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我一直很担心,要是六福死了怎么办。如果他死了,我怕只有虚构他以后的生活了,那么结尾一定是草率的。我想,六福要真死了,我就多走访一点吧,尽力还原。不过我想那多半都不大可靠,那些访谈肯定是片面的,甚至带着主观的臆断,中伤和造谣也不一定。
从爱城到秦村,必得经过土镇。薛玉本来是想到土镇看看的,我说时间不够,我们得赶紧去秦村,谁知道六福现在是死是活呢?薛玉见我心急如焚,就说好吧,去秦村,回来再在土镇好好看看。
真是万幸,六福还活着。
在秦村,我见到了六福新修的屋子,框架结构,上下里外,全是玻璃板。几个工人正在往接口和缝隙里挤胶水和灰膏,他们动作缓慢,看起来如同冬眠出来的狗熊一样懒散,温吞吞地生怕弄碎了玻璃一般。玻璃屋子在黄昏的余晖中呈现出金子般的光亮,一只雀鸟飞过,玻璃划过一道黑色的锐痕。
一个憨厚的老头接待了我们,他头发花白,温和的微笑让我联想到炭火和土豆。我说我叫什么,然后指指我身后的薛玉,说她是我的女人,我们来是为了见见六福老人。老头伸出手跟我握,他的手很厚实,面饼一样柔软,他说哦,找我爹啊,我叫秦大树。这时候一个少年端着一个尿罐子从一旁的破屋里出来,秦大树叫住他,说,阿树,你爷爷睡着了还是醒着的?那个叫阿树的少年点点头。秦大树看看我们,笑笑说,他睡着了,你们是在这里等呢,还是这就回去?我说我们还是等吧。秦大树找了根板凳过来,板凳上面全是灰浆,他又找来块破布,把板凳抹了抹,说真不好意思,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我说没事,给你添麻烦了。秦大树见我们坐下,就在一旁找了几块砖头摞在一起,在上面坐下,双膝并拢,腰板笔直,正眼看着我们,像是要听谁做报告。为了打破这局促的气氛,我说我是那个叫木耳的作家的朋友。秦大树咧嘴笑笑,挠挠花白的头发,说,哦,我爹一直念叨他呢,就等着他。我说等他干什么?秦大树咳了声,说,我爹说他答应了那个作家,要把自己的故事讲给那个作家,让他写出来写成书,他等得很急。那个作家离开得太久了,他只说回去看看,没想到一走这么久。我爹都等不起了,他觉得自己就快死去了。这两天他总是催我去土镇,要我去找那个作家,说如果找不到就算了,他也就不用等了。我还准备明天去土镇找他呢。哎,这个作家怎么没来呢?我说他有点事,喊我来帮他接着往下写。秦大树挠挠头皮,说,这行么?
六福没有怀疑可行不可行,只是他觉得木耳一定出了事,他问我们,是不是木耳的婆娘真跟人跑了?我说是的,他的婆娘就是跟人跑了。六福哦了一声,说,他跟我说过,说他要回去看看他婆娘,说再不回去看,他婆娘就会跟人跑了。我拿出笔准备记录。六福的确很苍老,他躺卧在床上,动一下都非常艰难,给我的感觉是,他就像一只被突然从某个角落里翻出来的古董,身上布满了尘土,拂开尘土,下面还有一层厚厚的锈蚀。六福的脖子突然转动,脑袋偏向我,两只浑浊的眼珠盯住我,问,他是不是死了,木耳?我犹豫了一下,说,是,他死了。六福听到这个消息后却不做任何表态,浑浊的眼珠还看着我。我扯过搁在一边的包,从里摸出那厚厚的一大摞书稿,捧到六福跟前,说,这就是他写的,但是他没写完,他的婆娘跑了,他去找他婆娘,然后他就死了。临死之前他把书稿给了我,让我前来找你,接着往下写。
六福的喉咙里咕咕两声,像吃多了红苕在嗳气。他慢慢扭动脖子,转回脑袋,两只浑浊的眼珠子盯向门外的天空,像负担了很重责任似的语气沉闷地说,没时间了,来吧。
六福回到了秦村,他来到秦府,秦府不复存在,废墟已经成了可以耕种的土地,上面长满了树木和庄稼。六福觉得无限悲凉,他在一块砖头上坐下。环视四周,这块砖头大概是秦府留下的唯一完整的东西了。六福从怀里摸出了那片玻璃,那个念头更加坚定了,他不想也不能再四处奔走去寻找那个光亮洁净的地方了。找了这么多年,它还只存在自己的梦里,现实世界里真的没有,就像廖雷公他们说的那样,不存在。这些年的经历也告诉了他,这个梦想永远只可能是个梦想。既然不存在,为什么自己不能创造一个呢?为什么不用手中这个明亮透彻的叫玻璃的东西来建设一个呢?为什么不建设在这里呢?他是在这里梦想到那个世界的,如果也在这里建设起来呢?六福顿时被幸福的感觉笼罩了全身,这种幸福的感觉是橘红色的,像黑暗深处的烛火。
