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砰砰砰的点卯声便在墩子里响起。
由于是战时,武威指挥使驻地在毗邻小镇的杀胡所,卫军府和千户所离得也不远,都是普通小院,前面是公务大厅和皂隶工方,后面是生活区,此时卫军府已经被李师道霸占,至于甘肃道武威军指挥使王敬武,昨天晚上就被李师道以贪墨将士军饷的罪名关在地窖里了。
随着点卯钟声响起,兵功户旗诸曹的军头胥吏都陆陆续续来到牙门,另外还有武威卫剩下的四个千户所的十几个军头,这些人都是李师道让上官王敬武签署军令连夜叫来的。
当这些军头进来时,所有人都十分愕然,尤其是一些文职官员。
武威军指挥使王敬武平时坐的那把帅椅怎么换人了?指挥使去哪里了?
上首坐着的那个红衣男人是谁?站在他左右两边的十几个黑衣带刀壮汉又是谁?
杀胡所的军头们也是脸色怪异,他们知道王敬武消失的缘由,不过对于这些处在饿死边缘的军头来说,新帅李师道是值得期盼的,毕竟李自成这些人的待遇他们都有所耳闻。
所以当其他四个千户所的军头文官们发现衙内不妙端倪并询问的时候,杀胡所的士兵都把脑袋深深埋了下去,其他四个千户所的军头见状,对突然出现的李师道产生了疑惧。
这个红衣男人是谁?为何坐在指挥使的位子上?奈何到底是底层文盲丘八,对于这件事他们也不敢多问,毕竟那个红衣男人是指挥使的子侄也说不定,还是观察一会儿再说。
当然,文官就不一样了。
看到李师道一介丘八大却马金刀坐在帅位上,奉王敬武之命连夜从镇上赶回来的武威判官苏朝渊只觉得被冒犯了威严,脸上青筋条条绽开,厉声喝问道:“谁让他坐在这的?”
从后厅出来的李怀仙沉声道:“武威军指挥使王敬武渎职,特使千户李师道奉道台之命暂统武威军!道台的命令难道还要通过你苏判官吗?要不要你跟在下回兰州通禀道台?”
王正贤积威所致,苏朝渊哪里敢接口?连声不敢不敢,拿眼去瞟其他四个千户,这些家伙却是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在李怀仙见过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苏判官只好乖乖坐下。
李师道扫视了正窃窃私语的众人一眼,起身道:“好,不等了,该开始了,迟到的算自动革职。今天谁煮茶?大家给个意见嘛,不要都看着我,我今天是召集人,不一定帅卫。”
话音刚落,外面又急匆匆跑进来一个穿着体面的本地士绅,平时协助王敬武统计户口土地并征税,看到坐在帅椅上的李师道,刘地主连连赔笑道:“雪下得大,路不好走……”
李师道没理他,抬手吩咐李自成道:“二弟,把空椅子搬走。”
说罢和颜悦色看了衙内众人一眼,笑脸盈盈道:“既然大家都这么客气,那就让师道来煮茶,请大家不要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我这些兄弟都是响马,禁不起吓。”
众人忍不住笑,这李特使还真是会打趣啊。
李师道起身离开帅位,来到火炉前开始烧水煮茶。
沉默中,又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推官,看到衙内已是八方云集,连忙一边拱手致歉,一边气喘吁吁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李特使,我来迟了,雪下得大,路滑,路滑……”
李师道笑呵呵道:“路滑?你坐的什么车?难道是走路来的?”
秀才尴尬道:“我坐的是驴、驴车……”
李师道恍若未闻,环顾在座道:“我们坐的都是马车,你坐驴车,怪不得路滑,你坐驴车,你根本没有资格来参加这个会哟……”秀才脸面发烫,正待说些说些什么,却听李特使淡淡道:“找个位置坐吧。”
“是,谢谢李特使!”
秀才一脸感激,可是四下张望,衙内已经无座。
“找得到吗?”李师道瞟了秀才一眼。
“没有……”
被一群人看着,又见道台特使神色捉摸不定,秀才很是慌张,刚想去找把椅子,那李特使却勃然作色,三步并作一步走,跳上来一把揪住他衣领,道:“你迟到一炷香,就是不尊道台,就是看不起我们,你凭什么要我们当你还是自己人?回去等状文,有结果通知你!”
被李师道一双虎眼瞪着,陈秀才心口怦怦直跳,左看右看也没人为他出头,最终只得狼狈退出衙内,眼见李特使跋扈非常,心知大事不妙的苏判官心一横,一撩袍服就要趁机跟陈秀才一同出去好调兵,不过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武夫给逼了回来,那人笑道:“大帅还没有宣布兵备道差遣事务,您这一大清早是忙着去哪啊?”
望着对方手里泛着寒光的砍刀,苏朝渊陪着笑脸道:“原来是李怀仙李随使啊,您不是在里面跟特使一起煮茶吗?怎么出来了?”
