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白卫军骑兵们已经走出去三天,第四天,连具备了吃苦耐劳,能忍受低温环境的顿河马都有些失去了活力。
高尔察克率领的殿后骑兵们却依旧保持着斗志。这些俄国白卫军们跟随在他们信赖的将军身边,怀着东山再起的希望,策马前行,远离布尔什维克魔爪。为了节省马匹的力气,白卫军们压低了速度,向着约定的车站前进。
下午时分,背后追上来了几名穿着白卫军军服的骑兵。高尔察克的部下立刻停下来,举起步枪,做好了战斗准备。来的人只是策马疾驰,看得出,他们可没有珍惜马匹。在西伯利亚10月的初冬,马匹鼻孔中喷出粗气,到了近处,高尔察克的部队甚至能看到马匹嘴角的白沫。
为首的那名白卫军骑兵高声喊道:“我们是第二骑兵营的,从鄂木斯克过来的!”
这样的呼喊反倒激发了殿后骑兵们的警觉,凡是留在鄂木斯克的人都选择不再追随高尔察克,此时追上来的目的明显值得怀疑。
高尔察克已经到了队伍之中,他分开士兵,策马而出。赶上来的几名白卫军骑兵立刻跳下呼呼喘气的马匹,上前向高尔察克敬礼,“阁下,红军已经进了鄂木斯克,他们进城之后就开始抓人,那些放下武器的官兵都被抓走了。我们几个拼命逃出来,才活了下来。”
高尔察克没有立刻回答。内战的惨烈超出他想象之外,双方的部队本来就有强烈的敌意与仇恨,从战争爆发没多久,互相枪毙战俘就成了家常便饭。高尔察克是海军出身,对于枪毙战俘很是抵触,却也无能为力。当仇杀积累到后来,大家都和疯了一样,完全不受任何战争底线的约束。
在这些日子里,高尔察克也反思了战争的失败。就无奈的发现,当投降也不能保存性命的现在,战场上的军队一度爆发出惊人的战斗意志。当白军战败后,就再也无法鼓舞起继续战斗的意志。反观占据了优势的红军,则越战越强,摧枯拉朽般把白军击败。
高尔察克询问了红军的番号,这几名白卫军表示好像是图哈切夫斯基的部队,但他们只顾着逃命,完全没注意到这些。
那些殿后的白卫军骑兵们登时怒了,有人拉动枪栓喝道:“你们怎么可能不知道红军的番号,你们就是来骗我们的!”
高尔察克看着那几名白卫军的神色中都是气恼与恐惧,便说道:“我相信你们,感谢你们前来通知我这个消息。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几名逃出来的前白卫军一时无语,最后艰难的说道:“阁下,请允许我们继续追随您。”
高尔察克转回头对部队喊道:“给他们换几匹马,他们的马匹现在已经跑不动了。”
虽然跟随高尔察克的骑兵们依旧不相信这几个逃出来的家伙,但是高尔察克下令,也没人反对。骑兵们把用于替换的马匹交给这几名白卫军,牵上他们已经疲惫不堪的马匹继续向东前进。
邓金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要部队继续向东,就距离东北越近。高尔察克已经失败了,邓金生对他们已经不抱任何幻想。赶紧回到东北就成了邓金生唯一的期待。
既然知道红军已经追了上来,再缓缓行军已经没有意义,骑兵们加快速度,经过几天艰苦的行军,终于抵达了约定的车站。
这是广袤西伯利亚平原上常见的一个车站,车站顶端的旗杆上悬挂着破烂的俄国双头鹰旗帜。布尔什维克会在所有攻占的标志性建筑物上升起他们的旗帜。即便如此,部队也十分小心的摸进去,不久之后就欢喜的回来报告,“阁下,车站里还是咱们的兄弟,他们准备了一列火车。”
高尔察克的棱角分明的脸上依旧是坚毅的表情,他只是点点头,下达了命令,“上车!”
汽笛声响起,虽然运输的是逃离红军进攻的殿后部队,邓金生却觉得汽笛声中充满了欢乐。而且令邓金生高兴的是,这辆火车竟然是东北铁路兵团的车辆,自从收复中东路后,何锐主席就下令建立铁道兵团。这辆火车就是俄国白卫军‘租借’的众多火车中的一辆。
邓金生跑到车头,与中国司机聊了起来。在这么一条漫长的铁路线上,司机也不担心什么铁路转车的道岔,西伯利亚大铁路本就是一个单向的铁路,经常跑上一天一夜也未必到了下一站。于是和邓金生开心的聊了起来。
“兄弟,你不在东北,可不知道咱们那旮沓日子好过多了。分了地之后,以前一碗饭里面得有半碗都是野菜啥的,现在一碗饭就是一碗饭。政府还教给怎么种向日葵,最早听政府话的,一家里一年都能有几十斤油。咱们原来没吃过啊,兄弟。河里的那些鱼,用油炸了再做菜,真的是贼拉香。直接在鱼上洒上盐和胡椒面,直接吃,香啊!真香!”