但是六福很快就失望了,他觉得在这里根本就不可能建设得起来那个梦想中的世界。秦村很混乱,这种混乱是被一种规整的秩序造成的。几乎每天都要开会,开批斗会。这样的会议总是在夜里开,从傍晚一直持续到深夜。六福是主要的批斗对象。他们批斗他的罪名十分简单,因为他是秦府唯一还活着的人。家人和族人们积累了太多的冤孽罪过,他们都已经死去,六福是这些冤孽罪过的继承者,因此无论对他如何,都不为过似的。他们把六福吊起来揍,还给他戴纸糊的高帽子,勒令他下跪,悔过。每个人都是变得凶神恶煞,好像要把他撕扯着吃了。六福很清醒地认识到,如果秦村就是这样,他根本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在一个深夜,当批斗会散去,他做出了个决定,离开秦村,再次出走。
六福走出秦村,来到土镇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他没有目的,而且也似乎没有了勇气。六福拿出那片玻璃,玻璃有个尖角,他随手一丢,赶紧双手接住,捂在手心,仰着脑袋说,尖角指着哪个方向,我就向哪个方向去。说完低头一看,尖角指向的竟然是秦村。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还回秦村呢?六福再把那块玻璃丢了一次,这一回的尖角指向了爱河下游。六福想都没想就来到土镇码头,跳上了一艘货船。
六福在出走后的第七天被押送回了土镇。他是登陆一个大码头时候被扣留住的。人家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只是觉得他有些形迹可疑,抓起来一盘问,结果才知道他是条大鱼,他曾经在土匪队伍效力,还为军阀效劳,又在国民党部队效命,而且还是大地主大恶霸家族唯一活着的人,哪个敢马虎,赶紧派了一支队伍将六福五花大绑押回土镇。那块玻璃也成了他的罪证,因为那可能是一个接头暗号,也可能是一个联络密码。
六福受到了理所应当的惩罚,被判处了八年徒刑。他被押送到一座大山深处的劳改营,在一个煤矿里接受劳动改造。这种劳动改造就跟在秦村的那段生活一样,一种规整有序的混乱。白天大家在一起劳动,到了晚上就分成两批人,彼此批斗,相互找毛病,最后自己还得给自己找,大家你批我斗十分厉害,水火不容似的。六福是里头最顽固的一个人,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犯了什么罪过,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冤枉的。他说他跟着土匪混是因为没办法,不跟着去就会被打死。底下批斗的人说,为什么你不让他们打死算了?六福说我为什么要找死呢?底下批斗的人说你没志气。六福说是啊,顶多算我没志气,为什么要判我刑啊?底下批斗的人说,接着交代。六福说,我当国民党我还杀死了日本鬼子,我是英雄,连解放军首长都夸奖了的。底下批斗的人说,你不老实,你吹牛。六福说我家是大地主,也坑害过人,但都是他们干的,我才十几岁就离开这个家了,为什么他们犯的事要堆在我头上来清算?底下批斗的人说,你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清楚么?父债子还,祖传反动……六福觉得跟他们说不清楚,干脆闭了嘴,怎么整也不开腔了。煤矿里的批斗有个好处,就是不大动粗,因为这里极度缺劳动力,所以就定下了条规矩,不管多大问题,反正不准破坏劳力。
批斗一天也没停歇过,六福深感厌恶。一天他决定永远停留在黑暗之中。他砸了矿灯,在黑暗中伸出双手,向前摸索,他无数次地碰壁,又无数次地重新找到了可以迈步的空间。他无数次地绊倒,又无数次地站起来。他顽强地移动脚步,尽管缓慢,但是却不停留。六福很喜欢这种感觉,有些凄凉,也有些悲壮。他不知道自己行进在一个怎样的道路上,这条道路有多宽,有多窄。这是怎样的一种黑暗呢?黑暗得连自己的内心都看不见。六福想象自己就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子,而这黑暗就如同传说中的尚未开凿的混沌,愿意刺多深,它就似乎可以开裂多大的空间。如果自己愿意,是可以前行很久的,可能是三天,也可能是半个月。当然,如果自己愿意坚持,也是完全可以走到尽头的。黑暗的尽头不会是更加深沉的黑暗,而一定会有一盏烛火,橘红色的光亮,温暖,充满了幸福的希望。
六福失踪的消息作为一个必须呈报的事务报送到了劳改营的主管那里。主管一看失踪者名字就来了兴趣,叫了煤矿的管事来,问那个六福是个什么样。煤矿管事的说了。主管说他的腰上是不是有个大伤疤?煤矿管事的说是。主管说那是英雄,你们得赶紧把他从地底下找出来,不管费多大的力气,我要他活着。那个劳改营的主管,就是曾经竭力挽留六福留下的解放军首长。