李怀仙冷笑道:“我家大哥一心报效大明,可是武威卫却有人质疑大哥特使身份,想调兵来杀我家大哥,咱怎么能坐看奸计得逞好人蒙冤?苏判官,您说咱出不出来得?”
苏朝渊心内一片冰凉,强自镇定道:“当然出来得,当然出来得,这样子,李随使您先忙,我去上个茅房,回来再跟李随使一同听事。”
说着就要从李怀仙身边走过去,却哪里走得了,被李怀仙一把搡了回来,饶是苏朝渊身材本来高大也被推了个趔趄,如此跋扈不禁让苏朝渊心里更毛了,作出肝火大动的样子责问道:“李随使,你这是作甚么?”
李怀仙一边拔刀,一边狞笑道:“干什么?送你回北京!”
话音刚落,手里大刀就朝苏判官脖子上砍了下去。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苏判官的脑袋高高飞起,顺着台阶咚咚咚滚到了雪里。
如此血腥场面,惊得议事厅里一片低呼,
李怀仙用力把刀插回皮鞘里,一把血雨溅到周围众人身上,却没有人敢动一动,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在心里快速回忆并且计算着自己最近和杨总督、高监军、王道台、梅巡抚、徐总兵等高层官员的接触情况。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回发生了,官员军头们也是轻车熟路,李师道的前任因为触怒王正贤,直接被王正贤捉到衙门里活活打死,袁崇焕毛文龙不爽,直接登岛给人干掉。
看到李怀仙这么凶残,众人顿时笃定了李师道的身份,这狗贼肯定是王正贤派来视察的!
有人在想该用什么说辞来洗清自己保全家人,有人试图和李师道的小弟攀谈拉交情,也有人什么都不想,头脑里空洞洞的,这样一直等到煮好茶,众人才听到一阵啧啧啧。
“啧啧啧,三弟啊三弟,我说过多少回了?叫你不要随便杀人,你就是不听,瞧你把苏判官弄得,不就是想害我嘛,你用得着这么快就送他上路吗?还有,在座各位身上也被你弄得都是血,你让大家怎么看我李师道?”
一席话说得李怀仙不住挠头,显得很不好意思。
啧啧啧的正是李师道,李师道一挥手,站在他后面的李光颜便清一清喉咙道:“各位,李师道奉兵备令,拜千户协办武威卫军务,王敬武克扣军饷,昨夜被特使当场拆穿后,恼羞成怒之下意欲杀人灭口,好在特使果决,将其制服关押,特使奉道台之命出任巡视武威卫并协理屯田剿贼事宜,自今日起暂住本军府,因主官暂时空缺,所以由大帅暂统武威军!”
等李光颜把自己昨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李师道猛然从帅椅上站起,持刀抱拳道:“武威军政大事就有劳各位相助师道了,值此陕西甘肃宁夏等处疲敝危急之秋,道台希望诸位大明将士与师道团结一心共赴国难,为朝廷效力,为皇帝效力,否则苏朝渊那厮就是下场。”
“待扫灭武威麻匪流贼,道台一定论功行赏!”
众人自然纷纷起立,表态度,明立场,说是为朝廷为主,但是现在朝廷命官指挥使王敬武被李师道矫命关在地牢里,哪里做得了主,能做主的当然就是他李师道了,一时间恭维之语不断,这个说有李特使在武威无忧,那个说大帅相貌堂堂以后必然前途无量,李师道也不说话,等众人的恭维声平息,道:“李某自然尽心竭力,也望各位各司其职不要懈怠,顺便说一句,道台有令,李怀仙、李自成、李光颜忠诚聪慧,可为把总,恭喜了,三位百户!”
不管心里是高兴还是忧惧,众人自然都跟着恭喜李怀仙三人,李自成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有多少波澜,李光颜面上很高兴,李怀仙则大刀金马受了众人恭贺,随后拿出一张纸来,道:“本官这里有一份名单,读到的去后堂暂侯。”
于是开始报名字,被读到的面如死灰,外面立刻就会进来士兵把人抓走,一连抓了十几个胥吏,有的高声哭喊冤枉,有的大骂李师道猖狂,其他人则暗自庆幸,松了一口气。
李师道冷声道:“吃朝廷的,拿朝廷的,却跟命官作对,不识抬举的东西。”
又道:“今日新任,本帅安排部下演一出武戏给诸位看看,请诸位移步后院校场。”
李师道的话虽然客气,但谁敢不听,一个个顾不得胀得要命的膀胱,小小而快快地挪动脚步,跟着李师道一行到了后院的演武场,不到演武场,众人就听到了嘤嘤的哭声还有咒骂,听得人心里麻麻地悲伤,李师道和那些武夫却神色如故,不但无动于衷,反而大声说笑。
进得演武场,新任总旗李过抱拳向李师道报告:“启禀大帅,十七个掌班胥吏都在这里。”
听到这句话,众人不禁尿意阵阵。
待众人都站好,李师道挥手道:“儿郎们露一手给大人们看看!”
