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尔曹唱罢我来说,叶婆娑,影斑驳,乱石流泉,千回胜山河。但了夙愿饫甘苦,劳脑壳,暖心窝。
不佛非道斩妖魔,瞬腾挪,超箭梭,飞天入地,神仙也活捉。游哉笔尖如龙凤,共鸣生,泪点戳。
此阕小词,乃作者闲情偶寄,所以言明成书之因。盖无天马行空之才气,然细细观之,而别有一番趣味:
话说,古今城之南,有一风雅公子,名曾寅,字几悟,纨绔子弟也,生长于膏粱锦绣之家、画栋雕梁之院。
其人自幼天资聪颖,好读书,诗词歌赋,过目成诵;琴棋书画,信手拈来。街坊邻里甚奇之,无不交口称誉。
及其弱冠,已无可读之书,遂沉湎于花街柳巷之所、楚馆秦楼之处,入则执生花妙笔,出则著班马文章,吟风弄月、纸醉金迷。
某日,曾寅途径寻常巷陌,但见若干千年老树,一一枯槁,不复畴昔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之态,盘曲虬结、竞上轩邈之姿,顿时百感交集,感慨系之:
“空有皮囊,枉自逍遥。堂堂六七尺身躯,然而蚀骨凡胎;区区数十载光景,不过弹指刹那。待到风烛残年、油尽灯枯,往日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终究镜花水月、一梦南柯,何其哀哉!
人之生老病死,世之悲欢离合,青丝白发,桑榆暮景,皆化为荒垄穷泉之骷髅,君知否?
而况,无论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一时之蔽芾馥郁、蠢动含灵,无何,或炉灶之柴薪,或牛马之食料,或为猎户所擒,或为渔夫所捕,或盆内景,或盘中餐,或生焉,或死焉,然后烟消云散,空空如也。
是以万物生灵,芸芸众生,不若山间之明月,水面之清风,其自然之谓也。然吾一介凡夫俗子,何不访仙求佛、参禅悟道,缥缈乎如轮回涅槃,蹁跹乎如羽化飞仙。换言之,若不能超凡入圣、伐骨洗髓,亦不虚此行,不枉此生,无拘无束,无怨无悔。”
于是,曾寅辞别丰稔殷实之家,离了车水马龙之城,游山玩水,而萍踪浪迹;浮家泛宅,而离群索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逢山开路,遇水叠桥,走过那桃李莺燕春,葵榴芙蕖夏,丹桂金菊秋,瑞雪寒梅冬。
不知不觉,而立之年且至,除博闻街谈巷议、强识奇人异事外,非稗官野史,则志怪杂谈,至于修行之事,乃一无所得,所以心灰意冷矣。
某日,夕阳欲颓,曾寅忽远见一崇山峻岭,那岩石奇光异彩,目迷五色;那山腰云霞明灭,恍如仙境。复前行,近观有摩崖石刻二字,曰:“神祇”。
俄至潺溪冽泉边,其水清澈见底,不由口干舌燥,乃以手捧而饮,见水中倒影,饱经沧桑,又闻鸟雀归巢,牛羊回圈,渔翁泊船,樵夫歇柯,则生时光荏苒,韶华易逝之悲,感怀岁月蹉跎,惆怅不已。
曾寅盘膝而坐,隐隐何疲顿,百无聊赖,于茸草碎石间择其一二,以投溪泉,层层涟漪然,如丽人之梨涡笑靥;粼粼波光焉;若神女之善睐明眸,乃以为乐。
此时物候,正值春暮夏初,有诗证,“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故而此山恰逢春景。不远处山红涧碧,烂漫缤纷,甚为怡人。
时有林风徐徐,松涛阵阵,山环水绕,瞬念之间,又宠辱偕忘,宽衣解带,而闭目养神,稍稍,忽开怀解颐,自语道:
“所谓儒、道、释,灵魂之缧绁与枷锁尔耳;所谓圣人、神仙、佛祖,肉、体之摧残与折磨罢了。我曾寅,何不于此餐风饮露、枕石漱流,有以修身养性,而冥思遐想。若能以半生年华,求得长生不老之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则何如?”
