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起潜和王正贤率亲军营加入战斗后,官军士气大振。
第一波骡骑军冲锋结束后,宁夏副总兵尤世禄命令人马休整半个时辰,得知两位上官亲自带兵压阵后,尤世禄便也跟着带骡骑军冲锋,这位总兵可不是吃素的,动作非常麻利。
田见秀看阵势不对,撒丫子跑路了。
此时陕西各路起义军还处于各自为战的早期发展阶段,没有统一指挥,田见秀这些大寇愿意带人来救援刘国能是情分,眼下他们因为损失大要跑路,刘国能也没有资格指责。
在李自成出任陕西七十二营草贼盟主之前,各路农民军非常善于审时度势,事不可为之时决对不会多做留恋,万事以保存实力为上,而不是像李自成那样头铁,想着硬刚陈奇瑜。
田见秀下令收兵之后,袁宗第、刘芳亮、马世耀、辛思忠等人又勉强打了一会儿,之后也劝刘国能跑路,刘闯王后退的声势突然传来后,流贼顿时兵无战意,也纷纷跟着跑路。
“那个叫李师道的,你给老子等到!”
刘芳亮坐在骡子上,跟那面虎狼旗下的高大身影放话。
之前的跳板荡战斗中,刘闯子亲自跟李师道一对一捉对骑骡走砍,结果却两次被李师道挑落马下,吃了满嘴雪,狼狈无比,刘闯子自感失了颜面,临到跑路了还不忘放话。
李师道哈哈大笑,拍手道:“叫刘宗敏来还差不多!”
刘芳亮骂道:“哪个刘宗敏?老子认不得!”
好吧,李师道这才响起,刘宗敏这会儿还在蓝田县当铁匠嘞。
富县之战,至此悄然落幕,从接战开始算起,全场耗时不到一个时辰。
在刘国能等寇首的指挥下,流贼有序撤离战场,潮水一般倒卷北上,官军也不追,一面看着流贼跑路,一面感慨他娘的,随后开始打扫战场,清点伤亡,统计首级,处决俘虏。
李师道畅快地躺在地上,毫不介意冰冷的雪地。
经此一战,他只觉心中痛快万分,往日盘旋心底的那种闷气全然不见,经过这次战斗,他也对自己的身手和武力充满了信心,李怀仙等人也好不到哪去,他们都是全身虚脱的或躺或坐在地上,只是呼呼喘气,同时龇牙咧嘴地呼痛,不比李师道,余者兄弟人人带伤。
先前还不觉得,此时战情结束,各人才感觉到痛楚,十四兄弟相互而视,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最后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搏命一击,看似不可能,最后却都活下来了。
好半天,李师道翻身站起来,李怀仙等人也是爬了起来。
包扎好伤口,人人都是精神振奋,流贼跑了,也该盘点收获了。
先清点下人数,己方出战三百六十名士卒,阵亡六十四人,计是武威卫正军,余下二百人,也是个个带伤,悲痛是免不了的,生命如此脆弱无常,昨日还好端端活着的人,今天就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怎么能不让人唏嘘感慨?这些战死的士兵,包里都紧紧裹着王道台发的五斤净米,以及其他一些遗物,有士卒趁机偷盗抢夺,被李师道一顿乱棒打得鸟兽散。
虽然感慨生死无常,不过众人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辛,还有成功夺取军功的喜悦,同时众人看向李师道的眼神都充满了敬佩,如此悍勇,一人就独自砍杀了二十三个流贼!
这般身手,由不得大伙儿不服。
将战利品载在马上,众人持刀高歌而去。
当李师道等人回到中军复命,整个中军枢纽都轰动了。
总监高起潜、宁夏监军张维德、宁夏副总兵尤世禄、甘肃兵备道王正贤、兵备副使严乐和其他一些文官武将都涌了出来,第一个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杀气凛然的李师道。
他的骡上挂满了流贼首级,血还没有流干,个个面目狰狞,有的筋骨都没剔,血水兀自从颈腔里顺着骡身汩汩往下,李师道提着一柄重斧,骡上挂着一杆步槊和一把阙口直刀。
浑身甲胄染血,发髻已然被打散,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肩上。
一片喧闹声中,各人纷纷涌了过来,对李师道一行指指点点,惊叹与询问不时响起,这么多首级,这么多缴获,这李师道一个人就砍杀了这么多流贼,真是非常让人吃惊啊!
高起潜与王正贤并肩走了出来,看到眼前情形,都是一阵惊喜。
二人相视一眼,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王道台大步迎了上来,拍手高声叫道:“欢迎壮士们得胜归来,欢迎壮士们得胜归来啊,你们真是好样的,没给老夫丢脸,李师道啊李师道,幸亏当初留了你一命啊,哈哈哈!”
李师道大步走上前去,向王正贤抱拳,大声道:“李师道不辱使命,侥幸活命归来,计斩田见秀部一百六十三具,杀伤大寇刘芳亮,夺回被掳钱粮物质无算,现向道台复命!”