六福怀揣着已经破碎成两块的玻璃回到了秦村。因为那个首长的庇护,六福不再受批斗,他的日子终于好转起来,他分到了房屋,分到了农具,顺利地加入到了广大劳动人民中间,成为了光荣的劳动者。六福以为他很快就可以实现梦想,用玻璃建筑一幢透明的洁净的房屋。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才刚刚正常生活,却因为一个女人的到来而变得糟糕透顶,自己不仅距离那个梦想越来越远,还差点丢掉性命。
那个首长想要把六福留在自己身边,但是六福不愿意,六福说如果我回秦村的话,还会不会受到批斗呢?那个首长说你只要不再犯错,就不会。六福说那我还是回秦村吧。因为六福是被冤屈的,所以那个首长做主,这些年就算他在煤矿工作,他领到了一笔不少的钱。这笔钱可以干很多事情,修建一幢房屋是完全够了的,可是却买不到玻璃。六福想请首长帮忙,他给他写了封信,那个首长派了个人来看他,告诉他玻璃现在是紧俏物资,是绝对不准许私人拿来修房屋的,而且他现在修新房很不合适,要他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那个人最后给六福说了一句话,说首长说了,要六福好生记住这句话,“枪打出头鸟”。六福想到了羊倌。他在一间破屋里找到了羊倌,羊倌气息奄奄,对六福来看他表示非常的感激。六福说了当初自己为何出走。对于秦村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个秘密,六福从来不曾向人吐露过,尽管很多人追问,甚至挨批斗的时候当成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要他老实交代,他也只是敷衍,从没说真话。羊倌听得眼睛都直了,说你怎么这样啊?就为了个梦?六福说是,就为了那个梦。只是我的那个梦不大容易实现得了,因为现实里找不到那个世界,我只有自己造了。听六福说了自己的想法,羊倌直摇头,说,这里不准许你有那样的想法的,你比别人吃好点穿好点都不准,你怎么去建你说的那个房子呢?除非你在地下,在天上,在人家看不见的地方。六福想了想,觉得羊倌说的是真话,他叹息一声,搓着手,一脸的沮丧。倒是羊倌显得乐观,他笑笑,要六福不要丧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世道总要变,他有的是时间,只要把身子骨养好,就一定可以等到那一天。六福对羊倌这样说很感激,他握过羊倌枯瘦的双手。六福的这个举动让羊倌很激动,他的眼眶潮红,说,六福少爷啊,你老大不小了,去找个女人,把你的秦姓人家养起来,别绝种了。
六福听从了羊倌的话。那些日子,前来给六福提亲的人可不少,不仅那些女人有来头,就连提亲的也有来头。那时候秦村的大权掌握在一个叫苏膏药的人手里,这个人是个遗腹子,他娘怕生养了他之后日子难过,就招了个男人上门,而招的这个男人很有点来头,是土镇的讨口子头子。这个讨口子头子会耍蛇,还会做狗皮膏药,遗腹子出生之后,就跟他的后爹学了这两门本事。他后爹死后,他就靠这两门本事养家糊口。眼看就混不下去,只有重操他后爹的那个叫花子的职业了,改天换地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掌握了秦村大权。苏膏药先后三次登门给六福提亲,那女人是苏膏药的远方表妹。苏膏药说,六福,你要好好想想,你要跟我攀上亲,你的好处多的是。六福说我不要你多少好处,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我答应了这门亲事,你可不可以给我一块地,让我在上头修我的房屋。苏膏药哈哈大笑,你不就是要一块宅基地嘛,这事包在我身上。六福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并且在苏膏药的建议下,三天后就办了酒席。