于是,曾寅抖擞精神,欲萦纡攀援,只缘身在此山。层峦叠嶂之下,愈发显得山石荦确,行径逼仄,步履维艰,只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便粉身碎骨,成了孤魂野鬼。
前行不到百步,已是群壑倏暝,四下烟霏弥漫,难辨东西南北,再赶路唯恐凶多吉少,便寻觅了块大青石歇脚,又采摘些许野果充饥,不一会困意涌来,听着风声鸟叫,竟和衣假寐起来。
复醒时,已日上三竿,曾寅慌忙坐起,手捧山泉,漱了口齿,便动身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又到日薄西山。
山上不比山麓,不知有多少豺狼虎豹,毒蛇猛兽往来此间,故而须有个安妥的栖息之处来投宿。一阵山风吹来,钟声杳杳,曾寅喜上眉梢,便循着钟声传来方向走去,不消半个时辰,一座寺庙映入眼帘。
那寺庙墙墉业已不堪入目,端的是断壁残垣,见此状,曾寅也不走此梵宇大门,只褰裳攮袖,翻墙而入。墙内荒芜一片,苔藓铺地,唯有一株古柏参天,霜皮溜雨,枝叶扶疏,苍苍郁郁。
又四下张望,阒无人迹,看来是个废弃庙宇无疑,不由剑眉微蹙,转而一想,也罢,不过将就一宿,又非于此安家落户,随遇而安也。
此时,浩荡青冥忽翻滚几声闷雷,曾寅翘首仰望,只见暮云叆叇,看来一场山雨将至,便拾级而上,朝那庙堂走去。
堂内亦是蛛网扯衣,鸟粪悬梁,十分狼藉,只是墙上似有古壁佛画,勾起了其兴致,便从佛堂内取了一破旧琉璃灯盏,然后一手持灯盏,一手擦拭壁画尘灰,稍稍则流光溢彩,摄魄钩魂。
正看得出神之际,户牖外又是一阵霹雳咋响,曾寅不由一惊,灯盏脱手,灯花油渍洒出,那壁画登时燃起熊熊大火。此番景象,令其猝不及防,忙抽身以衣袖遮脸,待到火灭,之前种种已无半分痕迹,再看时,墙上竟浮现出千百镌刻文字来:
“诗曰:莫道寂寥无人闻,风作笛声线作琴。白衣有志千秋将,王侯无种几朝臣?偶遇樵夫指山路,巧见渔翁报家门。阎浮世界最荒谬,一株幽篁唤竹林。
夫天地之初,世上无神,亦无人、无鬼、无妖、无魔、无仙,唯有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万物生灵,皆无贵无贱、无善无恶。不知过了多少年,世上方有诸神,依旧无人、无鬼、无妖、无魔、无仙,诸神可通天彻地、沐日浴月,欲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诸神溘然陨落,而神界之奇珍异宝、和璧隋珠,尽数沉入世间,神物所到之处,云兴霞蔚,能使枯木逢春。自此以后,世上无神,而有人、有鬼、有妖、有魔、有仙、有悟灵,而后贵贱有别、善恶分明……”
曾寅沉吟半晌,若有所思,自离乡漂泊,一路走来,其涉猎志怪奇书甚多,亦知晓天地之大,忖度此文看似不经之论,或是高人异士所作,便屏气凝神阅览,时而啧啧称奇,时而拍手叫绝,“龙蛇飞动,笔力杠鼎,其主旨却又非僧非道——悟灵!悟灵!吾字几悟,便有个‘悟’字,此乃天意造化也!”
