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忘之看了长生一眼,吞咽一下,迟疑着把手伸过去,指尖一颤,轻轻勾上他的手。
她有些局促,长生却很自然,一把拢住她,说了声“抓紧”,转头拉着谢忘之,逆着人群往灯楼的方向走。
这么一走,谢忘之才知道长生为什么要让她抓紧,因为人实在太多,手要是一松,真会被人群冲散。长生带着她,和人潮涌动的方向相反,像是叶桀骜的孤舟,偏偏要和浪潮作对。
子时有烟花,越接近放烟花的时间,东市的人越多,谢忘之一开始还能避开两边的人,到后来就得和人擦肩而过,好几次差点撞到人身上。她单手提着转动的花灯,另一只手被长生握在手里,跟着长生从人群的缝隙里溜过去,风吹起她留在耳边的几缕头发,小跑时连披肩都稍稍飘起一角。
她抬眼去看长生,拉她的少年看着前方,发上披着花灯照出的光。灯光烫出他的侧脸轮廓,睫毛眨动时洒下细碎的光点,那双眼睛被暖黄的光照成更深的琥珀色,眼瞳深处倒映出东市明明灭灭的灯光,细细的碎金在他眼睛里飘拂。
人越来越多,有时得从两个人中间挤过去,真要是被冲散了,恐怕得等到灯会结束,才能找到回大明宫的路。谢忘之却不害怕,因为她还握着长生的手,那只手指骨明晰,掌心温暖,紧紧地抓住她,像是抓住此生少有的欢愉。
她看着长生,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叫他:“长生……长生!”
“累了吗?”长生转头看了她一眼,矮身躲过挑夫担子上挂着的灯,“还有段路呢,百戏快开始了,恐怕不能停下来。”
“不是,我不累。我只是想告诉你,”谢忘之也躲过去,她有点喘,缓了缓才说,“我很开心,现在我真的很开心。”
长生微微一怔,旋即微笑:“开心就好。抓紧!”
“嗯!”
两只手紧紧交握,指尖相勾,长生最后朝着谢忘之笑了一下,带着她继续朝灯楼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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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先前看见的戏法摊子不一样,灯楼底下的百戏花样更多,不仅有吞刀履火,还有歌舞表演。民间的乐曲和宫里的又不一样,真的到了灯楼底下,谢忘之简直是应接不暇,太多的东西她都没见过,入目都是新鲜的花样,让她眼花缭乱。
到后来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终于有了这个年纪的样子,和身边来看百戏的小娘子或者小郎君一样跳起来或是踮起脚,只为了多看艺人一眼。
长生倒是习惯了,常年在宫外行走,第一年也觉得惊奇,但一年年地看下来,翻来覆去无非是这些花样,他没太大兴趣。歌舞百戏不好看,但谢忘之好看,他站在女孩边上,偶尔伸手护她一下,免得让人不慎撞到。
他看着谢忘之因为兴奋通红的脸,由衷地觉得欢愉。长生想,这样很好,他自己被束缚在宫里,生死吊在一根线上,日日夜夜不得安宁,但至少他能让谢忘之见见宫外的东西,将来她出宫时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
长生闭了闭眼,忽然笑了一下。
等到这一场结束,谢忘之意犹未尽,脸上的红潮都没退,转头去看长生,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兴奋:“真好看,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我好开心啊。”
今晚她连着说了好几遍开心,长生点头,轻松地问:“最喜欢哪个?”
“唔……我喜欢那个换面具的。”谢忘之仔细回忆,“我觉得好神奇,往脸上摸一下,面具就变了。嗯,我记得有昆仑奴、贵妇人、神巫……对了,还有黑猫!”
“是有这个。”
“那个黑猫面具,黑漆漆的,脸还大,看起来像不像煤球?”
长生没忍住,笑出声:“怎么,在你眼里,煤球就只有脸大?”
“……反正它又不在,也听不懂。”背后说人不好,说猫好像也不对,谢忘之有点心虚,在心里给煤球道了个歉,“煤球最近是吃胖了啊。”
“还不是因为你老是喂它?”长生倒不在意这个,“你喜欢面具吗?”
“喜欢呀。”谢忘之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怎么了?”
“那我们去买面具。”长生又想去握谢忘之的手。
刚才是为了走散,这会儿没动起来,谢忘之心里又有点别扭,没好意思真让他牵,本能地往后一避。这么一躲,长生没说什么,但她觉得自己失礼,赶紧补一句:“买什么面具?”
