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越飞的烦恼(三)

第一次见到何锐,越飞在何锐身上感觉到熟悉的东西。这让越飞感觉到有些讶异,何锐的容貌对于越飞是完全陌生的,而且这名身材高挑的中国军阀头子身上的气质也与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们大不相同。

何锐让越飞想起了列宁同志。列宁同志也有焦虑的时候,也有因为个人心情而表现出烦躁甚至是恼怒的时候。但是在列宁同志做好准备的时候,他身上就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专注。何锐给了越飞同样的感觉。

看来正如列宁同志所预料的那样,何锐这个军阀头子早就等待着与布尔什维克进行谈判。

见礼之后,一身黑色军装的何锐坐在越飞对面,使用了语法生硬又充满了外国口音的法语询问起越飞此行的辛苦。这法语虽然不值得称赞,也让越飞感受到了何锐温暖的一面。

然而越飞却选择了俄语与何锐交谈,“阁下,您在支持对我们发动进攻的白军。”

何锐则用汉语答道:“是的,我们必须尽身为协约国的义务。”

“我看您在报纸上表示,并不承认联共政府。”

“我不禁不承认联共政府,也不承认白俄政权。作为中国地方政府的主席,我并没有自行承认某个政治实体的权力。”

“然而您却自作主张夺取了中东路。”

“越飞委员,您是想和我讨论我作为地方政府主席对地方的管辖权么?”

第一轮的谈话暂时中断了。越飞已经确定何锐这个军阀头子的确掌握了整个东北的实权,这个事实让越飞对中国的现状有了更多好奇。各种情报都在显示,中国各路军阀之间斗争十分激烈,他们之间爆发了战争。而何锐这个在中国能算得上前三的军阀却表现出更高的格局,仿佛他才是中国的中央政府。

拥兵自重,却又在表面上坚守国家该有的制度。如果何锐是个欧洲人,他就是一位混乱状态下的某个帝国内拥有第一顺位权的亲王,正在耐心又不保守的准备接掌迟早会属于他的最高权力。

……这就是中国军阀的样子么?

调整了心态之后,越飞开始了下一个话题,“感谢您送来的会议记录,我看到您说您是个钢铁般的共产主义者。”

“是铁杆而不是钢铁般的。”何锐纠正道。

这话让两边的翻译都陷入了为难的状态。何锐这边的翻译发现无法将‘铁钢的共产主义者’与‘钢铁工厂主义者’中的微妙区别讲出来。越飞委员那边带来的俄国翻译就不明白‘钢铁杆’和‘钢铁’之间是什么关系。于是,两边的翻译都看向何锐。..

何锐转而用他那充满异国风味的生硬法语解释道:“铁杆,是指以马克思科学社会主义以及共产主义理念为自己分析世界的方法论。钢铁,是指自己认为自己是共产主义者,并且坚定不移的坚持这种看法。”

这样的解释让越飞委员颇有感觉,但是其中的分别却没办法一时半会弄清楚。但列宁同志在越飞委员出发前与他谈了很久,其中一部分恰恰与何锐所所说的非常一致。越飞委员心中对列宁同志生出了一股敬意,对未发生事情的精准预言是布尔什维克党员们对列宁无比钦佩的原因之一。

回想着列宁同志出发前的叮嘱,越飞委员问道:“阁下,您想把中国建设成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何锐答道:“人类有五种需求,呈现一个阶梯递进的关系。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与爱、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

越飞只觉得内容太多,一时记不清楚。何锐就站起身,在会议室的黑板上写下了五层需求理论。才接着讲道:“生理的需要:食物、水分、空气、睡眠、性的需要等。它们在人的需要中最重要,最有力量。越飞同志,您当过工人么?知道工人们的工作环境有多么恶劣么?如果您知道的话,那些纺织厂的工人们两班倒,资本家为了节省成本,只给工人安排二分之一的铺位,白班的工人起床上工之后,铺位立刻给夜班工人使用。不仅在俄国,工业国的各国都这样。在这样的环境中,糟糕的食物,污浊的空气,并不充分的睡眠,都把工人折磨的奄奄一息,夫妻之间的性生活就更谈不上。或者赤裸裸的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进行,以榨取一点聊胜于无的欢愉。这样的环境下,革命不仅是必然,而是必须!”