于是,便决定长年幽居于此,夜以续日来参悟其中玄妙,自此,陟彼高冈,遁迹山林,起初,以山肴野蔌为食,以瓦灶绳床为居,受益于神祇,因利乘便,得天独厚,而修行一日千里。
乃三十载,及一甲子之年岁,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又三十年,则呼风唤雨,喷云吐雾,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以期颐百岁之时,且鹤发童颜,龙章凤姿,“朝游北海暮苍梧,食朝露餐云霞兮”,以为长生不老。
此后五百年,常游四海五系,无论何时何地,每每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不食人间烟火,不与世俗往来。又二百年,某夜,曾寅观测天象于神祇山顶,知晓其身将历千年之劫。
此“千年劫”,与平常之劫有所不同,一旦至之,则似有还无,若死且生,化为无影无踪,无相无形。纵有补天填海之能,济人利物之德,亦束手无策,“雁过有声,豹死留皮,二百年后,我曾寅终将飘然离去,悄无声息乎?诚然,与那圆颅方趾、肉、体凡胎又有何区别?”
此后一百年,曾寅终日悒悒不乐,郁郁寡欢,不曾离开神祇半步。及其九百岁,时维隆冬,大雪纷飞夜,梦中遇二人,问其欲何至?言说翌日将采药于神祇。忽魂悸魄动,惊而坐起,固以怪之矣,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与其坐以待毙,孰若姑且信之,或为历劫之法门。
昧旦晨兴,曾寅盘桓于迢递龙岭之上,凌空于陂陀虎峰之间,及日中,果见两少年,皮肤一白一黑,身材一高一矮,一个山之阳,一个山之阴。其灵机一动,暗自思量:何不开门受徒,自我作古,成不祧之祖,而万世流芳。如此,何悲之有?
于是,抚掌大笑,喜不自胜,啧啧然而曰:“造化,造化!”遂翩然而下,先至山之阳,后往山之阴。二人见其仙风道骨,以为真神也,则顶礼膜拜,欣然师之。此二者,乃为“第一代灵侠”。
又词曰:
崔嵬山岳葱茏裹,云岚遮掩苍穹,悲欢离合皆成风,时光已不复,岁月还峥嵘。
白叟黄童栈道上,聆听暮鼓晨钟,一只林鸟献嘤咛,往来远近客,唯有与书生。
此一首词,所述者太虚也。若夫太虚,又号太虚山系,属于“四海五系”之一。骋目而望,群山逶迤,颠连起伏,危岩峭崿,耸入云霄,素有“巍巍太虚,茫茫天地”之说。
此间矗立一山,则是那神祇山。却说寒来暑往,物换星移,匆匆又三百年,神祇山依旧巉峻而嵯峨,悬崖陡壁,高不可攀。
时值十冬腊月,岁暮天寒,朔风砭骨,古人云:“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但见天边彤云密布,诚乃大雪霏霏之兆。果不其然,俄而雪骤,由日中及日昳,飘飘洒洒,天女散花。
神祇山麓,有一茅屋草舍,桑枢瓮牖,又有疏荆篱落,松篁交翠,暗香寒梅,映带左右,于是乎,不觉孤零零,不惧风凄凄。
屋舍之内陈设简陋,环堵萧然,有一红泥火炉,暖融融;有一乌漆几案,亮堂堂;又有一壶浊酒,香喷喷,还有一老一少坐于几案旁。那老者年逾古稀,白发苍苍,神采奕奕;那少年约莫十岁,明眸皓齿,绿鬓朱颜。
未几,暮色朦胧,老者掌灯饮酒,乐陶陶然,美滋滋焉;少年秉烛读书,兴冲冲然,虎生生焉。老者举杯而啜,香醇可口,酒至半酣,道:“孙儿,明日即尔生辰,爷爷赠汝一宝,何如?”
少年闻声,蓦然翘首,双眼瞪圆,乌溜溜,道:“是何宝,爷爷!”老者会心一笑,乃取一帛书于怀。少年见状,大失所望,虽其好读书,然世上之书,浩如烟海,多如牛毛,如此说来,皆为宝乎?
