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道坐在小院门口,有些出神的望着那条并不笔直的村路,秋风卷起路边的枯草叶子漫天飞舞,连带路上的尘土也扬扬洒洒,仲秋的风儿带着凉意,几只乌鸦在老树上号丧。
天边一片绯红,夕阳直落眼底。
入眼处,村里那一排排山石筑起的屋墙上,有着高高隆起的草脊,堆尖如垛,浅褐中有着深沉的灰白,古朴中透着无边肃杀,黄昏之中,李家站一片血红凄美,就像这个国家。
望着美丽的暮色,李师道仿佛陷在了那血红夕阳照映下的秋叶尘埃里,这里是陕西布政使司延安府绥德州米脂县河西李家站,明历崇祯元年十月初九。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天了,但李师道还是不敢相信现在这一切,即使他已经对着家中的那面铜镜看了无数次,即使他已经跟陌生的妹妹李十音求证了不下十次。
虽然史书小说的东西变成了现实,但这依然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李自成是他的邻居,还成了他的堂弟。
按照历史线,再过半个月,走投无路的李自成就会手刃债主艾举人,接着杀死的是住在对面的那个叫盖虎的男人以及跟盖虎通奸的妻子韩氏,然后跟侄子李过逃亡朔方从军。
“这就是咱们的大明啊……”
李师道默默感叹,眼神里面一片灰暗。
去年仲夏,皇帝离奇落水驾崩,信王继承大统。十一月甲子,发配魏忠贤于凤阳,十一月乙巳,魏忠贤缢死。
十二月,五虎五彪十孩儿失势,阉党瓦解。
今年四月,江西爆发农民起义,建号永兴元年。
七月二十日,蓟门边军索饷兵变,焚抢火药,经多方措处,始解散。八月初,顺天巡抚请先发欠饷三月以安军心,下所司速行,赵率教调任总兵,主持蓟州军事。
七月二十三日,浙江海啸,人畜庐舍漂溺无数,嘉兴飓风淫雨,滨海及城郊居民溺死者不可胜计。绍兴大风,海水直入郡城,街市可行舟,会稽各地溺死者各以万计。
七月二十五日,辽东宁远四川湖广籍士兵因缺饷四个月发生兵变,其他十三个营起而应之,巡抚毕自肃、总兵官朱梅、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被士兵逮捕,八月初,袁崇焕密谋,诱捕组织者张正朝张思顺兄弟,斩首十五人,平定了兵变。
八月二十二,建奴入寇,总兵祖大寿击之,斩一百八十级。九月初三,黄台吉在沈阳会盟蒙古诸部,征集满蒙联军准备征讨林丹汗察哈尔部。
当然,李师道很清楚,这些只是一个开始。
再过一个月,北京将会重组内阁,廷臣列吏部左侍郎成基命及礼部右侍郎钱谦益等名以上,同时被会推者郑以伟、孙慎行、薛三省、盛以弘、罗喻义、王永光等共十一人。
礼部尚书温体仁,侍郎周延儒,以素无人望不与,面对二人的联合发难和皇帝的猜忌,钱谦益被迫罢官下野,但政治形势并无改变,中央党争进入新一轮高潮。
再过两个月,腊月二十四,固原爆发兵变,边军缺饷,士兵乘农民军过境之机,一齐造反,劫夺固原州库,陕西巡抚和延绥巡抚互相推诿,哗变士兵多加入起义军。
越明年,固原军乱,杀游击将军李英,李师道还知道,从明年五月开始,史无前例的恐怖灾难就会席卷全国,距离明亡还有十七年,距离李自成杀官造反,也已经不远了。
不过这一切离李师道还是很遥远的,他现在只不过是米脂县一个村子里的普通百姓,父母已经去世多年,除了守寡的嫂子,他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姐姐,一个十五岁的妹妹。
姐姐早已出嫁,嫁的也是附近人家。
妹妹李十音今年十五,也快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李师道一家人,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个寡嫂,再加上李师道,一共六口人。
六口之家,现在却只剩下了李师道一个男人。
李师道的父亲曾经是三边一个军官,万历二十年的时候,哱拜在宁夏起事造反,李师道父亲被裹挟其中,事后被巡抚衙门论死,李师道一家散尽家财,才勉强保住了他的命。
最后被判流放,刺配兰州充军。
李母从此成为了一家顶梁柱,四年前因为欠的高利贷还不上,被债主艾举人告到县衙,县令审理之后下令将李母逮进监狱毒打,最后是亲戚李怀仙家出钱把李母赎了回来。
回家不到一个月,李母就咽了气,死的时候才四十五岁。
二弟李师古比李师道小三岁,今年二十二,三弟李师本上个月刚满二十,四弟李敬义十七岁,在县衙当刀笔小吏,妹妹李十音十五岁,白天下地跟李师道一起种田,晚上织布。
一家人的日子虽然困难,但好在兄弟和睦团结。
前天的时候,延安府征发戍兵,因为李师道的父亲是个贼配军,县令晏子宾也是最先想到了李师道一家,然后李师道的三个弟弟都上了兵册,在县衙里给晏子宾当刀笔小吏的四弟李敬义也没有幸免,被晏子宾任命为了这队戍兵的临时队长,李师道当然不同意,请求代替弟弟服役戍边,官差当然也不同意,县尊大人定下来的事情,岂容你这匹夫讨价还价?.
