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忘之当然明白,本能地退缩:“我……”
“不明白吗?”偏偏李齐慎不懂少女心思,硬要把事情摊开来说,坦坦荡荡,“我对你……”
“不许说!”红晕迅速漫起来,一直漫到眼尾,谢忘之又羞又恼,一时都忘了礼仪,只顾催李齐慎回去,“都这个时候了,你该回去了,否则、否则被护卫抓到……我看你怎么办。”
后半句越说越小声,一听就是女孩害羞,情急之下胡说的。李齐慎绝不可能被抓到,但他乐得配合谢忘之,点点头:“那话绕回来,这镯子你还要吗?”
“……自然还要的。”谢忘之应声,单手扶着窗框,伸出另一只手,去取煤球咬在嘴里的玉镯。
煤球离得稍远,位置又不高,谢忘之不得不稍稍探出上半身,又因为垂眼看镯子,自然而然地微微低着头。这一低头,事先解开的长发顺着肩头流泻,在夜色下衬得她肤白如玉,一截颈子优雅漂亮,仿佛啜水的鸿鹄。
李齐慎心里微微一动,在她拿到镯子的瞬间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然后极快地凑上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不要紧,我等你开窍。”他贴着谢忘之的耳朵开口,这一声很快,也很轻,若是旁人看,会觉得郎君和娘子只是无意间擦了一下,“这镯子还给你了,秋狝时记得戴着聘礼来。”
他满意地瞄了眼谢忘之烧起来的耳朵尖儿,松开她的手,退开几步,融入夜色里。谢忘之都来不及看,这人就不见了,想来是原样抱着煤球跑了。
夜风徐徐地吹过来,若不是手里还拿着还回来的玉镯,简直像是场迷梦。
谢忘之用手背试了试脸上的温度,转身回了梳妆台附近,拉开抽屉,想了想,没把玉镯放回去。毕竟煤球咬过,得洗一洗,但这么晚了,她也不想去外边喊人,弄得侍女大半夜的还睡不好。
犹豫片刻,谢忘之把玉镯放在桌上,从抽屉里取出另一个盒子。这盒子精巧,打开后露出的是一对镯子,足金打造,环刻着吐谷浑的花纹,但不显得富贵俗气,反倒因那圈似鸟似云的花纹,有种近乎吊诡的异域风情。
谢忘之拿起镯子,指腹抚过上边凹凸起伏的花纹,试探着在自己手腕处比了比。这镯子看大小是成年女子戴的,谢忘之腕子偏细,当年收到时太大,如今倒是勉强能戴,估计能有些“皓腕约金环”的味道。
……聘礼。
想到李齐慎先前突如其来的一句,再联想到自己现下在干什么,谢忘之整张脸红起来,顾不得收拾,手里的金镯胡乱一塞,连抽屉都不关,急匆匆地回身,一头栽到榻上,还拿被子盖住了脸,像是只扎进树洞里的小松鼠。
她闷头埋在被子里,不敢抬头,想着自少时到现在,和李齐慎相处的时光,一桩桩一件件捋下来,终于明白了当年执意要学箜篌,独自在窗前拨弄十四弦时,想的究竟是什么。
谢忘之从被子里抬头,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回应李齐慎:“我……我也喜欢你的。”
话说完,她又羞起来,一头闷进被子里,死死抱着榻上陪.睡的软枕,闷得颈后都出了细细的汗,死活不肯抬头。
**
李齐慎突然来这么一下,谢忘之胡思乱想,辗转反侧大半夜,子时快过才精疲力尽睡过去,第二日早起时自然有些疲倦,整个人恹恹的,洗漱时一言不发。反倒让红云心下忐忑,直盯着谢忘之看,生怕自家娘子出了什么问题。
绿珠就比她放得开,也没注意这些细节,只按谢忘之的意思细细清洗玉镯,擦干后收好:“娘子,这玉镯怎么回来了?”
不提还好,一提,谢忘之脸上又红起来,顿了顿才答:“昨晚……那猫送回来的。”
“猫?”绿珠心下存疑,但她本着侍女的本分,不会怀疑谢忘之,只点点头,“奴婢替您收好了。”
“好,我知道了。”
绿珠应声,想了想,又想起什么:“娘子,秋狝要带去的东西,奴婢不敢随缘做主,您来挑一挑?”
