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齐慎一噎,不知道怎么答话,在原地愣了一下。
他是在纠结怎么答,落到谢忘之眼里就成了心虚。本来这事儿也没什么,长安城里郎君多风流,别说只是在酒肆里叫几个舞姬陪酒,就算真找教坊的妓子做什么,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何况李齐慎还没婚配,就算有,成婚后还得纳妾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谢忘之就是一阵失望。她讨厌这种默认的风气,厌恶平康坊的酒肆以女子为装饰或者货物,当年大明宫里交谈几回,她总觉得李齐慎和她是站一块儿的。
……却没想到他也这样。
但道德这回事只能拿来约束自己,折腾别人就不对了,谢忘之没打算逼着李齐慎认错,低了低头:“我出来有点久,该回去了,否则家里人要担心。麻烦郡王让让吧。”
她语气很平静,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李齐慎要是真听不出来,那他就是傻。看着谢忘之要挤过来,电光火石之间,李齐慎说:“……我没有办法。”
谢忘之一愣:“什么?”
“我不为自己开脱,但我确实没有办法。”李齐慎垂下眼帘,“我这趟回来,总得认识长安城里的人,这回新认识的人喜欢这地方。”
后边的话不必多说,谢忘之不是不懂。这倒也无可厚非,就像她混进贵女圈,也得跟着赏花踏青,但她摸不准李齐慎是不是情急之下撒谎,不好作答,仍然选择沉默。
窄巷里一时黏着起来,双方心里都藏着事,偏偏这点心思不能摊开来说。谢忘之犹豫片刻,尽力压下心里涌动的东西,这东西横亘在她心口,随着一下下的心跳跳动,压得她心口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抬手,在胸口压了一下:“请郡王让让吧,我真的要回去了。”
李齐慎也不能多说什么,侧身半贴在墙上,放谢忘之过去。
谢忘之淡淡地道了声谢,微微低头,一步步往巷口走,渐渐越过李齐慎。
她低着头,耳边留出的发丝垂落,恰巧遮住小半张脸,把她的神情拢在阴影之中。从李齐慎的位置看下去,这个女孩的面容模糊不清,单薄的身形倒是很清晰,但他就是觉得谢忘之很难过,甚至觉得她随时会哭出来。
谢忘之倒是不至于哭出来,她能忍住,她只是觉得心里好像藏了个种子,还没发芽,她一直以来都不知道能长出什么,现在好了,这种子差不多死了,倒也省的费心。
她缓了缓,慢慢呼出一口气,继续往外走。
李齐慎看她一步步走,憋了一会儿,忽然说:“我没碰她们。”
谢忘之脚步一顿。
“这事我不至于撒谎。酒肆里的舞姬只陪酒,但我没碰,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李齐慎摸不准谢忘之到底在恼什么,赌一把,“若我作假,让我被照夜踏死。”
他是骑兵,发誓被自己亲手驯的战马踏死,谢忘之心下一惊,猛地转身:“你……”
“我说过的,我从来没有光明澄澈过,有时候看见那些明朗的人,也会羡慕。不过没必要了。”见她转身,李齐慎松了口气,语调越发低柔,密匝匝的睫毛垂落,三分忧思七分悲戚,刹那的神情让人肝肠寸断。
他接着说,“这回事,我问心无愧,但我到底是去了那地方。厌恶也好,恶心也好,都是我活该,我受着。”
他要是一口咬定自己没错,谢忘之能和他恩断义绝,顺便在心里扎他十个八个小人,但李齐慎认错这么快,一副忧思难解的样子,还发了毒誓,她又不是铁打的心,难免要动容。
她顿了顿:“你说的是真的?”
“是。”
一时无话,风从窄巷里溜过去,先吹起李齐慎的发梢,再绕到谢忘之那儿,倒像是隔了小半条巷子,在两人之间打了个结。
“好。”沉默片刻,谢忘之站定,稍稍抬起下颌,“那我问你,酒肆里的娘子,漂亮吗?”
李齐慎哪儿敢答“漂亮”,赶紧摇头:“不……”
“说实话!”
“……漂亮。”李齐慎蔫了,“选舞姬时对容貌也有要求。”
“我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羞耻,但谢忘之就是想问,她总觉得自己是被魇着了,脑子知道这样不对,心却不听使唤。她抿抿嘴唇,“那……我再问你,是她们漂亮……还是我漂亮?”
“当然是你。”李齐慎想都不想,在他眼里平康坊的舞姬怎么能和谢忘之比,他还有点迷惑,“为什么和她们比?”
“……我随便问问。”谢忘之舒服了,那股羞耻劲儿涌上来,她就地想转身,“我要回去了。”
李齐慎应声,隔了会儿,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先前说的乐谱,拿到了吗?”
