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山寺半夜敲钟的习俗源自于唐朝,每日半夜正交子时,寺内巨钟会敲响108声。据麟庆《鸿雪因缘图记》记载:“钟声之数取法念珠,意在收心入定。”“素闻撞钟之法,各有不同,河南云:前后三十六,中发三十六,共成一百八声任;京师云:紧十八,慢十八,六遍凑成一百八。”
据说,既是为了歌颂108神佛,又可消除世间108种烦恼。还有种有趣的说法,中国古律“宫商角徵羽”的“徵”,律数为108。
如今,寒山寺钟声已不似千年前,每夜都敲响,而是在除夕之夜11点48分敲钟,敲到108声,正好是凌晨0时0分。
我检查着背包里没有被水泡透的物件,简单讲了寒山寺“夜半钟声”缘由。月饼虽说恢复了七七八八,伤得元气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调息将养,神色多少有些黯淡,就着行军壶里的水吃了几块压缩饼干,长舒口气扬扬眉毛:“会不会赶上佛祖诞辰、菩萨生日,也会敲钟?就像朋友圈常看到有些人转发的那种祭拜仪式?”
我微微一怔,拉上背包拉链,有句话到了嘴边,想想又咽回去。
“南少侠,怎么突然扭扭捏捏的?有什么话赶紧。”月饼挺着笔直的脊梁,似乎在向我证明,他老人家好利索了。
“月公公,还记得咱们上大学的时候,门口那家新疆拉面馆关门,你对我说的话么?”我踢踏着泥土,把土坑周围的残火熄灭。天干物燥,树林子里,引起火灾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月饼摸摸鼻子,细长的眼睛闪过一丝疑惑,“别以为我不知道。南少侠明着是好那口拉条子,其实是对老板的闺女暗生情愫。想想也是,那对双眼皮大眼睛,十足的异域风情。”
“说正事儿呢,怎么扯到这儿了?你才对人家心怀鬼胎!”我红着老脸挽回颜面,“再说明明是单眼皮,怎么就成双的了?”
月饼似笑非笑地瞄着我:“观察这么仔细,还说没有动心思?”
“月无华!你不消遣我会死啊?”我恨恨地背起背包,夺过军壶灌了几口水,擦擦嘴唇,指着自己的耳朵,“你这里出了问题!咱们落水上岸,这里是铁岭关,钟声是从山里响起,不是寒山寺的方向!你现在需要休息,而不是逞强探险!”
“我又不聋,当然能听出来。”月饼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顺着钟声方向钻进林子,“你真以为我听茬了?以为钟声响从寒山寺响的?那两个人已经现身,没弄死咱们,又半夜敲钟,你觉得是为什么?”
“挑衅?故意引咱过去?”我本以为月饼体内蛊毒没有祛除干净,影响了五感六觉,这会儿才略略踏实,“或者是类似于魅音摄魂之类的方术,迷惑咱们的心智?”
“也许是一种……”月饼折了根树枝,斜插在背包背带,“我很小的时候,在蛊族部落曾经见过一次。”
“是什么?”我三步并两步追过去,正要追问,忽然听到连绵不断,音律相同的钟声,出现一声异响。
这响声很难形容,非要做个不恰当的比喻,类似于“尖锐的铁器划过玻璃”,极为短促尖锐,刺得耳膜生疼,心浮气躁。
“六十四。”月饼顿住脚步,仰头望月,“月芒初现,世有异象。”
夜幕那轮明月,笼了一圈白茫茫的华光,再细细看,轮廓边缘竟隐隐透着淡淡血红色。触景生情,不由想起很多年前,我和月饼初次探险,曾经在广西十万大山,遇到过一轮血月,经历了极度匪夷所思的诡异事件。我没来由打了个哆嗦,只觉得一股奇怪的寒意,从心脏顺着血液蔓延全身,汗毛根根立起:“六十四是什么?”
“这是第64声钟响。”月饼抬起左手,大拇指搭在无名指的尾端,“我一直在计数。”
我没有言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许多读者微博私信:“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这明明是主角光环加持。”
我从不做解释。
其实,哪里有什么主角光环?如果有谁能像月饼,在这种极端处境,依然能冷静观察分析极其细微的事情,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这几年很流行的一件事。”月饼右手摸摸鼻子,左手依然计算着钟声,“有些人会在朋友圈,每天转发一颗佛珠的含义,连发108天。第六十四颗,一个幻象掩盖另一个幻象,唯有回归本源才是终极解决之道。”
“幻象?解决?本源?终极?”我有种很模糊的想法,一时间没有形成具体的概念,似乎还缺少某个关键点,将一切串联贯通,“你刚才说,在蛊族见过一次什么?”
