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树在六福七十岁和七十五岁的时候回过两趟秦村,他回来是遵照秦村的传统,干一件大事,给六福打制棺材。头一次六福没有答应,六福觉得自己身体好得很,短期内是死不了的。七十五岁这年,秦大树再次回来,这一回他像是铁了心似的,要给六福把棺材打了。六福还想再推延,秦大树说你看看哪个老人到了七十岁不打棺材?人家五十六十就打了,你已经七十五了呢。给你把棺材打了,我就好安心地工作。六福说我不要你管,什么时候打我知道。秦大树不依,去找了棺材匠。秦大树要给六福打造一口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千斤大棺,他跑遍了差不多整个土镇,买了十多棵树龄超过三百年的老柏木。这在当时引起了轰动,很多人都来看热闹。为了打造这口棺材,秦大树专门在门前平整了片空地,好让棺材匠们有空间施展自己的拳脚。五个棺材匠,每个人都抡着大锛锄,刨花飞溅,香气四溢,金属吃进柏木的脆响如同鼓乐,让每个前来观看的人都觉得死后躺进这样的豪华大棺一定是件心情欢悦的事情。秦大树站在远处,一手夹着外国烟,一手端着外国酒,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六福坐在破屋门前,眉头紧锁,他的不高兴让秦大树瞥见了,秦大树蹲下身子,说,你瞧瞧,都羡慕你呢。
羡慕我什么?六福问。秦大树说,羡慕你有这么好的棺材。六福嗤了声,说,指不定最后是哪个躺在里头呢。秦大树被这句话噎住了。六福叹息一声,像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秦大树问,你想要什么?六福看着秦大树,反问,你说呢?
六福想要玻璃房子,他已经积攒够了买玻璃和钢筋的钱。积攒这些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白天种庄稼,夜晚编藤物篾器,看起来换钱不少,可是这些年头物价飞涨得厉害,一个月前谈好了价钱,等到攒够了钱去提货,被告知又涨价了,准备好的钱又不够了,还得接着攒。
六福想要什么,秦大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想把六福接到城里去住一段时间,说城里到处都是玻璃洋房。但是六福不干。秦大树说你怎么不去呢?你不就是想体验一下住在玻璃房子的感觉吗?我去给你找一处,你天天吃住在里头,等腻了你再搬出来。六福觉得跟秦大树谈这些很没意思,都懒得搭理他。
秦大树没等棺材完工就回去了。那口大棺给六福制造了很大麻烦,因为得找地方搁置它,这么好的棺材,要是被雨淋日晒,会让人有犯罪感的。六福将自己住的屋子腾空,放进了那口棺材。为了放进那口大棺,六福还不得不拆掉大门,因为那口棺材太大了,千斤大棺,名不虚传。房屋被棺材占了,六福只得搬到旁边的牲口棚子里,跟猪和羊住在一起。
秦大树回去后不久,六福收到了他的一笔汇款,数额很大,留言很简短:买玻璃。六福没有动用秦大树的这笔款子。六福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开始更加辛劳地种田种地,编筐编篓,虽然腿脚大不如以前灵便,手指也开始像锈蚀了似的僵硬,他还是可以将满桶的粪水担到田地里,把藤物篾器编得精致美观。钱虽然零碎,总还是源源不断地进入了六福的口袋。
这年刚开春,六福就去了土镇买了一车玻璃回来。当他再次来到土镇准备购买钢筋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秦大树犯事了。
秦大树因为贪污受贿和生活腐败被拘押。前来秦村调查的官员表示,如果秦大树退赃及时,他可能会获得减刑。六福问他还有多少没退。调查的官员说了个数目。六福听后点点头,去找了土镇有名的算命瞎子,让他帮忙看看自己还可以活多少年。那个瞎子说你都这么大年岁了,还来问我寿命,看来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啊。六福说了,说了自己跟水杏的事,说了秦大树的事,说了自己想要有栋透亮的玻璃屋的事。他说了很久,瞎子一直默默地听,听得泪流满面。等到六福说完,瞎子长叹一声,我看老哥是个孤独人啊,找不到地方说话才来跟我这个瞎子算命,老哥这么大年岁了,该不会不知道这瞎子算命十蒙九骗吧,老哥经历这么多,瞎子哪敢给老哥拿主意,老哥经历的瞎子听都没听说过,老哥想做的事,瞎子做梦都不敢想。不过瞎子还是要斗胆劝老哥一句,这人要想活得有滋味啊,就别干后悔的事,要不然没事的时候,连往事都不敢回忆一下。