一时间,越飞委员心中勉强树立起的何锐‘亲王’的形象瞬间垮塌。尊贵的亲王阁下是不可能对人民的痛苦有这样深刻的认知。即便知道,也会用厌恶的心情描述,而不会对工人们充满了同情。

何锐继续说道:“安全需要:人们需要稳定、安全、受到保护、有秩序、能免除恐惧和焦虑等。朝不保夕的生活不可能给人民安全感,而拥有资本的阶层自发或者自觉的利用这样的威胁逼迫人民投入劳动,这样的家伙们竟然还以吹嘘自己给了人民工作机会而自豪。他们的毁灭简直是一定的。”

越飞委员对于俄国工人阶级的恶劣生存环境非常了解,听到这里忍不住微微点头。

“马克思说过,资本主义制度让一切被人尊敬的有用封建特权的职业都变成了受雇阶层。人们归属和爱的需要,一个人要求与其他人建立感情的联系或关系。结交朋友、追求爱情。这些都因为封建制度被毁灭,而失去了职业的特权,变得既不稳定,又没了神圣的光环。接下来,尊重的需要,自尊和希望受到别人的尊重也都不服存在。最后一冲需求,自我实现的需要,也变成了资产阶级才能拥有的特权,人们追求实现自己的能力或者潜能,并使之完善化,都因为不拥有资产而变得毫无可能。我想越飞委员一定在俄国见过许多这样的人。”

一时间越飞几乎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中国或者是在俄国,因为对面这个等同于‘中国亲王’的军阀头子对社会的描述与俄国的现状高度重叠。

与布尔什维克红军对立是白军,而白军并非统一的组织,而是由沙皇的保皇党、军国主义者和温和社会主义者组成。其中最大敌人并非是高尔察克或者邓尼金,反倒是温和的社会主义者孟什维克。

何锐所说的五层需求,前两层指的是俄国劳苦大众,后三层无疑是白军们。

越飞对于白军无比痛恨,对何锐冷静的分析也不禁生出了愤慨。他大声说道:“阁下,您在为白军寻找借口么?”

“红军也好,白军也好,都只是人类。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念之一,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在2000多年前,中国一个先贤就说过,蛮夷的婴儿与华夏的婴儿,出声的时候哭声一模一样,成长之后却拥有截然不同的习俗,这是所处环境对人类影响的结果。在我眼里,人类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同。越飞委员认为人本身是不同的么?”

越飞一时语塞,他想大声告诉何锐,人就是不同的。但是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一名受到列宁同志深刻影响的布尔什维克,越飞知道这么说是错误的。列宁同志认同阶级影响论,却不认同血统论。

于是越飞暂时沉默下来,思考着何锐所说的内容。然而没等越飞想出个思路,何锐继续说道:“把中国建设成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任何国家都是由人民组成的。首先,中国要解决人民的生理需求,从恶寒交迫的困境中解放出来。其次,中国要解决安全需求,把受到外国威胁的恶劣战略环境中解放出来。我现在只在东北尽力完成第一步,至于第二步,正在进行中。”

出于恶劣的情绪,越飞委员问道:“夺取中东路就是阁下解决安全需求的行动么?”

话说出口,越飞稍微有点后悔。上一次会谈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彻底谈崩了,虽然越飞理解了何锐上次的讽刺,但是谈话进行到这个地步,越飞觉得自己非得谈到这些不可。

出于越飞的意料之外,何锐露出了笑容,“越飞委员说的没错,我就是为了解决中国的安全需求,实施了收复中东路的行动。我对于俄国革命的具体情况了解有限,并不知道俄国革命是否解决了生理需求的问题。不过我猜想,联共布尔什维克中央正在努力实施解决安全需求的方案。”

听了翻译转述了何锐的话,越飞委员记忆中列宁同志的嘱咐被激活了。列宁同志的遣词造句与何锐大不相同,但是两人关注的方向却完全相同。

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越飞委员激愤的情绪快速平息。此行前来中国的目的与之前与德国谈判的目的并无不同,联共布尔什维克中央,或者说列宁同志期待的是与中国达成一个和平条约,解决布尔什维克政权面对的生存问题。

既然何锐也有同样的判断,越飞不愿意多说什么。签署布列斯特条约,联共承诺了割地赔款的屈辱条件,几乎动摇了列宁同志的领导地位。

与德国签署布列斯特条约,是因为列宁同志认为德国会崩溃,之后布列斯特条约就不复存在。但是何锐掌握的东北绝无崩溃的迹象,如果为了获得何锐的认可而割地赔款,只怕真的要履行条约。越飞委员个人绝无可能承担起这么重大的责任。

就在越飞委员陷入为难境地的时候,何锐却笑了,“越飞委员一路劳动,不如先回旅馆休息一下。”

得到了这样的机会,越飞立刻表示了感谢。看着越飞离开的背影,何锐对秘书吩咐道:“通知同志们,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