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大夫人下毒的原因,无非是因为小夫人意欲令大夫人的女儿给自己的儿子做替死鬼,而最令人心寒的是,到最后除了女孩的生母以外,再不会有人反对这一计划。孤立无援又愤怒的大夫人只能转而期望应该被带走的人能够顺利让人带走,别再节外生枝,而被请到家中的这些人又必然会造成阻碍,她只好亲自动手推了一把。
燕晴煦能够理解大夫人的做法,但却无法认同。这么多高手在场,必定可以护他们一家周全,他们本可以不损失任何一个孩子的,哪怕日后会遭到报复,他们也可以到邻近的琼素派或弘毅派暂避。况且,也许歹人根本无法走到报复这一步,聚集在他们家中的官家人和江湖人士未必不能将作恶的幕后之人一举拿下,永绝后患。
而大夫人却选择顺了恶人的意,不知是不信这些来帮她的人,还是因为对小夫人等人的恨。
“姑娘,谢谢你!”
大夫人退后一步,就要给燕晴煦跪下,燕晴煦拉住她,“不必了,我也说了,我不会帮你隐瞒。”她又提醒道:“我能想到的,其他人未必想不到。你的露的马脚不少,譬如,昨夜你为何醒来得那么早。怎么应对别人的怀疑,你要先想好了。”
燕晴煦提示大夫人这个,倒不是为了大夫人本人。她只是不希望大夫人因过错而离开周家,从而使她的孩子们失去母亲的庇护,或是因为母亲做错了事被人唾骂连带着孩子们无端地遭殃,毕竟孩子是没有过错的。
若要说错,在昨夜下毒的事情里,大夫人有错,作为受害一方的小夫人也是有错的。小夫人最不该把心思动到别的孩子身上,自己的孩子是宝,难道别人的不是?
除了两位夫人,村中的长老也是帮凶。小夫人一时糊涂想了烂主意,可他们非但不阻止,还往其中横添一把干柴,这就是所谓德高望重的仁者的所做所为?
其间的是是非非,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理得清楚的。
后面大夫人心不在焉地又摘了几穗玉米,便叫了燕晴煦一同回去了。回去时,她们走的路与来时不同,回去的路似乎更近一些,燕晴煦问:“怎么和来路还不一样?”
大夫人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说要摘苞米,本也是为了寻个借口出来罢了。我是想出来确认一下,昨夜倒掉的菜埋得是否还妥善。”
“怪不得你不愿我同来。”说到此处,燕晴煦想起一件事来,她问:“你与那些黑衣人可有联系?”
大夫人听了她的问题十分意外,答道:“这当然是没有的。”
“那你加在菜里的药是谁给你的?”一个普通村妇想要拿到使人脱力的药物应是不容易的,她的药又是来自何处?
“你说这个啊……”大夫人恍然,“我的母亲曾是十里八乡唯一的女大夫,虽说她不愿我继承她的衣钵,甚至连字都未让我认,但耳濡目染我也对药理略通一二。这药粉原是我从前闲来无事试验时做的,未曾想竟有用上的一日。”
提着一篮子玉米又走了几步,大夫人道:“姑娘,你说,这传宗接代,传的究竟是什么呢?”
“嗯?什么?”燕晴煦未懂她的问题。
“是姓氏?血脉?还是这家族的习惯和传统?”大夫人好似并未期望燕晴煦能回答,自言自语道:“我觉着,不该只是为了传递姓氏这么个浅薄的虚名吧?要传的应该是更为精深厚重的血脉和家族的传统吧?但是若是如此,我的女儿的身上也流着和他周家一样的血,我的女儿也是受着他家的教诲和训诫长大的,怎的到头来就成了个外人?怎的就成了对他家传宗接代无用的、可以轻易放弃的外人?”
