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我弟弟就是被绑在这木桩上,被他们生生放干了血。”
嵇承古出现在他们身后,失神地向木桩缓缓伸手,指尖即将触到时颤颤僵住,再无力地落下,口中喃喃:“阿永他还那么小,他才四?岁……”
阿永就是他的弟弟吧,韩江容轻拍他的肩膀,“你的弟弟一定已投生在了好人家,会一生安稳的。”
“但愿吧。”
被放干了血,在这里?他怎么会知道他弟弟具体的遭遇的,是亲眼看到了?燕晴煦满腹疑问,但嵇承古正伤心,这时候去戳别人的伤疤似乎不太合时宜,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嵇承古像是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说道:“有话想问我吧?”
既然他先提了,燕晴煦也就没客气,直接问:“你来过这里?”
“岂止来过,我的腿,就是在这儿被煌焱教那些畜牲打断的。”
“原来你不是……”她一直以为他是生而残疾,真相却竟然是被煌焱教害成了这样。
嵇承古又一次抬手,终于抚上了木桩的表面,“那天,我爹娘被人堵在房里不能出去,夜深时我偷偷溜走,想去他们送阿永去的地方,带阿永离开。但是我去晚了,我快要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把他带走。
“我就在后面追,一直追到这里,看到他们把阿永关了起来。我潜进去救他,却被他们抓住打了一顿。
“此生我最后悔的,便是那天没能早些出来,没能跑得?再快些。若能先一步救到阿永,我就能带着他和爹娘一起逃走,藏起来到别处生活,管他们是不是要杀我全族,那些亲族的命,呸,不值一提,死光了才好。”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从最初的悲切无助,全然变作入骨的痛恨。可他嘴角扯起的弧度,却仿佛还在笑。
她几乎认不出面前的嵇承古。面前之人,口中吐露着最恶毒的诅咒,眼里蕴藏着嗜血般的仇恨,可那唇角,却粲然绽开一抹残忍的笑意。竟如罗刹恶鬼,身后蜿蜒着一条残肢碎肉铺就的血路,悲悯而狰狞地微笑着跨步而来。
燕晴煦不禁暗自心惊,原来他竟是这样想的,他希望亲族全都死光了才好么。
这些看似恶毒的想法让她觉得?有些意外,但若要说这些想法是不可理解的,那倒也?不是。有人道世间诸般苦楚,求不得?最苦,可她却觉得?,从未求得?之苦,苦不过拥有后再被夺走、被毁掉。而嵇承古的遭遇,恰属于后者。
他原本拥有美满的家,家中双亲虽非亲生,却仍待他如己出;算不上大富大贵,一家人却也过得?和乐富足。正因如此,这一切全都失去后,他必然更觉剔骨剜心般疼痛,每一个仇人——不止煌焱教,也?包括那些推波助澜的亲族——必定更加面目可憎百死亦不足谢其罪。
她可以理解他的恨,可同时也为他震惊,震惊于他平日展露的温文儒雅的面孔之下,竟隐藏着这样惊涛骇浪却寂静无声的深渊。
韩江容记不起亲族在这整场拜火神的祭祀中起着何种作用,自然不懂嵇承古最后说的话,弱弱问道:“这和你的亲族有何干系?”
嵇承古转眼已面色如常,依旧是彬彬有礼的模样,“火神得?不到想要的童子,就会赐死全族。也?就是说,我弟弟若不能被按时送给?火神,我那些亲戚全都会死。所以,我的亲戚们为了自己的小命,强逼着我爹娘将阿永献了出去。不是说你也?曾是被选中的童子么?,你不知道?”