邓金生家是最早‘听政府话’的一批人,不过那时候向日葵只是刚开始推行,不等长出个结果,邓金生就已经奉命到俄国白卫军这里当了联络人。此时听到家里日子好过了,泪水和口水都不禁涌出。
抹了眼泪,咽下口水,邓金生欢喜的说道:“等回了家,俺一定要尝尝鲜。”
铁道兵团有固定供应,每个月都有油票。出来这么久,担惊受怕,更是吃不好。司机也擦了擦嘴角,大声应和,“就是要尝尝!没吃过这些,觉得这辈子都白活了!兄弟,俺家是黑龙江的,咱们能在国外见面就是缘分,回到哈尔滨,我请你吃!”
邓金生哪里还想到客气,大声答道:“好嘞!你请吃,我请客!”说罢放声大笑。
与火车车头里面的欢声笑语不同。高尔察克与留在约定地等他的白卫军副参谋长正在进行着一场气氛讶异的谈话。
副参谋长尼古拉耶夫神色焦急,“阁下,我们还是不要利用中国人的铁路。他们看中的是我们的黄金。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高尔察克当然知道东北政府的目的是赚钱,毫无援助白卫军的打算。但这笔黄金与当下的局面相比,已经不那么重要。俄国临时政府既然已经东逃,接下来能依靠的力量就只剩下日本政府,高尔察克问道:“尼古拉耶夫,日本政府的态度如何?”
尼古拉耶夫副参谋长神色中都是悲愤,“日本政府提出,要我们割让库页岛与千岛群岛,才能支持我们。而且日本政府要求在海参崴拥有特权,久加诺夫参谋长正在与日本政府代表争执。”
高尔察克并没有感觉意外,如果日本政府什么要求都没有提出才令人讶异。此时俄国临时政府必须依靠外国的势力坚持下去,才有可能反攻胜利。至少,需要得到世界强国的支持与保护才能继续存在下去。高尔察克必须坚持到那个时候。..
想得到日本的保护,就得有足够的本钱,高尔察克询问起副参谋长关于人员撤退的情况。副参谋长此时神色也稍微平静了一些,“中国人运来了煤炭和粮食,虽然大家都在挨饿,至少还没饿死。不过中国人不许我们进入他们的国境,他们威胁我们,如果我们逼近他们的边境,就会按照约定里面的紧急条款行事。”
高尔察克本就对里面的紧急条款不很清楚,询问了副参谋长才确定,“东北政府将不再提供任何粮食物资,并且从我们放在东北银行的黄金中扣除火车押金,如果火车不能安全回到他们那边,东北政府就要没收这些押金。”
“我们在中国那边还有多少黄金?”高尔察克问。
“还有31吨。”副参谋长答道。
高尔察克拥有沙皇俄国在喀山的金库,里面有500吨黄金。之前购买中国的武器物资,已经花掉了近200吨,还有100吨通过东北银行转入了英国那边。
英国方面在俄国内战之初提供了不少资金支持,当高尔察克与邓尼金战败后,英国就中断了支持。至于法国人,他们在远东并无力量,只是吊着捷克军团,让捷克军团的代表在俄国临时政府中充当法国的传声筒。
到了现在,高尔察克已经与捷克军团分道扬镳。左思右想,高尔察克有了个思路,“等我们到了贝加尔湖,要求中国人立刻提供一批粮食,我们不要等,立刻南下,在路上接住粮食,大家步行前往海参崴。”
副参谋长没想到高尔察克居然要在这寒冷的初冬步行行进千里,前往海参崴。一时间不知道该是感动还是惊愕。但转念一想,也不再反对。中国人的运输服务是收费的,如果把上百万人送到海参崴,临时政府的金库里面什么都留不下来了。
如果是步行前往海参崴,就能节省下大量物资金。这也是俄国临时政府最后的本钱。
消息通过邓金生携带的无线电发送到沈阳,很快就被东北银行上下所知。东北银行的行长叫王永江,乃是张锡銮时代旧东北官僚体系中的一位。何锐执政后,对旧官僚们进行了逐步替换。在旧官僚中不仅没有被替换掉,反倒脱颖而出的,王永江算是第一人。
王永江1872年出生,奉天金州人。少时博览群书,才学过人,为人头脑敏捷,又善医道,在辽阳警政供职期间,恪尽职守,深得袁金铠赏识,被提拔为奉天省城税捐局长。
因为王永江这股子文人范儿,任职期间并无贪赃枉法的事情。留任后通过了政审,在土改中颇为努力工作,在一众因为土改而如丧考妣的旧官员中真真是鹤立鸡群。
