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丈外的轻云主楼,正是一片死寂。此时这条街道上的行人,为防被这场大战波及,在事发之时就都已飞奔逃走。使偌大的街道,空空如也。
不过轻云楼内之人不在此例,一来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各自都有护卫家将随身,二则是轻云楼的主人吃一堑长一智,这座楼修复之前就已请了玄门高人在此布阵,有着一定的防护之能。
不过这一刻,这座七层高楼内从上到下都是一片死寂。许多人都定定看着数百丈外的那一幕,震惊到久久都无法说话。
薛平贵也同样吃惊,有些陌生的看着远处街道中,那个本该极其熟悉的身影。
这刻他是首次意识到,他与这位至交好友的差距。当他们无所事事厮混的时候,那人已经可在朝堂中与襄阳王这样的庞然大物交锋对子,可以将高高在上天位强者笼络招揽,作为他的左右臂膀。
那个家伙,明明看来还是那副弱不禁风,面色惨白好似病人的模样,可此刻在街上站着,却有着莫名的气势——是那种他只在朝廷大臣身上看到过,大权在握,挥斥方遒,叱咤风云的气概。
“三大天位!这个家伙,藏得好深——”
倒吸了口寒气,薛平贵面现苦笑之色:“北海四真,居然一鼓而荡!亏我之前,还在担心他。”
今日之后,这满咸阳城内,只怕再无人敢小视这位新生的安国公。
哪怕是脱离了武阳嬴,嬴冲的安国公府,依然不可小觑!
“我们这四人里面,就数那家伙最会装了。”
周衍面色不太好看,一声轻哼:“不声不响,居然就笼络了数位天位,怪不得他敢自立一族。之前回咸阳的时候还装晕,都是骗人的,哄我们一起与他弹劾方无恨。”
眼见好友怨气冲天,使薛平贵不禁失笑:“他那时不装晕,难道还能把方无恨揍一顿?”
似是想到了什么,薛平贵又眼含同情的看了那已经摊倒在地的方无恨一眼:“方无恨那家伙,这次看来是要大出血不可。惹上了嬴冲,他可真够倒霉的。”
听到这句,周衍也不禁‘噗嗤’一笑。想及之前嬴冲回归咸阳时,方无恨的趾高气扬,再对比如今的狼狈,真的是颇有喜感。
嬴冲的性格他知道,那是不将方无恨榨出油来,就绝不肯干休的、这次神戟候想要脱身,何止要出血?
笑过之后,周衍才发觉薛平贵的情形不对。有一位宣阳长公主府的家将,正在薛平贵的耳旁说些什么,而薛平贵的神情,则愈来愈显凝重。
这位家将也未刻意遮掩,周衍隐隐听见王焕章,嬴冲,武阳嬴氏之类的字眼。周衍不由奇怪,好奇地问道:“是出什么事了?”
“是嬴冲!今日在宫内确是让王氏与武阳嬴吃了一次大亏。他说今天是庆功宴,还真没说错。”
薛平贵听完之后,面色依然怪异无比:“先是左都察院科道御使嬴长安及方珏二人,联名弹劾王焕章,说他玩忽职守,纵容咸阳祸乱。随后方珏又参了武阳嬴氏一本,首告嬴氏隐瞒人口田籍。”
“这怎么可能?”
周衍为之失色,语气神情皆难置信。三日之前那场大朝会上的争端,他亦有所听闻,知晓嬴长安及方珏,正是武阳嬴安置在都察院内的棋子。怎可能无缘无故,就对武阳嬴倒戈相向?
“怎么不可能?”
薛平贵一声轻赞,语含佩服:“就在二人出面弹劾的一日之前,吏部侍郎薛寿已上本政事堂,拟定由嬴长安升任礼部都给事中,方珏则调任大理寺,出任大理正!还有薛成安,已经拟调京兆府,几日内就将接任京兆府丞。”
周衍瞳孔微缩,左都察院掌握六部科道御史,每科有给事中十人。而都给事中,就是这十人之首,是为六品言官。身在礼部,尤其清贵,可监查一部上下事务以及天下中正官,权责重大。
至于大理正,乃是五品官。在大理寺中,地位仅居大理寺卿与大理寺少卿之下。掌据刑法科条参议用刑之轻重,若大理丞断罪不当,则可以法正之。甚至在大理卿、少卿空缺或者不在时,可由大理正代掌其职。
都说嬴冲势孤力单,然而转眼之间,嬴冲在朝中就已有了两颗得力棋子。且位置关键,可直接影响接下来嬴宣娘的杀良冒功案。
尽管他早知嬴冲是他们四人中脑袋最灵光,也是最阴损的一位,可这刻也不由失神。
那个家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吏部侍郎薛寿?他为何要出面提拔嬴冲的人手?据我所知,这人乃是宫中薛贵妃之弟?三皇子的亲舅?嘿,我明白了——”
这多半是一场交易,嬴冲负责将王焕章扳倒,而三皇子嬴去病则预先为此付出报酬。
可那嬴去病又是如何确定,那京兆府尹的位置,会落到了他手中?
随即周衍就想到了薛平贵的后一句,然后又恍悟。
京兆府丞是京兆府尹的副手,一旦王焕章免职,在朝中一时拿不出合适的接任人选时,就只能由京兆府丞接掌。
只需那薛成安,能够成功在短时间内,平息京城中的暴乱,那么他至少有九成的机会,升任京兆府尹。
薛成安亦是薛贵妃族人,也是如今薛氏一族中,人品才学最出众的一位,历经地方显郡正职,履历丰富。只要担任京兆府尹一职三年无事,那么最多四五年内就可升任政事堂,成为当朝宰执!
