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风满楼

不管河西武夫如何联动,李师道仍是日日操练部下一万一兵马。上古圣人说,兵之胜,在帅篡卒,其勇在制,巧在势,利在信,德在道,富在亟归,强在休民,伤则数战。

圣人说的这八个准则,李师道自问连一半都没做到。第一点选卒,这个世道的军事体系,哪有机会给你选卒啊。

你今天招兵买马,明天上官就召你谈话,除非你有戚继光那样的关系。

李师道唯一幸运的是,武威军是戍边防秋的卫军,在性命的威胁下,还没有内地各省卫军那么废物,而且在陕西剿匪的时候,也打了几场硬仗,也算是久历战事了,技艺较娴熟。

第二点勇,制度健全,军纪严明,保障完善,他自问做到了。

第三个巧就很有问题了,意思是士兵作战的机动灵活在于将帅的审时度势,临阵指挥李师道自问很欠缺。中小规模结阵,面对面打团,他会。依靠个人勇武,搞不好还能打赢。

但如果是多兵种、多军团、跨地区、上级遥控指挥、人事地理复杂环境下的大规模会战甚至国战,他现在是想都不敢想。大明现在有国战水平的,大概也就袁可立这些大佬。

对于军事教育不系统的李师道来说,他只能靠自己读兵书,或者向上官请教,以及在实际战争中学习。更残酷地说,就现在这个情况,还有那么多时间给你学吗?不行直接滚!

第四点信,即士兵的战斗力在于将帅言而有信。

李师道自问做得还可以,并且打算一直这么坚持下去。

第五个道,简单说就是军队训练跟得上,将校基本素质良好,军官有勇武也有文化,能正确引导,这是军队管理方面的知识,他也在摸索学习建设,但路漫漫其修远兮。

富在亟归、强在休民、伤在数战,这是宏观描述。

意思是军需充足在于速战速决,国家强大在于百姓可以休养生息。

这些暂时跟他没关系,真没军费了,领导还能抢劫,老狗不就这么做了么?

至于伤在数战,这个不用多说,频繁的征战会让军队实力削弱。时间长了,次数多了,物资供应跟不上,后备兵源会枯竭,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不过李师道尚未受此困扰。

古代圣人的理论虽然宏观,但李师道学习后,觉得也很有用。

他现在的行伍经验其实还挺丰富,兵书上的理论帮他戳破了很多窗户纸,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再跟文官们讨论,经常有更深的感悟,而且繁体字和句读的水平也得到了提升。

这时候的各类公文都没有标点符号,不学句读怎么行?

至于李师道委托韩判官他们组织开办的扫盲班,目前主要涉及识字、句读、算数、画图、历史、地理、队列七个板块。武威军把总以上的军官,厮杀搏命不比边军差,就是文化程度太有限,好多人连告示读不通透,拿一封邸报给他们阅读,几乎都不知道里面在说什么。

这让李师道很是痛苦,难怪老狗喜欢甩鞭子打人。

这样一群文盲,谁还指望讲大道理吗?

作战这一块就不提了,李师道自己都还在求知若渴的阶段,吴少诚这个半吊子军师也只会纸上谈兵,还是丐版纸上谈兵,大家干脆互相学习好了。行军时怎么才能万无一失,作战时怎么快速部署,敌军出现变化我军如何应变,怎样合理解读战场形势,都一起参详吧。

这样快乐的文武双修活动持续了大概一个月时间。

十月初的时候,贺兰山前线传来消息,大将黄显维与鞑子作战不利,请求增援。李师道听到时都气笑了,鞑子才几个人,居然作战不利,真是黑色幽默啊,你们都是废物吗?

