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宣娘微一愣神,然后诧异的问:“莫非是京中有变?”
这时她才恍惚间察觉不对,这连续十几天,那些人都再未对她用刑。本该是证据不足,无法定案的,可那位巡按御史,却偏要送她入京,让她远离自己的定武军右路辖地。还有那位一直回护着她的绣衣卫督司,昨日与他几位部属也似遇到了什么事,被拖在了前面的驿站不曾随行。
再若非是没了将她嬴宣娘‘绳之以法’的把握,武阳嬴氏又为何会想废去她修为,甚至直接刺杀?
可这怎么可能?京城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变故,能逼到武阳嬴氏使出这样的下作手段?
“王佑死了,虽然我不知是何人所杀。”
嬴完我轻笑,带着几分嘲讽与快意:“二十日前,冲弟就已在与王嬴二家的朝争中大获全胜。逼到襄阳王氏求和,又使薛家丢掉了吏部侍郎。我虽不知详情,然而都察院弹劾我的罪名,已经在二十余日之前销案。至于宣娘你,那武阳嬴氏也多半没有了十全把握。如今冲弟的手,必已经伸入了三法司无疑。”
“冲弟他胜了?”
嬴宣娘一阵愣神,好半天才反应了过来,却依然不敢置信,螓首微摇着:“这怎么可能?兄长你即便要骗我,也需捡些听了能让人信的话说。比如陛下出面回护,又或者哪家世阀援手,真没必要如此夸张的。”
襄阳公王籍那是何等样的人物?天纵英才,继承国公后短短八年的经营,就使襄阳王氏声势复振,再次挤入三十六家之内。
而三皇子嬴去病更是聪颖过人,而在这位背后,还站着至少两位政事堂宰执!
这样的对手,哪里可能是嬴冲能够战而胜之的?
嬴完我不由唇角微抽,嬴宣娘说的太好,竟让他无言以对。倒是旁边正逐渐消失在阴影中的关二十七,忍不住回头冷讽:“他没骗你!那个家伙隐忍布局四年,就只为今朝。嬴去病一直不将他放在眼中,结果丢掉了吏部侍郎;王籍小瞧了他,王焕章就只能左迁兵部;嬴元度自以为有十足胜算,可却丢掉了武阳嬴氏在大理寺与左都察院打下的大片江山。至于王佑,他已死了——”
他以前一直不太瞧得起嬴冲那个只知走马章台,吃喝玩乐的纨绔膏粱。然而自从兵部空仓案之后,嬴冲的形象就在他眼里掉了个个,阴险狡诈,高深莫测。
“是真的?”
嬴宣娘这才意识到,可能咸阳城那边的形势,可能好到远超她的想象,眼神不禁有些恍惚:“如此说来,你我都太小瞧了冲弟?”
嬴完我摇头否定:“小瞧他的,可一直都只有你而已!”
四年前他就已断定,哪怕三弟他武脉被废,也一样能有一番事业,可问鼎公候!
只有宣娘,一直把冲弟当成了不懂事的小儿。
“随你怎么说!”
嬴宣娘终于肯从囚车之中立起身,心情轻松的抖了抖身上的积雪。那俏丽的脸上,又现出了明媚笑意:“他可真像是娘亲,谋定而后动。当初得知冲弟脱离武阳嬴氏,自立一族,我还真是吓了一跳。只想着无论什么样的祸事,总之自己陪他走一遭就是。”
那个时候,她心里其实也不无埋怨。倒不是埋怨嬴冲连累自己,而是怨嬴冲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嬴完我这时却是微一皱眉,目光阴冷的看着嬴宣娘那浑身的鞭伤。想着那位赢家的巡按御史并不在场,只得一声冷哼,暂且作罢。转而往远处夜色中抱拳一礼:“多谢兄台!若非兄台一路回护,我义妹早已殒命。此恩此情,我与冲弟,皆感激不尽!”
大约三千丈外的一处雪丘之巅,管不易手持着一双仍在滴着血的紫金锏,立在两具墨甲身旁。此时闻言,不由无声一笑,转身往远处行去。心想那位小郎君,还真是滴水不漏,全不给武阳嬴氏半点机会。
又暗暗感慨,谁能想到,当年那位连蚂蚁都不敢踩的小世子,如今竟已成主人口中的‘年少枭雄’。
※※※※
咸阳城内,同样是夜色将至之时。
“世子这是要去哪?”
郭嘉很快就发现,他们乘坐的这辆马车并非是回安国府,而是另有去处。
“有些事情,要先去一趟勾栏巷,就在那吃晚饭了。”
嬴冲随口答着,面上透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也请郭先生,看一场好戏。”
郭嘉眸中星芒微闪,就又平静了下来,心里略有几分期待。知晓这场‘好戏’,必定不同寻常。
他们的车速极快,不多时就已转入了勾栏巷,不过却越过了花月楼,来到一家名为‘聚仙阁’的酒楼之前。
而一当嬴冲走下了马车,那本来喧闹的聚仙阁里,就开始渐渐寂静下来。
门内一些人以看好戏的神情望过来,还有一些人则是目含警惕忌惮之色。
若说那轻云楼,是嬴冲与庄季周衍几人常驻的‘地盘’,那么这里就是福王府世子嬴博那群人的根据地。
两家本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所以今日嬴冲才刚走入聚仙阁的门,那嬴博就已怒气冲冲的带着一群人迎了上来。一见面,这位就已勃然大怒:“嬴冲,你当本世子好欺是吧?上次的帐还没找你算,居然就敢直接找上门来!”