“刚才你说的那些,昆仑奴、神巫,”长生无所谓,“想买个黑猫也行。”
“不用了。”谢忘之说,“其实我只是喜欢看艺人表演换面具,不是自己喜欢。”
“为什么?”
“因为面具会挡着人脸,我只能看见面具,就不知道后边的人是谁了。”
谢忘之是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长生却微微一怔,片刻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是啊。面具会挡着脸,戴上面具,就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是一张脸。”
这话背后藏着的意思太复杂,谢忘之一时半会儿听不懂,只以为长生是在教坊里受过什么倾轧。她沉默一会儿,拉拉他的袖子:“但我知道你是谁呀。”
长生一愣:“我?”
“对啊,我知道你是谁。戴着面具,你可以是任何人,昆仑奴、贵妇人、神巫,你想做黑猫都行。但我知道面具背后是你。”谢忘之定定地看着他,认真地说,“不管戴着面具,还是没有戴,你都是长生呀,是我认识的人。”
莫名的心绪突然涌上来,长生心头一颤,眼前的女孩一脸天真,说的也是天真的话,他该嘲笑她不懂,但他说不出口,喉咙像是被掐住,舌根都微微发麻。
“嗯,都是我,我和任何人都不像。”他觉得自己开口时嗓音都在发颤,听在耳朵里却很稳,甚至含着三分笑意,“既然不买面具,我们去别的地方吧。你饿不饿?”
“我……”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谢忘之真觉得自己饿了,甚至觉得肚子里咕噜噜地在滚,她抿抿嘴唇,低声说,“……好像饿了。”
“去吃东西吧。”长生没再试着拉谢忘之的手,往后退两步,“想吃馄饨还是元宵?”
“按理说,上元节是要吃元宵的,但我晚上吃的是这个。”分明是饿的,但谢忘之回想起元宵甜腻腻的味道,好像不是很想吃,“我还是想吃馄饨。”
“我知道有个馄饨摊,就在附近。”长生说,“走吧。”
谢忘之点点头,小心地扯住长生的袖口,跟着他绕出灯楼。
走了一段,谢忘之就看见了馄饨摊子。这时间来吃夜宵的人不算多,摊子边上还有好几张空桌,摊主站在大锅背后,里边一锅沸水,新下的馄饨在水里起伏,蒸出明显的肉香和面香。
“你觉得如何?”长生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我没尝过,试试?”
谢忘之吸吸鼻子,点头:“我觉得香味很正,就这个吧。”
长生笑笑,走到摊子前边,刚和摊主打了个招呼,“两”字出口,舌尖一滚,又换了说法:“……一碗吧。”
“别欺负我老人家耳朵不灵,刚才可是听见了。”摊主其实是个中年人,看着三四十岁,开口却是老人家的调子,“小郎君怎么突然改主意了,嫌我这馄饨不入眼?”
“怎么会。”长生一摸袖口,大大方方地把里边的通宝全掏出来,“荷包让人摸走了,袖子里就这么几枚通宝,您难不成饶我一碗?”
他长得好看,举止也大方,看样子是真被人摸了荷包,摊主没恼,瞄了谢忘之一眼,故意说:“诶,不行,卖碗馄饨才几个通宝,不做这个赔钱生意。”
“那我……”谢忘之知道摊主也不容易,刚想付钱,忽然想起来没带荷包,讷讷,“……我没带。”
她看看长生,“要不就算了吧。我没那么饿。”
“饿不饿的有什么关系?一碗馄饨而已,尝尝也好。”长生把通宝放在摊上,“就一碗,不用饶。”
他径自到边上坐下,谢忘之也没法,总不能把钱拿回来,只好跟着他坐在同桌。她纠结地看了长生一会儿:“那你的荷包怎么办?”
“不是你送我的那个。”长生单手托腮,笑眯眯的,“被人偷了就偷了吧,里边总共也没多少银子,无妨。”
“那也不行,谁过得容易呢,攒点钱多难啊。”谢忘之垂下眼帘,“长安城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坏人……”
“长安城里多的是坏人,也多的是好人。多少人想挤进来,就为了在好坏间走一遭。”长生略带讥诮地笑了一下,压低声音,“大明宫,不也是如此吗。”
这话很轻,只有谢忘之能听见,她一惊,刚好摊主捧了碗过来。碗里打底的是骨汤,面上撒着葱花,满满的全是馄饨,至少有一碗半的量,肉香扑面而来。
“这……”谢忘之愣了。
长生倒是不慌,朝着摊主笑笑,指尖在桌上轻轻一叩:“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