到老方丈,我有很多话跟他说,有很多问题跟他请教。马队长问什么话什么问题。我说关于生死的,关于往生来世的,关于生命谜团的……马队长不吱声。
我哀求说,马队长啊,看在你老爹的份上你就帮我一下吧,我的人生出现了谜团,我需要一把钥匙。
你认为老方丈可以给你吗?马队长松口了。
我一阵窃喜,说,是的,我认为他可以给我。
他给不了你啦。马队长冷冰冰地说,他圆寂了。
我蒙了。挂了电话。
下车的时候,我明显地感到自己脚步有些飘。刚出车站,就接到马队长的电话,问我在哪里。我回了三个字,龙隐寺。
当我赶到龙隐寺的时候,马队长正坐在台阶上吸烟。
我在马队长身边坐下。他侧脸看看我,说,我一直在龙隐寺,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他吹了口烟雾,弹掉烟蒂,问,你怎么啦?
什么时候圆寂的?我问。
你打电话的前几分钟。马队长说。
我说我得进去看看,说着就要起身。但是却被马队长一把拽住,说,别去,和尚们正在做法事呢,让他们好好做吧。
我搁下身子,伸手向马队长要了根烟。马队长给我递烟的手在抖,我接烟的手也在抖,他伸向我的火苗在抖,我接过去的烟嘴也在抖……过了一会儿,马队长像是自顾自地讲起了老方丈的事。
胖脸和尚死于嫉妒。胖脸和尚犯戒作恶的时候没人想要铲除他,然而就在他从善向佛的时候却遭遇了谋杀。自我缠绕的藤蔓的命运肯定是乱麻一团地腐烂,而昂扬向上的柏树必然木秀于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胖和尚死于何人之手,胸有悬镜的老方丈必然知道,但是他却始终默口无言。
在调查中马队长得知,胖脸和尚死前的一个月,老方丈还精神矍铄,讲经说法声如洪钟,打坐参禅挺拔如松。但是突然老方丈就病了。尽管病势如山倒,老方丈却还是继续参禅打坐,每日功课照旧。对于接下来还将发生什么事,老方丈似乎全都知道。他要胖脸和尚离开寺院,另投山门,还写好了介绍信,但是胖脸和尚却不愿意。老方丈见他执意留下,也没再说什么。
马队长曾经想要把老方丈送医院,但是老方丈不肯,请来医生,老方丈也拒绝治疗。为了保证老方丈的安全,就只好安排进便衣守护。
三个小时前,我还在开会,上头来人了,过问柳絮案和龙隐寺的这起命案,我正汇报呢,就接到这头的电话,说老方丈要见我,我忙着就过来了。马队长摸出烟盒,递向我,我摆摆手,他抽出一支在烟盒上敲敲烟屁股,点燃,深深地吸了口,喷出浓浓烟雾,说,我盘算错了,我以为老方丈经不住我们的软缠硬磨,要说出凶手呢,结果不是,他说他想跟我摆摆龙门阵,说他刚入佛门不久的一次云游经历。那时候他还挂念红尘事,好多俗事想不开。一天他走累了,在山冈上歇脚打盹。等到睁开眼睛准备起行,惊愕地发现身边的野花都开了。要知道他刚刚落座的时候,四面都还是一片沉默寡言的野草啊。
沉默寡言的野草?这个形容让我惊讶。
他的原话。马队长仰起脖子望望天空,又低垂下来看着脚下的台阶,说,起身的老方丈又重新坐下,他说他没看到花开,想看到花败。他就等,直到天黑,那些花都还是盛开着,等到第二天,那些花不仅没有败,反而出落得更加鲜活了。又累又困,老方丈撑不住了,就又打了个盹。等到再次睁开眼睛,花朵已经不见了,他看见的是无数的种子……
我看见马队长的眼睛红红的。
说完这件事,老方丈双手合十向我施了个礼,还让我把那几个便衣一起请进来,请到他跟前,他给每个人都施了个礼。我觉得情形有些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咳……马队长叹息一声,说,老方丈还用言语向我们表示了感谢,要我们再等等,说花朵都已经开了,该是到看见种子的时候了。我们还都疑惑不解呢,就看见老方丈脑袋勾着,没了声息。
就这样圆寂了?我问。
马队长点点头。
我们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一个便衣拿着张纸慌慌张张跑来,说有人服毒了。