谢忘之一愣,小小地“哎呀”一声:“我给忘了……”
刚才看见李齐慎身边有那么多美貌舞姬,一时上头,都忘了要拜访那位乐师,这会儿想起来,谢忘之想回去,又觉得不对,“……糟了,本就未曾约定,还麻烦人引荐两次,恐怕要惹人讨厌。”
“不如现在回去?”李齐慎倒不在意,“还来得及,我带你去找那位乐师。”
想到袁三娘,谢忘之迟疑片刻,朝着李齐慎走回去:“那麻烦了。”
“不要紧,反正我也不认识,大不了一块儿被打出来。”李齐慎想得挺开,“对了,那位乐师学的是什么?”
谢忘之顿了一下,低低地说:“箜篌。”
“哦。”李齐慎应了一声,转念觉得不对,“照这么说,你学的也是箜篌?”
“……是啊。”
“我以前想教你,你不是不肯学吗?”李齐慎含着三分笑,故意逗她,“怎么几年不见,又抛了琴,回头去学箜篌?”
箜篌无非是个乐器,谁都能学,他没想那么多,纯粹是挑个话头,想和谢忘之多聊几句。但李齐慎只是长得冷,笑起来自带几分落拓风流的风情,语调一扬上去,十足是纨绔逗弄良家女子的调调。
偏偏问的还是箜篌,是在他指间调弄的十四弦。谢忘之无端地想起抚过箜篌的日日夜夜,还有袁三娘当时意有所指的问话,面上一红,憋了一会儿,看了李齐慎一眼:“……要你管。”
李齐慎无故被瞪了一眼,一愣,不知道答什么,只能跟着谢忘之往回走,连搭话都不敢。
身边的女孩分明是个单薄的模样,一只手就能控住,李齐慎却动都不敢动,走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鼻尖。
李容津说的话也未必不对,女人真是老虎,随随便便就能把人钳住,动弹不得。
**
酒肆里的酒没味儿归没味儿,也抵不住实打实往肚子里灌,之后又陪着谢忘之找那位乐师,李齐慎折腾了大半天,回驿馆后实在是累,晚膳都没吃,匆匆洗浴完爬上榻,沾枕头就睡。
睡得早,醒得就早,睡前忘了关窗,月光割过窗框,淌进屋里,像是一捧银水。
李齐慎估了估现在的时间,大概是子时过半,再睡睡不着,但起来也不对。他想了想,翻身坐起来,打算梳理近来的事儿。
刚坐起来,他发现桌边站了个人。
是谢忘之,今夜略有些冷,她却只穿了件襦裙,连个披肩都没搭,上襦还是半透的,月光染在料子上,一点点渗进织物里,衬得其下肌肤如玉,略微凸起的锁骨格外明晰,让人想伸手摸一下。
李齐慎却没什么绮思,他只觉得这样子冷,正想开口,转念又把声音吞了回去。
……反正是在做梦,无所谓。
别说是这个时候,就算是大白天,谢忘之也万万不可能跑到崇仁坊来,还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住的地方。李齐慎不怎么做梦,也不喜欢溺于幻境,但很奇怪,他看着桌边的女孩,居然有点微妙的舍不得。
沉默片刻,他说:“你怎么来了?”
梦里的谢忘之和梦外的倒没太大不同,语调轻软,好像还有点紧张,藏在袖里的手指探出一点,勾着袖口轻轻搅动。她应该是不好意思,抿抿嘴唇,支支吾吾地:“我……我想问你事情。”
“什么?”李齐慎轻松地靠在软枕上,“你想问我什么?随便问。”
“……那我问啦。”谢忘之迟疑片刻,朝着李齐慎走过去,一直走到榻前,她顿了顿,“你觉得……我漂亮吗?”
“漂亮,当然漂亮。”李齐慎笑笑,“举世无双。”
“唔,不至于吧?不要说这种夸张的话。”谢忘之脸上微微泛红,“我再问你,我身上……香不香?”
李齐慎再度确定这是做梦,以谢忘之的为人,就算醉死也问不出这种话。不过他觉得有点怪异,都说梦为心象,映照的是他心想的事儿,换句话说,就是他期待谢忘之问出这种话。
未免……太奇怪了。
他撇开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的事儿,点头:“香,像桃花。你上回和我说过,用的是桃花香露。”
“对,是这个。”谢忘之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李齐慎含笑点头,刚想接话,榻边的女孩忽然动了。她翻身上榻,直接跨坐在他身上。李齐慎躲闪不及,整个人被谢忘之压住,女孩缓缓俯身,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软,十指纤纤,指尖不经意间勾过掌心,勾得李齐慎喉头一动。谢忘之却像是浑然不觉,牵着那只手,缓缓放到了自己身侧,恰好是轻轻掐住的样子。
她看着李齐慎,轻轻开口,“这个样子……合衬不合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