“我那时候太小了,什么?也?不记得……”说着,韩江容的目光投向了燕晴煦。
亲族这件事,燕晴煦是有意对韩江容隐瞒的,所以在接收到韩江容的目光时,她格外心虚,觉得?他是在怪她没有早些将此事告诉他。
她本想着既然他不记得全族性命换童子性命之事,那就干脆瞒他一辈子,否则按他的性子,必定免不了愧疚自责、觉得?是自己害了别人的性命。毕竟就连自认足够无情?的她自己,在心里都不能完全跨过这一道?坎,更何况是心肠温热的他。
先前她的打?算是,来年同他回岭南寻亲时,先悄悄打?探一下金燕村的人如何了,若她的亲族已全部遭了毒手,也?就说明他的亲人恐怕也?不在了。若是如此,她便暗中阻挠误导,不让他知道父母亲人的死讯,只当是永远找不到了,至少还能留个各自安好的念想。
没想到的是,她这边是瞒住了,嵇承古却把这件事抖了出来。为了转移韩江容的注意,燕晴煦匆忙继续向嵇承古提问别的:“他们抓住你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嵇承古答道?:“关了我几天,直到某日,我听见屋外喧嚣,有歌声、有鼓声、有铃声,隐约还有孩子的哭声。我挤在门缝向外望,就看见……”
他的手顺着木桩慢慢下移,燕晴煦随着他的手指向下看,木桩的下半部黑黢黢的,黑里又仿佛透着暗红。这时又听他道?:“他们的祭祀典,把两个孩子一东一西倒挂着绑在祭台的木桩上,划开了……划开了脖子,血就顺着祭台的纹路流下去……”
听得出来,说话时他在极力克制,但仍止不住声音的颤抖。疼爱的弟弟在自己眼前受到伤害、失去生命,自己却无能为力,经历这一幕的他,当时心中是怎样的感受?
难过?心疼?愤怒?恐惧?她没有经历过,无法想象那一刻他的心情?。她唯一知道的是,她自己和韩江容,差一点也要遭受这一切了。
“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我很着急,在屋里大声喊,那些人大概是嫌我吵,开了门想堵上我的嘴。我趁机冲出去,想要救阿永下来,但没跑几步,就被打?晕了。
“再之后……等我醒来,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睁眼发现自己竟然在家里。我爹说是有人在山脚的林子里发现我,见我还有气?,就送我到附近的医庐。刚好医庐里有百里镇的街坊认得我,就找我爹把我领回了家。”
此处已近山顶,他为何会在山脚的林子里被发现?燕晴煦问:“你怎么会在山脚?”
嵇承古摇头,“我不知道,这都是醒来后我爹说的,我推测,兴许是煌焱教里出了什么?变故?”
“那你弟弟……后来可有再去找?”
“找过,但也?是很久以后了。这里发生的事,我一句也没有和别人说过,毕竟阿永他当时已经那样了,恐怕神仙在世也?救不回来……左右都是回不来了,还不如不让爹娘知道阿永生前遭受过什么?。所以不论谁问我,我都只说我是偷跑出去找弟弟,结果弟弟没找到,自己反而从山上失足摔下,受伤昏迷了。
\"过了半月,待到腿伤恢复一些,能走路了,我才自己悄悄出去找他,可那时候我甚至连这个地方都没找到。再后面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
后面的事,指的大约就是他的养父母先后离世的事了。这便是嵇承古与煌焱教的全部交集。
接下来,嵇承古叫来了余下几人,凭借印象带他们在这里看了一圈。北侧的木屋,是煌焱教成员的住所;南边的空地,原是煌焱教设祭坛的地方。
所谓祭坛,便是以木头为支架、以串起来的铃铛为幔搭起穹顶,地上挖出火神怒目图腾、嵌入对半劈开的竹管。嵇承古说,竹管的用途在于,将被献祭的童子的血引流到图腾中央,图腾中央则是躺在血池中的人。
听过嵇承古的描述,齐茂远道?:\"那时候我师兄说的,他在西域见到过的煌焱教祭祀仪式,和嵇兄描述的场面好像极为相似。\"