谁?马队长噌地跳起来。
就是我们怀疑的那个二当家的。便衣说。
赶紧叫救护车!马队长摸出电话来,摁着号码。
没救了,咽气了。便衣抹抹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把手上的那张纸递给马队长,说,这是在他衣袋里发现的绝笔信……都是他干的。
我把棺材匠请进了桂园五号。我们两个亲自动手,搞了整整三天才让桂园五号恢复到我父亲死前的整洁。棺材匠对桂园五号远比我熟悉多了,哪一样东西怎样摆设他都清楚得很,很快就让这个院子所有的东西都复归了原位。他在这里的记忆是完整的,我的却是残碎的、零散的。他很想跟我谈及往事,但是我不想听。记忆既然残碎,就让它残碎吧,完整了反倒更加让人痛苦。我说如果你当我是主人的话,你就应该听我的话,我觉得你最好保持沉默,因为我实在需要安静。棺材匠点点头表示理解,但他还是说话了,他说你如果觉得心头难受的话,根据我在你们家的经验,他们都是说话,说出来就舒畅多了。我瞪了他一眼,棺材匠识趣地离开了,去了后院的材料库房。
材料库房里堆满了金贵的木材,檀木、楠木、古柏木。棺材匠一进门就变了个人,他神情肃穆,动作缓慢而庄重,就像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
我又去了趟土镇,将薛玉接到了桂园五号。
相对无语的时候,我让薛玉给我讲讲柳絮之死和木耳的失踪。我说,他们的死亡与失踪未必不是出于她的安排吧,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我有权知道谜底,不希望被蒙在鼓里,看起来像个傻瓜。但关于这两个人,薛玉是很不想谈及的,她说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她什么都会跟我说,但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她轻轻抚摸着肚皮,说,这里还有个人在偷听呢。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薛玉说了柳絮的死。柳絮之死的确是出于她安排。她说柳絮死得一点都不痛苦,她说她跟柳絮谈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柳絮不相信我会在三十八岁死去,她觉得我一直在跟她开玩笑。薛玉说那不是玩笑,是真的。为了证明是真的,薛玉带柳絮去了我祖父和父亲的墓地,她让柳絮看那些墓碑上的铭文,让她根据墓碑上的生卒年月算他们的寿命。得出的结果让柳絮大吃一惊。她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柳絮很痛苦,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因为她觉得她已经爱上我。她说如果就这样离开我,会觉得自己很残忍。但是如果跟着我生活呢?那肯定每一天都相当于噩梦。谁能想象跟一个已经注定了死期的丈夫在一起生活的心头是个什么味呢?每过去一天,就接近死亡一天。而且更让她感觉恐怖的是,如果有了娃娃,从娃娃出生的那一天,就知道了他的准确死期……柳絮扑在薛玉怀里,痛哭失声。她问薛玉怎么办。薛玉说好办,既然你无法承担这一切,就让我来承担吧。这时候柳絮的身子已经软了,但是她的听觉和思维还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她看着薛玉,问,你究竟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样?薛玉说他是我命中注定的丈夫,只有我能够为他承受住那些苦难和折磨。听了我的话她就没再说什么了,闭上了眼睛。薛玉看看我,说,就这样,她死了,你别再问什么了,我什么也不会说了。一切都结束了,就这样吧。
