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报告很可能会被认为是在鼓吹资本主义。”何锐语气平淡地问道,同时注意着面前这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干部。
对面的同志不仅没有因为单独面对何锐而紧张,反倒是按捺住激动,充满勇气地答道:“我没有鼓吹资本主义,因为我们都见过什么是真正的悲惨世界。美国当下局面顶多是一次天灾,放在中国,算不了什么大事。”
何锐很欣赏这位同志的态度,便转变了话题,“李润石同志,你负责的是上缅甸的工作,报告怎么就到了情报分析部门那边去了?”
“主席,我一直在党报上写文章。情报部门的同志看到后,通过上级党组织,请我将对此次经济危机的观察转给他们一份。对美国的观察并非我这一系列观察报告中的主要内容,上缅甸紧挨着英属印度,我的观察主要针对英国,重点是对印度地区的观察报告。”
“你怎么看英国?”何锐边问边给李润石递过去一根烟。
李润石接过烟点上,“英国现在展现出来的是它的全部实力,所谓的世界霸主现在能够整合的力量已经全部被动用起来了。”说完,他又接过何锐递过来的一盒刚拆开的烟,顺手放到身边的沙发扶手上。
“然后呢?”何锐继续问。
“英国现在展现出来的实力,表明英国已经没有能力主导世界秩序。全球的地缘政治已经撕裂为几个集团,处于政治经济撕裂带上的欧洲将成为新的动乱之源。凡是想通过战争解决本国问题的国家,都可以尝试从这条撕裂带上入手。”
何锐笑了笑,这个看法非常有水准。李润石并没有刻意强调德国,如果李润石认为德国重新武装只是一个结果,何锐就必须承认,李润石是一名顶尖的战略家。所以何锐试探道:“我们即将展开的中美英法四国会议,会不会弥合这条撕裂带?”
李润石当即答道:“现在的世界已经形成了经济撕裂的趋势,我们中国并没有能力扭转世界经济发展方向,即便有,我们应该也不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只要趋势没出现变化,我们的任何努力从结果上看,都只是给撕裂提供的能量。”
从这反应速度上看,李润石对世界局势进行过深刻地考虑,这让何锐更加满意了。但是该问的问题还是要问,如果只是这么一个程度的认知,就并没有超出中央同志们的普遍认知水准。何锐尽量平静地问道:“李润石同志,你方才说利用欧洲经济撕裂带的国家,指的是德国么?”
“德国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对象,而且德国也有发动战争的各种内在与外在需求,但是想利用这个撕裂带的国家不只是德国。凡是想颠覆凡尔赛体系的国家,都希望利用这条撕裂带引发战争。只要爆发了战争,不管谁赢谁输,首先就会摧毁凡尔赛体系,从而完成颠覆凡尔赛体系的目的。”
何锐笑了,“呵呵,连你我都能看到问题所在,英法应该都注意到了这个可能。”
李润石摇摇头,“凡尔赛体系建立在英法相对世界的优势之上,现实中英法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这两国之中一定有人看到了这个现实,但是这批人无能为力。如果这些清醒者们的主张成为英法的主流,那么凡尔赛体系立刻就要崩塌。所以他们的主张一定不能成为英法的主流看法。”
“你这么讲,让我觉得你有一种特别针对美国的倾向。”何锐说完,把脸上忍不住想露出的笑意收回去。
李润石注意力很集中,却不是用来对何锐察言观色,他又点了一根烟,边快速思索边答道:“美国曾经是世界经济增长点,所以美国出现了二十年的高速增长。美国的经济危机爆发后,其国内的国际资本与国内资本正在为了争夺美国的国内市场进行着惨烈地厮杀。到现在看,国际资本已经处于劣势。即便如此,美国国内的产能也已经不是美国国内市场可以消化掉的。如果美国国内资本还想继续发展,除了获得世界范围内的市场之外,别无他法。有了这样的需求,美国一定会出现顺应这种需求的领导者。即便现在美国国内资本还没有形成共识,未来也会出现顺应这种内生需求的美国领导者。”
“那么我们呢?”
李润石迟疑起来。何锐没有催促,而是给李润石倒上茶。李润石抽完了这根烟才问道:“我可以对中央的决定猜测一下么?”
“可以。”何锐当即答道。
“过去一年多时间中,美国数次提出想获得与法国在华的同等待遇,中央以中法合约未到期为理由婉拒了。而且中央提出,要举行一次中美英法四国会议,而且邀请荷兰为观察员,旁听会议。中央是不是希望营造出一个中国全力在弥合欧洲经济撕裂带的形象?”