六福卖掉了那口豪华的千斤大棺,卖掉了玻璃,拿出了购买钢筋的钱,拿出了秦大树邮寄给他的钱,终于凑够了那个数目。
然而,六福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秦大树就又给他送来了另一个大麻烦。这个大麻烦,就是秦大树的儿子阿树。
阿树不仅是六福的大麻烦,也是秦大树的大麻烦,因为阿树并不在他爸爸和他母亲的生殖计划中,他是一次草率而慌张的交媾中诞生的。那时候秦大树大权在握,一个女人上门求他,带了很多土特产。但是秦大树两眼却调皮的小鱼似的在女人的身上游来游去。
女人起初说了很多话,大都是感谢和奉承,说着说着,她突然就住了嘴。她像是猛然醒悟,意识到自己才是打动面前这个男人最合适的礼物。
完事之后,秦大树很快就把那个女人忘记了。那时候秦大树时常搞这样的事,当时似乎很时兴,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女人,送礼送女人,请客送女人,这些女人无一例外地都在向自己献媚。因此,当那个女人再次站在秦大树跟前的时候,秦大树都不认得人家了。所以当那个女人把自己坐胎了的事情告诉秦大树的时候,他还觉得人家是在讹诈他,要损坏他的声誉。这让那个女人气急败坏,说了时间地点和秦大树下面那玩意儿的特征,秦大树不得不认账。
秦大树胸有成竹,他说自己有一种药丸,这玩意儿是外国进口的,相当厉害。究竟有多厉害呢?秦大树说,外国的那些头头脑脑同样是很喜欢这些男女之事的,他们同样怕惹上麻烦,于是就动用高科技,研发出了这种东西,叫化胎丸。只要吃进去,一泡尿就拉了。
事情并未像秦大树计划的那样发展。那药对阿树没用。阿树并没化解成为液体随着他妈妈的一泡尿拉出来,而是继续待在他妈妈的肚皮里。那个女人害怕了。此刻秦大树并没慌张,这算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他都经见过。他带着那女人准备去医院拿掉,他已经联系好了医生。那是一个异地的医院,秦大树和那个女人提早一天就到了,他们开心地游玩,居住在豪华宾馆。夜晚他们还宴请了那个医生,医生豪爽地跟他们碰杯,大着舌头一再保证,那不过是小手术,绝对万无一失,轻松得像放个屁似的。
结果出了问题。女人差点死去也不见娃娃掉下来。在死亡的门槛上来回踱步的女人,当时以为自己活不了了,马上就会死去,泪流满面地要求见自己的丈夫,她要向这个可怜的男人忏悔。丈夫来了,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那个可怜的男人把女人抱出了医院,很快他们就回了爱城,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等一切平静下来,那个男人看着婆娘腆起的肚皮,越想越觉得晦气、窝囊。后面的事情就谁都无法控制了,呈混乱状态发展。先是秦大树拿出家中所有积蓄,并且四处举债都没能填满那个可怜男人贪欲的沟壑。后来秦大树终究没能保住自己的官职,因为受贿罪被拘押。那个可怜的男人因为敲诈勒索入狱,随即那个女人生下阿树。再接着那个女人死亡。
秦大树抱着阿树回到了秦村,把那个嗷嗷哭叫的肉团团送到六福手里。起初六福是怎么也不肯要的。秦大树抹着眼泪,说,爹啊,你就当养只猫吧。秦大树已经很多年没叫六福爹了。六福听得心头一颤,声音柔软了许多,问,你造的孽,你为什么不养着?
秦大树悲怆地叹息一声,说,爹啊,我得去坐牢啊!
六福说那么你给他起个名儿吧。
秦大树说,就叫阿树吧。
为了养活阿树,六福吃尽了苦头。六福一厢情愿地认为,苦头只会越吃越小,因为阿树在一天天长大,等到他可以满地跑了,就可以帮自己拣柴,帮自己做饭,帮自己洗衣,那么自己就可以完完全全腾出手来挣钱,攒钱了。
当阿树满地跑,也学会了拣柴洗衣做饭,六福却突然感觉到现在攒钱已经非常困难了。他的手脚僵硬得像是钢条,又像是脆弱的枯枝,他担不动粪水了,庄稼种得稀稀拉拉,秋天的收获勉强能维持到第二年的大暑,根本别想拿出一粒粮食来换钱。他编筐编篓的速度也慢得该死,有时候忙碌三个晚上也编不利落一个筐子,而且编出来的东西又丑又松散,像个邋遢的女人,根本不讨人喜欢,这样的玩意儿跟哪个去换钱?
