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燕子继续讲述——
逐鹿大战,身为文族的他,帮助常人部落惨胜,更目睹了蚩尤怒目圆睁的头颅在人群里抛来掷去,雄伟强壮的身躯被践踏成肉泥的场景。再放眼硝烟未灭的战场,战败被俘的异族成批处死,残肢断臂在血泊中黏连浸泡……
他,恍惚了。
竟不知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他,本意要阻止异族对常人的灭族。
可是,常人胜利,所做的事,和异族有什么区别?
当粗硬棍棒击碎异族俘虏的天灵盖,“喀嚓”骨碎声响起时,常人眼中闪烁的残忍兽性光芒,和异族有什么区别?
他,有什么资格,决定一个种族的存亡?无论是常人部落,或是他的本族——异族部落。
他,为了不让常人部落灭族,却直接导致了异族部落的陨灭!
他,推演世间万事万物,从无遗算;洞晓天机变幻,了若指掌。却,永远推演不出,洞晓不明,人性!
他,心灰意冷,再无入世之念,带着门徒和他们的家人,以天象星辰为标、地脉河流为尺,在南方荒蛮之地,寻到一处开满桃花的天然奇谷。
自此不问世事,离世隐居。
百名门徒,也有寥寥几人,贪恋红尘,在南下寻谷的途中,偷偷离去,广收弟子,逐渐发展成几支独立的门派。
猎妖师,便是其中支脉。
为防外人侵扰,隐居谷中的文族门徒中,擅木石制造的墨氏,依山谷天然走向为基、河脉流动为础,结合五行法门,设计巨型机关阵。
懂兽语、会驱兽的仓颉氏,在此山瀑布冲击形成的深潭中,觅得奇兽趴蝮,驯化成守谷兽。
(“桃花源?!”我惊得冒了一身白冒汗,有些语无伦次,“那不是幻族陶氏……难怪到处都是墨家机关术。那只趴蝮……等下……蛊控人鱼,原来是你……”
“少问,继续听下去。”燕子瞥了眼水晶棺,略显焦躁。
燕子讲述的事情,信息量实在太大,我的注意力一时没有收回来,桃花源那段经历中许多想不通的事儿,似乎有了答案。
尤其是驱兽的仓颉氏,分明就是炎黄时期制造文字的史皇氏仓颉,后世以“史”为姓。
再寻思方才燕子所言,逐鹿大战时,炎黄联军出现了通报军情、传递信息的文字,顿觉其中玄妙,实在值得细细品咂。
由此看来,仓颉氏在文字和语言方面,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天赋,连兽语也能整明白。
这就厉害了!
仙逝的金庸老先生曾在巨著《神雕侠侣》中,描写过“万兽山庄”擅长驱兽的史家五兄弟,看来也不是随笔而书,必然有其依据。
转念一想,难怪在桃花源的暗河里,蛊控人鱼只攻击我,却把月饼当隐形人。月饼从下蛊时间判断,最多是一年置养于河中。十有八九,不,完全确定,蛊控人鱼是燕子炼制出来,以攻击我为幌子,实际是为了引出守护桃花源的趴蝮保护我,才能把它灭掉,顺利进入山谷。
趴蝮和我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为什么在我遇到危险时,能产生感知?
难不成?
我是仓颉氏后裔??
仓颉就是文族那个唯一的人???
“南晓楼!接下来的事情,对你、对我非常重要!你必须认真听下去!别走神!”燕子冷若寒冰的微斥,惊得我仿佛回到初中课堂被老师点名,立时收回心神,又瞄见始终一言不发的陈木利神情怨毒。再寻思燕子的话,顿时明了,心头竟然泛起一丝莫名快感。)
当六族查明真相,那场大战已经过了百年之久。
复仇的怒火让六族失去理智,以“尊蛊族为领袖,六族永听蛊族差遣”的条件,请蛊族出山,联手将猎妖师灭族。
自此,世间再无猎妖师。
即便如此,早已人才凋零的六族,虽无猎妖师的阻碍,却也没有力量撼动常人部落日益蓬勃的文明进程。偏偏最强大的蛊族,无称霸世间的野心,协助六族灭了猎妖师之后,挂着“七族领袖”的空衔,重回山野。
六族只得把最后的复仇目标,对准文族。
此后数百年,六族以寻找文族归隐的山谷为世代相传的使命,却始终不得。
直到,那场极其偶然的意外,出现!
