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谢忘之这么一句,先前准备好的话霎时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反倒噎得自己难受。长生捏着荷包,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越想越觉得微妙,沉默片刻,破罐破摔:“那我问你,说好了给我绣荷包。怎么又无故给他绣?”
“这不一样!”谢忘之赶紧否认。
“哪儿不一样?”话头都挑起来了,再怎么样,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长生想了想,故意撩起自己腰下的荷包,装作比对的样子,“都是你绣的,我瞧着还是这个细致呢。”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谢忘之嘴笨,又着急,憋得满脸通红,眼睛里都浮出层薄薄的水雾,乍一看还以为是被长生气哭了。她急得话都说不利索,“我先给你绣的,绣的还是煤球……和这个怎么会一样?”
“我觉得一样。”长生攥住那只鹰纹的荷包,“除非你把这个也给我。”
“……不行!”
“刚才还说一样,怎么又不行了?”长生故意逗谢忘之,稍稍抬高手臂。
本来一个荷包的事,反正又没向着七殿下承诺过,对方压根不知道有个小宫女打定主意要替自己绣荷包,既然长生不介意,给他就算了。但谢忘之看着他手捏着那只荷包,就是有种莫名的羞耻,好像藏在心底的什么东西,透过这只荷包,被长生窥破,让她想推开长生跑出去,又想一头把自己扎进沙地里。
她又急又恼,一时上头,干脆踮起脚去够长生手里的荷包。偏偏长生比她高得多,她跳起来也够不着,只能抓住他的衣袖使劲,想把他的手臂拉低。
长生哪儿能让她如愿,手臂发力,就是要和谢忘之对着干。双方都花了力气,就这么绷着,谢忘之急得脸上通红,眼睛盯着那只够不到的荷包,压根没注意到长生看她的神色。
少年气定神闲,懒洋洋地看着女孩折腾,眉眼间浮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只在爪子间逗弄猎物的猫。
绷了一阵,长生手臂上的力气忽然一松。他是玩厌了,准备把荷包还回去,谢忘之却没防备,整个人还往反方向发力,一时调整不过来,脚下一绊,直直地往榻上摔过去。
袖口的拉力不小,这一下要是摔实了,就算是砸在厚实的被褥上,腰背也别好过。长生一惊,连忙伸手揽住女孩的腰,倒是免得她撞过去,可惜脚下的平衡点一变,和谢忘之一起倒在了褥子上。
“我……”长生及时空出一只手,在榻上撑了一把才免于和谢忘之撞在一起。他想起身,还没把道歉的话说全,一双手伸过来,攥住了他的领子。
“长生,你听我说。”谢忘之揪着他的衣襟,不许他抽身,“……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
长生没辙,含混地应了一声:“嗯。”
“我给你绣荷包,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答应了要给你绣个精细漂亮的,从此没人能再嘲笑你。但我给七殿下绣,没这个心思,真要说起来,也不过是表个感谢的意思……他收不收、喜欢不喜欢,还没个准数,我也不求怎么样。”谢忘之顿了顿,“所以怎么会一样呢……才不一样。”
说到后边,她又说不清了。她自己知道对待长生和七殿下的心思是不一样的,但毕竟年纪还小,没法把那点心思顺藤摸瓜理得清清楚楚,只能重复地说,紧紧盯着半压在身上的少年。
白烛烧出的光是暖色的,镀在谢忘之发上,再漫过她的脸,照得肌肤温润白皙,漆黑的眼瞳格外澄澈柔软,像是小鹿。她有点委屈,又有点着急,嘴唇抿得紧紧的,本来淡色的嘴唇抿出条更淡的线,边缘却点染着淡淡的红,像是春花初开,勾得人心痒痒。
长生垂眼,看着谢忘之,一瞬间仿佛被蛊惑,指腹不由自主地搭了上去,极轻地揉了揉。
谢忘之一愣,诧异地睁大眼睛:“……长生?”
她一说话,嘴唇张合,抿过长生的指尖,倒像是吮了一下。
指尖的触感太微妙,像是针扎,但不疼,反倒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更像是触及微烫的热水,一直熨到心口。这感觉太过陌生,却又直击心口,长生也愣了一下,迅速收手,翻身起来。
“……我知道了。还给你,接着绣吧。”他咳了一声,把手里的荷包还回去,“先前是逗你玩的,失礼了。”
谢忘之倒不介意,松了口气,接过荷包放回针线筐里。
“不接着绣?”长生有点茫然。
“反正又不会长腿跑掉,明儿再绣也是一样的,我不着急。”其实谢忘之都说不好有没有这个胆子敢把荷包送出去,纯粹绣着玩罢了,“何况你还在呢,哪儿有抛下朋友不管,自己做事的道理?”