苏膏药的表妹长得其实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人也勤快,干什么很麻利,一张小嘴甜蜜蜜的,话说出来让六福很受用。比方她说六福遭了那么多罪,受了那么多的苦,想起来就心疼,她一定会好好疼他。六福听了心头幸福得酸酸的疼痛,对苏膏药充满了感激,家中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要去把他请来,一同分享。苏膏药对六福也相当不错,他豪爽地批准了六福的建房要求,说只要是秦村的土地,不管是生地还是熟地,你只管选。六福选了自家的老宅基地,说要在秦府废墟的原址上新修一点房屋,苏膏药痛快地答应了。此外,苏膏药还给六福安排了个轻松的活儿,专门敲钟记工分。但是这个轻松的活儿六福却没福分干多久,在得知婆娘怀上娃娃后的第二天,他生病了。起先六福以为只是一般的凉寒感冒,还是苏膏药经验丰富,说他这病不简单,大意不得,弄不好会要人命的。苏膏药给六福吃了药,说这药下去后可能会让他感到难受,说这是一副“引药”,主要是为了把潜伏的重病症引诱出来,以便后面下药清除。果然,六福一吃下那药,就感到非常难受。苏膏药的医术并不怎么高超,他虽然成功地把潜伏的重病症引诱出来,却没有办法将它们消灭,反而致使那病越来越严重,好像他后面施下的药物不是消除它们的,而是喂养它们的,使得它们越来越强壮,六福时刻都感觉到它们的噬咬,自己的生命正如同桑叶一样被蚕食,剩余的部分越来越少。
因为操劳和担忧,六福的婆娘早产了。六福听说早产的娃娃很不好养活,他真担心会出什么事,结果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娃娃活得很好。在娃娃刚刚能站立的时候,六福的病情越发加重了。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掉了。苏膏药也直言不讳地告诉他,的确是这回事,他的病实在太棘手了,他真的是就快要死掉了。苏膏药问他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交代的,要是有的话就尽快,别到时候想说了又说不出来了。六福特别伤心,这种伤心主要是来自不甘心,不甘心这个娃娃这么小就没有了爸爸,不甘心自己死在这么破烂昏暗的屋子里。病中的六福不止一次地想到过死亡,他觉得自己应该死在那间光明的屋子里的,看着天空的鸟飞云翔和日月星辰。六福拿出那两片玻璃递给苏膏药,说一片留给儿子,一片随同自己一起埋葬。苏膏药问,就这些?六福想了想,说,还有一句话,干脆等我快死了的时候我再说吧。
首长派人来看望六福,发现六福就快要死了,就把他带走了。到底是统管班房的人,那个人不仅带走了六福,还带走了六福正在吃的一罐子药。结果六福得救了,苏膏药和他表妹被关了起来。原因其实很简单,苏膏药早就跟他表妹勾搭上了。那时候女人未婚生子是一件根本无法容忍的事,搞不好男女双方都要遭殃。所以在表妹怀孕之后,苏膏药急得嘴巴都起了燎泡,四处给她找婆家。好多人都知道这里头怎么回事,因此都不肯应承,搞得苏膏药拿着她表妹就像粘了个臭鸡蛋似的怎么也甩不脱手,好在终于碰上了六福这个冤大头,口袋里不仅有钱而且还傻乎乎地满脑子想着些不切合实际的事。这个苏膏药的确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家伙,坏透顶了,一见六福帮他接下了这个麻烦的包袱,他就想除掉六福,他想让他的表妹成为寡妇,这样更方便他二人行事。
阴谋败露后,苏膏药的表妹觉得没了颜面,跳泉塘死了。留下的那个娃娃,虽然经过验血证明不是他六福的,他也只有养着。至于那个娃娃的生父,罪魁祸首的苏膏药,后来死在了煤矿里。苏膏药死亡消息传回秦村的第二天,他的婆娘就来找六福,说夫债妻还,她要嫁给六福。六福不敢,那个女人不依,说你不要我,我带着一大堆娃娃以后怎么养活?六福说我已经替苏膏药养着一个了,你还要我怎么办?那个女人说你一个也是养,一群也是养,反正他们的爹因为你死毬了,反正你有钱,反正有大官担待你。六福气得发晕,但是又能怎么的呢?苏膏药的婆娘带着一群娃娃,把坛坛罐罐都搬到了六福家里,苏膏药的婆娘恬不知耻地喊他“男人”,那群娃娃也毫无羞耻地叫他“爹”。
几年后,那个首长被突如其来的一场批斗给批死了。六福不仅失去了靠山,还成为了那个首长的同谋犯,重新头戴高帽胸挂木牌站回到了台子上,接受暴风骤雨般的批斗。
六福不仅不感到痛苦,反而感到庆幸,觉得这场批斗来得真好。因为苏膏药的婆娘不仅带走了她的那帮娃娃,还把苏膏药和他表妹生的那个娃娃也一并带走了,并拿走了六福的所有东西。六福唯一觉得不可忍受的是他们还拿走了那两块玻璃。六福真正地成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他被安排在村上的牲口棚子里,和一群牛羊住在一起。