沧海桑田,日沉月落。
那场上古之战已经被岁月的车轮深深碾压进历史的沟壑,被岁月的尘灰、落叶厚厚掩盖。
常人早已遗忘战争的真正由来,于是在诸多残缺的传说故事中,有了神、有了妖,唯独没有异族。
没有人知道——神,仍是异族在千年前为了蒙蔽常人,根据自身异化的形态,创造出来的图腾。
而那个最早异化的蛇身女人,再一次成为常人的创造者,供奉于高堂,高高在上地接受着常人的膜拜。
时间指针绕着日冕的石盘转了千年,又停在了起点。这恐怕是“逐鹿大战”时,异族和常人都未曾想到的历史重合。
异族似乎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常人也好似没有失去什么。
世事难料,大抵如是。
妖,无非是无法控制体内兽血产生的变异,逐渐兽化的异族。
为了掩饰真相,也是出于对仍未寻到的文族带来的恐惧,“渡劫”、“飞升”之类的故事,便由异族口口相传于世间,成了常人敬畏、尊崇的神秘事件。
此时,中华文明已经由继承炎帝、黄帝意愿的尧、舜所形成的“禅让制”部落,发展到了推翻大禹创立的奴隶制夏朝,由汤建立的“施仁政,德化天下”商朝。
当强盛的商朝传至第三十二代国君帝辛,那个意外发生了。
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早有预谋——
猎妖师被灭族,异族才得以存活。在寻找文族复仇和承受身体变异痛苦的漫长岁月里,异族渐渐分成了两派。
其中一派,坚持异族的纯正血统,深怀险些被常人灭族的仇恨,绝不与常人往来。
另一派,则通过掩饰身份和常人通婚,以此降低体内兽血的浓度,使得后代能熬过“三十岁非死必异化”的宿命。
虽然后世子女还会出现“皮肤长出类似于蛇皮、牛皮状的藓”、“大面积白色皮斑”、“脸部会在十多岁时长出红色脓痘”、“出生便有深色胎记”的异状。倒也不为常人所怀疑,至多就是避之不及的嫌弃。
久而久之,融入常人生活的异族后裔,已经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
也有少数,出现“返祖现象”。在紧张、恐惧、兴奋等异常状态时,心跳加速,催动兽血导致身体异变。也不过是,又为“狐妖蛇精这类的民间志怪传说”增添了几段茶余饭后的谈资。
商灭夏,祸起于被后世称为“夏桀”的亡国之君履癸,“伐有施氏(今山东滕州),得美女妹喜,宠之。殚百姓之财,建倾宫,修瑶台。民不堪其苦,常指太阳而咒:‘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坚持纯正血统的异族由夏商两朝更迭变换,意识到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将常人灭族呢?只要掌握绝对的统治权力,异族必然又会回到接受常人膜拜、敬仰的时代。
而且,到那时,举全国之力,何愁找不到文族隐居所在?
一场由商朝建立伊始,便开始精心策划的阴谋,徐徐拉开了帷幕。
大批早已不知自己是异族、年轻貌美的女子被送入宫中,使异族血统融进商朝的统治中心。
但是,并不是每一名女子,都能恰巧得到君王宠幸,恰巧生下异血男孩,又恰巧继承王位。
这三个“恰巧”结合,便是只能用时间等待的意外几率。
为了辨别异族与常人,他们受“蛇身女子造人传说得到常人尊崇”的启发,在全国各地建造了大批“蛇身女子”的祭祀场所。并由医族以朱砂、黑石、赭石等物研制出七彩秘药,号称“颜料”,涂抹于蛇身女子雕像,使其色彩艳丽。
常人靠近没什么事儿。若是异族接近,会受到秘药中散发的气味影响,出现迷离、恍惚、宁静、兴奋、神志不清、杂念丛生等等反应(至今,仍有少数人,参神拜佛时,依然会出现某些奇怪的精神或生理状态)。
异族大费周章的最终目标,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散落在民间的后裔,而是……
“三月十五,帝辛进宫降香。风大作,帷幔起,见(xian,四声)娘娘真容。帝辛望之,神魂俱荡,起意赋诗,盘桓良久,方回宫。”
异族苦等五百多年的同族君王,出现了!