“乖孙儿,此书非寻常书籍,每逢入睡之时,若将其放于枕下,梦境之内则有诸般神奇。”少年一听喜上眉梢,跃跃欲试,言之困倦,遂怀揣帛书,仰卧于床榻之上,腹诽道:“往年,爷爷每每于生辰之日乃赠,不知今年为何?莫非爹爹明日便要接我回村?”
旦日,晨光熹微,老者背负笆篓,去家门。神祇山下,天寒地坼,皑皑一片,不见兽迒鸟迹。当是时,雪仍未霁,山路迤逦,而蜿蜒崎岖,滑冻凌凌。
老者复前行,欲穷其路,步态之轻盈,如履平地。峰回路转,又邂逅一行人,约一十五个,皆相貌堂堂,绣衣灿灿,而又无不神色匆遽,大步流星。华妆綷縩,玉佩琤瑽,与瀌瀌之雪,凛凛之风,趵趵之跫音,相映成趣。
……
太虚山系最东方,有一座山,名钟灵,与那神祇山相去不足三百里,郁郁葱葱,常年半山居雾,若带然,故又号“谪仙山”,此间有一修行门派,曰“悟无宗”。
时维隆冬时节,外面冰天雪地,一片肃杀。寒风凛冽,蛮横地刮过人脸,疼痛如刀割然。
这一日平明,东方曈昽,蒙蒙曙色透过碧纱窗,洒落在一张颇有棱角的面庞上。白苏猛然从床榻坐起,惺忪睡眼,离了暖和而柔软的绣衾,三下五除二,胡乱束了青丝,绾了蓝绡布条,把那玉簪斜插,裹上一袭白袍,再趿拉一双银丝履,便朝外走去。
庭院里阒然无声,不见人影,看来大伙儿都去了那白门正堂。寒风从衣领或袖口溜了进来,冷飕飕的,白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禁揉搓双手,又朝上面哈了口热气,连冻得泛红的鼻翼,也不由跟着翕动,然步履却未变缓。
“大事不妙!竟睡过头了!真是活见鬼,可为何不曾听见那钟磬之声?”白苏喃喃自语。这一天为望日,每月十五,白门的子嗣家仆,皆要奉行故事,沐浴斋戒,拜祭祖师。
白苏绕过亭台楼阁,穿进重宇别院,脚下踩着丹墀石径,头顶尽是斗拱重檐,匆匆忙忙,慌慌张张,须臾,便进了一深宅大院。院内稠人广众,峬峭善男,姽婳信女,整整齐齐,恭恭敬敬。
复行数十步,便到了那厅堂跟前,但见门楣上横一张镶边剔红匾额,且书“清风明月”四个大字,若铁画银钩,似龙飞凤舞。厅堂正中悬吊人物挂画一幅,栩栩如生,服绫罗绮绣,姿颜容体,遗世独立,状若飞仙,正是那几悟祖师爷曾寅。
又见画下有案头一张,且摆设乌牛白马,更有兽纹紫铜香炉,檀香焚烧,青烟缭绕,沁人心脾。
堂下背对而站四人,皆英英玉立,一派庄严肃穆。最前面一人是一位老者,近古稀之年,却驻颜有术,但见他头竖方髻,身著青丝布袍,眉形细秀、浓疏合宜,眼眸深邃,鼻梁高挺,扇风耳,四字口,八字胡,不苟言笑。此老者乃是白苏的祖父,白石溪。
紧伴其后的是白苏之父,白惊涛,最后面有一男一女,分立左右,便是白苏的兄长白术,还有小妹白芷。见状,白苏蹑手蹑脚,嵌入二人中间,以为祖父浑然不知,自鸣得意,不忘挤眉弄眼一番。岂料想,白石溪尨眉倏尔微挑了下,仿佛是脑后长眼,头也不回道:“少游,只等你了!”
听到祖父如黄钟大吕般的声音,白苏心头咯噔一下,赶忙向前几步,朝着画像,上香叩首,敬若神明。待其回到原处,白石溪又郑重其事道:“人都到齐了!惊涛,宣布正事吧!”