李师道跑去衙门,想听听老狗的看法。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老狗深居简出,一身灰衣打扮得像个马夫一样,冷冷道:“黄显维乃积年大将,跟其他镇将关系匪浅。他这么做,多半是想逼迫梅之焕同意派遣驻扎在兰州周边的兵马北上。”

“如果出兵救援,这些兵马谁来带?当然是杨嘉谟、高夫麒、张问政、赵小方这些镇将了……”

李师道听完有些懂了。高夫麒、张问政、王进、赵小方之辈,固然是河西大将,但平时都住在城里。上班点卯,下班喝茶,将兵分离的状态,武夫想要搞事情,还真挺费劲的。

之前李师道捕杀史开先,他不就只有上百守卫么?这数量都严重违规了,只不过没人管而已。

但如果需要出征御敌,把军队粮饷都交到他们手上,那情况就又不一样了。士兵已经从各个营区集结起来,领齐了军械、粮草、畜马、药物之类的后勤物资,统归大将指挥。

进可攻,退可守,搞事不要太简单。

史开先九泉之下一定很后悔,北上领兵的时候没有作乱。

“道台,那此事梅抚台将会怎么处理?”

“当然是遣使申饬了,十天半月不会动兵,除非鞑子打到兰州。”老狗躺在椅子上,晒着暖暖的阳光,解释了几句。突然又瞟了李师道一眼,冷声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好奇……”

李师道咧嘴一笑,老狗脸色稍缓,幽幽道:“梅之焕的事情你少管,当初王化贞就是这么被驱逐的,不然广宁之战我军怎么可能会输给建奴?等着看吧,也要不到几天了。”

李师道表示理解,现在就是比耐心的时候。

梅之焕明白,河西这群武夫也明白,但双方也不可能和解了。梅抚台是睚眦必报之人,高夫麒这群武夫也不是善茬,早晚要撞得火星四溅,自己得做好准备,实在不行就开溜。

从兵备衙门回来后,李师道继续读书。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十月的天气已经颇为寒冷了。

练兵之余,李师道听到一个消息,于是找来吴少诚和田季安商议。

“今早我听到一个不好的传闻,监军王之心欲移镇洛阳。”

“他娘的,好好的河西监军不做,居然要去洛阳,这王之心可真有意思。”

“监军三边不易。”

判官田季安笑了笑,道:“这王监军也是前任被撤职后过来的,高起潜可是潜邸老人,结果怎么样?监军不力以渎职罪论处,最后直接贬为弼马温养马,差点把命都丢了。”

“王之心赴任监军这一年来,深居简出,低调得很。但如今河西这光景,狗鼻子都能嗅到不对劲,王监军即便想像往常一样混日子也难,既如此还不如早打算,至少洛阳平安。”

田判官其实挺能理解王之心的。大家都不想争权夺利,就平平安安混日子行不行?现在看起来不行,那还不如早走人,迟恐生变。李师道闻言点头,他能理解,但不能接受。

代表朝廷眼线的监军要拔马走人,这说明形势已经恶化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而且监军一走,事情更恼火。

这事弄得,唉!

崇祯二年十月初五,巡抚衙门发布告示,宣布兰州戒严。商旅不行,城门全部关闭。狼狗营士卒接管城防,黑熊营进驻河南七里村,把守东进通道。

鹰头营开赴五泉山,看管粮饷延资库,兰州周边各路驻军也接到了巡抚衙门的命令。没有梅之焕的亲笔信令,任何人不得征调军队!

李师道全副武装,亲自坐镇中军,严令士卒不得外出。

下午未时,田季安从兵备衙门回来了,一坐下来便道:“道台叮嘱,巡抚为人过刚,若兰州有变,事不可为之时,当保其退往临洮,道台已奏明朝廷,不日御史将临。”

“老东西什么时候秘报朝廷的?通政院有回信了吗?值此鞑子窥伺之际,一旦高夫麒诸将兵变发难,河西三镇危矣!为何不见麟夏之师西进监视?延绥巡抚练国事就不管?”

李师道烦躁地在营房里走来走去,兰州内乱都这个逼样了,非要等打起来才肯注意吗!