王道台清瘦的脸皮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声音都变了:“杀、杀首一百六十三级?你们、你们、你们……嘶……不愧是李家胡儿啊,真乃勇士,真乃勇士啊,了不起……”
围在旁边的人听到李师道的话,都集体抽了一口冷气,李师道等人跳板荡他们也知道,但总共也不过才出动了三百人,眼下却斩了一百六十多具首级,平均两人斩获一级。
什么时候甘肃卫军有这么强横的战斗力了?不过事实摆在眼前,不说李师道等人骡骑前挂的密密麻麻的首级,就是眼前夺回来的这些钱粮物质,便足以证明他们所说的事实了。
李怀仙更是高声叫道:“此战指挥使出力最大,他一人就砍杀了二十三个流贼!”
当下又是一片惊呼,围观士卒瞧向李师道的眼神都满是敬畏,王道台也咳嗽了一声,震惊地看向李师道,心下对李师道又爱又恨,如此猛士是每个上官都梦寐以求的,可是这个李师道太过有心机了,喜怒不形于色,就算被自己当众鞭打,也是二话不说,难以掌控啊。
高起潜也一直看着李师道,但是却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众人正待庆功,忽然却又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王正贤循声举目望去,见是自己派去固原的斥候,不禁喜道:“是老夫哨官,定是杨部堂收服固原边师,都回来报信了!”
王道台有些兴奋,杨肇基虽然是武进士出身,但言行举止却是标准的文官,跟他们东林党人的关系也还不错,而且自天启统兵以来,东征西讨未尝一败,而今由他统率朝廷三边精兵围剿陕西流寇,有很大希望击溃王佐挂、王嘉胤、王自用、高迎祥、张孟存等寇的部众。
可那所谓报喜的哨官快马驰近后,王道台却失望的发现马上之人竟然如丧考妣,待士兵将其扶下马,却听其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喊道:“固原前日军乱,杀镇将监军二十三人,哄闹劫掠官库,游击将军李英出面宣慰,为乱兵所执,吊死悬门,固原总兵苏宗本夜遁延安!”
“三万乱军击鼓列阵,包围杨部堂驻屯驿站举火讨饷!”
“都察院监察御史陈启动谋诛首恶平乱,事败为将士乱棍击死,烹尸于鼎!”
“乱军已于昨夜分兵,一路以廖驴儿为首,北上攻打延安,意图会师王和尚!一路以黄少辉为首,挥师南下过境富县,打算劫掠西安府,投靠高迎祥,距此已不足五十里啦!”
“杨部堂有命,召乾县、汉中、商洛、凤翔、咸阳、安康、韩城、渭南各部立即往西安集结,庆阳、兰州、宁夏、榆林、黄龙、靖边、平凉、宜川各部连夜北上延安会师!”
这番话一就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胜利的喜悦被无情的现实砸得粉碎,高起潜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大声哭了起来,王道台也是面无人色,嘴巴哆嗦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崇祯元年腊月二十四,暴雪之冬,继宁前兵变、蓟镇兵变、大同兵变、江西军乱……之后,负饷至百肆拾万的延绥边镇爆发兵变,饥寒交加的固原士兵向总兵讨饷不得,遂包围固原监军院,要求监军使褚宪章代为表奏皇帝,陈述积饷百万之实情,褚宪章不敢上表。
将士大哗,监军小使陈巡出面讲话,结果一句话没说完就士兵架到锅里活烹,游击将军李英赶来劝阻,被士卒吊死在悬门上示众,巡按御史郭载谋诛首恶平乱,为士兵乱棒打死。
总兵苏宗本夜遁兰州,时杨肇基驻军城外十里驿。
后半夜,士卒们打着火把,抬着监军使褚宪章来到驿站,将三边总督杨肇基临时驻军馆驿团团包围,要求杨肇基代固原将士表奏朝廷讨饷,杨肇基表示不能从命,乱军大哗。
“人给五十千而不识战阵,彼何人也!常额衣资不足而前蹈白刃,此何人也!”
遂杀镇将兵备官员凡二十三人,监军使褚宪章拿出来七百两银子才勉强讨得一条活路,随后单骑一路雪夜狂奔几十里犹自不敢回头,经蒲州直奔山西而去,看样子是打算回京师。
由于杨肇基带了五万兵马,乱军便兵分两路,向延安和西安进发,沿途举义之墩军卫军百姓无数,疲弊之卒,饥寒之众,斩木为兵,揭竿为旗,陕西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李师道多次明里暗里的提示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三边本地官员也无能为力,早在天启七年八月,时任陕西巡抚胡廷晏就向朝廷报告了这个情况:“陕西、甘肃、河西、大同、宁夏、河东、临巩、宣府、辽东、登莱等边缺饷五六年,数至几百十万,火路缺二年三年不等,固镇京运自万历四十七年至天启六年,共欠银十五万九千两,各军始犹典衣卖箭,今鬻子出妻,始犹沿街乞食,今则离伍潜逃,始犹沙中偶语,今则公然噪喊反叛,事急国危矣!“
最后的处理结果也非常富有大明特色:“危言耸听,敢倡乱道!”