批斗过来批斗过去,也就那么回事,除了上头来的工作组的干部热情高涨,村里的人们都觉得批斗既耽搁瞌睡又浪费精力,口号声喊得越大就饿得越快,而那个时候大家的肚皮大都是瘪的——除了上头来的那几个干部,没有谁认为这一切跟六福有什么关系。未必不是么?六福又不是瘟神,他有多大能耐可以害得庄稼减产、牛羊病死?大家的肚皮越饿,好多事情就越是想得清楚。一旦把事情想清楚了,大家就不想再揪住六福批斗了,也就没人来开会了。原本喧腾腾的会场,一下子变得就跟现在庄稼地里的禾苗一样,稀稀拉拉,蔫蔫巴巴。看戏的没了,唱戏的也无趣。一等那些干部离开,六福就像被松了套的牛,他长叹一口气,启程去找苏膏药的那个婆娘了。
苏膏药的婆娘带着她的一群娃娃嫁给了土镇石灰窑的窑工,那些大大小小的娃娃都派上了用场,大的装窑烧火,小的到河滩上拣石头。六福揪住那个婆娘,问她要一样东西。那些娃娃一看他们的娘被揪住了,每个人都抓着块石头扑过来,高高举着要砸向六福的脑袋。六福说你们就是砸死我,我也要我的那个东西。那个婆娘说,究竟什么东西嘛?六福说玻璃,两块玻璃。几个娃娃回忆许久,才记起玻璃被他们丢到哪里去了,说是六福门口的一块水田里。他们说本来是不想丢的,主要是见六福天天拿着那两块玻璃看,不管他们做什么说什么他理都不理他们,于是他们就偷出了那两块玻璃丢到水田里,让六福一辈子也别想找着。那些娃娃低估了六福。六福回到秦村后,一有时间就跳进水田里,寻找那两块玻璃。因为他不知道他们把玻璃丢在了哪个具体的位置,就从边上一点一点地找,双手伸进泥巴里,先捏,然后翻起来,再捏。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年冬至,六福终于找到了其中一块玻璃。第二年立春后的第三天,六福又找到了第二块玻璃。这年春天发生了一件大事。秦村修建水库,从隔壁五道河村请来个放炮员,放炮员有个响当当的绰号,王打炮。王打炮的技术很不错,少量的药可以放出威力巨大的炮。六福因为当过兵,懂得炸药炮火,所以被安排跟王打炮一起工作。王打炮总是让六福干最危险的工作,点火和查看哑炮。出于节省,导火线总是弄得很短,六福点火的时候必须手疾眼快,在最短的时间点完,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而王打炮则藏在草垛子下,埋着脑袋负责数炮声。如果缺响了,他就要六福去看,他会说,六福,还是你去看看吧,你命大。
事后王打炮总是感到歉疚,说按照规矩,总是一个人点炮,一个人查炮。他之所以不去看,主要是因为自己的娃娃太多,万一死了的话那么多娃娃就全完了。六福说自己并不在乎这些,这让王打炮很感动。
这天六福拉稀,而王打炮也说他在头天晚上做了个不好的梦,六福就说那么今天咱们就不放炮了吧。但是王打炮觉得不行,因为每放一炮,他就要领一份补助。在王打炮的坚持下,他们开始装药。六福说自己拉肚子,跑不动,最好把引线弄长一点。王打炮嘴巴上说好,下手却还是习惯性地把引线割得很短。六福说你这么短的引线喊我来点,等于就是直接叫我送死。王打炮说那么还是我来吧。六福拿起铜锣,一边咚咚地敲,一边大声吆喝,放炮啰,放炮啰。警报完毕,王打炮就开始了点炮,然后撤离。谁知道就在撤离的时候,刚放腿奔跑的王打炮被石头一跘,一个马趴摔在地上,刚爬起来炮就响了,轰隆,轰隆……王打炮死了,秦村的干部表示愿意根据王打炮婆娘的要求,做出适当的赔偿。王打炮婆娘的要求很奇怪,她要个男人,说凭她一个人是没办法抚养那些娃娃的。王打炮的婆娘说了这个男人的标准,健壮老实,全劳力,会全套农活儿,懂得些副业更好,前后上下没负担。秦村哪里去找这样的男人?王打炮的婆娘说不是有个现成的么?秦村的干部问谁。那个女人说,六福啊。
于是秦村的干部做出了个奇怪的决定,把六福赔给王打炮的婆娘。秦村的干部说,如果六福不答应,他们就要收拾他。除了答应干部的要求,六福没得选。他来到王打炮的家,发现这个家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穷,而且娃娃也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七个,头一个和后一个都不中用,一个是傻子,一个是哑巴。对于六福的到来,王打炮的女人表示感激,她说她老早就知道六福这个人,她的那个死鬼男人时常在家提说起他,说他善良心地好,独身没负担,劳力好经折腾。所以当得知男人死了后,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六福。六福客气地说你别感激我,我还得感激你呢,要不是把我赔给你,我现在还跟一群畜牲住在一起,闻它们的屎尿臭呢。