我痛苦地紧闭双眼,转身要走开。薛玉一把抓住我,把脑袋靠在我的肚子上,柔声说,你放心吧,他们在下头生活得好好的,吃不尽,穿不完……我一把推开她,她轻松的语气和平静的神情让我感到毛发悚然。
那些衣裳其实我一件也没卖,我都烧给他们了,都给他们打点好了,他们会无忧无虑,过得肯定比上头好……薛玉一脸成善地说。
薛玉很喜欢她的新家。她都来不及歇息一下,就拿起扫帚拖把把我们没打扫的地方仔细清理了一遍。每天一大早我去市场买菜,薛玉就在家为我沏茶,她沏茶的水准很高。一样的茶叶,一样的水,我沏出来是个味道,而她沏出来的更加香气扑鼻,更加可口。薛玉还是做饭做菜的一把好手,每当吃饭的时候,棺材匠总是赞不绝口。最令我感到惊奇的是,薛玉还会做桂花烧锅。那个制作过程绝对赏心悦目,像故事一样意味深长。她去桂园采集了米粒一样细小的桂花,然后找来罐子,把桂花放在里头再掺满酒,放到锅里用微火蒸,要蒸整九个小时。这蒸的过程中,必须保证不得把酒气散发出去。随后她开始蒸煮米饭,米得是糯米三成,大米三成,苞谷米三成,剩下一成是高粱米。米饭一出锅,趁着热气腾腾地就把罐子里的酒倒进去,搁在一边,等到晾凉后,用纱布把里头的酒滤出来。刚滤出来我就喝了一点,老天,所谓的天下几大名酒我看没一样比得上,那醇香,那甘美,真是叫人迷醉啊。薛玉很兴奋,她说这是她第一回做桂花烧锅,没想到就做成了。我说你从哪里学到的。她说是好多年前一个客人告诉她的,那个客人没钱给她,就给她说了这个秘方,说这样制出的酒不上头,延年益寿。
我笑起来。我的笑声引来了棺材匠,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忙着跑过来。我舀了一小碗酒,我说你尝尝。棺材匠先是舔了一口,随即仰脖一下干了,直叫好吃,问晚上是不是就喝这样的酒。我说是。棺材匠高兴地把碗一搁,说,好,我这就去干活了,晚上喝好酒。
我抹掉笑出来的眼泪,薛玉问我怎么了,笑什么。我说我肯定不是因为这酒好喝而感到好笑,我说你就没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嘲讽吗?
那天薛玉正在院子里扫那些落叶,棺材匠突然让薛玉转过身去,薛玉听话地转过身去,棺材匠仔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孔,过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落在她的肚皮上。看了一阵,棺材匠叫过我,说你准不准我看看你婆娘的肚皮。我说为什么。棺材匠说你不让我看我也知道了,她怀的是个男娃,这个娃娃要晚产,起码要待到快十二个月的时候才得出来,所以到时候你们千万别急,他要晚点出来是有原因的。薛玉说我才懒得信你的鬼话呢。棺材匠说我的话你可别不听。薛玉白了棺材匠一眼,丢下扫帚进屋去了。
我说我听,我想知道,他晚点出来是因为什么。棺材匠说,这还不好理解么,他晚一个月出生就可以多活一个月,晚两个月出来就可以多活两个月。我说他怎么知道呢?棺材匠说这世间好多事情,还真是没办法说清楚的。比方我,你看看,我上回给你爸爸做棺材的时候你才多大,过了这么多年,爱城这么多人,我还不是一眼就认出你了么?找到你那天我就有预感,我会找到你的,我好像还闻到了你的气味,对,真是闻到了。我说什么味?棺材匠说忘记了,不过下回你儿子要是也跟你一样,我也会闻出来,也一样可以找到他,认出他。我说真的?棺材匠肯定地说,真的,你应该相信我。我说他不见你,你为什么还要非得去找到他呢?棺材匠一笑,说,那是他不知道他有多需要我,就像你,你原来不是也不愿意见我么?看看你现在多需要我啊,没有我,你就没有那么精致的棺材,那么伟大的棺材,要知道那可是你最后的归宿呢。我点点头,心头却一阵砰砰乱跳,我决不让棺材匠有机会找到我的儿子!