之后就没人再敢上表了,干脆捂上眼睛装作看不见。
当王道台和高监军在富县魂飞魄散的时候,西面三十里外的原野上正被密密麻麻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一般,万千士兵整齐的排列在大雪下,廖驴儿召集军官,正在慷慨陈词。
“诸位,我等抛妻弃子,为国家守边,战斗不赏,不出则死!”
“自从王和尚逆天起兵以来,两年以来,我镇上下无不奋力作战,奈何天命不赖,至于今日困局,如果继续效忠朝廷下去,不等被王和尚杀死,咱们自己就得先饿死全家!”
“昏君无道,诸位难道想把身家性命尽数赔给那早就该倾覆的大明么?”
“现在王和尚他们要杀的,就是朱家皇帝满门,王嘉胤、王佐挂、张孟存、刘国能、刘汝魁、刘芳亮、田见秀都听他驱使,现在我们不如去富县攻杀甘肃宁夏之兵,砍下高起潜、王正贤、尤世禄这些狗官的脑袋,然后以此为投名状去投王和尚,转危亡为富贵,怎么样!”
都察院巡按御史书记赖本强被绑在旗杆上,闻言兀自怒道:“尔等深受朝廷信任,不能扫灭反贼为皇帝分忧就算了,怎么能作出安史之事来?廖驴儿匹夫,你不得好死!”
廖驴儿怒道:“把这狗官推出去斩了!”
赖本强兀自大骂不止,直到啊的一声惨叫响起,声音才戛然而止,廖驴儿又连杀了士卒厌恶的三十多名文官,幸存文官小吏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都道:“愿效犬马之劳!”
廖驴儿道:“好!打进延安,每人赏钱十银,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牛马猪羊、盐茶丝绢、金银女人珠宝,任凭自取!不过现在,且为明日击破甘肃道台军筹划,来人,满酒!”
一堆官员人头之前,诸军将歃血为盟!
随后一队队士兵高举火把继续向富县行军,都呼喊着赶快上路。
……
……
“前面将到富县了!王正贤和高起潜都跑了!”
拂晓时分,一名小校策马来到廖驴儿跟前报告道。
廖驴儿道:“好!传令,熄灭一半火把,跟着雪地上的脚印向北追杀!”
本来在原野上闪耀的火把渐次熄灭了一大片,震天响的叫骂声在天空下响起:“高起潜在哪里?王正贤老狗休走!借尔人头一用,为我求富贵耳!谁抓住王正贤,赏钱千斤!”
王道台骑着骡子,在李师道等人的护卫下,往绥德颠沛,一路狼狈至极,而高起潜跑路的速度也丝毫不比王道台慢,不用护卫举火都能辨认方向,似乎是天生的逃命本事。
由于下午大战了一场,两人的部众都很疲惫,行军速度很慢,慢慢的,后军不少士兵已经可以听到乱军发出的喊杀声了,心思灵活的,左右瞄一眼,随后猫着腰就逃离了队伍。
一边跑,一边喊道:“王道台在这里!老子也反了!”
慢慢的,逃兵越来越多。
在带路党的指引下,乱军靠得越来越近,回头听着夜幕里隐隐传来的活捉王正贤,情绪崩溃的王道台都快急哭了,不住的抽打胯下骡儿,哽咽着对李师道说:“老夫要死啦!”
前面的高起潜也听到了斩杀高起潜的声音,慌得跳脚起来,喝道:“来人,来人,出了何事?”下官答道:“回总监,固原反军已经杀过来了,快跑吧!”
“毁了,毁了,这帮畜牲!”
高起潜慌忙拖着鞋,披着衣服骑马跑出去,命令道:“快让尤世禄断后!”
“道台别哭,跑到绥德就平安了。”
李师道本想一刀宰了王正贤跟着造反,但是想想觉得不划算。
但是李怀仙和李自成等人都意动得很,一路多次给李师道使眼色请求动手,却不料李师道坚决不肯,气得李自成大骂竖子不足与谋,李自成想自己走人,也被李怀仙拦住。
李自成又鼓动本来就心动连夜造反的李怀仙等人跟他走,李师道登时勃然大怒,一顿马鞭抽得李自成半死不活,大骂道:“杂种匹夫!且不说你是李家人,要是别人,老子早就一刀杀了!到了延安,你要死要活随你便,但今晚,你嘴里要是再敢蹦出一个字来,别怪老子手里钢刀六亲不认!李怀仙,吴少诚,把这厮给老子捆起来,绑到骡上去,到延安便扔了!要跟他走的,早些收拾东西!”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老子敬你是闯王,你当我是病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