何如终于露出笑容。虽然没有笑出声,但心里面的欢喜堪比放声大笑。对于高水平的战略家来说,不存在用小把戏骗住对方的事情。地缘政治学既不复杂,也不高深。这门学说的主要核心就两个,第一个是国家的资源禀赋,第二是国家的领导者是否认识到了人类绝大部分社会活动是经济活动,并且基于这样的认知去构建出有利于本国经济发展的外部环境。
当然,第二个要点已经很自然地淘汰掉了不少垃圾政权。譬如,坚持“保大清不保中国”的满清政权,哪怕满清贵族们从上到下都理解了地缘政治学,照样没用。在这个时空里旋起旋灭的KMT也一样。
何锐认为李润石已经展现出作为战略家的视野与高度。所以在李润石看来,既然中国无意弥合世界经济撕裂带。那么表现出弥合经济撕裂带的行为,就有更深刻的图谋。
在学过战略但是没能将自己提升到战略家层面的人看来,他们会认为‘中美英法’四国经济合作是中国的大战略。这就是战略家与非战略家的区别,大家并不在一个频道上。‘中美英法’四国合作是中国现阶段国内经济政策,与中国的世界战略关系不大。至于中国从中捞到的那点好处,本就是中国在合作中应得的,属于经济发展的正常红利。
既然李润石问到这个层面,何锐也很坦率地答道:“既然英法选择了战争,我们也认为没理由拒绝这场战争,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先确定我们的战争需求。我们的需求是,打破世界殖民体系,组建中国领导的世界新秩序。美国想要的和我们差不多,现阶段我推动中美英法的经济合作,就是趁着胡佛政府急需政绩的时候,通过合作,给中国的大规模工业化增加动力。现阶段我们还不具备大规模生产能力,英法美都很清楚。英法美三国对于工业化的必需条件与速度还不够了解,所以愿意借用我们的市场需求来帮他们恢复经济信心。但是最多5年,中国各个行业都具备了大规模生产的能力,我觉得世界上会出现新的黄祸论。”
听着何锐的解释,李润石眉宇间都是兴奋,他问道:“各行各业都能大规模生产产品,真的能这么快完成?”
何锐叹息道:“唉,必然差强人意。我可以做个预测,也就是两三年内,大量私营企业就会大量生产出所谓的假冒伪劣产品。那时候全国人民大概要被坑一遍,甚至每一轮的产业提升,全国人民都要被坑一轮。一直会被坑到人民的消费能力能够消费得起比较好的商品,而且大规模生产的技术迭代也升级到让中档产品的价格比低成本产品的价格高不了多少为止。”
“这好像是非常复杂的过程呢?”李润石大感兴趣。
何锐却没啥兴趣详谈。他赶上过低价劣质产品的尾巴。当然,那时代城乡结合部夜市摆摊的摊主销售的10块钱一条的裤子,质量也已经不错了。所以何锐很不想提起那几件不想回忆的经历,却又不能不解释,何锐答道:“李润石同志,这种局面归根结底还是人民消费能力不足。哪怕人民明知道便宜没好货,他们也愿意购买廉价的大规模生产的低品质商品。等人民真的有了购买力,至少在工业社会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就不会购买这种商品。随着老一代逐渐凋零,这种低品质的廉价商品很自然就被消灭了。当然了,这个时间比较长。少则20年,多则30年。在战争爆发前,这个阶段会不会真的全面降临,我都很怀疑。”
李润石并没有丝毫批评奸商的想法,他有些期待地说道:“全国上下都能买得起工业品,这的确是一个伟大的进步。”
“没错,要看到进步。不要在澡盆里洗完孩子,看到水是脏的,就连孩子一起给泼了。对了,李润石同志,你对于现在贫富差距怎么看?”
李润石没有丝毫隐瞒,“我很讨厌那些人,他们并不代表真正先进的生产力。如果能对他们进行改造的话,局面会好很多。”
“呵呵,同志,你真是个善良的人。”何锐真心地感叹起来。
李润石也有些感慨,“主席,我看过你的书。你认为就该通过市场竞争的方式让他们完蛋,这想法会不会造成浪费?”
“资本主义就靠着浪费发展起来,社会主义也一样。但是资本主义制度有个冷酷但是有效的办法,就是破产重组。通过更有效地回收,将损失最小化。既然那些私营企业是在自由竞争的环境下参与到竞争里面,他们就该知道,有风险!你这种善良很可能导致了国家替这帮私营企业承担了风险,这正是那帮私营企业所渴望的。”
听何锐说得如此冷酷,李润石神色中露出了些不忍,但是很快,他叹息道:“的确,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何锐在桌上拍了一掌,赞道:“没错,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所有人都厌恶风险,自然会想方设法地将风险转嫁给别人。我们既然允许资本家存在,就应该对此有非常明确的理解。产业扶植政策会有风险,但不等于国家要替资本家承担他们自己必须面对的风险。同志们的确听过党校关于什么是创造生产力,什么是国家给人民的福利的课程,但是对此还是缺乏理解。毕竟,谁都厌恶风险。”
李润石知道,这话就牵扯到了路线斗争,也不想谈得太深,他换了个话题,“主席,你所说的帝国主义国家会因为我们的建设成就感到恐惧,他们虽然不会团结起来,但是他们的政策一定会因为我们的变化而发生变化。您认为变化主要发生在哪些领域?”
