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说话之人,几乎都出自嬴氏一族。不过也有附从于武阳嬴的朝官,都言辞恳切,语重心长,循循善诱。
嬴冲仰首望天,听着这些人或威胁或劝诫的言语,最后一声哂笑,长身立起。他先是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望了嬴定一眼,接着才又嘲讽道:“我若不让,那就是不孝不悌是么?违了你们的意思,那就是违了族规?你们要以族规罚我?不对,你们罚不到当朝安国公,难道还能让我跪去祠堂?是了,你们可以让我嬴冲难受,可以将我母亲牌位移出祖祠,不得与父亲并列;也可宣扬我嬴冲恶名,让族人憎我恨我,让我嬴冲死后不得安宁,甚至将我与我父开革除族。还有,我安国府的封地还捏在你们的手里是吧?你们可以抽空这府里的钱财,也可随时让这安国府人去楼空。”
听着嬴冲这略有癫狂的语音,赢元度有些不安,不过当他略做思忖之后,依旧面色冷清道:“安国府与摘星甲,都是你父亲心血,还请世子三思!向氏入我武阳族谱之事,族中还在商议。”
这次不能逼到嬴冲让步,那就再没可能了。
安西伯赢定更熟悉嬴冲的性情,此时已隐隐预料到什么,心生悔意,面色更显难过悲苦,还有不安:“冲儿,你这又是何苦?”
嬴冲却哈哈大笑,右手一翻,拿出了一把把明晃晃的长剑,直接挥下,将自己的一片衣袂斩落。
“听说古人有割袍断义之举,我嬴冲今日也东施效颦,效仿一回,来个割袍断亲!”
他声音不大,可这刻却似如炸雷,使得在场所有人,几乎都为之色变。
嬴世继与嬴元度二人的脸上,瞬时是血色褪尽。
而在割断长袍之后,嬴冲的神色,是益发的从容自若:“今日这里刚好有这么多人在,可以为我等见证!而今往后,我嬴冲与父嬴神通二人,都再非武阳嬴氏族人!本人嬴冲在此自立一族,堂号安国!是为安国堂嬴氏。”
说完之后,嬴冲还特意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如此一来,你们武阳嬴氏的死活,想必就与我嬴冲无关了。”
从今往后,这武阳嬴氏的兴衰存亡,都关他鸟事——
他父亲嬴神通不计较族人毁誉,诚诚恳恳的为武阳嬴氏做牛做马,倾尽所能的带挈族人。可他嬴冲,却没有这样的好脾气!
还有娘亲,既然是自立一族,那就没必要去求这群鸟人,岂不痛快?
那嬴世继与嬴元度两人,都哑然无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远处那些族人,则都是一阵失神,神情难以置信。
旁边坐着的嬴非,原本还在窃喜,可这时却是双眼茫然。
赢宫则是神情懵懂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心想那摘星神甲,不该是兄长的么?母亲说过,二哥承爵安国府,安西伯就是属于他的,可怎么会这样?
如林东来与嬴博之辈,甚至包括那几位皇子嬴不尤,嬴天佑与嬴去病等人,都是既觉意外,又感心惊。
王籍先有些鄙薄,这刻却是面色凝重,眼神中满含激赏。
果然不愧是他的师弟,果毅利落非人能比!
既然这宗族不能为己所用,反成威胁累赘,那就干脆一拍两散。
当世门阀当道,世人都重视宗族,可以嬴冲的天赋本领,未必就不能闯出一条路出来。
只是这后果,稍微沉重了些。
不过这大堂中,还是眼含嘲讽的居多,上官小青本是面色难看,可这时却是差点笑出了声。
自立一族?安国嬴氏,真是笑话!
便是林芷,亦眼透嘲意。脱离武阳嬴氏?那位安国世子到底是否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而哪怕是庄季与薛平贵。神色也是意外之余,又含担忧,并不赞同。
只有殿左一处无人注意角落之内,赢月儿唇角微挑,满脸的兴奋与自豪。
——这就是父亲他,与武阳嬴氏决裂之刻?果然就如庄伯之言,帅气到了极点呢!
此间赴宴之人愚昧,恐怕谁都不会想到,三十年后七姓三十六家大半凋零。只有父亲他创立的安国嬴氏仍旧傲凌当世,为世间第一武阀!吸取了武阳嬴氏的精华,而弃其糟粕,从此人才辈出,将星无数。仅仅中天位战将,就有十五。哪怕元佑帝那次抄家灭族,也不能伤到安国嬴氏的根基。父王他更只凭残余的几位得力族人,就能横扫大秦,直到半壁天下!