前身的李师道是暴脾气,一来二回就跟官差动了粗口,结果被七八个官差围在地上打,李师道虽然身手不差,也一向喜欢跟李自成舞刀弄棒,但还是双拳难敌四手。
最后被打了个半死,吊在村口的槐树上示众。
李师道当时虽然逃了一命,但被妹妹李十音和堂哥李自成带回来之后就生起了病,一天一夜高烧不退,大夫已经摇头让准备后事了,就在李十音和李自成四处借安葬费的时候,李师道却醒了过来,不过谁也不知道,醒过来的李师道,却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李师道了。
后世来的高野舞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这一世的李师道却拥有一副健壮的身体,而且因为父亲是个小军官的缘故,李师道童年时期的家境还相当可以,勉强读了三年私塾。
父亲被流放兰州充军之后,私塾先生看李师道好学,便又免费带了两年。
墨先生本来打算带李师道考秀才,但因为家庭重任,李师道放弃了,这几年,他一边与二弟李师古承担整个家庭的重担,一边跟喜好舞刀弄枪的李自成学习武道。
但前天一下子就被带走了三个当家男人,这个打击对李师道一家来说是无比沉重的,现在,二十五岁的李师道成为了这个命途多舛的家庭的唯一顶梁柱。
夕阳西下,李家站上空升起一缕缕炊烟,鸡叫狗跑,外出劳作的村民也开始陆续归来。
“哥哥,吃夜饭了。”
脚步声从后面的院落里传来,一个穿着灰色襦裙的青涩女子走了过来。
这就是李师道的妹妹李十音了,时年十五,单薄的身子,苍白的脸颊,虽然长的不错,但是太瘦弱了些,正处生长发育期,营养却又跟不上,还得长期劳动,瘦弱倒也正常。
李师道点了点头,对少女笑了下:“晚上吃什么?”
少女笑笑道:“当然是小米啊,还有一只山鸡和一条兔子,黄来哥送我的,他跟李过今天上山打猎了,打了五只鸡和三个兔子,入秋的兔子上膘了,肥得很,走!”
“黄来哥?”
好耳熟啊,李师道想想道:“李自成给你的?”
少女点头道:“对啊,就是他嘛。”
李师道这才想起来,李自成小名黄来儿,诨名黄来僧。
“走吧,进去吃饭。”
李师道收敛心神,随李十音回屋。
回头看着这个单薄的少女,李师道心里也不是滋味。
再过一个月,造反的固原边军和高迎祥的起义军就会席卷延安府,再过三个月,史无前例的恐怖灾难就会降临陕西全境,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带着你活下去……
桌前坐定,上面摆的是一盆小米饭和一锅鸡肉。
山鸡虽然好吃,但因为烹饪手法有限,加上没什么调料,闻起来很腥,李师道是一块也吃不下去,李十音因为哥哥刚刚挨打卧了病,想着给哥哥补身体,连连往李师道碗里夹肉。
“这……”
听着肚子里发出的响声,李师道不动声色干了。
“道子!黄来叔被打了!你快去说说情啊!”
一碗饭还没下肚,院子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焦急的呼喊,随后一个跟李师道差不大的高大男子飞一般冲了进来,边跑边气喘吁吁道:“艾举人那个畜牲,把黄来叔吊在街上打!”
李十音大惊,起身道:“艾老爷又去找黄来哥讨债了吗?”
来人身材高大,相貌英武,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灰衣,头发藏污纳后,用一根竹簪扎着,眼下已经入秋了,脚上却还是一双草鞋,两个大脚趾漏在外面,活脱脱一副乞丐模样。
这便是李过了,李自成的侄子,今年二十七,比李师道大两岁,比李自成大六岁。
听到李十音发问,李过道:“那还用说?我早就想杀了那狗东西!”
李师道深吸一口气,起身不动声色道:“艾举人跟晏子宾私交甚切,不要胡说,万一被人听了去,要吃官司。”
因为四下没外人的缘故,李过也不肯闭嘴,先是一巴掌甩在桌子上,大骂道:“说了又怎样?是,他的确有恩于黄来叔,黄来叔也确实欠了他的钱,可犯得着把人吊起来打?”
“杂种东西,老子迟早连他全家杀个干净!”
一通杂七杂八骂了,便端起桌上李师道那碗没吃完的饭,也不顾是李师道吃过的就狼吞虎咽起来,道:“上山打了一天野食,水米未进,饿死咱了,不急,吃完再去救黄来叔!”
“你吃着,我先过去看看。”
抓起墙角砍柴刀,李师道快步出了家门,朝县城寻去。
才进城门,李师道就听到了一阵起哄声,密密麻麻的人把路堵得水泄不通,隐约还能听到气急败坏的怒骂:“去年问我借了十两银子,如今本利该银二十五两,我数次索取,这黄来畜牲只说贫难,没得还我,杂种东西,不是皇帝后裔哩?!”
“当初是看你死了爹娘可怜才借与你,想着你一向重情义讲信用,不想却是看走了眼,你这猪狗一样的贱胚子,也敢拖着本公的银子不还!给我打,别打死了就成!”
李师道分开人群钻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被吊在柱子上毒打的黄来儿,年岁大约二十一二,相貌和记忆中的形象完全吻合,只是已经被打成血葫芦了,尖嘴猴腮的艾举人叉着腰站在不远处,一边厉声咒骂黄来儿,一边指挥家仆狠狠的打。
三四个家仆轮番上阵,拿起鞭子把李自成打了个半死不活,不过李自成也不简单,愣是一句话没说,更别说张嘴求饶了,只是任凭艾举人的家仆施暴,一双眼睛充满了深邃。
就那么看着艾举人,眼神仇恨又不屑。
艾举人勃然大怒,突然就不骂了,抿着嘴不说话,随手从家仆手里取过鞭子,对着李自成劈头就打了下去,不顾斯文道:“你这个孽障,是不是有异心?是不是想害我?”
李自成也不说话,任凭艾举人鞭打。
李师道正要上前,旁边一人却道:“小哥不要出头,艾老爷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候补的知县事,要是中了进士,将来少说是个府台,连县尊都敬他三分,谁得罪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