之后组建东北银行,就被任命为银行行长。
当上了东北银行行长后,王永江第一次提出了反对意见,还是直接反对了何锐的意见。
东北银行作为东北政府的央行,乃是经济工作的核心之一。何锐知道现在的文明党中并没有金融高级人才,除了组建文明党的党支部,还组建了一个委员会。
作为旧官员,王永江并不反对文明党党支部在东北银行中的影响力与控制力,他只是公开反对在东北银行里面的几位外国雇员。
反对的理由非常简单明快,东北的央行怎么能允许外国人在其中,他们不可靠。
有这样观点的不仅是王永江一人,不少文明党党员也有差不多的想法。结果王永江一时成了东北银行里面的意见表达领头人。
何锐最终只能与王永江他们开了好几次会,才算是让大家接受了这个安排。
过去了一年多时间后,王永江已经接受了何锐的想法。银行的风险不在于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消息被别人知道,银行的风险在于大量的账目记录的安全。
外国雇员在银行工作,不过是凭借本事挣钱。只要那些账目记录是安全的,外国银行业专家其实没什么威胁。他们能做什么呢?把东北银行的资金量告诉给别人么?还是把东北银行的未来货币政策告诉给别人?
这些消息根本不用这帮外国银行专家透露,政府定期在报纸上发布各种报告。真的是大张旗鼓的宣传。
如果有什么不想让这些外国雇员知道的消息,不让他们参加会议就行了。譬如,得知了白卫军的百万之众并不想依靠东北提供的铁路服务前往海参崴,王永江召开会议的时候就没有通知这些外国雇员。
会议一开始,比这帮年轻人年长的王永江得承担起年长者的责任,“同志们,我开这个会,是想说点家常话。不让外国人参加,是因为我想说道几句。是不是一直赚俄国人的钱,我们自己忘了手不要伸太长。”
这话着实有点伤人,青年们第一反应就是愤怒。不过王永江早就做了准备,正如他所说,开会不通知外国雇员,就是要给大家留脸面。丢人不能丢到外国人面前去。
不等青年同志们不快的发言,王永江继续说道:“大家先明说,你们觉不觉得那些黄金是俄国人的?”
随着这么一个问题,情绪比较激动的年轻同志们说不出话来。也有一部分同志本来就没有贪图这笔黄金,只是静静的看着这有些尴尬的会议。
王永江见同志之中至少没有那种鬼迷心窍的家伙,才继续说道:“有人说袁世凯卖国,被迫接受二十一条。所以日本政府是王八蛋。我认为日本政府就是王八蛋,因为他们对我们构成了威胁。但是事情得看本来,是袁世凯向日本政府提出借款,日本政府才提出了二十一条。即便面对全国的怒骂,袁世凯依旧要借钱!袁世凯的确卖国,因为他接受日本人的条件,以换取借款。东北银行的确需要更多黄金,我明白大家是想让东北银行更好。这没错。但是,那想法不对,咱们东北银行的同志就不能那么想!”
一席话让东北银行的年轻同志们说不出话,会议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王永江松了口气,如果这时候还有人蹦出来再说些混账话,王永江就只能立刻让混账大神离开东北银行这间小庙。
也不给这些人犯浑的机会,王永江命道:“从今天起,大家不要再讨论俄国人的事情。主席提出建设农村合作社的要求,在各村镇开设银行,存钱,发放生产贷款。咱们的工作很重,参加这份工作的同志们要辛苦了。散会!”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何锐这里。何锐一个电话打到了王永江办公室,请他一起吃个晚饭。
何锐的晚饭很简单,四两个菜,一份玉米糁熬的汤。桌上没有酒,何锐端起水杯,“辛苦了,王行长。”
王永江见何锐如此支持自己,也颇为欣喜,端起水杯,“应该的。”
两人喝干了白开水,皆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