白惊涛点了点头,字正腔圆道:“即日起,悟无宗之古、白、江、水四门,将分别派人去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寻找有修行资质的少年,从而渡引他们到钟灵山来修行。”
“爹,恕孩儿直言,此举多有不妥之处!试问东北、西北、东南、西南,这四个方向呢?即便再派人手,还是难免会有疏漏,倘若有资质过人的少年,就此被埋没,实属沧海遗珠之憾也!”白苏振振有词道。
白惊涛一时无言以对,目光投向其父,只见白石溪眉头蹙起,面有难色,缄默不言,片刻之后,又不悦道:“此乃四门共同决定,咱们只需照做就是了!”
“爷爷,孙女也有个疑问,白门上上下下有家丁百人,也称得上钟鸣鼎食,难道还找不出几个有修行资质的嘛?为何还要大费周折去外面找寻!”说话的是白芷,但见她柳叶眉,桃花眼,玲珑鼻,樱桃嘴,螓首之上云鬟雾鬓,罗衣之下削肩细腰。
“芷儿,你有所不知,这些人机灵有余,而聪慧不足;擅长察言观色,谙熟曲意逢迎,一个个都是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石头,哪还有什么棱角,修行要的是浑金璞玉啊!”白石溪耳提面命道。
白芷听了心悦诚服,便默不做声,倒是身旁的白苏,一点也不安分守己,不忘挖苦一番,扭头对她扮鬼脸,又暗忖:祖父少时,曾于天机山上放牧,偶遇第二代灵侠唐肃,机缘巧合师之,白门才有了今日。祖父的夙愿就是找到唐肃的后人,收为入室弟子,结草衔环,永佩洪恩。
然而,因悟无宗自开山以来,便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修行之法不传外人,所以,悟无宗四门三代加起来,才有十五位“灵侠”。不过,打这回从神祇山拜祭回来,此不成文的规定便不复存在了。
“记得几悟祖师爷历千年劫之前,曾留下‘三不师训’:一、不欺同门;二、不交奸邪;三、不传子嗣。”白惊涛道,“第一代灵侠,鸿阳师尊,无妻无子,倒也无牵无挂。可第二代灵侠,唐肃师尊,拜师之时已有家室,也只得抛妻弃子,终究妻离子散。后来,为了不再悲剧重演,唐肃师尊便在这钟灵山上另创悟无宗,并不再陈陈相因,而将‘三不师训’的第三条,改成了‘不传凶顽’。”
白石溪意味深长地望向儿子,白惊涛那犹如螺旋一样卷曲的眉毛下面,是一双耐人寻味的睡凤眼,以及能增添神采的伏犀鼻,其双耳稍稍高过眉毛,看起来又颇为圆润,耳孔里塞着细细长毛,似在微动,一张弓口,棱角分明,周围还留着些许青皮胡髭。
“的确如此!自此,悟无宗之后三代灵侠,虽说修行之法,仍为几悟祖师流传下来的法门,但却革故鼎新,实乃吾俦之幸事!”白石溪捋了捋胡须道,又将深沉的目光投向白术、白苏二人。
其中有一人,眉形粗阔,棱骨高耸,铜铃眼,蒜头鼻,耳白过面,燕颔虎颈,道:“爷爷,到底是一脉相承,至于下山寻找有修行资质之人,悟无宗四门本就责无旁贷。白门又身受第二代灵侠唐肃师尊之大恩,自当栉风沐雨,踵事增华。”
“大哥,说得甚好!”白苏竖起大拇指道。白石溪眉头微皱,道:“少游啊,适才与你爹商量,兹决定,让你兄弟二人即刻下山,原本我们还在踌躇,到底谁去城镇,谁去乡村,可眼见你已加冠,又修行十余载,还如此落拓不羁,着实令人担忧,还是让你大哥孟潜去城镇吧!另外,也是对你姗姗来迟的惩罚。”
“多谢爷爷!”兄弟二人齐声回道。望着祖父与父亲一脸错愕,白芷哑然失笑。白苏迈过正堂高高的门槛,下了石阶。院内的家丁都已四下散去,外面依旧很冷,朔风怒号,头上几绺发丝被吹得有些缭乱,不过,他的心底却涌起了层层暖意。
“少游!”闻声,白苏停下脚步,转身回头,只见白术朝自己大步走来,其右手持一把无鞘宝剑,通体如银,剑格恰似一轮皓月,剑身有凹槽图案镂刻盘绕,不禁沉吟道:月噬剑!那不是大哥的贴身至宝么,平日里可是从不轻易示人的。
片刻,白术到了跟前,双目凝睇白苏脸庞,煞有介事道:“二弟,非我这作大哥的要与你挣抢,只是那城镇中之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你所到之乡野,虽说环境复杂,却不如那世道复杂;地势险恶,又怎抵得人心险恶。纵使荒山野岭、穷乡僻壤,却也有闲云野鹤、小桥流水,景致如诗如画啊!”