九十二岁生日的前夜,六福拿出一个小铁皮盒子,打开来,里头塞满了钱币。六福已经看不清楚钱币的面值了,也捉不稳它们,这些钱币,他原来总是可以牢牢地握在手里,但是现在它们却像是小滑头,老要从他手头溜掉。六福叫来阿树,让他帮忙数。
昏暗的灯光下,六福坐在床的这头,阿树坐在床的那头,中间是那个铁皮盒子和一堆乱糟糟的钱币。阿树数得非常认真,还拿了纸和笔,每到“十”的时候就记下来。
一十、二十、三十……当黎明的光辉透过墙缝时,阿树已经数清楚了那些钱币,他大声地给他面前这位老得像只虾米似的爷爷念叨,一百九十七元三毛五。多少?六福问。
一百九十七元三毛五。阿树爬起身子,在六福耳朵边大声说道。
其实第一遍六福就听清楚了,他只是不太相信。就这么多,也应该只有这么多。一百九十七元三毛五。六福感到一阵心酸。他拿出那块玻璃,看着晨曦在上面泛起的亮光。
这时候传来敲门声,六福看着数了一夜钱币困倦得倒头熟睡的阿树,下床去开了门。六福愣住了,院子里摆满了玻璃,亮花花的一大片。站在玻璃中间的,是一大群似曾相识的人,那些人喊他爹,喊他爷爷,他们说他们姓苏也姓秦,姓王也姓秦,姓张也姓秦……
——原来是苏膏药的子孙,是王打炮的子孙,是张正才的子孙……说到这里,六福咧嘴笑起来,笑声很小,吃吃的,像个找到了玩具的小娃娃。随着他的笑声,两行晶亮的泪水沿着苍老的面颊轻轻滑落。他还要继续说,被秦大树劝住了,秦大树说,爹,你该歇息了,你总得积攒点气力走进你的玻璃屋啊!好,让他跟你们说吧。六福指指秦大树,说,他什么事都知道。
修建玻璃屋的工程细致而又缓慢。因为在这里从来没人用玻璃修建过屋子,所以每个细节都得摸索着进行。尽管施工人员小心翼翼,却还是弄碎了不少玻璃。等明天安装完最后一块玻璃,玻璃房子就竣工了。秦大树看着我,说,我不知道该给你讲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清楚还是问吧。
薛玉说,我认为小说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我说是啊,这部小说到这里就结束,会显得很意味深长。不过,如果我们把明天六福怎样入住玻璃屋的情节弄来做小说结尾,可能会使得这部小说更加有味道,因为他将在明天步入他追求了一生的梦想境地,透亮的洁净的玻璃空间,一位经历无数苦难的耄耋老人置身其中,你想一想,那该是多么的意境深远啊。遗憾的是六福没能进入到玻璃屋子去。他已经无法站立。他的那些苏姓人家、王姓人家、张姓人家的子孙们把他从床上搀扶下来,搁置到木椅里,然后连同木椅一起把他抬到那个玻璃屋子跟前。这天晴空万里,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玻璃屋子,玻璃屋子弥漫着耀眼的光辉,六福看着眼前这如同水晶宫般的建筑,神情肃穆,他闭上眼睛慢慢后仰,躺回到椅子上。
爹,我们抬你进去吧。秦大树蹲下身子,凑在六福耳朵边小声地问道。六福摆摆脑袋。所有的人都看着他。这时候阿树走过来,拿起六福耷拉在椅靠上的手,轻轻摇晃。六福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阿树。
爷爷,你怎么不进去住呢?阿树问。六福微微笑着,问,孙儿啊,好看嘛?阿树说,好看,爷爷,漂亮得很,外头有多亮,里头就有多亮,风吹不进来,雨也下不进来,人在里头就像透亮的一样,像……像鱼儿在水里,鸟儿在天上。哦,你喜欢么?六福问。阿树回答说,喜欢。六福故作不相信的样子,问,真喜欢?阿树说,真喜欢,爷爷。六福笑起来,说,好吧,今后你就住在里头,像鱼儿一样游,像鸟儿一样飞。阿树扭头看看透亮的玻璃屋子,又看看六福,问,爷爷,你呢?你住哪里?
