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臣差人去看了,东宫、安府、卢府都没人。”冯少监压低声音,朝着桌后的李齐慎弯腰,“按您的意思取了战报来,就这些。”
他使了个眼色,身后跟着的三个小内侍依次上前,把捧在手里的折子分门别类放在桌上,算上李齐慎自己整理出来的,刚好四叠。
“知道了。”李齐慎头都不抬,左手按在打开的战报上,右手比对着地图上的位置,“下去。过两刻钟再进来,我告诉你该做什么。”
冯少监不太想放任李齐慎一个人留在长生殿,但都到这个地步了,确认皇帝、太子及得宠的近臣都溜了,宫里城里一片混乱,他守着长生殿也没意思,还不如放手让李齐慎搏一搏。
好歹郡王还是皇帝直系的血脉呢,冯少监应声,行了一礼,带着身后的内侍退出去。
李齐慎刚好比对完,手里的折子一丢,抽了另一折,匆匆扫过,若是上边的消息有用,就拿来对着地图做记号;若是没用,就只记个大概,随手丢开后拿下一折。
这么看一折丢一折,四叠战报倒是看得挺快,地图上也做了不少记号,信息从堆积的折子里画到地图上,画出叛军挺进的路线,正好是李齐慎闷在郡王府里时不清楚的事情。
按叛军进军的速度,算上城里驻军能抵挡的时间,三日内叛军必定能到城外,十日内长安城必破。皇帝奔逃,太子随行,长安城里官员溃乱,底下百姓暂且还不知道消息,若是知道,或许还会有动乱。
再好的军师也只能用计谋敌万军,不是用孤家寡人□□凡胎去敌,李齐慎手里没兵马,只能倚仗各地节度使,赌的就是李承儆没敢把弃城南逃的事儿告诉他们,来回传信有个时间差,节度使收到信时或许能以为是皇帝的意思。
但节度使肯不肯来还不一定,长安城里像那个副尉一样想杀他的人或许也还有,李齐慎发觉他真是陷在个死局里,身边还密布着刺,一个不慎就是穿骨而出。
他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轻声叹息,缓缓抬手捂住了脸,在手指拼成的屏障里闭上眼睛。
闭了没一会儿,殿里忽然响起脚步声。不响,但和宫人那种小心翼翼的不是一个路数,平稳均匀,显然走进来的四平八稳丝毫不慌。
李齐慎心说这是哪位,放下手,看清来人的瞬间愣了一下:“长宁?”
“是我。”长宁确实不慌,进宫就穿了身翻领的胡服,腰上的马鞭都没解。她一撩下摆,在李齐慎对面坐下,扫过桌上摊开的地图,“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给各地节度使发敕令。我再想想,这令该怎么写。”李齐慎毫不避讳,“你呢,来宫里干什么?”
长宁没答,把问题抛回去:“敕令得落印,你有吗?”
李齐慎微微一怔,扶了扶额头,他还是没想周全,情急之下只能想到该怎么谋划,又该怎么遣词造句,反倒把最简单也最要命的事儿忘了:“我把这事忘了……以我阿耶的性子,就是死也得带着玉玺,绝不可能留在这里。”
正在发愁,对面的长宁忽然说:“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李齐慎放下手:“哦?”
长宁微微一笑,抬手绕到颈后,指尖一拨,解开系在颈上的细绳,把坠子放在桌上,轻轻一推,正好推到李齐慎面前。
这坠子不是长命锁或是玉佛一类常见的饰品,小小一个,四四方方,看着像是枚闲暇时把玩的小印。李齐慎拈起来,一翻转,底下居然真有阴刻的字,他辨认一会儿,看出是“丹华”两个字。
“是丹华大长公主的私印,我阿娘留给我的。外祖母曾经佐政过,那些节度使都知道,她的印一样能通行。”长宁笑笑,呼出一口气,“此外这印还能调动私兵,算在霍氏的军里,大概有三千人。虽然也没什么用,但归你了。”
“多谢。”李齐慎把这枚珍贵的私印握在掌心,抬眼看长宁,“你不会平白无故给我送东西的。现在你可以说了,条件是什么?”
“我真的很喜欢和你说话。和聪明人聊天,我们都很舒服,你阿兄就不行,畏首畏尾,怎么聊都难受。”长宁真情实感地骂了李琢期一句,看着李齐慎的眼睛,“我要你发一道敕令,发给朔方节度使和丰州节度使,或者还有别的几位,反正就是会经过那条道的。让他们退避,允许回纥军入长安。”
“叙达尔?”李齐慎想起那个曾经的质子。
“现在是衔羽可汗了。”长宁说,“二十天前我给他发了信,让他调军来驰援。算算时间,差不多他该收到动身了,算上你给节度使发信的时间,刚好是他过来的时候。”
李齐慎皱眉:“你的意思,是让回纥军直入长安?”