“大哥,你我兄弟何须多言。”白苏笑道,“弟弟我虽然从未离开过钟灵山,但也听侍从们说过,那城镇之中多富贵人家、书香门第,他们的孩子从一出生,各方面比起乡村的娃子,都要优渥许多。所以,照常理来说,修行之资质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二弟!”白术欲言又止,内心五味杂陈。“可我偏不信邪!”白苏斩钉截铁道,“必定要寻几个天纵之资回山!”又想到祖父白石溪就是生在乡村,长于山野;而第一代灵侠顾风、景云;第二代灵侠唐肃、宋亢,他们都并非出自于膏粱锦绣之家,不也都修得长生不老之术么。
白术一脸惊诧地望着白苏,这个小自己五岁的弟弟,忽用左手轻拍了一下他的右肩,右手一把将宝剑横在其眼前,道:“二弟,今日一别,你我兄弟便要各自下山。一年的期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今我将这把月噬剑给你!”
“大哥,万万不可!”白苏不可名状道,暗忖:这月噬剑混入了部分“原始玄文碎片”,威力等同仙器,乃是大哥在前年,到神祇山拜祭祖师时所得,自己又怎能夺人所爱呢。原来,几悟祖师历劫之前收下的那两个爱徒,一个叫顾风,一个名景云。
二人果不负所望,尽得曾寅真传,待师父历劫后,便各自下山,开门受徒。此二人每年都会在神祇山拜祭之时,举行切磋大会,由两方徒子徒孙中的后起之秀出来斗法比试,最终的胜者,便会得到至宝。
“那要不这样,月噬剑暂时交你保管,不过,一年之后可记得要物归原主。”白术笑道。“啊!”白苏翻了翻白眼,嘴撇成一个劣弧,答道:“我就说你不会这么大方!大哥要是担心我修为尚浅,怕有个三长两短,才把月噬剑给我,那真是大可不必。”
白术噗嗤一笑,揶揄道:“二弟,你好大的口气,不如咱们兄弟切磋一下,你若是胜了我,我就把月噬剑拱手相送。”
“大哥,你欺负人呢!你可是悟无宗第三代灵侠里修为最高的,古流岚师伯的儿子古谚,比你早修行三年,都不是你的对手。你那一招“转能术”无人能及,如今差不多炉火纯青了吧,我拿什么跟你比?”白苏讪笑道。
对于这番溢美之词,白术听得有些陶醉,又拿糖作醋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那这样,你接得住我五招,我就认可你的实力!也不强迫你收下这月噬剑了,虽然那深山老林里多鬼魅精怪。”
“认可我?这话怎么听着含沙射影、夹枪带棒的,大哥你可真不会说话!就你这样,爷爷还敢派你去跟那些市井之人打交道,就不怕捅娄子、出乱子!”白苏佯装冷嘲热讽道,他这下终于逮住机会,编排了自己大哥一番。
“少说废话,到底敢不敢接?”白术挑衅道。“激将法?我还就吃你这一套!走!大哥,咱们去后山的断刃峰。”白苏说着,就要往后山走。
“为何要去那,比试不是应该去无极台么?”白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循规蹈矩!你可别忘了,爹让咱二人即刻下山,我料想他老人家一定先派人在山下监视,咱们要是耽误了时辰,那可就出师未捷,身先挨板子了!而断刃峰那里,有条下山的近路,可以节省下不少时间咧。”白苏小声喁喁道。