不如把梅之焕杀了?心里刚刚冒出这个念头,李师道就猛然警醒。不知不觉,自己居然也从跋扈武夫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算了算了,就让事情跟着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好了。

反正梅之焕死不了,只是带到北京的部队数量会少很多。

按照李师道本来的想法,按照历史上的进程,梅之焕和王正贤抵达北京被捕入狱后,自己就伺机领导四万河西诸军,想想京师那一堆狗屁倒灶的事,掌握这支军队并不难。

但如果不能避开这次兵变,到时候梅之焕带到北京的部队就会少很多。

这个时候,他又莫名的想起了史可法。他现在就在兵部就职,关键时刻或许可以为自己争夺河西军权提供强大助力,不过这是以后的事了,眼下贺兰山的战争更要命。

“诸位,半个月前黄显维败于阿拉善,据说损失惨重。鞑子长驱直入,连续抄略石嘴山、银川、灵武,各地告急公函如雪片般飞来巡抚衙门,兰州人心惶惶,坊间流言四起。”

“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李师道真是烦躁,这极有可能是黄显维那厮籍以此要挟上官!

“河西诸将桀骜若此,的确过分了。”吴少诚一针见血道。

鞑子入寇也有两个月了,除了在山西杀了数万人,其他地方根本没什么大的进展,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们自己都放弃甘肃了,直接沿贺兰山一路南下进薄富裕的宁夏。

宁夏主力还在山西剿匪,只能甘肃承担防务,本来也还好好的,但梅之焕刚杀了姚史两将及其亲信家属,贺兰山前线就求援了,派过去增援的黄显维也是损兵折将不敢再战,以至于坐视鞑子进薄灵武,随意烧杀奸淫抄略。

这已经不是一句桀骜能形容的了,简直是把军国大事当儿戏,以数十万百姓做质,逼迫梅之焕走出他们希望的那一步。

“这事不好办啊。”李师道连连叹气,拍腿道:“鞑子南下扫荡灵州,朝廷得报,必然下旨申饬三边诸军,一次两次可能还没事,但是三次五次八九次呢?梅之焕怕是顶不住哟。”

“有没有合适的人北征?”李怀仙问道。

“朝廷斥巨资养着他们九边营军,不就是指望藩维国家?卫军凭什么出征。在梅之焕还有兵可用的情况下,老狗一兵一将都不会出。况且他俩一向不合,老狗巴不得巡抚死呢。”

“凉镇六营边军,加起来有三万之众,北讨贺兰山,击败鞑子并不是问题。”

李师道重重拍了下案几,叹道:“奈何营将与巡抚离心离德啊!”

这事说起来离谱,但却是实在情况。

如今真的不敢相信凉镇军士,这些人闹事的前科太严重了,去年临洮总兵张应昌直接被他们给弄死了,高夫麒这些边军武夫也不可靠,之前史开先就袭击了巡抚亲军,他们这会儿没准正在秘密策划什么阴谋,想弄死梅之焕,至少要赶走他。

不,这几乎是肯定的事情。

判官韩大梁疑片刻后问道:“让甘肃总兵杨嘉谟统兵北征是否可行?”

“杨嘉谟未必愿意掺和这个烂摊子。”

李师道想了一会,说道:“对他来说,静观其变最好了。再者,他也不敢保证稳妥。万一苗头不对,大军还没走过五泉山就他娘反了,置他总兵于何地,置梅抚台于何地?”

这下文官们也无话可说了,如今就是这么个烂摊子,是人都要避着啊。杨嘉谟只要还想在河西继续总兵,那就不会与其他大将撕破脸,最多中立两不相帮,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算了,想那么多没用。”

李师道烦躁摆手,带着李怀仙和吴少诚前往兵备衙门办事。

忙完后,归途上遇到了梅之焕帐下判官薛光,这段时间来人家一直挺照顾武威军,两个人的关系也不错,因此李师道主动打招呼。

“哎呀,不意遇到师道老弟。”

薛判官一见面就笑,李师道把他请到路边茶铺坐下。

“李总兵,我最近听到了一个不好的说法。”

薛光也不是来喝茶的,一坐下便说道。

“判官请讲。”

“我军中往往流言,疯传河北游击高夫麒有可能纵鞑子入寇兰州,以此逼迫梅抚台。”

“高夫麒疯了?”