我没想到棺材匠在形容他做的棺材时竟然会用到“伟大”一词。不过我得承认,他的确是个优秀的工匠,他选材时的严谨,制作时的细致入微,和他对他手艺的那种痴迷。因为材质的稀罕和珍贵,他往往会先把材料拿到手里,仔细看好了、想好了,然后才动手,不多动一斧头,也不少用一斧头,该锯子的时候绝不用刨子。当工程到了一半的时候,棺材匠就不愿意再睡在我给他安排的房间里了,他要在他的工作间里睡,而且不要床铺,他就睡在他刨下来的刨花上。他贪恋檀木的香气,每次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他都要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条离水太久的鱼。很多夜晚我去看他,就见他坐在刨花和锯末上头,沉思,遐想,陶醉。他的样子告诉我,他原来说的没错,他们棺材匠家族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我们打棺材,因为我们拥有最好的木材,这样的木材,天下的棺材匠里唯独他们有幸遇上。这就相当于美食家吃上绝世的美味,珠宝收藏家获得稀世的珍宝,这不是费尽心机就可以得到的,而只有蒙恩上天的赐给。
我们这个短命者家族就是上天恩赐给棺材匠家族的稀世之珍。当然,棺材匠也是上天恩赐给我们短命者家族的稀世之珍,没有他们,就算我们拥有宝贵的木材,也别想躺进完美的棺材。因为完美的棺材只有棺材匠家族的人才可能做得出来,他们在棺材制作方面有着历史悠久的经验,更为关键的是,他们对这个行当一直保持着难以理喻的热爱。
半年之后,棺材匠终于打好了棺材。就像我之前写诗一样,在完成结尾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兴奋,身体就像个容器一样被幸福灌注得满满的,不知疲倦。棺材匠也一样。其实他完全可以在第二天接着最后的收尾工作,但是他不愿意,他要连夜做完。他处在极度的亢奋中。
早晨的时候,他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棺材上,整个棺材就像是涂抹上了金粉一样熠熠生辉。棺材匠轻轻抚摸着丝绸般光滑的棺材,激动得浑身战栗,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全是泪水,泪水滴在棺材上,如同荷叶上的露珠,轻轻滑落,不留痕迹。
我让薛玉到市场去买点菜回来,我说棺材匠完工了,中午我们得好好庆贺一下。薛玉很高兴,腆着肚皮步态骄傲而满足地出了门。我关上大门,然后倒了两碗薛玉秘制的桂花烧锅。我端着两碗酒,来到棺材匠身边。
棺材匠还在欣赏他的杰作,他的眼神是那么迷恋、深情。我说你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给自己也做一口这样的棺材呢?棺材匠叹息一声,说,我哪里配啊。我说有什么不配的呢?我说谢谢你,你完工了,来,我们来祝贺一下。棺材匠接过那只花边酒碗,跟我碰了一下,一脸功成名就的荣耀,愉快地喝了,完了还跟我照照碗。
我拿过碗,摸了摸棺材,说,你既然喜欢,就真应该给自己做一口,死的时候就躺在里头,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棺材匠说,我死后要能躺在这样的棺材里,只怕都会笑醒。我说这棺材有什么好啊?棺材匠惊愕地看着我,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拍拍棺材壁,说,这么跟你说吧,我们棺材匠家族做的棺材,不管是柏木的还是松木的,你放一块新鲜肉进去,把盖子封好,三五个月取出来,那肉跟新鲜的没什么两样。如果是这样材质的棺材,你放块新鲜肉进去,就算三两年取出来,肯定还是跟新鲜肉一个样。我说这就好,不过我看着棺材里头,好像有点小啊,我躺得进去么?棺材匠笑起来,说,能,两个人都可以,你看多阔多大。我说不是有个规矩么,你怎么忘记了呢?棺材匠摇摇脑壳,他的脑壳一定开始昏沉沉的了,他说什么规矩?我说我记得你给我爸爸打好棺材后就进去躺了一下,说这是规矩。棺材匠一拍脑壳,说,对,是有这规矩。
棺材匠移开棺材盖儿,爬进棺材躺下。他晃了晃脑壳,说这酒不是不上头吗?我的脑壳怎么这么晕呢?说完这句话,棺材匠就住嘴了,闭上了眼睛。我把他的那些工具一样一样地摆放在他的身边,把那个提箱也放了进去。空间果然够大,都还没塞满。
