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盆一翻,原本趴在里边的煤球当然没讨着好,幸好它身子灵活,一条前腿不能用也没被顺势掀出去,硬生生用剩下三条腿在木盆边上一点,往旁边跳了两步。让薛歌书这么一折腾,煤球大怒,浑身的毛都炸起来,爪尖弹出肉垫,一副要跳起来挠人的样子。
当然它一条腿瘸着,必不可能跳那么高,谢忘之慌忙弯腰把煤球抱起来,顺着毛连撸好几下,看薛歌书时也有点恼:“你干什么?我已经说了,过会儿就把它带走,不会碍着你。”
“我说了我讨、厌、猫!”薛歌书没想到谢忘之平常温温吞吞,在这猫的事儿上居然敢大声冲她说话,一时怒气上头,“现在就丢了!”
她上前,伸手想从谢忘之怀里抢猫。谢忘之哪儿能让她如愿,一手护住煤球,另一只手抬起来,试图格开薛歌书。
两个娘子其实都没什么力气,推推搡搡,最多让谁摔一跤,但煤球的爪子是实打实的锋利,在薛歌书又一次推谢忘之时,它看准时机,猛地一爪下去,挠得她手背上皮肉绽开,鲜血直流,地上没多久就滴滴答答地积了一小滩。
薛歌书从小按贵女的样子养着,哪儿吃过这种苦头,当即一声尖叫,捂住手背,哭喊着跑了出去。
她这么一通哭喊,闹到了几位典膳那边,顺带还惊到了隔壁几个院子的宫女。闹到最后,薛歌书去医女那儿包扎,说是有可能要留疤,薛歌书一惊,旋即哭闹着让谢忘之让谢忘之当着尚食局宫人的面和她道歉,顺带要弄死煤球。
“我可以因为我没管教好猫,不慎伤了你的手道歉。不管留疤与否,我都会赔。”临走前闹成这样,谢忘之也有气性,不肯把煤球交出去,“但是你先伤我的猫,不是它的错,我不能把它交给你。”
她侧身,让周围的宫人能看清。煤球挺会看脸色,知道这时候该装死,整只猫趴在谢忘之手臂上,捆得结结实实的那只前爪耷拉下来,耳朵也蔫蔫的,一副随时要命丧黄泉的可怜样子。
有几个爱猫的小宫人迅速沦陷,交头接耳,隐隐有指责薛歌书的意思。
薛歌书哪儿肯饶,手一伸,她手背上也结结实实包扎着:“这猫可挠我了,难道伤人的畜生比人精贵?”
“猫当然不比人精贵。但若不是你先抬腿踢猫,又来推我,它不会伤你的。既然你这么说,猫是畜生,它不懂事,你先动手,它当然要反击。”
“好,行,猫是畜生,那你也是畜生吗,你也不懂事?!”薛歌书恼了,“你养的猫,把我伤成这样,那你就给我赔!”
“我会赔的!”谢忘之抱紧煤球,赌这一口气,“但我绝不放弃它,这一步我不会退。我错在没能控住我养的猫,但若论错处,也是你先挑衅。”
她抿抿嘴唇,“现在你可以说了,要我怎么赔。”
薛歌书一愣,旋即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嗤笑一声,上上下下看看谢忘之:“凭你?也赔得起我这只手?我这只手要是留疤,剁了你的手脚都赔不起!我可是官家女,什么东西没见过,你一个民间来的,能赔得起什么?”
“不过是去清思殿里做过饭,七殿下还看不上你,让你滚回来呢。现在人家远去丰州,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办法,舔着脸追上去么?”薛歌书又嗤了一声,她早就看谢忘之不顺眼,如今李齐慎远去丰州,谢忘之没了倚仗,活该落到她手里。
她盯着谢忘之,“要赔也行,我不要什么东西,我就让你滚!给我滚出尚食局,滚出大明宫,滚回泥巴地里去打滚!”
这话说得恶毒,谢忘之一时回不上话,抱煤球的手一紧,呼吸都快起来。
“听好了,我阿耶在门下省任左补阙,和你家可不一样,”薛歌书瞟了周围的宫人一眼,抬起下颌,“我……”
张典膳知道谢忘之什么来历,生怕她发脾气,脸色一白,打断薛歌书:“行了!互相都低个头,都是要共事的人,道声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我不!”薛歌书脾气上来,连张典膳都不管,继续对着谢忘之说,“我要你给我跪下来道歉,再把这猫摔死,否则我就去找我阿耶,绝不轻饶你,你家里人也别想好过!”