六福从来就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家庭中长期待下去。从进门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只等他们的要求。在这个家庭中,六福没有享受到一点快乐。王打炮的女人其实对六福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不过六福不认为这是出于爱,而是出于利用,因为只有吃得好,他的身体才好,才有气力支撑起这个家。王打炮的七个子女,除去那个傻子,所有的人都当六福是仇敌,他们虽然在他们娘的威逼下喊六福“爹”,可是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六福心想,如果不早一天离开,恐怕迟早会被这些家伙撕成碎片。
王打炮的婆娘是个身体丰满精力旺盛的女人,她清楚自己的生理周期就像清楚她的那些娃娃的生日一样,知道什么时候来会怀孕,什么时候来则没一点风险。她说这是她在遭了七次罪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因为她实在不想再要娃娃了。起初六福还是很积极地响应,但是自从知道了这个事情后就兴味索然了。而王打炮的婆娘还正在兴头上,不断怂恿和催促,来吧,快来。六福说你要想给我生个娃娃呢,我就来,你要想白干呢,我不干。
不管他们怎么对待自己,六福始终保持着勤劳和善良。每天早出晚归,能多干活就一定多干,一有空闲,就编筐子编篓子,拿去换粮食换工分。因此这个家庭的日子慢慢地过得比王打炮在世的时候还要好,不仅大家可以吃饱肚皮了,这年冬天在王打炮婆娘的主持下,草房还换成了瓦房。
可就在瓦房上梁那天,六福累倒了,他先是晕眩,坐在地上。王打炮的二娃子上前踹了六福一脚,说我娘喊你赶紧去山上把那两根树扛下来。六福摇摇头,吐了口唾沫,唾沫是红色的。王打炮的二娃子说动啊你。六福指着地上那红色的唾沫,说,我动不了。王打炮的二娃子说,不就是牙出血么?你开始装病啦?六福心头一阵憋疼,哇地一口东西吐了出来。王打炮的二娃子定睛一看,吓坏了,说,怎么,你在吐血?
大家一直认为,六福被累出了吐血痨。六福提出要去爱城治疗,王打炮的婆娘没说什么,却遭到了她的儿女们的阻挠。他们问六福,去治病钱由哪个出?六福说你们说该谁出呢?王打炮的那些儿子说你自己得病自己出呗。六福说我哪里有钱?这些年我就差把一条命没交给你们了,你们怎么还说这话呢?就是在过去,长工短工得了病,主家也是要拿钱帮忙治的。王打炮的儿女们说,我们日子刚好过一点,我们才不想又回到以前呢,依我们看,你这病是痨病,没得治的,去医院也没什么意思。六福说你们的意思是叫我等死?王打炮的儿女们咬咬牙,说就是这么个事。六福说好,真让我等死,我还是回我的秦村去等吧,你们给我写个字据,就说我们断绝了一切关系,我不想沾惹你们,你们也不要再沾惹我。等到字据写好,六福拿过来和自己的那两块玻璃揣在一起,摇摇晃晃站起来,出了门。等到出了五道河村,六福佝偻的腰板慢慢直了,脚步也越来越利索,最后竟然健步如飞。六福很快就回到了秦村,站在了秦府遗留下的那片废墟之前。
经过三年的努力,六福终于在秦村重新修建起了两间茅草屋。他一直想把这两间小茅屋修到那片废墟之上,就好像看出了他的计谋一样,秦村的干部没让他得逞。他的茅屋修在距离那片废墟很远的山边上。不过总算有了栖身之所,多少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也就是这年的腊月,六福迎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水杏和她的儿子。
那个夜晚两人彻夜未眠。水杏说了她的经历,说就在六福逃走后不久,廖雷公就因为部下反水给打死了,她是藏在茅坑里才躲过一劫的。为了防止被人谋害,她乔装打扮成个讨口婆子,到处打听土镇和秦村,并且找到了土镇,然后找到了秦村。她在秦村待了半个月,但是没见到六福。六福说那个时候我还没回来呢,我正躺在战场上等死呢。离开秦村后,为了生计,水杏加入了一家戏班,跟着戏班走南闯北。后来新政权不准戏班走南闯北了,她就在一家生产肥皂的厂子里当了工人,直到她被检查出患了绝症。
怎么的,你有病?六福可是吃惊不小。