我将棺材盖儿移过来,合拢。棺材匠的手艺果然地道,榫头严丝合缝。两个小时后,当薛玉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看书了。她四处不见棺材匠,我说他不肯吃饭,说离家太久,走了。薛玉拎起那些菜给我看,说这些怎么办。我说该怎么办怎么办,中午我们还是要庆贺一下的。
起先我一直没有对和薛玉在一起的生活抱什么期待。这一切都不是我选择的,也不是我能逃避得了,我没时间了,除了接受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每天的生活除了喝酒、吃茶、睡觉、发呆,剩余的一点时间就都留在了木耳的小说上。我没有多少心思跟薛玉说话,除非我想知道什么了。薛玉很享受她现在拥有的这种生活,每时每刻她都过得非常滋润。她很认真地给我烹调,然后看我吃下去。她还做小衣裳,毛衣。看她做得那么认真,做了那么多,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要告诉她,叫她歇手别干了,因为那是用不上的。但是我不想暴露自己的意图。我正努力把我和她肚皮里那个娃娃的生活往我计划的道路上拽,必须这样,尽管我无法知晓那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在一天傍晚,我翻开了我的“死亡清单”。我觉得这些其实我都可以做到,并不难。第一条,帮助木耳完成一部有头有尾的小说。这已经很容易了。第二条,和一个人相亲相爱并且跟她生养一个也会在三十八岁前死亡的孩子。这其实也可以做到。我为什么不去爱人家呢?尝试一下,看看究竟有多难。我们剩余的时间就那么一点了,为什么不去珍惜呢?我应该也有权力和义务让我最后的这一点时间充满欢乐。至于第三条,让死神惊愕地看见一张幸福的面孔。他会看见的。我从第二条开始入手。只是我的突然的爱意让薛玉不太适应,她觉得奇怪。我说我曾经是非常恨你的,也惧怕你,但是我现在很爱你,因为我没得选。我还是第一次单独跟一个女人像一对夫妻一样生活这么长时间,我会学着去爱你,像个真正的丈夫那样。薛玉两眼泪光,捂着嘴巴,似乎她一松手,哭声就会滚落满地。我把她拥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嘴唇、脸颊。薛玉一身滚烫。那天晚上,我们都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美妙。半夜醒来,薛玉打开灯,她坐在我的身旁,深情凝望我。我问她怎么不睡,薛玉说她不太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说被一个人爱原来可以幸福得心头碎疼,这种碎疼的感觉她在第一次和我相遇的那个夜晚曾经有过一回。我看看时间,再有两个钟头天就亮了。薛玉犹豫片刻,说她决定跟我说一些事,关于木耳的失踪。我怔了怔,说好吧,这其实也是一直以来我最想知道的一件事情。薛玉说她到了土镇木耳家里等我,而我却始终没有出现。几年下来,她心灰意冷,本来已经打算好跟木耳一起生活下去算了,没想到我又突然出现了。我的出现让她既激动,又害怕。她已经猜想出了以后将会发生什么事,这些事情里头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木耳必须死。
薛玉说别看木耳的表情总是冷冰冰的,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她,其实他对她迷恋得很,一刻也离不开她,当然不会准许她离开他。在疯人院的无数次电击给木耳的身体带来了耻辱般的损伤,他那东西彻底报废了。但是他身体里的欲望却像野牛群一样粗暴,四处冲撞,寻找可以突破的出口。这就导致了木耳的性情大变。木耳准许薛玉在外头风流,甚至是放任,但是绝对不准许她离开自己,更不准许谁带给她伤害。他不止一次地杀人。凡是谁伤害了薛玉,他都会暗暗记在那里,只要你有机会走进十三楼,你就别想出来。那个赵四轮就是这样,他死得很惨,木耳把他的脑壳敲得跟豆渣一样碎。在十三楼的地窖里堆满了白骨。我说我有个疑问,就是我们在土镇棺山上……那是你导演的吗?我一直有种感觉,那是你导演的苦肉计。