齐茂远的师兄在二十多年前看到的祭祀,是以牲畜的血描画图腾,使老者卧于图腾中央。相较于嵇承古九年前之所见,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祭祀所用的血液,从兽血变为了人血。
“他们这是觉得?牲畜的血不行,改用人血了?\"
\"非但要用人血,还得?是最年轻的人血。\"徐卓讥讽道?:\"这帮人有病吧,竟想靠这种歪门邪道续命?如此造孽,老天不减他十年二十年阳寿就不错了,还想延年益寿?真是笑话。\"
再看曾经设过祭坛之处现今的样子,铃铛、木头散落遍地,凌乱不堪,竹管尽已被黄土掩埋,图腾更是连半点都看不出来了。
祭坛这一侧,看上去和北侧那片木屋的情?况如出一辙,都像是被匪徒洗劫过似的。陆语儿蹲下去瞧半截已被埋进土地的主管,道?:“你们说,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打?起来了呗,至于是和谁打?……要么?是仇家找上门,要么?是土匪之类没仇没怨的只想杀人放火劫财劫色,要么?就是发生内讧自己人之间打起来了。无非就这几种喽。\"徐卓说。
这话说的虽然没错,但是说了和没说也?差不多。煌焱教这些人死后尸身都化成了水,若将此事与怀雁城外尸身化水之事联系起来看……
首先,需要厘清怀雁城外那批人的身份。他们受人差使追杀当朝皇帝,说明这些人可能属于某个隐秘的杀手组织或是江湖组织,又或许是朝中某些势力豢养的私军。那天怀雁城外的尸身化水,应是这个组织的人自己做下的,目的是清理尸体、防止伤者被抓走逼供。
接下来,再去看这个可以令尸身化水的组织和煌焱教之间的关系。暂且就称这个组织为化尸派。
第一种,二者是仇家关系。化尸派与煌焱教之间有过节或利益冲突,所以才将煌焱教在此地驻留的所有人都杀了。其中某些尸首被他们放在了月老庙,这也?许是一种泄愤行为。
第二种,化尸派并不知道煌焱教,只是正巧路过杀到这里,杀完顺手化掉了尸首。
第三种,内讧。杀煌焱教众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他们自己,化尸派即为煌焱教。
燕晴煦是一个相信所有的事件的发生都应有其因果的人,在她看来,这三?种可能之中,最不可能的是第二种,它的偶然性太大,几乎可以将之排除不做考虑。
第一种情?理上可以讲通。若是这一种,可以通过陆语儿联系皇帝探查一番,说不定能顺藤摸瓜,从化尸派找到煌焱教。
至于第三种,燕晴煦认为也未必不可能,与化尸派交手时,她总觉得?那些人的打?扮像先前在周大全家见过的煌焱教徒。但又因为认知中所有坏人都是黑衣蒙面打扮,她也说不上自己有几分确定。
燕晴煦大致讲了自己的结论,陆语儿说:“那我给?五哥传个信吧,让他一旦查探到那些行刺者的消息便告诉我们。”
“也?好。”
“你们有没有想过……”在讨论中好一阵没出声的嵇承古忽然道:“燕姑娘说的第一种和第三种,可能是同时存在的呢?煌焱教的仇家九年前灭了煌焱教,取而代之,如今你们见到的煌焱教,已经不是真正的煌焱教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修了下文,修文依然是因为……
断更太久蠢作忘记剧情写出了bug,虽然你们可能没发现[尴尬的微笑]。
后面如果再看见剧情出bug或者重复,
比如:前面写小明有三条腿但新章又写小明有五条腿,前面写小明的尾巴被砍断了新章又写了一次小明的尾巴被砍断了,前面写小明望着小暗忍不住快乐且悲伤地哭了新章又写了一次小明望着小暗忍不住快乐且悲伤地哭了,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不用怀疑,大概率是因为间隔久远蠢作忘记了自己写过啥,评论里直接指出就好_(:3」∠)_
小明:我究竟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