群臣们惊诧地发现,原本应该带领帝国创造更辉煌历史的帝辛,似乎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曾经英明神武的殷商之王。
尤其是,苏姓女子得到帝辛宠幸,种种荒淫血腥近乎兽性的举动,使得朝野内外,宛如修罗地狱。
贤良的姜太后被生生剜去双目,烙掉双手活活痛死;忠诚的大臣比干惨遭挖心酷刑。宫殿里高高耸立的铜柱,炮烙着无辜奴隶和进谏忠臣;后宫里蓄满佳酿的酒池和挂着飘香四溢肉块的树林,正在无休止地吸食着国家的血液。
天下,即将大乱;战争,一触即发。
颇为讽刺的是,这居然是异族策划、等待五百多年,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当得知帝辛便是异血之王,异族便落下了整张棋盘的第一枚棋子。
以常人身份掩饰异族血统的费氏、尤氏两位大臣,为了诱发帝辛的血脉觉醒,蛊惑帝辛诏令苏姓女子为妃。
此女容貌颇似奉为神灵的蛇身人面女子,为上古时期以狐为图腾的异族后裔。 此部落女子身怀狐血,体有异香、天生媚相,最能魅惑男子。
后世不明所以,称此族女子为“狐狸精”、“狐妖”。而苏姓女子,则被视为千古第一妖。
依着异族原本计划——苏姓女子唤醒帝辛异族血脉,使其知晓真实身份,立所生儿子为正统,再逐步将朝野内的常人大臣们替换成异族,便可达成隐忍数百年的最终目标。
但是,他们,过分侧重血统。却忽略了,无论常人还是异族,都无法摆脱的——人性!
自异族精心策划这场惊天阴谋伊始,狐血异族所生女子,每隔十八年,挑选容貌最端丽的三人,自牙牙学语时,便授以各种魅惑男人的媚术。
这些女孩没有童年,没有欢乐,没有伙伴。在近乎绝望的麻木记忆里,只有无休止的责骂、殴打以及种种肮脏不堪的诱惑男人技巧。
她们生而为人唯一的作用,就是等待有异族血统的帝王出现。
如果年满十八仍未等到,部族会强行给她们喂食肥肉猪油,以肥胖毁其形体;草药涂抹全脸毁其容貌;灌哑药毁其声。
当这些又胖又丑又哑的狐女们被丢弃民间,等待她们的——无非是世人的唾弃嘲笑,最终凄惨死去。
如若是饥荒灾年,肥胖的她们,甚至会被饿得失去理智的灾民……
当然,如果不是“同族不杀同族”的训诫,她们早在十八岁生日时,就已经死于同族高高举起的刀下。
五百多年,不知有多少狐族的美丽女子,沦为这场阴谋的牺牲品。这似乎成了狐族女子,生生世世无法挣脱的可怕诅咒。
以至于,当帝辛是异血同族的消息传遍六族,最高兴的不是六族长老,而是苏女和她的两个姐妹。
当苏女婀娜多姿地踏入朝歌的宏伟宫殿,仰首望着商朝之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那时的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帝辛的眼神。
痴迷、炽热。
因为,她的眼前,幻化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女孩,从黑暗中蹦蹦跳跳而来。驻足仰首,左手食指抵着粉嘟嘟脸腮的小小梨涡,微笑着、鼓励着、狂热着:“再也没有人可以管了你。你是王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在帝辛的记忆中,他的父亲,英明神武的王,冷冰冰地对他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帝王拥有天下的一切,唯独不可以拥有感情。”
身为万人羡慕的王子,未来的商王,自他出生时,便失去了孩童最宝贵的东西——玩耍、自由。
文韬武略、宫廷礼仪、举止谈吐,甚至连睡姿坐姿,都有严苛的规定。他的人生,就是在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学习训练中,机械地装出众人眼中“未来那个王”的样子。
他没有童年,没有欢乐,没有伙伴。在近乎麻木的绝望记忆里,只有父王无休止的责骂和被安排好的一生。
“帝辛!只有猪狗在吃饭时才会发出声音。你贵为王储,竟做出这等卑贱之事!罚你禁食三天……来人,把教导帝辛礼仪的老师,嗯……杀了,做成肉羹,喂猪狗。等等,再留下一碗,三天后,送与帝辛服食。”
“帝辛!你怎能与宫女戏耍?你可知,若不是夏桀宠爱妹喜,迷惑了心智,哪会有大商五百年基业?来人,把这三个宫女,剥光衣服,派三十名卫兵与其交合,帝辛从旁观之。”