薛玉点点头,大方地承认说是的,那个人是赵四轮。我被爱城粮液的那个畜生祸害的差点死去的事,叫赵四轮一直愧疚不安,他老想着有所表示。我就找到他,让他当一回演员,我说你对我很重要,只有这样你才可能因为感到歉意愧疚而在乎我。他答应了。但是木耳不知道内情,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决定要把赵四轮除掉。我也想赵四轮死,我不想他在哪天酒喝多了的时候把棺山上的事情说出去,而被你知道。所以当木耳说要杀死赵四轮的时候,我也参与了他的计划。我把赵四轮引诱进十三楼,木耳下的手。
我叹息一声。
如果不是你说要帮他完成一部有头有尾的长篇小说,木耳也早把你杀掉了。薛玉说,他都把刀磨好了,还灌醉了你酒,杀掉你只是一眨眼的事,只是他最后放弃了。因为他相信你确实可以帮助到他。
薛玉说,后来他根据你的提示,找到了完成一部长篇小说的方法,接着又找到了六福。他试了一下,还真管用。于是他就觉得完全可以除掉你了。因为六福总是不死,所以他的小说就没办法结尾。他回到了土镇,他问我这么久你来土镇没有,我说没有。他说你就快来了。他开始准备药物,准备杀你的工具。我说他是你的好朋友,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对他下手呢?他说我不把他除掉,他就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不能等到那一天到来了的时候后悔和痛苦。薛玉说,没办法我只有先下手,就跟他处理赵四轮那样,把他丢在那个地窖里。我说事情就这么简单么?薛玉说当然不是,我虽然从来没有怀疑你不会要我,不过我还是做了个后手的准备,我把你的钢笔放在他的手里,我还从你头上拔了几根头发绕在他手上,就像你们打斗的时候他从你头上薅掉的那样……如果你真的不要我,或者你报了警,我们就好一起赴杀场,一起死掉。我说你实在太有算计了。薛玉叹息声,说,没法子,谁叫我那么爱你呢……
我必须完成木耳的小说。我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正里头那个不断出现的“■”,那是薛玉故意涂的,她怕那个字泄露了六福的住址,如果让我找到六福,那么我就知道木耳是不是还活着,也就知道了这部小说的所有情节。木耳死后,薛玉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拿笔把那个关键字涂成黑框,然后将六福的故事分章邮寄给我。她从土镇邮局,从爱城邮局,从遥远的安州邮局和花荄邮局,目的是为了迷惑我,让我虽然知道这是六福的故事,是出自木耳之手,却不知道来自何方。她办到了。那个“■”,其实是个“秦”字。“■村”就是“秦村”。秦村在哪里?就在土镇。在修改完“■”之后,我翻到六福与水杏相逢的那半页稿纸,那几块黑色的灰烬还完好地保存着。关于这几片灰烬里,究竟烧掉了六福与水杏的多少惊喜和悲伤,薛玉已经告诉我了。这一部分她读得很仔细,为的是牢牢记住,好以后补充起来。至于她为什么要烧掉这一部分,理由很简单,是为了给我警告,她说那些天她一直忐忑不安,她说如果发现我向警察交代出了她,她就会把书稿的剩余部分焚烧掉,让我永远也不知道六福后来怎么了,而木耳完成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的心愿也就此夭折。薛玉说她很高兴我读懂了那些灰烬所传递出的信息,并且听从了她的警告。
被焚烧的这一部分的第一句是“世人都知道玉玲珑的美貌与风光,却不知道藏在她影子后面的水杏的悲伤和羞耻”——玉玲珑没有被廖雷公打死,廖雷公怎么舍得她呢?那不过是廖雷公的诡计。后来他专门为她在僻静的地方买了公馆,修缮一新。六福虽然一眼就认出了水杏,却是等到半个月之后才有机会跟她搭上话。那天是在烟房里。水杏躺在烟床上吞云吐雾。六福轻轻喊了她一声,说我是六福啊。水杏一见是六福,惊喜万分,扑过去抓住六福,又是哭又是笑。恰巧这天廖雷公出了远门,六福就被水杏强留在她屋里。六福起先不敢,水杏问他是不是怕死。六福想了想,说就是,我怕死,我怕我死了以后,我的那个愿望就没法子完成了。水杏问他什么愿望,六福说了。水杏听了感慨得很,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还会帮你离开这里。水杏把六福的长官叫来,从柜子里摸出一把金条丢在他的脚跟前,说你拿去给弟兄们买酒喝吧。那个长官拣起金条,打了个立正,说,请太太放心歇息,我们会加强警戒,司令回来,我们会提前禀告。水杏说这样就好,去吧。六福的长官行了个礼,回头对六福说,伺候好太太,六福!
