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驾崩一月有余,国丧刚过,长安街上人头攒动,百姓们被武卫拦在道路两旁,让出中间宽阔的大道。
沉重而有规律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混合着哒哒的马蹄,牵动着路旁百姓的心。
这是大魏最勇猛善战的玄甲军,而为首的、骑在棕马上的黑袍青年,则是今朝战无不胜的护国大将军,先帝最为倚重的三皇弟,秦王杨昪。
三年前先帝登基,之后不久,秦王就请赴边关,数年未归。但关于他的传说,长安城就没断过。先是大败乌兰,攻克阐戎,后又单枪匹马闯入敌营,挑了北戎六部樨罗可汗的项上人头,将北戎人赶到了天云山以外。
先帝曾盛赞秦王,夸他有太宗遗风。当然,这话里到底有多少赞赏,多少忌惮,又说不清了。
大魏民风开化,又过了国丧,知道今日是秦王归朝之日,不管男女老少,纷纷起了个大早,从坊门打开等到现在,就为了一睹秦王真容。
“来了来了!”有少女发出欣喜的尖叫,眼见着那眉目俊朗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从自己身前过去,忍不住先红了耳根,激动地把手里的帕子扔出去,正触到那匹棕马的马尾,片刻都未停留便滑落地上,被后来的兵士踩在脚下。
少女扶着身边小姐妹的胳膊,兴奋得几要晕厥。虽然正主连个眼神都没给她,但她的帕子碰到了战神的马尾,四舍五入一下,她也是和战神有过接触的人了!
其他怀春的少女见状,也纷纷把自己做的香囊、帕子扔向队伍中间,伸长脖子张望,叽叽喳喳地,活像三月里男女踏青的郊游会那么热闹。
春雨楼二楼凭栏,也聚集了一堆男女。有人嫌太远看不清楚的,拉着同伴就往楼下跑,生怕跑得慢了,队伍就走远了。
郑嘉禾站在阴影处,看着街上激动的人群,喉间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嗤,移开了目光。
旁边的少女看她一眼,打量她一身妇人装扮,笑眯眯打听:“夫人,你也是来看秦王殿下的?你夫君放心让你来啊?”
郑嘉禾不意突然被人搭话,问的还是这种问题,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先夫已逝。”
少女露出惊讶的表情,忙说:“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哎呀,我娘都说我多少次了,以后要注意不要这么多话……”
少女懊恼地跺了跺脚,连楼下的队伍都忘了看了。
郑嘉禾不由莞尔,难得好心情解释:“无妨。他死了很多年,我早都不在意了。”
反正死不死的,她都没有丈夫。
说话间,大名鼎鼎的秦王殿下,正好从春雨楼正下方经过,郑嘉禾瞥过去一眼,便瞧见那人挺拔的脊背,英俊的五官,和他一直随身携带的,与他同样广为人知的佩剑——吉木。
黑了不少,不过比从前英气多了。这是郑嘉禾脑中浮现的第一印象。
少女叹道:“秦王殿下真的好厉害,人又长得好看,怎么就一直没有定亲呢?!不过这次,他回长安了,亲事应该很快就可以定下来了吧。”
郑嘉禾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没有理会少女的发言。
颜慧匆匆赶来,出声唤道:“夫人——”
郑嘉禾回眸望去。
颜慧:“家里那边……”
郑嘉禾了然点头,不再看楼下一眼,抬步向颜慧走去:“回吧。”
而在马上,刚刚经过春雨楼的杨昪,似有所感,回头朝二楼处看去,只看到几个少男少女,见他看过去,像是饮了鸡血一般兴奋地朝他挥手。
杨昪回过头,有些疑惑。
他在期待什么呢?
……
玄甲军被拦在了皇城外。
一个脸上涂满白.粉,手握拂尘的太监,笑眯眯地朝杨昪弯腰。
“王爷见谅,太后娘娘身体不适,请您先回府休整几日,再接见您呢。”
杨昪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如今的御前大总管,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白.粉,随着他脸上肌肉的抽搐,扑簌簌地往下掉。
“嗯。”杨昪紧了紧缰绳,调转马头,不咸不淡道,“那本王回去了。”
他身边的副将刘希武似乎有些不忿:“将军——”
杨昪一夹马腹,座下的棕马雪球便快速冲了出去。
刘希武只得把话咽在肚子里,看眼左右,冷着脸喝道:“跟上!”
