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你在看?什么?”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仰起头?,拽着一个老头?的袖子,一双眼睁得大?大?地看?着他。
老头?穿着一身道士的袍子,明明是寒冬天,他的袍袖里却空荡荡的,没有穿棉衣,布料贴在身上,一派清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道士一只?手臂拖着拂尘,另一只?手伸出食指,竖在唇上,对小姑娘嘘了一声。
小姑娘懵懂地住了口,顺着道士的目光往前望去,却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和手牵手、逆着人流朝他们走过来的一男一女?。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面具,小姑娘看?不到他们的样貌,但能看?到他们的嘴角都是弯着的,举止亲密,挨得很近,一看?就是非常开心?的样子。
直到这?对男女?走过他们,道士才慢慢地开了口。
“我看?见了黑猫和白狐,”他停顿了一下,“这?两者都是祥瑞之物,能为天下带来福祉。可碰在一起就不好说?了……若伤其一,必有大?祸。”
小姑娘点点头?:“以前在山里的时候,我见过狐狸把猫吃了的,也见过猫把狐狸抓伤,弄得奄奄一息的。”
道士叹了口气?,语声怅然:“福祸未知啊。”
……
郑嘉禾摸了摸袖口,一个铜板都没摸着,于是转身向杨昪摊开手掌。杨昪看?她一眼,无奈一笑,把自己?腰间挂的荷包递给了她。
郑嘉禾满意?接过,从荷包里倒出来一粒碎银,递给卖东西的小贩,然后从小贩手里接过糖葫芦,在小贩喜出望外的感谢声中,拉着杨昪离开这?里。
有画舫在湖中停泊,里面传来一阵阵丝竹管弦之声,几个身姿曼妙的乐伎坐在甲板上,或抚琴,或弹琵琶,或起舞。湖边上围了不少的人,都在看?湖心?中画舫上的乐伎表演。
郑嘉禾咬了一颗裹着糖浆的山楂,顿时感到牙酸,勉强咽下去之后,就不吃了,把它递给杨昪,转头?专心?看?着湖中的演出。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声。
有什么人沿着湖边一路跑过来,一路上撞到了不少人,踩到了不少人的脚,惹得众人骂骂咧咧的,又不得不避让到一边,生?怕被?人撞倒。
待那人从身前跑过,围观众人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裳,脚上的绣花鞋都被?踩烂了,她疯了一般向前跑着,而后面还有不少追她的人。
有人小声议论:“听说?是怡春院新买的妓子跑了。”
“真的假的?我看?她挺黑的啊。”
“那是你没看?见她正脸,那大?眼睛,可好看?了,还有点外族人的味道。”
“是嘛?可她这?怡春院都敢跑?那被?抓到的话,岂不是废了?”
“谁说?不是呢。要是我我就认命,多赚点银子不好吗?运气?好还能当花魁,跟官老爷们把酒言欢。”
旁人啐他:“你就瞎说?吧你!一个臭大?汉,还把自己?想成花魁了。”
“……”
郑嘉禾看?到眼前那抹身影快速地掠过去,她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猛然意?识道:“古丽尔!”
杨昪愣了一下:“什么?”
“是蒙川公主古丽尔,她不是应该在五天前就离开长安了吗?怎么现?在还在这?里?”郑嘉禾神色严肃了一些?:“上去看?看?。”
杨昪跟在她后面。
古丽尔没跑多远,就被?后面带着棍棒追上来的人摁倒了,他们把她的手反剪在身后,押着她就要往回撤,郑嘉禾上前一步:“住手!”
众大?汉一愣,为首的人已经不耐烦地点了点胳膊上怡春院的标记:“看?清楚这?是谁家的事,少给老子多管闲事!”
郑嘉禾微微侧目,那穿着便服隐在人群中、一直跟在她和杨昪周围的宫廷侍卫们就现?出了身,薛荣走到那为首的大?汉面前,亮出了禁中的牌子:“不如?你看?清楚这?是什么。”
他转目扫视一圈,尖着嗓子:“都带走!”
郑嘉禾:“……”
得了,这?下围观众人都知道薛荣是宫里的太监了,也就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侍卫们上前把那些?大?汉押起来,古丽尔挣脱钳制,抬头?一眼便认出了郑嘉禾,当即眼中便露出兴奋的光,站起身朝她扑了过来。
“啊啊啊我好冷!”古丽尔张开双臂,想要抱住郑嘉禾取暖,却不及触碰到郑嘉禾,就被?一把剑横在脖子前,生?生?止住了步子。
杨昪的吉木剑并未打开,仍插在剑鞘里,他横握着剑身,眉目冷淡:“退后。”
“……好吧。”古丽尔蜷缩起脖子,两手互相抱着上臂,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
郑嘉禾想了想,侧目对杨昪道:“我们回去吧。”
杨昪不置可否。
她又对古丽尔说?:“你随我回马车上,我的车上有一件斗篷,可以给你取暖。”
古丽尔连连点头?,感激地看?着郑嘉禾:“好的好的。”
一行人离开湖边,围观百姓自觉让出道路。这?时,得到消息,听说?了这?边有骚乱的武卫将军也赶了过来,郑嘉禾直接让薛荣去与他交涉,然后带着古丽尔上了马车。
杨昪扫她们一眼,直接坐在了外面。
古丽尔裹上斗篷,觉得手脚都暖和了一点,才对郑嘉禾道:“我离开长安城的第三天,就偷偷带着侍女?离开了使臣队伍,我安排了别的侍女?伪装我,我也不知道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使臣发现?没有……我不想回南蛮,我想留在长安。”
“为什么?”