水杏的烟瘾很大,头半夜她一直在抽烟,一边抽烟一边落泪,说着她这些年遭受的折磨。后半夜她才把六福拽进她的被窝。六福没有多少兴致,他主要是感到害怕,而且他觉得这样没多少意思,还隐约一种不愿提上心头的羞耻感。其实六福更愿意和水杏是兄妹,规规矩矩的,所有的爱怜和惜疼都是从心底和骨子里出来的,而不是这样赤裸裸,让他感到慌张和难堪。水杏很疯狂,她像只野猫,抱住六福又哭又啃。六福被弄了一身的口水和奇奇怪怪的粘液,很不舒服。水杏问六福,为什么当初不跟她们一起走,还问六福这么多年想她没有。她并没给六福回答的机会,她说她都把六福忘记了,但是这一下子见到他,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爱着他,才发觉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竟然只有现在才活得像个人样。六福要说话,水杏捂住他的嘴巴,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你有那么美好的一个愿望,我猜想你一定可以活得很久。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我的日子不多,你就耐下性子将就一下我吧,我不会让你多讨厌。六福心头酸酸的,说,我不讨厌你,我喜欢你,惜疼你,要是你愿意,我们就一起偷偷逃跑吧。水杏苦笑说,你在说傻话了不是,我们哪里逃得了,你没看见这里被看管得跟班房一样么?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我这样那样,但是绝对不准许我离开这里,我不见了,他们谁也别想活着。再说廖雷公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我刨出来的,还是你走吧,我会让他放你走的。
六福在烟房里和水杏待了整整三天。要不是廖雷公回来,他们可以还会再继续待下去。廖雷公还在山峁上,六福的长官就来报告了,说廖司令回来了。六福吓得提了裤子就要往外跑,被水杏一把薅住。水杏抱住六福,亲吻他的每一寸肌肤,然后要六福跟她再做一次。六福哪里还敢。水杏说来吧,六福,跟你我才感觉到自己是人,是个真正的女人,你就让我做最后一次人,最后一次女人吧。六福目睹了水杏的绝佳演技。当廖雷公回来的时候,六福和水杏正相对而坐,喝茶猜枚。见了廖雷公,六福吓得赶紧起来,但是被水杏拦住了,水杏说,你坐着,你就该坐着。廖雷公问,怎么回事?水杏说,怎么回事,我找着我失散多年的兄长了,就在你手底下受罪。廖雷公说有这么巧?水杏说,就有这么巧,这是天意,怎么的,我认了,你不认?见水杏一脸不高兴,廖雷公一张苦瓜脸立即绽放开了笑容,说,我认,我怎么不认呢?水杏说,你认了,你就叫哥吧。廖雷公呵呵笑起来,说,这怎么行呢,我都这么老了,他还是我的兵,我怎么叫他哥呢?水杏说,我都没嫌你老,你自己倒嫌自己老了?我跟你说,我这个兄长,他从现在起就不是你的兵了,是你的贵客。廖雷公一阵哈哈,说,好,贵客,吩咐伙房,叫整好酒好菜,我要招待贵客!