“我可没法和你一起绣荷包。”
谢忘之不傻,一听就知道是开玩笑,配合地笑了一下:“谁说要你和我一起绣啦?”
“嗯,没说过。”长生从善如流。
他不起新的话头,谢忘之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心里也藏着事情,几次想开口,舌头却不听使唤,僵在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长生也没说话,甚至把头别过去,十足是保持沉默的意思。
说话时还好,双方都沉默下来,越发显得尴尬。长生还好,没怎么表现出来,谢忘之却是坐立难安,藏在袖中的手绞着袖口。
僵了一会儿,灯花爆开,轻轻的一声“啪”,谢忘之赶紧起身:“我去剪烛花。”
长生“嗯”了一声,看着谢忘之走到灯边上,没等她拿起剪刀,没头没脑地说:“我饿了。”
谢忘之赶紧转身:“没吃晚饭?”
“……吃了。”长生不是真饿,硬着头皮说,“都这时候了,又有些饿。”
谢忘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眉头渐渐蹙起,显然有点苦恼。
若是在尚食局,她立马能跑去小厨房给长生弄点吃的,说不定还有晚上吃剩的点心,但这是清思殿,压根没分大小厨房,她没这个胆子随便乱动里边的食材。
谢忘之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个……你夜里能吃汤饭吗?”
长生只能点头:“这倒是能。”
“……那跟我来吧。”谢忘之松了口气,在心底给自己鼓鼓劲儿,“我们偷偷地去厨房,我给你做汤饭垫垫。”
**
不能乱动食材,厨房里边新鲜的肉和虾是别想了,但剩下的饭随便,横竖明早不会再送到殿里去。谢忘之盛了满满一碗饭,浇上滤过的鸡汤,细细地搅匀,再放上咸酸的梅干,小心地推过去:“没桌子,就这么吃吧。这会儿应该没人会过来的。”
长生本来不怎么饿,夜里也不爱吃太多,但这么一碗饭推过来,颗颗分明的米粒浸在清澈的鸡汤里,上边还放着深红色的梅干,微酸的香气混着鸡汤的荤香,让人闻着就能冒出点口水来。
他认命,拿起勺子。第一勺还没下去,外边忽然冒出个黑影,投在窗上,影影绰绰。
谢忘之本能地一蹲,整个人缩在灶台后边,顺手把长生也揪到了身边。
毕竟是偷偷摸摸进厨房,她没敢点灯,怕的就是被外边巡夜或是路过的宫人看见,万一闯进来,她倒是还好,长生可就说不清了。先前开火热过鸡汤,这会儿灶里的火还没熄灭,炭上还跳着几点细细的火光,倒是把面前照亮了一小块,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谢忘之轻轻扯了扯长生袖口,低声说:“……不会进来吧?”
长生倒是不怕人进来:“应该不会。”
他刚说完,外边那人像是和他对着干,伸手一推,直接把门打开。推门的人手里还提着盏风灯,这种灯是走夜路用的,照得远,厨房又不算太大,他站在门口,能清晰地照到灶台边上。
“……崔郎君?”谢忘之看清了这人是谁,一时反应不过来,“您来厨房干什么?”
“没吃晚膳,饿了,来找点吃的。不过这时候好像没人啊……”崔适看了一圈,视线落到谢忘之身边,“你怎么也在这儿?”
谢忘之以为他是说自己,正打算解释,下一瞬却听见崔适接着说:“和我一样摸过来找夜宵?那你躲什么,好像我敢把你怎么样。”
这语气相当熟稔,带着点调笑甚至挖苦的意思,谢忘之直觉不对,惊得忘了他话里的怪异之处,只觉得崔适和长生似乎认识。她看看崔适,再扭头去看长生,一时又想不明白,只挠了挠脸:“……啊。”
长生心说要糟,他只和崔适提过谢忘之,多的没说,鬼知道崔适这人上下嘴皮子一碰,能说出什么多余的话来。他缓缓站起来,看了崔适一眼,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示意他闭嘴。
“怎么咳嗽了,是风寒?这倒是稀奇。”可惜崔适完全没接收到,仍然看着他,自顾自说,“殿下,可见君子远庖厨,您一到厨房里,连风寒都染上了。”
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