燕晴煦懂她的无奈,因为,她也是那个由于对家族的传续兴旺无益,而被家人轻易放弃了的人。
“是你想得多了,他们想要传下去的,大约只是姓氏这一虚名而已。祖宗规定女子不得传递姓氏,因此我们便是无用之人。”燕晴煦讥诮地轻哼。
那年大娘指着她的鼻子骂的话,她都还记得。
她的故乡,是遥远南方一个富庶的村子,叫做金燕村。村中有两大姓,一曰金,一曰燕。她家是燕氏一脉的大户,也因此,她爹得以从城里娶来一位漂亮的二房,也即是她的娘亲。
她是她爹的第二个孩子,她之上有一个哥哥,是大娘生的,下面有一个弟弟,也是大娘生的。大娘倚仗着两个儿子,在家里从来都是横着走,而她的生母则处处要受大娘的欺负,生下她没两年便过世了。
失去了母亲的护佑,她从小未少受冷眼与欺凌,家中除了哥哥向着她,再无人将她放在心上,包括她的亲生父亲。但这都不算什么了。
她七岁那年,也是现在这般临近中秋的时候,她的弟弟被所谓的火神选中。神使在她家的院子里用鲜血画上了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她弟弟的床上洒满了黑色的玉簪花,在她家门外留下了一盒作为神的馈赠的财宝。而相对的,收到神的馈赠的人家,要在中秋当晚献上被选中的孩子以表达对火神的敬意。
那天,大娘在屋里哭喊叫骂了一整日。
她居住的那一带有一个传言,说是火神每年要带走两个孩子,如果哪家的孩子被选中了却没有献祭,神就会让厄运降临在那个家族头上。这里所说的厄运,是说火神会赐死整个家族。
燕晴煦记不得这个传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了,只听说最初是没有人相信这个传言的,当他们在家里看到火神的标记时,只当是心怀不轨人的人做的,而没有按照要求在中秋当夜将孩子盛装打扮、由二十名族中男丁送到指定的地方。然而,中秋佳节后的清晨,人们看见,那些被火神选中却没有献上孩子的家族,全族的人都死在了家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村子里久久不散。后来官府插手查办此事,到头来也未有结果。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于违逆火神了。纵使被选中的人家再不愿意交出孩子来,他们的同族为了自己的性命,也会逼迫他们把孩子献出去。每到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岭南一带的人们所想的不再是如何共度佳节,而是人人自危,祈祷火神不要选上本族的孩子,至少不要选上自家的孩子。
而就在她七岁的时候,这位毫无仁慈之心的神明挑上了她的弟弟。同族知道了此事,纷纷到了她家,名义上说是探望,实则是施压,让她家老老实实地把她弟弟送去献祭。
她的大娘自然是不愿意的,她在家里叫骂,用扫帚赶走那些到她家探望的亲族。在看见燕晴煦的时候,大娘发疯一般的大叫:“凭什么是我的儿子!为何你这个小贱人还能继续活着!为何选了我的儿子,而不是你这个白吃我燕家粮食的赔钱货!你这个贱人生的赔钱货!”
年纪尚幼的燕晴煦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大娘,我姓燕,你不姓燕。是我燕家,不是你的燕家。”
大娘抬手给了她一巴掌,说:“女娃子不是赔钱货是什么?白白养到那么大,到底还是成了别人家的。”
燕晴煦想说那大娘你是不是也是赔钱货呀,但是她被打怕了,不敢再说话。接着,她就看见大娘盯着她笑了起来,笑得她毛骨悚然。后来她知道了,那个时候,大娘是想到了可以用她这个赔钱货扮成她金贵的弟弟献给那劳什子的火神。也就是,让她代替他弟弟去死。
等到她知道此事时,全族都已经知晓并且同意了让她替弟弟去死,那以后她想,大概是她父亲给全族的亲戚许下了什么好处,才令半个村子燕姓的人都对代替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且缄口不言。瞧,同样是亲生的骨肉,她的父亲为了能让自己的一个孩子代替另一个孩子去死,竟然买通了半个村子的人。看来,虎毒未必不食子,手心手背也并非都是肉。
家里唯一的爱护她的大哥,迫于全族人的压力再也不能保护她,只能默默抱着她流泪。他悄悄把父亲给他的传家宝当成护身符送给她,期望着那对小小的墨玉燕子吊坠能驱走火神——当时哥哥是这样同她说的,她也这样相信了。多年以后再想起这一段,她想,哥哥大概只是想将他所拥有最珍贵的东西送给她,以减少他自己心中未能保护她的自责。
她和弟弟相差不过岁余,她又一直没什么好东西可以吃,故而长得身形矮小,与弟弟倒是相似。中秋那天,大娘悄悄地把她打扮成男孩,用花椒炸出的浓烟熏哑了她的嗓子,让她不能向火神讲明真相,然后装模作样地哭泣着送她上了通往死亡的小轿。
她还记得,那轿子上装饰着红色的布条,布条在夜风里飞扬起来,让她想到火神烧着火苗的长舌头。平日里看似和蔼的叔伯、堂哥们抬着那顶模样骇人的小轿,用怜悯的目光送她上轿,送她上路。她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周围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飘忽、扭曲。她想哭,一发声嗓子却撕心裂肺地疼,她只能张大了嘴巴无声哀嚎。
地狱。
这是她对那个被称作为“故乡”的地方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