至于后来,六福成功脱逃,水杏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
根据薛玉的讲述,我把六福偶遇水杏的这一段写了出来。写完之后让薛玉看,她看了之后很惊讶,说跟原来一模一样,你真了不起。我说不是我了不起,是木耳了不起,其次是你了不起。木耳写出来了,你记住了,我不过是重复了一遍。薛玉说我不太喜欢他们做了三天三夜那一段,你可不可以改改?我说不行,我们得尊重原著,尊重六福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这样。
薛玉说这就完了么,这部小说?我说应该没有,还有个结尾。根据木耳的初衷,他是要写到六福死的,只有六福死了,这部小说才算真正地完成。薛玉说那么现在怎么办?你有想法么?我说我当然有想法。只是我们现在面临两个选择,第一个,由我来虚构一个结尾,我可以说他告别了羊倌,走进村子,村里人一见是秦天琛的儿子回来了,以为他是来复仇的,来复辟的,一枪就把他打死了。薛玉说这不可能,秦村的人并不那么恨秦府的人,他们反倒对这个家族的命运感到同情。我说可以把开枪的人改成是外地人,工作组的同志也行啊。要不然,就说他回去看见秦府成了废墟,一家人死光光,悲恸万分,一口气不来就死掉了。也可以说他突然生了病,药石无功,死掉了。薛玉笑起来,说,你的第二个选择呢?我说第二个选择是最可靠也最有意思的。我们起程前往秦村,去找到六福,接着往下写。
薛玉觉得我的第二个选择不错,她表示愿意跟我一同前往。我摸摸薛玉的肚皮,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个生命在翻腾,迫不及待地要想离开混沌和束缚。令我感到诧异和惊喜的是,我的手抚摸到那里,他就在那里蠕动和冲撞,每一下蠕动和冲撞对于我的灵魂都是一次巨大的震撼。他在追随着我,契合着我。他是我的儿子,我生命的延续,所有关于我的意义的余音……我泪水潸然。薛玉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感到了生命的艰难和伟大。薛玉欣慰地笑了,仿佛一个母亲的意义就在于此。我轻轻唤了她一声,薛玉。
薛玉看着我。我说你愿意为你的儿子去死吗?薛玉的回答很简单,但是咂摸一下却感觉到富含哲理。她说,只有老的死了,小的才长得大。她的话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听过的一个外国人讲的种子的故事。故事说有粒种子光润饱满,是泥土和雨露都公认的天底下最有魅力的种子。但是某一天那粒种子决定死去。这个决定叫泥土和雨露都感到惊愕,觉得种子的这个决定太愚蠢,它们一起规劝,要它好好享受美丽的天空和大家的赞誉,继续做一粒骄傲的魅力无穷的种子。种子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泥土和雨露的挽留,告诉它们说,总有一天它们会明白它的决定是多么伟大英明。说着,种子沉入了地下,在大家的惋惜声中死掉了。过了不久,泥土和雨露看见在种子尸体的地方生出了一棵小苗,接着小苗渐渐长大,开花,长出了穗,结满了籽粒,每个籽粒都那么光润饱满……这个时候,泥土和雨露终于明白了种子的良苦用心,明白了它当初的决定的确是伟大英明的:如果种子不死,这个世界将没有新的生命。
我得先办一些事情,然后咱们再去秦村找六福。我说。
你要办的是什么事?薛玉问我,可以告诉我么?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么?会耽搁很长时间么?六福还等得及么?
我说我要办的事情不可以告诉你,当然不用你跟我一块去。它不会耽搁很长时间,如果六福等不及先死掉了,我会虚构一个结尾。但是如果我不去办这件事情的话,我们儿子的小说将不好开头。
薛玉听得似懂非懂。我不能详解,我只隐晦地说,我们都得向种子学习。第二天早上我就出了门,半个月后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对于此次出门,薛玉老是打听,问我去了哪里,究竟干了什么。薛玉的眼神里有明显的慌乱和无措,还追在我身后问向种子学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我只是准备一部小说的开头——也可以说是一部小说的结尾。对于她的莫可究诘,我唯一可以抵挡和消解的办法就是发怒与沉默。
沉默许久之后,我站起来身来准备再次出门。
你去哪里?你要带上我!薛玉扯着哭腔说。
我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走吧,去秦村找六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