“变化主要发生在广大被压迫人民的认识上,帝国主义国家的谎言会被更多被压迫人民看穿。以前被压迫人民只能在糟糕的帝国主义秩序和不那么糟糕的帝国主义秩序中间二选一。现在被压迫人民会发现,他们真的可以获得解放。帝国主义不公平的世界贸易秩序会被打破。哪怕是穷国,也能拥有一定的定价权,并且得到整个新秩序的财政转移,尽快帮他们建设起社会运营的基础部分。
就如现在我们对于朝鲜的政策,朝鲜提供的矿产价格是受其劳动力成本,运输成本决定。为了提高朝鲜的劳动力水平,已经开始一体化的经济组织向朝鲜提供了教育、基础建设的资金。而且这些资金是20年偿还的无息贷款。朝鲜毕竟是中华文化圈的一员,人民知道受教育的重要性,只要监督到位,这笔钱能够有效地运行。
铁路、公路建设,虽然是由我们和日本的工程公司执行。我们现在的政策要求必须有一定比例的朝鲜工人参与其中,能够通过劳动获得工资,这笔投资也能帮助朝鲜获得一定的收益。而且我们接收朝鲜人员到中国的铁路学院、铁路学校学习。这批人将在学习结束后成为朝鲜铁路以及公路建设的技术骨干,使朝鲜本国的技术能力得到提升。
这种朝鲜模式现在运行的还可以,我相信在未来,这种模式经过在朝鲜、上缅甸、阿萨姆地区的执行与完善,在世界各个被压迫地区独立之后,也能帮助他们尽快迈入现代国家的行列。”
李润石完全听进去了,等何锐说完,他微微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世界革命的基本体系就已经完成了。”
何锐能够与战略家进行高层面的对谈,心情非常舒畅。既然李润石看到了问题的关键,何锐觉得自己轻松了非常多,叹道:“如果中国只是消灭了其他帝国主义国家,这场世界革命就如中国改朝换代一样,不过是换了个主子再来一次。帝国主义国家争夺的是市场,最大变化不过是直接政治军事控制与通过他们构建的经济秩序进行控制。本质都是掠夺别国,肥了自己。真正的世界革命,一定会出现非常多的破事。但正如你所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世界必须得到解放。如果一些国家在得到解放后出现了停步不前的政府,或者是认为可以跳过规律,一步到位的激进派。该敲打就要敲打,该颠覆就要颠覆。正义从来不是没有代价的!”
李润石对此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何锐说到这里,只觉得非常轻松,便想起了具体事务,问道:“怎么样,你要不要负责与英法美三国谈判?”
“这是组织上的决定么?”李润石问,神色中竟然没有丝毫惊喜。
何锐故意答道:“如果这是我的想法呢?”
李润石果断答道:“如果是这样,请原谅,我拒绝。”
“我明白了。”何锐也坦率地答道:“也请你原谅我方才不诚恳的建议。”
李润石笑了笑,却没接腔。他完全明白何锐的试探,也能感受到何锐更深的期待。既然这种试探在完全合理的范围内,李润石对此既不兴奋也不高兴,整体来说没什么感觉。他从很年轻的时代就经历过太多,心性早就如钢铁般坚强。他真正在意的是何锐所要完成的世界解放,这几年不少同志往往会说,中央那帮人变质了,站在富人那边。李润石不认同这样的看法,他唯一担心的是何锐有没有变质。现在确定了何锐依旧是那个冷酷坚毅毫无动摇的社会主义国家的领导者,李润石也觉得自己的内心安定下来。至于自己会被组织安排什么工作,只要没有被刻意刁难,李润石其实不在意。
正想着是不是告辞,李润石见何锐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把话吞了回去。就听何锐说道:“很快,会给你关于罗斯福的资料,你研究一下。”
李润石的眼睛登时亮了,“就我拿到的资料来分析,如果这个人能当选,就足以证明美国上层还是有纠错的能力。”
何锐点点头,“也许是纠错,也许是顺水推舟。毕竟当下美国的局面,也就是胡佛真心想为他糟糕的任期挽回个人的政治声望,所以才要坚持参选连任。其他人并没有背负起这个责任的决心。我要强调,罗斯福此人本就是美国贵族阶层培养的众多未来政治接班人之一,他的残疾只是一件属于他个人的意外。就美国上层来说,罗斯福在年近50岁的时候参选总统并不是意外,这个人在美国的政治能量非常大。当然,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美国上层还具有纠错的能力。”
李润石笑道:“主席,看来真正介意美国的,是你啊!”
何锐毫不隐瞒地答道:“中等国家的狂欢时代结束了!大国主导世界的常态终于回来了,以国土,禀赋,人口来看,未来世界的主导者候选有两个半,中国、美国、苏联。”
看李润石并不意外,只是点头表示赞同。何锐很是开心,忍不住开起了玩笑:“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李润石可没有大惊失色,他本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屋内墙边有写字用的书桌。便起身到桌边,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刷刷点点写道: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文明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