谢忘之微微一愣,分明昨晚李齐慎最后也提到过,但她辗转了一晚上,忘得干干净净,让绿珠一提,才想起还有这么件事。
秋狝多在**月,今年也是如此。且皇帝自前几年起,秋狝若是在骊山猎场,随后都会与萧贵妃一同住在华清宫避寒,一直到快过年才会回大明宫,以便过年时接见进宫朝拜的人。
既是要在华清宫长久地住一段,得带人随行,除了伺候的宫人,朝中要员当然逃不脱,以谢忘之阿耶的职务,也得陪着住在华清宫附近的别院里。阿耶去了,子女自然也可随行,故而骊山猎场的秋狝最为声势浩大,适龄的娘子还能凭观察骑射,看看中意哪家郎君,保不准能成就一段佳话。
谢忘之自然只中意李齐慎,但不想和阿耶起冲突,就得跟着去,何况李齐慎还点名提到了这个。她抿抿嘴唇,不为难绿珠:“不必,就按我往常出行的样子准备。不用准备太多,横竖只是小住,半月内一定会回长安城。”
“是。”绿珠想想,又觉得不对,“娘子这段时间还有新裁的衣裳,不如洗晒后一同带去,也好趁早穿?至于首饰……娘子平常不怎么戴,奴婢不敢做主。”
“新做的衣裳挑一挑,若是有显眼的,就不带了。”谢忘之又不是去出风头的,她只求个平安顺遂,心甘情愿当个灰扑扑的陪衬。首饰这个倒确实难说,她想了想,“……首饰也如此吧。挑些玉、珍珠和檀木的,和衣裳能搭即可。”
绿珠应声,叫了青玉,准备一同去收拾。
刚转身,谢忘之忽然开口:“对了。”
“娘子还有什么吩咐?”绿珠转回去,茫然地问。
“我刚刚想起来的。既是秋狝,恐怕要上马,戴镯子不方便,尤其是玉。”谢忘之想着李齐慎送的那对金镯,却不能直说,编了会儿理由,尽可能装作无事发生,“我想着……就带那对金镯吧,若是有个磕碰,也好修补。”
绿珠当然不会怀疑,拉着青玉行礼,绕过屏风,去后边收拾箱子。
谢忘之示意红云也下去,等内间安静下来,忽然一个转身,没管刚梳好的长发,原样扑回榻上,脸颊贴着软枕。贴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任由红潮漫上脸颊,睫毛犹自轻轻发颤。
**
今年秋狝定在八月底,自长安城出发,到骊山猎场时刚好是八月三十,一脚踩在**月的交界处。
骊山猎场分内外场,里边再各自划分,行猎前里边危险的猛兽,诸如老虎或是熊,会提前猎杀或者驱逐,免得到时候正面撞上,不知道谁是谁的猎物。而鹿和狐狸一类稍大的,也驱到内场去,外场多的是兔子这样连反击都不会的,方便游玩之余过一把打猎的瘾。
当朝尚武,猎场又提前做了准备,自长安城来的贵女当然不会拂这个好意。郑涵元打头,温七娘再一哄,一众贵女各自换了骑装,带上特制的弓箭。领头的几位贵女一合计,还约定比赛,比谁猎到的猎物多。
这些贵女性质高昂,尤其是郑涵元,显然是又一个众星捧月的表演场,长宁跟在后面,只觉得好笑。以她的性子,该跟着那些郎君进内场去猎鹿,但她答应李齐慎,得在外场看顾着谢忘之,故而特意放慢马速,和前边的贵女渐渐拉开距离。
谢忘之陪同,跟着长宁的步调,过了两刻不到,就和郑涵元她们岔开了,看不见她们的人影儿,还被长宁拐去了僻静处。
“可算是安静了。叽叽喳喳的,听得我脑仁疼。”长宁随口抱怨,抽出马鞍边上的弓,问谢忘之,“不过我自夸一下,若只是猎兔子,我至少五箭四中,你爱吃兔肉吗?”
“多谢公主。不必了。”谢忘之想想就地给兔子放血剥皮,在厨房里时没怎么,在野外就让人起鸡皮疙瘩,她赶紧拒绝,“说来惭愧,说是游猎,其实我骑射不佳,马术也不好,仅能代步罢了,恐怕不能陪着公主尽兴。此外也不缺一口兔肉,若是想吃,总能吃到的。”
“什么尽兴不尽兴的,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我出来打猎,也是出来玩,哪怕两手空空,玩得开心就好。至于猎来的野味,内场肯定不会少,我们等着晚上回去吃就行。”长宁顿了顿,故意往谢忘之那边靠了靠,稍稍眯起眼睛,带着善意的调笑味道,“放心吧,只要你别嫌我放空箭,比不得雁阳郡王!”
前半句尚且能接话,后半句乍提到李齐慎,谢忘之面上蓦地一红,清清嗓子,故作正经:“公主别这样说……让人误会。我不会骑射,怎么可能嫌弃公主?”
这反应不太对,脸红归脸红,看着却坦荡,长宁盯了谢忘之一会儿,揣摩着她和李齐慎得到了哪一步。但她自己也没什么经验,生性又豁达,哪儿知道李齐慎都干出了翻墙夜会的事儿,只按身边娇娇怯怯的贵女猜,以为谢忘之这个反应,就是没成。
“对了,你怕鹿或是狐狸么?”长宁在心里为李齐慎叹息,想了个法子,“若是不怕,我带你混进内场去,我们去看恪衡猎鹿,如何?”
谢忘之抿抿嘴唇,低声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