“是。”
“是个法子,朔方军和天德军不能全过来,得调至少一半去范阳,一半的一半游击,剩下的恐怕拦不住叛军。有回纥军在,胜算大得多。”李齐慎看着长宁脸上浮起的笑,“但那是回纥,开国时抢过地盘的回纥。”
长宁面上笑意一凝。
李齐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不信任叙达尔,也不信任回纥。想来也是,叛军再乱,领头的也是康烈,算起来是帝国内乱,一旦放回纥人进来,且还是深入河套,要是回纥军中途反水或是有什么动作,就是外敌入侵。
这责任长宁担不起,李齐慎也担不起。
他一言不发,沉默地注视着桌对面的公主,等着她开口。
片刻后,长宁说:“那你就把我吊死在城楼上,用我的尸体砸死他!”
“好。”李齐慎忽然笑笑,眼瞳里刹那间刀剑清光乍起,“再谢一回,谢你请来的驰援。”
丹华大长公主的私印在他手里,还有两支军队,局势骤变,一下子把他从死局里扯了出来,一条路明晃晃地摆在前面。李齐慎和李承儆或是李琢期都不一样,他有得是脑子和自信玩死康烈,最不济自己领兵,用枪尖把康烈的心脏挑出来。
“好。”长宁会意,“那我走了,我还是喜欢自己那儿,就算是狗窝也比宫里舒服。若是之后再有事,随便找人来叫我就行。”
李齐慎点头。
长宁笑笑,也不行礼,起身就走。
她一出去,李齐慎再度低头,翻出纸笔,想着怎么写这个敕令,砚台里却是干的,墨锭放在边上。刚好这时候又有人进来,他以为是长生殿里的宫人,头都不抬,也没让人做事,自己拎了边上的水壶。
一只手轻轻一拦,从他手里取了小壶,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清水,润了润底,再取墨锭,稍挽着袖子开始研墨。拿着墨锭的人带着点笑意,声音轻柔:“郡王现在沦落到要自己动手了吗?”
“……长生殿里的宫人不熟,差遣不动,还不如我自己来。”李齐慎又愣了一下,笑笑,“长宁带你进来的?”
谢忘之应声:“消息传去公主府应该算快,公主说恐怕长安城里要大乱,我还是进宫为好。”
“你看,我先前要你走,你不肯。如今叛军一天天逼近,想走都走不了。”墨磨匀要一会儿,李齐慎不着急,低声说了最坏的结局,“等到城破,真是要和我死在一起了。”
谢忘之磨墨的动作一顿,看看底下那层墨已经匀了,浓得像是芝麻糊,她缓缓地往砚台里加了些水,继续研墨,心不慌手不抖,好像压根不知道李齐慎说的话有多可怕。她低着头,发丝从耳侧滑落,发梢微微勾着个弧,温婉得像是江水绕弯。
她收了墨锭,看着研得正好的墨,轻声说:“死而无憾。”
李齐慎一凛,旋即笑出声来,摊平写敕令用的帛,狼毫笔蘸了浓墨,落笔写第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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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
“……阿耶?”李殊檀凑在李容津边上,探出个头,试图看清帛书上写的什么,奈何李容津不让她看,她只能抛出一连串问题,“陛下写的什么呀?叛军到哪儿了?长安城还好吗?”
“别闹。”李容津单手拿帛书,另一只手按在女儿头上,把这个乱跳的小娘子死死摁住。
李殊檀当然不服,又想窜,但她毕竟才十五岁,又是女孩,怎么和阿耶比力气,只能被按在掌心里,不甘心地盯着他。
李容津权当没看见,他的思绪也确实都在手里的帛书上。他知道得很,李承儆不信任他,否则也不至于把他从朔方调到丰州,领个驻军数量最少的节度使职务,先前叛军闹成那个样子,李承儆都没给他来道敕令,令他前去驰援。
但现下手里这道敕令,用词简练,开头结尾的套话都掐了,简略地提了局势,又说了接下来让他如何。底下倒是规规矩矩的落着印,但这走笔的风格和李承儆截然不同,反倒像是曾随他一同出行的那个少年。
李容津盯着帛书看了一会儿,忽然松开手,往李殊檀背后一拍:“走,随阿耶去范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