“帝辛!你养了条狗?嗯,很好!来人,把狗剥皮,做成褥子,铺在帝辛床上。堂堂未来的商王,呵呵……居然喜狗爱猫。”
“这是最贤能的臣子,能为你解决王朝的任何事情。”
“这是我为你选的王妃,东伯侯的女儿,贤淑良善,能为你管好后宫。而且……有她父亲的支持,可保你王位无忧。”
“这是商朝的法典、税赋,你只需照做即可。”
“帝辛……帝辛……帝辛……”
“这是……这是……这是……”
无数次呵斥震怒的“帝辛”,无数个耳提面命的“这是”,好似一块块巨石,砸在帝辛身上。直至,堆积成一座巨大的石头坟,再也透不进一丝阳光。
他想发问、想抗争,却总是畏惧于父王“这都是为你好”的眼神。那沉重的眼神,仿佛是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脊梁弯曲双膝跪地,方能勉强撑住。
而他的膝盖下面,是商朝五百多年的荣耀。
于是,深藏在他心中的那个少年,愈行愈远,直至消失在心底;呈现在他脸上的帝王威仪,愈发明显,直至父王死去。
当他用即将掌管天下的双手,慢慢合上父王死气沉沉的双眼。那座石头坟,似乎裂开了;那座大山,似乎消失了。
当他坐进高高在上的王位,冷漠地注视着群臣的俯拜、皇后的恭敬、各路诸侯的朝贺,心中那个消失已久的少年,又回来了。
微笑着、鼓励着、狂热着,伏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再也没有人可以管你了。你是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两个游荡于黑暗中的孤独灵魂,相遇那刻,注定不会拥抱光明。但是,却可以完美融合成更黑暗的黑暗。
不相似的童年,不相似的成长,相似的仇恨和反抗,注定是一场悲剧的、毁灭的、畸形的、变态的爱恋。
支撑大商宫殿巍峨耸立五百余年的那根最坚固的主梁,终于裂开了细微的缝隙。
继而,崩塌!
天下,乱了!
帝辛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常人还是异族,苏女也不在乎入宫的使命。
他们,彼此,只在乎,彼此。
苏女仰慕崇拜的双眸中,英俊伟岸的帝辛,就像坚实的大山那般保护着她,又像煦暖的春风那般温暖着她。
他会采摘美丽花朵,编成漂亮花冠,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他会下令遍寻天下美食,像个孩童般蹦跳着捧来,一勺一勺喂她;他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任何弹劾她的大臣、妃子,都会在他森冷的注视下,哀嚎着化作烧红炮烙上的几缕黑烟。
再转目望她,依然是满眼温柔。
帝辛炽热怜爱的双目中,艳丽妩媚的苏女,就像受伤的小兔那般由他保护,又像儿时最渴望的玩伴那般陪伴着她。
她会笑吟吟地听他讲曾经辉煌的战功,讲至惊心动魄处,她会轻轻拍着胸口,柔声轻语:“以后可不许干这种傻事了。你若有了意外,我也活不下去呢。”
他所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满朝大臣皆反对时,唯独她会高兴地拍着手:“真好呢!你是大商之主,管他们干嘛?想做就去做。我陪着你。”
她会在他每天宿醉醒来时,侧卧床榻,抚摸着他的脸颊,长长的黑发骚弄着他的耳朵,调皮地拌个鬼脸:“怎么才睡醒呢?今天惊蛰,咱们种花吧。”
——
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治愈。
他和她,彼此,用一生,为彼此,治愈。
如果就这样,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多好。
——
以至于,当苏女告诉他真相那一夜,他紧紧搂着苏女纤弱的肩膀,双目灼烧着愤怒、恐惧的火焰:“谁也别想支配我!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异族也好、常人也罢,我就是我!谁不从,就杀谁!一个不从,杀一个;十个不从,杀十个;天下不从,那就,杀尽天下!”
那场源自于三千多年前,传颂于后人口中,铭刻于史册,被冠以“封神”的大战……
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