“仪式,招魂。”月饼微微闭目,声音低哑冰冷,“南瓜,你想过没有,《枫桥夜泊》是……”
“并不是描述愁绪漂泊的羁旅诗,而是一首悼亡诗!或者是……或者是……”我一时间有些言语逻辑混乱。这几天,我始终从诗词文字意境角度分析《枫桥夜泊》暗藏的《阴符经》线索,思维总是围绕于此兜圈子。当月饼说出“仪式、招魂”,我突然豁然开朗,想到了这首诗另一层,或者是真正暗藏的含义。
我和月饼担任“异徒行者”追寻老子下半部《道德经》,曾在山西汾阳破解了杜牧《清明》一诗的隐藏线索,并由此知晓了我与酒娘(小九)几生几世的羁绊苦情,影响至今。那首《清明》,也不仅仅是字面所表达寄托清明哀苦之意,由此引申分析,《枫桥夜泊》会不会也是如此?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我重复默念数遍,越来越觉得,张继写这首诗,分明是在悼念某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月落”、“乌啼”,这两个词于“江枫”、“渔火”对仗。“月”,明指“月亮”,在中国文学修饰中,亦指“女性”;“乌”,字面为“乌鸦”,而古代称太阳为“金乌”。“落”是“陨落”,象征死亡;“啼”是“哭啼”,泛指悲伤。
那么,月落乌啼,会不会是女子逝去,男子哀哭呢?当泪眼婆娑时,眼前白茫茫一片,岂不就是“霜满天”的景象?
“江枫”,江边枫树;“渔火”,渔船枯灯。深秋江边枫叶红似火,与江中渔船彼岸相望而不能相见。
这是否是种暗喻?
幽冥之域,忘川河畔,开满火红的彼岸花,曼珠沙华。相传此花只开于黄泉,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生生相错,世世永不相见。彼岸花开开彼岸,奈何桥前可奈何?
忘川河,有一条摆渡船。亡去之人,乘船前往地府,肩头的三盏灵火,慢慢熄灭。再回首时,只能望见,彼岸花的炫目火红幻化的,生前最爱之人音容笑貌。
于世间积德行善、专一情深之人,会在即将登上彼岸时,听到佛种佛号,或登西天极乐,或转生与心爱之人再续前世姻缘……
由此再进一步分析,“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所描述的情景,分明是作者悼念亡人时寄托了“来世相恋,执手一生”的心境。
想通这一层,我的心情就像“困在黑暗的房间摸索许久,终于摸到门把手,推门见到阳光”般畅快:“月饼,那个仪式,在招谁的魂?”
“我不知道,”月饼含糊地斟酌着每个词,眼角微微跳动,一抹悲戚在眉宇间一闪而逝,“那时候……太小……”
我没有再多问。每个人,都有不愿倾诉,永藏心底的秘密。太多的好奇和追问,无疑是一把戳心利刃。懂得收起利刃,才是真正的朋友。
“第七十二声,时间不多了。”月饼在腰间别了一排桃木钉,微微皱眉,“南瓜,我……”
“月公公,请把‘南瓜快跑’、‘我自己去’这些话收回,”我把瑞士军刀绷在袖口固定,“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别矫情废话了。”
“我想说的是,”月饼往我嘴里塞了根烟,“啪嗒”点着,“这次我自己搞不定,需要你。”
“呃……”我被烟雾呛得嗓子辛辣,忍不住剧咳,“到底是什么事儿?居然有月无华都怂的事情?”
“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月饼长叹了口气,摸摸鼻子,“呵呵……枫桥夜泊……枫桥夜泊……”
“月公公,咱能不卖关子么?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啥也不说,我跟着你去送人头啊?”我就烦月饼时不时故弄玄虚,有啥事儿不能好好说明白?见天儿整这五迷三道,拍悬疑剧呢?
“噤声!”月饼摁着我的肩膀压低身子,目光扫向西北方向,“听到什么了?”
“咚!”钟声悠扬雄厚。
“簌。”夜风拂动树叶。
“吱。”虫豸窜动啾啾。
还有,若隐若现细若游丝的微声,像熟睡时蚊子在耳边萦绕——
“南晓楼,回来吧,快回来吧。”
那一瞬间,我的思维完全停顿,眼前极快地闪回了许多明亮晃眼的画面,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再恢复意识,我才发现……
月饼,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