“我王兄要逼我嫁人,”古丽尔皱了皱眉,“是也归族的王,今年都六十多了,我才不要给自己?找个爷爷。”
郑嘉禾敏感地捕捉到一点:“也归?”
也归是南蛮三族之一,只?是跟蒙川不太对付。不过这?种内部的争端还是小事,在面对外族,比如?大?魏人或者北戎人的时候,他们又是一体?的。
古丽尔点头?道:“是啊!我王兄平时还挺疼我的,结果就这?事上,非要让我嫁过去,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郑嘉禾眸光微垂,陷入沉思。
蒙川在筹谋什么?联姻即为结盟,他想要巩固南蛮的凝聚力,向大?魏出手么?
古丽尔又道:“而且我喜欢长安!平时我在蒙川,多问两句政事,就要被?王兄呵斥,说?我不该懂这?些?。我觉得大?魏就很好呀,太后你不就是女?人,却主揽了大?魏国政吗?”
郑嘉禾看?她一眼:“后来呢?你离开了回南蛮的队伍,怎么落到怡春院的?”
古丽尔眉头?一皱,面色垮了下来:“还没到长安,路上遇见劫匪了,一番追逃下跟我的侍女?走散了,我就想着多问问打听打听,结果在长安城外误信了一个老妇的话,跟她走了,到了地方才知道被?骗了,紧接着就被?抓了起来关进了怡春院。”
郑嘉禾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哦了一声:“明日我会让人送你去京兆府,你把这?些?经历一五一十地与他们说?明,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不管是拦路的劫匪,拐卖女?子的老妇,收买良家、逼良为娼的怡春院,都会受到惩罚。
古丽尔重重点头?:“其实不瞒你说?,我在怡春院看?到好几个跟我情况差不多的。我就奇怪了,明明是长安城,大?魏天子脚下,怎么还能有这?种事?我听说?怡春院背后是有大?官撑腰的,你可得让人好好查查,彻查!”
郑嘉禾眸光微闪:“好。”
这?是她的责任。
而古丽尔的说?法,让她稍稍有些?汗颜。
古丽尔便高兴起来,想了想,她又意?识到什么,神色有些?慌张地看?着郑嘉禾:“你不会派人告诉我王兄,我在长安的事吧?”
然后她王兄再派人来接她,那就太惨了!她吃的苦都白吃了!
郑嘉禾弯了弯唇角:“真的这?么想留在长安吗?”
古丽尔道:“当然!这?是我向往了十几年的地方!”
郑嘉禾便含笑点头?,目中尽是温柔的味道:“那你放心?,我会把你留在长安的。”
送上门的人质,不要白不要。
……
古丽尔的案子查下来,牵涉到的范围有些?大?。
怡春院的背景,竟然是长安城中早就不问政事的老亲王,景宗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殷王杨修贤,也就是杨昪的皇叔。
原本没人觉得这?是大?事。
青楼嘛,这?种暗地里的龌龊事还少吗?只?要不坑害到他们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自己?身上,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殷王皇亲贵胄,坏事又不是他直接做的,估计也就罚个俸,禁个足完事。最坏最坏的结果,可能就是贬为郡王,赶出长安。
但谁也没想到,太后直接下了杀令,理由是此次牵涉到异族公主,事关重大?。
倒没有株连。殷王府中的人,上至世子郡主,下至仆婢,不论男女?,只?要与案子没关系的,就一点事都没有,但沾上关系的,就按照程度高低挨个判罚,最严重的和殷王一起上了断头?台,最轻的也得受个几年的牢狱之灾。
判决一出来,立时有与殷王交好的皇亲跑去杨昪那里哭诉:“秦王殿下,太后娘娘这?是要拿宗亲们开刀了啊。”
杨昪静静地等着他哭完。
然后才抬眼,冷淡道:“卷宗本王都看?过了,没有问题。”
来人一噎,是没问题,都在量刑范围之内,可这?还是选了最严重的罚呀!这?怎么就合理了呢?
被?王府长史请出去的时候,来人还一脸懵然,忍不住嘀咕:“秦王这?是被?太后下了降头?吧?”
两人的传言已经愈演愈烈了,但朝中众人,要么是太后的亲信,要么向秦王靠拢,因此也没什么人站出来指责这?一点。
倒是有个不怕死的言官上书说?了这?件事,却被?太后一笑置之,连回应都没有。
冰雪消融,柳枝吐出嫩芽,又转眼到了五月盛夏,殷王及其党羽上断头?台的日子。
郑嘉禾与杨昪乘坐了一辆马车,停到离西市菜口不远的路边,稍稍掀开车帘一角,往行刑的高台上看?去。
刑场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百姓。最先受刑的是殷王的那些?亲信仆役、下属,最后才是殷王。
当殷王的头?颅咕噜噜滚到地上的时候,围观的百姓们都鼓起掌叫好。
其中有一女?子的声音格外响亮。
她戴着一个帷帽,轻纱覆面,看?不清脸,但声音清晰道:“该杀!若没有他在背后,怡春院岂敢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
身边众人纷纷附和。
没有人能看?得出女?子的相貌。
但郑嘉禾就是从她的身形与声音中,分辨了出来。
“阿娘。”
她轻轻张口,望着那女?子,呢喃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