如今的安国嬴氏虽被人讥嘲,可在二十年后,却不知又多少人在嘲笑当时武阳嬴氏的那些族老们识人不明,愚蠢昏聩。
而那时的武阳嬴,已经只余下一些废物与老弱,在安王的淫威之下苟延残喘。
直到半晌之后,殿内才有人反应过来,顿时就有在场的嬴氏族人顿足捶胸,痛心疾首:“胡闹!胡闹!这就是胡闹!”
“你放肆!”
“简直荒唐,这到底是闹得那一出?”
“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说,非要闹到要退族不可?”
“我们武阳嬴氏,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不孝子?嬴神通到底是怎么教他的?还有那向氏,商户之女,果然是下贱——”
“可笑,他一个黄口小儿,居然说什么自立一族?”
嬴定亦是眼前发黑,身躯蹒跚着后退,几乎就要当场昏倒。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嬴定接连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压住了胸中的彷徨与怒火:“你这小混账!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
嬴冲哈哈大笑,把手中之剑,直接抛到了嬴定的面前:“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你孙子啦!我嬴冲本就是恶名昭彰,哪怕被人议论是不孝不悌,那也无所谓的。多谢祖父你这多年照顾,嬴冲感激不尽。不过以后,可别再想着打我罚我,祖父你要不满,那就一剑斩来便是!从此与我赢冲,生死相见。”
嬴定的嘴里一阵发涩,看出嬴冲神态虽是轻佻不羁,可那眼中的神色,却分明是坚定之至,毫无玩笑之意。
浑身冰冷,嬴定连续几个深呼吸,才没使自己倒下:“那么冲儿你又可曾想过,你这么做,将你父你母置于何地?他们可愿见你这么任性妄为?”
“想来多半是不情愿的?记得母亲她生前,就一直为自己未能入武阳嬴氏族谱而耿耿于怀。”
嬴冲先摇着头,接着却又语气一转,依然淡定如常:“然而父母怜我爱我,哪怕我做错了什么,他们也只会自责是他们教得不对。哪怕我嬴冲闯出滔天祸事,他们也会尽力帮我助我。想必这次也不例外,他们在九泉之下,定能包容谅解。所以祖父你也无需再劝,此事我深思熟虑,哪怕没有今日之事,我嬴冲也已有意脱离宗族。”
武阳嬴氏一族若能为他所用,嬴冲自不会想着自立。可如今这族人既已成了自己的绊脚石,那么与其在日后再与之磕磕绊绊,纠缠不清,倒不如一开始就斩断双方纠葛,免去掣肘。即便要承受沉重代价,他也认了。
嬴定哑然,再无话可说。既然嬴冲打心底不将宗族放在心上,不在乎那武阳嬴氏的兴衰存亡,甚至是憎恨,那么他还能有什么好劝说的?
对于嬴冲而言,这所谓的宗族,当真是没半点好处,只有磕绊掣肘,只有压力逼迫,甩开之后才能海阔天空。甚至不惜为此,与宗族两败俱伤!
——他的孙儿,不会不清楚,背弃宗族会有什么样的恶果,可他依然是这么做了。毫不犹豫,果决非常!
“如此说来,你是决心已定?”
嬴元度强忍怒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转向米朝天:“这些话,米公公你也听到。此子是宁愿摘星甲烂在手中,也不愿让与他人。让此人承甲,只怕于国无益!”
“神甲有灵,自择其主。咱家奉旨来此只是为观礼监察,使奸人宵小不能干涉这辨血大典,并无资格决断神甲之主的人选为何。”
米朝天语气冷淡疏远,毫无语气波动:“至于世子他否对国家有益,嬴领军你说了不算。”
闻得此言,赢世继就心知已再无法挽回,干脆是目如刀锋,盯着嬴冲的背影,眼里的冷意,如亘古不化的玄冰:“只望日后,侄儿你莫要后悔。”
“叔父不再与我温情脉脉了?”
嬴冲嘲讽一笑:“日后到底是我嬴冲后悔,还是你们武阳嬴氏悔不当初,几年之后,自然能知结果,叔父你何必心急?且木已成舟,多言何益?”
就在他话落的刹那,那‘摘星’神甲忽然周身燃气了白焰,将外面裹着的红布丝绸都瞬间烧化,显露那银白甲身。一身银火气息,都隐隐与嬴冲相应,正是这墨甲,已被嬴冲彻底炼化的征兆。
更有一股无形的势压冲凌四方,气势浩瀚磅礴,壮阔威严,蔓延十里。而这大堂之内,凡修为天位以下,竟都被压得俯首低头,无法言声!
嬴元度本还想再说什么,可见此景之后,终是停住了口。他已明白了嬴冲之意,木已成舟,摘星甲已择嬴冲为主,今日此事,他已再无转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