六福慢慢扭过头,伸出手,伸出食指,指着。围在他跟前的苏姓人家、王姓人家、张姓人家的子孙都闪开一条道,以便让六福的手顺利地指向他的目标。六福的手指向墙边。墙边躺着一口棺材,水晶棺材。这口棺材是苏膏药和他表妹所生的那个娃娃送的。那个娃娃现在是爱河流域鼎鼎有名的富翁,据说爱河上的那个水库大坝就是他在承建,手里头有上万工人。六福的手指哆嗦得很厉害,就像失去了定准的钟摆,哆嗦了一阵儿突然不哆嗦了,子弹一样准确地击中了那口棺材……——我似乎都听见了一记琅琅的脆响。当我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六福的手猛地垂落。
我本来是要参加完六福的葬礼的,但是薛玉的身体出现了情况,她的肚子开始了隐约的疼痛,直觉告诉她,她可能要生产了。
我们仓促地离开了秦村,很快就来到了土镇。土镇游人如织,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无法遮掩的兴奋,就像是来参加最后的盛宴。我问薛玉要不要去看看十三楼。薛玉正为腹部的阵阵痉挛所苦恼,整个人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慌乱,恐惧,叫嚷着要赶紧回去,说她马上就要生了。我们去土镇找了妇科医生。妇科医生给了她镇静,说还早,用不着过分紧张。
十三楼前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个警察手持喇叭,警告游人不准靠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几天前有人看见十三楼往下掉瓦片和墙灰,夜晚还听见了嘎吱嘎吱的怪叫,于是判断这座楼快要坍塌了,便赶紧报告了土镇政府。经过专家的监测,证明判断准确,十三楼的确快要坍塌了。因为搞不清楚十三楼的建筑情况,而且大型机械无法到达,所以无法爆破和人为拆除,只有等它自然坍塌。土镇最古老的地标性建筑就要坍塌了,这引起了远近游客的极大兴趣,他们在十三楼前后架了相机脚架,搭起了帐篷日夜守候,期待拍摄下具有历史性的那个时刻。
我说我感觉这个楼马上就要倒塌了,我都感觉到了它死亡前的痛苦,它临终前的呻吟是多么无助啊。薛玉愠怒地看着我说,我再也忍受不了啦,我们可不可以马上回去,回爱城?
考虑到道路坎坷,坐车颠簸,我去找了条船。船夫说你们的选择真是对极了,好多土镇人去爱城生娃娃都是坐船去,坐船平稳,像在摇篮里一样舒服。就在船只驶出码头,我们都听见了一声沉闷的轰响。扭头一看,一团黄色的尘埃冲向天空。我忙叫船夫停下,然后随波摇晃,静候尘埃消散。尘埃落定,十三楼已经没了踪影。随着黑夜的到来,薛玉终于因为无法抑制疼痛开始了轻轻的呻吟。薛玉的呻吟声悠长而富有韵律,像传说中长途跋涉的咏唱者,正在吟诵一曲缠绵悱恻的生命悲歌。我仰望星空,看见了灿烂星河中有流星滑落,瞬息即逝。
到了后半夜,薛玉咝咝地吸着凉气,告诉我说她的疼痛正在加剧,她无法忍受。说着她的呻吟声就大了起来,声音凄厉、崩骇,使得整个船都在颤栗。船夫把我叫到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他曾经在少年的时候目睹过一位产妇发出类似的叫唤,随着叫唤声的骤停,那产妇奔涌的鲜血染红了河流,如今置身这样凄厉的叫唤声中他感到无比恐惧,手脚冰凉瘫软,根本无法行船。他要我到薛玉身边去,让她依偎在我身上,让我给她讲些可以转移她注意力的事情,否则的话,她在疼痛中叫唤疼痛,就如同在火中放火,炮仗里塞药,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船夫的话吓住了我。我来到薛玉身边,把她搂在怀里。
薛玉虽然疼痛难忍,却还密切关注着我跟船夫的对话。当她一钻进我的怀里,马上就问上回我跑去了哪里,半个多月都干了些什么。见我不答,她又哆嗦着声音问我小说怎么回事。我说什么小说?六福的吗?你不是看见了么,已经结尾了。薛玉咝咝地狠狠抽了两口凉气,然后闭气,就像是在蓄积力量,末后哼哧哼哧地跟我说,不是六福的小说,而是你说的……你去准备一个开头和一个结尾的小说。我沉吟片刻,我说那个开头的小说不是我的,是别人的,怎么开头我无法确定。而那个结尾的小说……小说的结尾,结尾……船夫说的转移注意力果真见了效果。薛玉似乎忘记了疼痛,她看着我,星光下她的目光里满含热切。
理智告诉我,我什么也不能告诉她。
我说,如果你实在感到疼痛难忍——为了证明我的款款真情,接下来我套用了一句只有蠢货才说得出来的话——你可以抓我掐我,这样疼痛就一分为二了!薛玉听从了我这个愚蠢的建议,她抓我掐我,袭向她身体的疼痛有多剧烈,她给予我身体的疼痛就有多剧烈。我也忍不住呻吟叫唤起来。我们的叫唤声呻吟声此起彼伏,如同配合默契的二重唱,她的声音昂扬,我的声音低沉,她的声音嘹亮,我的声音雄浑……因为我的参与,令人诧愕的是薛玉的呻吟和喊叫声不再凄厉,而是饱含叫人惊赏的欢愉和痛快。在这样深夜的航道里,这样协调有致情绪饱满的呻吟叫唤,谁能忍住不浮想联翩呢?