“你们这是要找我算账?”
嬴冲眯着眼,扫了在场诸人一眼。明明是平平淡淡的一眼,可嬴博身后的十几个世家子弟,却都感觉浑身寒气直冒。
便连嬴博的那位表弟,也就是之前被张义揍过一次的右副都御史家的公子,此时也是吓了一眼,如受惊了的兔子一般,躲到了嬴博的身后。
而嬴冲见状,则是莞尔:“本公倒也乐意奉陪!月儿——”
嬴月儿闻言踏前一步,却顿使周围诸人轰然四散。
嬴博见状一阵气急败坏,感觉自己这些狗腿,实在太没用。不过当望见嬴冲这一派淡定从容的气度,还有那蒙着面纱的嬴月儿,他自己也莫名的有些心虚。
可当这丝怯懦升起后,嬴博又感觉羞辱般,面色涨红,胸中怒意积郁到快要爆裂。
一个月前,他以为可以在对面这家伙失爵后,落井下石,趁机反攻倒算。可形势变化太快。先是嬴冲承爵,然后身为嵩阳七子的方无恨与王籍都栽在了这家伙手里。
原本是打算听从家人告诫,暂时躲着这家伙。可没想到,此人居然还敢欺上门来!
真是欺人太甚!这叫那啥?叔叔可忍,我不能忍!
只是嬴博才刚把袖子挽到手肘,准备动手,就被旁边的几人强行拉住。
“博爷慢来,这架打不得。”
“世子三思,这家伙风头正盛,便连我爹也让我最近躲着他,您这不是找揍么?”
“他手下好几个天位呢!动起手来,我们肯定吃亏。”
“有句话说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呸!这什么比喻?应该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也不对!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且忍他一朝何妨?”
“我昔年曾问西域高僧,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置乎?那高僧言道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这句话还是蛮有道理——”
“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什么事,就不能好好商量?”
嬴冲有些无语的看着这一群活宝,然后摇着头,继续往那楼上行去。
不过那嬴博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就发力挣开了他一群伙伴。不过他到底还是有些理智,没对嬴冲动武,而是张开一双肥手,似老母鸡一般的拦在他的面前,斗志昂扬:“你不准进去!”
“凭什么?”
嬴冲呵的一笑,而他的脚步也丝毫不曾停留。至于挡路的嬴博,早就被嬴月儿一脚踹开。
“好狗不挡道你难道不知道?这句话,记得本公几个月前,就对你说过一次。”
“不准就是不准!”
嬴博气呼呼的爬了起来,然后眼珠了一转道:“这家聚仙阁,不做你嬴冲的生意!”
嬴冲懒得理会,只目光往柜台方面一扫:“不做本公的生意?真有此事?”
那掌柜心中微寒,然后微一躬身,规规矩矩地回道:“本阁七楼仍有雅间,请国公大人上座!”
嬴冲顿时大笑出声:“你这掌柜,还蛮识时务。”
而那嬴博闻言,则是面如死灰,只能眼看着嬴冲一行人,施施然的往上走。
此时又有人凑到他耳旁道:“世子,大不了以后,我们不来这里就是!”
嬴博却是转手一个耳光,将此人直接扇飞,怒声咆哮:“叫人!给我回府叫人过来!还有你们几个,家里凡是有天位的,都给我喊来,听见没有!”
只是他声音虽是洪亮霸道,可身边之人,却是无一位去应。各自都眼看着嬴冲身边的那位老太监,眼神无奈。
有一位玄天位在此,他们这些人叫再多的天位过来又能有什么用?且家里能不能容他们胡闹,还是两说。
嬴冲也听见下面那家伙的咆哮声,可却连望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及至七楼的雅间里坐好,郭嘉终是开口笑问:“你要我看的好戏,就是这场?”
“怎么可能?”
嬴冲摇头:“下面有一人,乃右副都御史李哲春的独子李宣。”
“右副都御史?”
郭嘉毕竟是初来咸阳城,对大秦之内的朝局与人物,都不太熟。可他仍是猜测道:“可是与嬴宣娘案有关?”
“正解!”
嬴冲对于这位未来第一谋士,越来越觉满意了,主动为其斟茶道:“还有十日,就是新桃换旧符的时候。我又怎能忍我那义姐,在大年夜各家团圆之际,以囚犯的身份回到咸阳?”
秦宣娘杀良冒功一案,他又岂会真指望,由那三法司来查清他那义姐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