未必你就没看出来?水杏笑眯眯地问。六福说他看水杏气色不好,还只道是这一路上饿的累的。水杏说在得知自己活不长了的时候,她就请了病假,然后离开那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来秦村找他,因为她的最后心愿就是见六福一眼。六福心头堵堵的,握过水杏的手,察觉到水杏滚烫得厉害,当即就要送水杏去爱城,说爱城是个大地方,有很多医生的医术都是非常高明的,一定可以救她。水杏笑起来,说我住的那个地方比爱城不知道大多少倍,那里的医生都没法子,这里的医生还行吗?再说了,我很清楚自己得的什么病,有多严重,可以活多久,你就别再把我东挪西挪的,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过完我最后一点时间。
六福指着在床上酣睡的那个娃娃,问水杏,他爹呢?你都还没说过他爹呢。水杏说,以后你就是他爹了。六福说你总该告诉他是怎么个由来吧?水杏一笑,说,他是我拣的,在垃圾堆里拣的,拣到的时候才几个月呢,总算把他养到这么大了。水杏问六福,晓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拣个娃娃养着?六福说不知道。水杏笑着说,我养着是为了给你当儿子的,我知道你肯定还孤身。六福说他叫什么名呢?水杏说他是你儿子了,你想给他起个什么名就起个什么名吧。六福说我给他起个秦大树吧,大树,你觉得这名字怎么样?水杏说这名字好,他肯定喜欢。那个娃娃果真很喜欢秦大树这个名字,也很喜欢六福。他对自己的身世十分清楚,知道没有他娘水杏,他被野狗拖了也说不定。他还知道自己的命运从今往后就跟这个叫六福的人连在一起了……水杏在秦村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三个月。六福每天尽可能地早点归家,陪伴在水杏身边。水杏随身携带着的那份工厂证明,为六福和她都减去了不少麻烦。水杏在临终的时候,六福表示自己将会以对待妻子的规矩把她安葬,水杏十分高兴,她叫过秦大树,要秦大树好生听六福的话,长大后好好孝敬六福。秦大树哭得很伤心,只知道跪在地上磕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水杏躺在六福怀里咽的气。六福跟人借钱买了口柏木大棺,殓尸的时候,他摸出那两块玻璃,把最大的那块放在水杏的手里。
安葬了水杏,六福在坟头坐了一个晚上。大树好几次前来喊他回家睡觉,六福都没起身。最后大树只得陪着一起坐,直到天亮。金色的阳光洒满秦村,照耀着坟头的新土。六福突然问大树,我们以后怎么过?大树说我都想好了,我气力还不足,重体力活还干不了,不过我可以拣粪,还可以放羊、放牛,这些都能挣工分的。等到我干得重体力活了,我就会挣满分工。我听我娘说,爹的愿望是盖一间大玻璃房子,等到我攒够了钱,我会帮爹盖的。六福听了很感动,他把大树拉到跟前,说,这一晚上我也想好了,我想以后这个国家会慢慢太平的,喜欢闹事的那些人正在变老,正在死掉。他们一死掉,这个国家就太平了。天下一太平,什么人最吃香呢?我觉得是读书人。我想让你去读书,读书出来去做官,去管理这个国家。大树说不,我不去读书,读书没用,你看现在哪里还有人读书呢?我要帮爹挣工分,盖大玻璃房子。六福说不,你必须去读书,越是没人读书,你就越是要读书,这就跟做生意一样,别人买的时候你别去跟风,别人都卖的时候你千万别撒手。至于盖玻璃房子,那只是我的愿望,不是你的,你的愿望应该是去管理国家……
在土镇有个老先生,学问好得很。六福弄了两个漂亮的筲箕敲开了这个老先生的家门,跟老先生攀上了关系。老先生一肚子的学问正无处安放呢,听六福说要给他送个学生来,还有学费,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要这事被人知道了,可是要挨批斗的。喜的是,现今这个世道,居然还有人这么重视学识。犹豫再三,老先生答应冒险收下秦大树,既然是冒险,他的报酬也要比六福原来说的标准再高三成。六福满口答应。
照理说,供养一个娃娃这样读书是很困难的,但是对于六福来说却十分简单,这是因为他体力好,精神足,白天挣工分,晚上编筐。那时候差不多整个秦村的人都使用的是六福编的筐筐和篓篓,因此六福有足够的钱和粮食来为秦大树支付学费。
后来复课了,秦大树在第一堂公开考试中就获得了爱河流域第一名的高分。随后他到了大城市,开始了读书,工作,除非需用钱,他很少回秦村。再后来他可以挣钱了,就几乎不回秦村了。