船夫恼怒了,在船上蹦跳,做无声抗议。薛玉嚎哭一样大笑着,叫道,你叫啊,你也可以叫的啊!
那次出门我去了哪里呢?
那天我出了门,来到一个遥远的小镇。小镇的地理环境跟土镇相差无二,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水是一条清澈的河流,远没有爱河阔大,却显得深邃安静。山是大山,伟岸嵯峨,高高低低的树木一直从山脚蔓延到山顶。
小镇很古老,保存着很多低矮的房屋,也保存着很多早被爱城和土镇人遗忘了的风俗与禁忌。置身于此,我感到无论是作为人的个体和群体,都并非是最主要的,缺乏了我们惯常强调的重要性。在这里,人们只是懂规矩的旅行者,以敬爱的心情和虔诚的态度对待他们的小镇,并且在起身辞行的时候将小镇完好如初地留给自己的后继者。
我的目标是一对中年夫妇。这对夫妇平凡、普通,除了我,没有人会去留意。丈夫很胖,因为胖,就显得矮,肉墩墩的,咧嘴一笑,就跟龙隐寺里的那个弥勒佛一样。而妻子却廋,因为瘦就显得很高,就显得面容清华。他们有个女儿,十岁光景,老是他们前面奔跑,咯咯地轻快地笑,像个欢乐的追风少女。如果这本书此刻正在您的手上,亲爱的读者,您一定猜出了我来此地的目的。如您所见,我对那对胖夫瘦妻极其着迷。我像影子一样潜伏他们的身后,密切关注他们的生活点滴,他们是否善待他人,是否彼此恩爱,是否有足够的耐心面对不属于自己的麻烦,是否对突然降临的奇迹报以惊喜和爱敬……以及他们的房屋是否宽大到可以再容纳一张床,粮食是否足够再塞满一张嘴,他们的眼睛是否有余光扫视到此身之外的世界,他们的爱悯安善之心是否激发得出来改变多舛命运的扭力……
我注意到,胖夫瘦妻一家是小镇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人家。每夜临睡之前那乖巧的女儿都会享受她美妙的枕边故事。而胖夫瘦妻在女儿酣睡之后会还长时间地守在床边,彼此温情相视,面含微笑……不难想象那对胖夫瘦妻,他们面对我们娃娃时的表情。
该给他起个啥名字呢?该给他起个啥名字呢?胖夫一定搓着两只肥短的手,看着瘦妻怀中的娃娃激动得语无伦次。
瘦妻抱娃娃的手分明在哆嗦。她望望天空,感激的泪水滴落,露珠似的挂在娃娃的小脸上。娃娃纯净完美,瘦妻紧紧地搂他在怀,腾出一支手来,伸长纤纤细指,小心地碰碰他的脸蛋,感觉存在的真实。
他们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尊崇小镇的禁忌,他们会认为他是苍天之恩赐,并将此身系彼身,命运相从,血浓于水,至死不弃。
当薛玉完成生产,从医院回到桂园五号之后,我会让她开始一场长时间的酣睡。随后我会紧紧搂抱着她,平静地躺在床上。在我们的床前,会有袅绕的火苗像技艺高超的舞者,开始橘红色的舞蹈……就在我们置身这橘红色的火苗中,并逐渐完成自我审判和救赎时,我们的娃娃,他已经开始一个新的身世。
因为我们的历史在遥远的爱城已化成不为人知的灰烬,所以这个娃娃没有历史,只有未来。他的未来是未知的,处处都充满着命运的玄妙莫测,时刻都洋溢着生命的神秘和神奇……他会开创一段新的只属于他的传奇的,尽管是以隐秘的苦难作为开场。
当太阳普照爱河,金色的阳光洒满河道,爱城码头就在前方,一辆救护车闪烁着蓝色警灯静候在河岸之上。我们停止了喊叫和呻吟。我们彼此的泪水早把对方濡润湿透,就像一对通宵纵情的男女,大汗淋漓,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