祸不及家人,她是直接把遮羞布撕了,赤.裸.裸地拿权势压人。边上的宫人多半出身民间,听得不舒服,可又确实没办法,谁都不敢拿头和薛歌书硬撞,只能在心里替谢忘之捏一把汗,有几个特别多情的都不敢看下去,把脸埋到了同伴肩上。
薛歌书等着谢忘之害怕,谢忘之却不慌,沉默地抱着煤球,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
张典膳不能把谢忘之的身份说出来,猫伤人的事儿本来就两个人都有错处,一碗水得端平,她急得要命,纠结着怎么开口,忽然听见谢忘之开口,声音低低的,居然很平静。
“我会走的,用不着你赶。我本来就约好了,是今天走。”她缓缓抬头,直视薛歌书,“但我绝不按你说的做。”
都到这份上了,薛歌书彻底撕破脸,再次把阿耶抬出来:“那我这就去找我阿耶。”
谢忘之面上很平静,抱着煤球的那只手却渐渐收拢,骨节泛起森然的青白色:“按你的意思,你阿耶为官,你家有权势,要以此逼迫我吗?”
“没错。”薛歌书不在乎了,反正谢忘之一个宫女,随便怎么欺负,同批入宫的贵女也不至于为了个宫女出头,“给我跪下,否则……”
“好,那我按你的说法来。”谢忘之打断她,轻轻地说,“我出身长安谢氏。”
七个字,像个惊雷,炸得边上的宫人惊慌失措,有几个官家出身的诧异地看过去,不敢置信。最惊的是楼寒月,满脸不可思议,忽然使劲闭了闭眼睛,再拿手搓了搓脸。
张典膳则知道没回头路了,一声叹息,别开头,让这两个女孩自己撕扯。
“……你发什么疯?长安谢氏,你也配?”薛歌书从震惊里缓过来,只以为谢忘之是病急乱投医,不惜撒这种弥天大谎,“呵,长安谢氏是前朝世家,你一个宫女,也不照照镜……”
“我谢氏前朝时自陈郡发家,因时势而门庭寥落,幸有先祖英才,随太成皇帝征战天下,移居长安。”谢忘之再次打断她,淡淡地把记在心里的事情说出去,“我这一支历代为官,最显赫时曾祖父任昭玄皇帝时中书令,后祖父又有任礼部侍郎、吏部尚书。”
“至如今,我父亲任中书侍郎,阿兄任门下省给事中。我母亲出身琅琊王氏,乃今尚书省左丞之嫡女。”
“我以出身为荣,但先祖荣光为先祖之勤勉乃至血汗,父母教诲,曰可为荣不可为傲。你说你阿耶任左补阙,本为讽谏之职,你又何故以此自傲,欺辱民间出身的宫人?”谢忘之深吸一口气,接着说,“若论你的道理,谁有权势,谁权势大,就能欺压对方,那么可以。”
她看着薛歌书,“现在我的出身、我的权势,够了吗?”
薛歌书信了,脸色顿时煞白,想到先前说的话,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未曾见过燎原大火,手握火星就以为是日月之辉。”像李齐慎那样直接开口骂对方是“两姓家奴”的话太难听,谢忘之说不出口,但她也不打算温良恭俭让,“我本来可以道歉,也知道女儿家的手精贵,我愿意让我阿耶、阿兄帮忙,尽我所能不让你的手留疤,只要你肯答应不再伤我的猫。”
“但现在我不要了。”谢忘之说,“我不会道歉,也不要你的道歉。剩下的事,让你阿耶来教你吧。”
听她这么说,薛歌书再傻也懂谢忘之是要告诉家里人,谢忘之的阿兄可是正儿八经的门下省给事中,压了她阿耶一头,真闹起来,她捞不到好果子吃。
薛歌书慌了,哪儿还有先前嚣张的样子,勉强爬起来,跌跌撞撞,想拉谢忘之的手:“忘之,忘之……你听我说,你先……”
“没什么可说的。”谢忘之不想理她,抱紧煤球,自顾自往外边走。
她把出身抖得干干净净,和这些宫人是再不可能做朋友了,有人会怨恨她欺瞒,有人会艳羡她的出身,甚至还会有人嫉妒。谢忘之抱着猫往外走,宫人们自发让开一条路,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去。
各式各样的目光落到身上,谢忘之以前会觉得别扭,现下却顾不得了。她心绪翻涌,一面觉得薛歌书可笑而荒唐,长这么大了,遇事还是只会搬家世和阿耶;一面又觉得悲凉,她和薛歌书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她出身恰巧压过薛歌书,才能让薛歌书胆战心惊,真论起来,除了一手甜汤,她还真没什么本事。
谢忘之想哭又想笑,一直忍到看见谢匀之,抱着煤球上了马车,终于憋不住了,把脸埋进黑猫丰厚的皮毛里,渗出的眼泪晕在它背上。
她沉默地流着眼泪,但她知道,这次不会有个冷丽的少年在她面前蹲下,再抬手轻轻地摸摸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