六福丝毫不在意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自己来操心。先是包产到户分土地。六福没有分到他梦寐以求的由秦府老宅基地改造的那片土地。那片土地被张正才分去了。六福企图跟张正才调换,哪怕是再花点钱财,但是遭到了张正才的严词拒绝。张正才的父亲和祖父都是佃户出生,这下终于有了土地,简直是欣喜若狂。这家伙使唤的锄头有九斤重,他就使用他的九斤大锄,挖掉了废墟上面的树木竹林,再深挖三尺,除去杂草灌木的根茎,然后平整成为一块阔大的田地,在上面种上了各种各样的庄稼,玉米、黄豆、小麦、花生……就在六福感到绝望的时候,张正才因为劳累过度,患病死了。六福表现出了过分的热心,不仅送去了厚重的丧礼,还张罗着找人帮忙,甚至自己贴钱买菜买酒。这一切,都是为了换取张家人的好感,好方便地从他们手里调换到这块土地。张正才的婆娘对六福的帮忙很是感激,也瞧出了他这份热心背后的打算,她说我知道你想调换回来你家的祖屋地基,但是你那才多大一屁股土地啊,就算张正才死了,把他那份土地退了,我们这还有五个人的面积呢。六福说我心没那么贪,我只调一个人面积的就好了。张正才的婆娘说,你怎么不贪心点呢?你要贪心点,别说土地,这一大家子人都是你的了。
天下女人都有个毛病,没结婚之前什么事都为自己着想,可是一等自己有娃娃了,什么事就不再为自己考虑了,满脑子的都是娃娃的事,生怕为他们做少了。张正才的女人也是这样。她之所以看上六福,是因为六福那时候编的藤物篾器卖得火旺,什么篓子筐子,晒席囤包,几乎家家户户都需要很多。而此刻她正有四个娃娃在念书,那可是四个血盆大口、四个无底洞啊。
六福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张正才婆娘的建议。只是六福错误估计了自己的能力,他以为自己凭着一身气力和编制器物的技艺,可以轻松地带着这个家一起走,结果他累得半死,才勉强供养住那四个念书的娃娃。好在张正才的这个婆娘勤劳,喂猪养蚕,两手不空,才使得一大家子人的日子过得稍微像个样子。张正才的婆娘对六福很好,遇到事情总是抢着干,而且不止一次地表示歉意,说害了六福了。六福说事到如今,什么也别说了。张正才的婆娘扯了六福进屋,从枕头底下薅出几只鼓鼓囊囊的袜子来,要六福拆开。六福拆开一看,里头竟然装的全是钞票。张正才的婆娘说,我知道你有个什么心愿,你想在你家的这个祖屋地基上修个玻璃屋子。六福说你怎么知道呢?张正才的婆娘说,你天天晚上说梦话,还问我怎么知道呢,实话跟你说,从知道那天起,我就开始攒钱,这些钱都是给你攒下的,等到差不多的时候,你就去把玻璃买回来吧。六福当时那个感动啊,眼泪奔流得像条小溪。也就那天,他下了个决心,一定好好待这个女人,帮她把四个娃娃培养成才,然后和她一起白头偕老,要真修建起了玻璃屋子,一定拉她进去一起居住。张正才的那四个娃娃总算毕业了,分配工作了。六福数了数袜子里的钱,再去看了看玻璃,差不多已经够了。只是现在需要考虑的是,用什么材料来搭建框架。他去农机站询问了技术员,说最好用钢筋,因为坚固结实,还不占面积,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透明。可没想到女人突然患病了。女人得了病,告诫六福千万不要把她送医院去,因为那会花很多钱,到最后会让他连一个玻璃碎片也买不回来。六福没听女人的话,把她送到了医院。前脚一送进去,女人的四个娃娃就后脚跟进来了,他们围住六福又吵又闹,说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苛刻生活,致使他们的老娘因为伙食太差,以至于营养不良,患下重病,而且还故意耽搁,怕花钱。六福真是有口难辩。那个女人很想跟她的娃娃们说两句,可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女人积攒的钱很快花光了。女人的娃娃们开始变卖家产。最后把屋子都拆卖了,瓦是瓦的价,椽子是椽子的价。他们已经不再需要这个家了。女人两眼望着六福,悲伤,歉意,叫六福心酸酸的。他觉得不应该让女人这样,就过去跟她说,你别为我担心,我会盖起我的玻璃屋子的。女人不相信。六福悄声说,真的,没有问题,我有很多钱,这些钱都藏在我的骨头里,我的血肉里,我的气力里,我想拿出来多少我就可以拿出来多少。女人知道了这话的意思,露出了宽慰的笑容。因为张正才女人的死亡和张正才娃娃们的迁移,他们在秦村的包产田地将收归集体,重新承包出去。六福连夜编了两个精美的筐子,送到干部那里,很快他就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那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