“京城大乱,必有三皇子一系推波助澜。可这还不算完。今日朝中,嬴冲弹劾府内长史以下一应僚官。再由秦长安之子秦奉国,方珏之侄儿方介出任户曹参军与兵曹参军。为那两人,嬴冲的本钱可是下得十足,换成是我也会心动。”
薛平贵摇着头,依然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这手段,已可称得上是翻手为云了。说不定那家伙,也真能够撑过去,使嬴宣娘她转危为安。”
周衍却再不说话,只定定的看了眼远方街道上,那正与方无恨讨价化价中的嬴冲一眼,然后转身就走。
薛平贵见状,不禁意外道:“你不等他了?为何?”
周衍仍未答言,只是摆了摆手算是回应,然后他的人就消失在楼道了。
而薛平贵则是浓眉紧皱,看着薛平贵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
这刻为街上那一幕震惊失神的,不并止是主楼里的那些客人。在轻云附楼中,那些窗栏旁的贵女们,也同样是鸦雀无声。
叶凌雪见嬴冲无事,就返回到了自己坐席,仍旧矜持有度的端坐着,一派淑女风范。
上官小青则依旧看着那两百丈外的街道,一直说不出话来。同为公府之女,大秦第一等权贵之后,她却一向看不起嬴冲。可这时才知,那人虽是武脉被废,是浪荡纨绔不错。可这家伙,也着实是不好招惹!
那位太监的来历,她能隐隐猜知一二,可另两位战力强横比拟中天位的部属,那家伙又究竟是从哪招揽来的?怎么以前都没听过?
薛轻梅则是手捂着唇,眼神仿佛是受惊了的兔子,她只听说嬴冲乃咸阳最大的恶少,平时横行霸道,无恶不作,骄奢淫逸,所以打心里对嬴冲不以为然。
可方才当她亲眼见那北海四真,在那嬴冲面前譬如蝼蚁,身为嵩阳七子之一,自己也欣赏有加的方无恨,也被那家伙的部属狠揍欺凌,却忽然有着一种说不出复杂滋味,在她心底里蔓延着。
而此时窗栏旁的诸多贵女,也纷纷回神。
“真没想到,那个嬴冲,居然如此厉害?”
“还以为安国公府的招牌,以后只怕都不太好用,结果——”
“不是说他与武阳嬴氏已经决裂了?怎的安国府内,还有如此多的天位高人?”
“那个太监到底是谁?那是玄天位吧?莫非是出自宫中?”
“这也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的?神戟候明明只是寻他请教枪法,怎么会与那什么北海四真有关系?”
“你有胆跟他去说?那家伙可是出了名的狠毒,从不怜香惜玉。记得两年前,有位外地郡守家的小姐惹了他,结果直接就被他丢进了水里。”
“果然是个无礼蛮子!”
“他他,他居然敢扇无恨耳光,可,可可可恼!”
叶凌雪虽是打心底不在乎这些女子,可这时她脸上的笑容,还是不免有些僵硬。只因这些女孩,十句里面倒是有五句在骂着嬴冲。
其实也难怪,这楼内的贵女们,爱慕方无恨者确不在少数,几乎不亚于王籍。今日嬴冲之举,无疑是捅了马蜂窝,不知招了多少贵女的痛恨。
可即便明知如此,她心里也一样气闷。心想大抵这世间的女子,都不喜人说情郎的坏话。
好在这些议论声中,也有嘲笑方无恨,对嬴冲佩服有加的。
“可叹,方无恨至今未娶,姐妹里不知多少人喜欢他。那嬴冲突然来这么一出,不知有多少女孩的心都要碎了。”
“这脸实在丢到家了,我要是他,只怕都没脸见人。被人当街抽耳光也就罢了,可打他居然还有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嬴冲。”
“咸阳四恶之首,真不愧其名。这么说来,以后咸阳城里的纨绔子,还是那家伙独占鳌头?”
“那家伙的手段最是霸道不过,这次方无恨遇上了他也真倒霉。”
“谁叫他要去招惹嬴冲?那个小霸王,哪里是那么好惹的?前次被嬴冲指使人弹劾掉了官位,今次就是直接被打脸。”
“咸阳七子,我看还是吹嘘的居多。不过如此——”
这些话,叶凌雪每听一句,都开心不已,心中偷笑。可这时却有个怯生生的语音,在叶凌雪耳旁响起。
“姐姐这里好生冷清。”
叶凌雪心中错愕,转过头时却见是一位身穿鹅黄衣袍,年约十六岁的少女,正规规矩矩在三丈之外立着,俯首帖耳,就仿佛是小兵在等候上级的审视一般。
叶凌雪颇是不解:“你是谁?”
这位女子,她是真不认得。正心想该不会又是薛青梅那样的笨蛋,然后就听那女孩恭恭敬敬道:“小妹黄月永,是北阳县令黄恩之女。”
叶凌雪仍没反应过来,直到十数息之后。才想起这北阳县令乃咸阳城的附郭县之一,正在京兆府治下。
也一瞬间就已明白,她遇到了大秦贵妇间最常见的情形——夫人干政!
明白之后,叶凌雪却差点‘噗嗤’笑出了声。自己可还没嫁过去呢!那位北阳县令即便想要从京兆府那条破船上跳下来,也不该来寻她。
接着又觉不对,如真是出于北阳县令的吩咐,此女早就该找她了。该不会——
叶凌雪眺目望去,发现这楼内的情形与之前,已有了许多不同。嬴冲未至之前,这些女孩几乎都围在了上官小青与林芷身边。
可这一刻,却有许多少女,目光都有意无意的往她看来,似欲讨好巴结,却仍有些犹豫。
叶凌雪顿时一阵沉默,心想这就是妻凭夫贵么?女子在家无论怎样的尊荣受宠,可出嫁之后,一切的脸面地位都要靠丈夫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