太监薛荣尖声笑道:“王爷慢走——”
……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刘希武离开王府书房,还忍不住跟身边同僚抱怨:“我们王爷,可是堂堂一品护国大将军!先帝爷赐过金匾的!她、她怎么敢——”
“刘大人慎言!”朱继成低声道,“王爷都没说什么,你有什么想法,都给我憋回去。回家好好安置一番,记得约束下头的人,都回长安了,不比之前,我们不能给王爷扯后腿。”
刘希武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强忍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两人穿过长廊。
王府的小厮正牵着秦王的爱驹走过,一边走一边跟身边人嘀咕:“你说这好好的一匹棕色马,怎么叫雪球啊?一点也不威风,奇奇怪怪的。哎哟……参见两位大人。”
朱继成和善点头,温声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马是两年前王爷攻克阐戎时得的,当时刚刚交战过,雪地上全是血,混着的颜色与这马特别像,王爷便给它起名叫雪球。这是王爷的爱马,你们可要仔细照看。”
小厮忙道:“小的明白,多谢大人提点!”
……
“雪球。”
郑嘉禾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卧在窝里雪白色的一团,问负责伺候的兽御医:“它怎么样了?”
兽御医摇了摇头:“太后娘娘,微臣已经尽力了,只是它实在是年岁太大,撑不下去了……”
生老病死,无论是人是狗,都要经历一遭。自她九岁起,刚出生的雪球被那人送给她,至今已有十二年了。
儿时的一切早已远去,留在她身边的,只有一只雪球。
尽管郑嘉禾心中有再多不舍,她还是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点了点头,问:“还有多久?”
兽御医道:“也就这一两天吧。”
“好,你下去吧。”郑嘉禾面色平静地吩咐宫女,“为它准备后事。”
宫女应道:“诺。”
郑嘉禾不敢挪动雪球,怕加速它的死亡,于是让人把未处理的政务都搬过来,一边理事,一边陪着它。
直到这晚的后半夜,雪球停止呼吸。
郑嘉禾一夜未眠,清晨又带着小皇帝去参加朝会。
朝臣们都听说了昨日秦王归朝,却被太后拦在皇城外面的事,本想提一提,却在看见太后确实很差的面色之后,有些犹豫。
难道太后真的是因为身体不适,才没有见秦王的?不是刻意羞辱?
大臣们迟疑之间,郑嘉禾首先开口了。
“礼部,”郑嘉禾一手支颔,神色恹恹地靠在椅子把手上,“准备一下,三日后朕要在含光殿宴请秦王。秦王是大魏不败战神,如今突然归朝,朕怎可拖着一身不适之躯,贸然接见,岂不怠慢?”
“突然”一词有些微妙。
按理说,秦王身为边疆守将,无诏不得回京。郑嘉禾自先帝病重起就开始插手朝政,主政半年有余,并没有下诏让秦王归朝。
但秦王不仅回来了,还是带着少量精锐部队暗中回来的,直到离长安城不过百里的时候,才拿出先帝诏令,来信说自己是奉旨回京。
这一番操作,难免让有心之人品出些别的意味。
站在郑嘉禾的角度,她在长安根基未稳,先帝驾崩,是她趁机渗透自己势力的最好时机。她绝不希望一个有着绝对军权的王爷这时候回来。
因此,昨日那一出,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太后给秦王的下马威。
今天再说要好好宴请,也不过是场面话罢了。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种操作他们见得多了。
礼部侍郎躬身应道:“臣遵旨。”
散了朝,郑嘉禾回到寝殿,她一夜没合眼,实在是累得很了,倒头便睡,醒来就已经过了正午。
郑嘉禾揉揉眉心,由着侍女扶起来,边用膳边听女官颜慧跟她梳理她还有哪些事没有处理。
小皇帝只有两岁,生母是宫女出身,没什么主见,所有政事都是她一个人在打理,实在是累。
用完膳的时候,宫女琉璃过来了。
“娘娘,”琉璃走近她,附耳小声,“秦王殿下派人送了些北戎特产的补品,要送进来吗?”
郑嘉禾一愣,正在喝茶的动作停了下来。
琉璃连忙解释:“是余和那里传过来的消息,您知道的,从前我们……”
琉璃似乎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妥当,话到一半,突然噤声,有些紧张地看着郑嘉禾。
郑嘉禾当然知道。
很久之前,她还没当太子妃的时候,她与秦王是很熟的。连带着双方伺候的仆婢都相互交好。下头的人熟了,沟通的门路就多了。这次他通过余和找到琉璃,把消息递到她这边,还给她送补品,是想表达什么呢?
他在以幼年玩伴的身份向她表示关心?
郑嘉禾一手握着瓷杯,玩味地笑了笑:“他想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