众人都已经知道了这十七家人的命运,校场里的哭喊声更加凄厉了,但哭声却没有阻止两队健卒跑步入场,李怀仙一声令下,箭雨就噗噗射在人身上,不过呼吸之间,哭喊声就停止了。M..
不少人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鲜活的生命集体在自己面前被处死,黄色的尿液顿时禁不住的顺着裤管流了下来,这样的情形让李师道很是满意,善于察言观色的李怀仙当即大声道:“谁敢心存异心,对皇帝不忠,对大明不利,不遵从大帅的号令,这些人就是下场!”
杀光王敬武这帮心腹后,李师道下令把王敬武从地窖里带出来。
王敬武被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被李自成领着一队杀胡所士兵押过来。
指挥使又惊又怒,对李师道破口大骂。
他以为李师道是要造反,这才会猛然翻脸杀人。
李师道却是面冲北京拱了拱手,表示他是接到了皇帝的托梦要杀他王敬武。
接着他历数栽赃了王敬武的十大罪状,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目无君上阳奉阴违,可怜王敬武清官一世家财不过三十两银子也被李师道打成了贪官,听到李师道说皇帝托梦,王敬武简直气笑了,破口大骂道:“王正贤那个阉党畜牲,在北京的时候他就是魏忠贤的走狗!”
“杨涟案就有他一分血债!崔呈秀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王敬武是东林出身,之所以被发配到甘肃来当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就是因为当年在杨涟案中触怒了魏忠贤,听说新皇帝驱逐魏忠贤客氏妖孽并杀五虎十孩儿后,王敬武本以为朝中同僚会想办法把他捞回去,却没想到今天把命送在了李师道这匹夫手里,真是世事难料啊。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还以为是王正贤想杀他,毕竟李师道是王正贤派来的特使。
李师道却不给他分辨的机会,下令将王敬武和他的亲兵立即斩首,任凭王敬武和他的家丁亲兵如何哭喊哀嚎,刀斧手们就是无动于衷,像拖死狗一样把他们拖到牙前就地斩首。
一颗颗人头滚落,鲜血染红了雪地。
士兵们非但没有觉得恶心,反而隐隐有些兴奋。
李师道更是哈哈大笑道:“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当军头小吏们迈着麻酥酥冷冰冰的腿,穿着湿溻溻的裤子忍着尿骚味跟随李师道往回走时,路过了昨天晚上关押王敬武的地窖,李师道停下脚步笑着对众人说道:“我看这个地窖就很不错啊,指挥使可是在这里睡得安稳,不错不错,谁要是喜欢,尽管来找我李师道!”
众人脸色一阵僵硬,强自堆砌笑容恭维了几句。
回到衙门,李师道大马金刀坐下,道:“现在我来说几条规矩,大家听着。”
在李怀仙等人的注视下,众人齐齐低头抱拳。
“第一个规矩,武威卫所有钱粮,都归我李师道调遣。”
“不管是泥腿子佃农卫兵,还是功名在身的秀才举人地主,都一样。”
“第二个规矩,如今陕西、甘肃、河西、宁夏、延绥等处匪患愈演愈烈。响马,任何时候都得剿,不剿不行,本帅作为武威军指挥使,打击境内响马责无旁贷,但,军中欠饷日久,恐将士不愿用命啊,因此本帅决定,武威卫境内的乡绅地主,有一家算一家,十天之内,每户出一万两银子助本帅带兵剿匪。”
“如果十天之后本帅没有足额收到这笔钱,我将会怪罪在座各位。”
“第三个规矩,传本帅军令,即日起马兵四出,往河西、张掖、兰州、固原就食!有什么抢什么,有漕粮抢漕粮,有皇纲劫皇纲,都换上闯贼衣裳,这些事不用本帅教罢?”
“另外,为防流贼过境,从今天开始,武威五所,凡十四以上三十以下谓之丁,逢十抽一编为团练,逢十抽二征为民夫,不服役者可纳钱粮,敢有不交钱粮又逃役者,杀满门!”
“最后,奉道台之令,武威五所境内,商人改为五税一,工户农户十税一,辽饷、练饷、新饷、剿饷、车马脚、神佛、出入境、屠宰、均输等田赋商税加派,一概叫停。”
“胆敢抗税者,杀全家。擅自加派者,杀全家。”
“从今天开始,五所之内,敢有囤积倒卖粮食盐马者,杀全家。”
“兵功户盐诸曹执事吏人,全面核查厘清武威卫户口钱粮。”
“我是个粗人,暂时就这几个规矩了。我话说完,谁赞成,谁反对?”
李自成起身道:“启禀大帅,末将反对!”
“讲!”
李自成看了一眼满座军头官吏,阴森森道:“狗官家财不菲,都该拷饷追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