李师道听了也非常吃惊,这是不拿老百姓当回事啊。

为了一己之私,与李傕郭汜之辈无二。

“我看河西军乱在即了,李大帅须早作打算,助抚台一臂之力。”

“理应如此。”李师道心不在焉道。

……

……

梅抚台最近的运气很差,上个月建奴再次进攻察哈尔,大举扫荡至兴安岭,虎墩兔开始全面西迁,流窜到西陲的鞑子也因此越来越多。更要命的是,建奴现在可以直接入关了。

就在上个月,喜峰口长城总事左良玉向蓟辽督师袁崇焕提交了侦查报告,指出建奴在击败林丹汗后并未撤军,反而派遣小股侦骑在他的辖区绘制地形,并与喜峰口守军爆发夜战。

为此,袁崇焕上表朝廷,声称:“臣在宁远,敌必不得越关而西。蓟门单弱,宜宿重兵。”袁崇焕看得很清楚,蓟门比较薄弱,应当设重兵把守,但眼下只有赵率教的五千人。

等了大半个月还没等到朱由检回信的袁崇焕又上了第二道奏表,直接指出:“直隶惟蓟门陵京肩背而兵力不加,万一夷为向导,通奴入犯,祸有不可知者,请以廷议增兵蓟镇。”

与此同时,甘肃兵备道王正贤也进了奏章,认为直隶、蓟镇、遵化、三屯营、通州、卢龙、河西务等军事要塞防御及京师六大营禁军过于松懈,朝廷应该立即委派专人予以整顿。

……

但各方示警都没有得到回音,皇帝不怎么重视。

贺兰山方面,左光先被练国事催得烦了,从山西战场返回,率马步军万人,猛攻麟州。振武军指挥使姜瓖和阳和卫指挥使姜让也从吕梁回师大同,与满桂一起扫荡长城诸寇。

这对还在山西耀武扬威的鞑子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几乎在一夜之间,夏州北面的鞑子就走了个七七八八,全他娘的回援河东去了。

这个时候,如果甘肃诸将还有大局意识的话,就该率贺兰山前线的数万大军北上麟州,汇合延绥精锐,与山西方面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彻底将虎墩兔消灭在晋西北,只可惜他们无法做到这一点,梅之焕倒是动过这心思,曾令黄显维率贺兰山游军并夏州之师北上立功自赎。

只不过命令刚一到,黄显维所部甘肃兵马就乱了,士兵们不知道被谁煽动,吵着要回兰州。于是全军南下,一路劫掠灵州会州,至皋兰山时为河北游击防守高夫麒所阻。恰好士兵们已经饱掠,情绪有些平复,梅之焕无奈,只能令其班师。

闹出这样的事,朝廷定然会下诏整饬,这已经是梅之焕第二次被朝廷问责了。李师道不晓得他还能坚持多久,反正他最近看起来忙忙碌碌的,对李师道也不复以往那种亲近。

武威军依然在以前的营地,毕竟是平衡兰州内外各军的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即便梅之焕对李师道有点看法,但基本待遇还不会动,不过李师道对他的前途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杀了姚之夔和史开先之后,就注定梅之焕跟这些武夫无法和解了。

总有一方要败,李师道不看好他。

现在兰州局势波诡云谲,看起来平静,实则杀机暗藏。

黄显维在贺兰山前线连吃败仗,然后败兵跟鞑子一起抄略州县,简直不可理喻。

但就是这种人,你还得好好安慰他,不然人家投靠鞑子,或者调头杀到晋阳,反正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只要事情闹到这一步,梅之焕的命肯定是保不住的,朝廷可不会问那么多。

就是你管带不力,直接以渎职罪论处。

延绥巡抚岳和声怎么死的,回京述职路上就被赐死了。

很不巧的是,前些日子临洮镇又乱了。起因是一个小军官强抢民女,被老百姓打死了。随后其部下几十人气势汹汹开过去,把那个村子血洗了。这还不算,他们还抢了康乐县。

梅之焕最后还不是赦免其罪责,令其返回驻地。

这些变乱,加上鞑子越过贺兰山,大肆扫荡灵州的事情,在朝廷那里估计已经积累了很多不满。虽然梅之焕有北巡收复会州斩首一千多级的功劳,但说到底还是没法与过失相抵。

李师道对梅之焕的未来很不乐观,基本上就是岳和声的翻版了—杀人立威,最后斗争失败,或死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