不久,两人便到了后山,周遭茫茫一片,哪见嶙峋怪石,唯有参天雪松,苍老而遒劲。天与山与云,上下一白,尤为岑寂。兄弟二人伫立在风雪中,萧萧谡谡,如两峭壁耸峙。
“二弟,出招吧!”孟潜手掌一摆,拉开架势。“不不,还是大哥先出招,弟弟我向来都是后发制人,以不变应万变的。”少游笑吟吟道,又暗中思量:自己若是先出招,大哥必定以守代攻,使出转能术,那岂不是正中下怀?修为上的差距,也许自己一招也拆解不了。
“好吧!二弟,大哥知道,你是忌惮我悟之修行比你高,那这样,大哥只用体之修行来与你一较高下。如何?”孟潜胸有成竹道,暗忖一言以蔽之,悟从心,体从身,你悟不是我的对手,体也一样。“那恭敬不如从命了!大哥请!”少游拱手道。
话音未落,孟潜猛然抬右边腿,朝其左胸膛踢去。少游眼疾手快,以左臂膀格挡,稳住下盘,同时借力打力,将其右腿弹开,并向前挪左脚,使出一招“开门见山”,右腿顺势直踢。
见状,孟潜双腿后滑,将身体拉成满弓,少游那势大力沉的一击自然踢了个空,其刚要把腿收回,孟潜又大步前滑,飙发电举,以一招“神龙摇首”,出左摆拳攻击其左肋。
少游赶忙侧身闪躲,并迅速踢左边腿,袭击其中盘。孟潜始料未及,然镇定自若,上身拧扭,向左涮腰,少游又一踢不着,笑道:“虽然没打到,大哥,可两招已过!如何?”
“不错,不过,你别得意太早,我还有三招呢!”话音刚落,孟潜便使出一招“直抒胸臆”,用左直拳攻击其面部,少游这次倒也不慌着躲闪,只是以攻为守,抬右边腿,踢打其裆部,此招为“顽猴撩阴”。
孟潜忙以左臂格挡,顺势向前上左步,同时出右手握爪,朝向其面部,出一招“恶虎抓眼”。少游见状,猛然向后甩腰,继而空翻,双脚掌刚落地,就抬右边腿,攻击白术胸膛。
“大哥,你还有一招!”少游笑嘻嘻道,以为胜券在握。“二弟,你得意忘形了!”孟潜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孟潜伸出左臂阻挡之时力道非常,少游大惊失色,顿觉自己右腿一阵骨软筋麻,像是被一种威猛的弹力挑开,这力量太过霸道。
他暗叫不好,方恍然大悟,原来刚才这一回合,是孟潜故意要卖破绽给他,诱使自己主动攻击,从而把“转能术”的精髓“后发制人”,用到“体”的招式上。
此招名曰“变力术”,少游旋即被那巨大的弹力震得踉跄几步,孟潜趁其身形不稳,舒展双臂,翻腰叉腿,整个人呈个“大”字,似飞速斜转的陀螺,以追风逐电之势,踢打过来,“劈山搅海”。
“好一个人体旋风?”少游并未手足无措、方寸大乱,反而急中生智,眼珠骨碌碌一转,计上心来。只听“啪啦”一声,一个练功用的人形木桩被打碎,四下飞散,如丘峦崩摧。
“大哥,五招已过!承让了!”少游笑吟吟道。孟潜望着地上零零散散劈柴一样的木条,脸色一沉,道:“哼!方才那一回合,你使用了“悟”,胜之不武!再来!”
“不了!不了!大哥,你方才只是说自己不用,又没说不让我用。”少游狡黠地笑道,“还有我并未真正胜你,咱们兄弟俩只是打了个平手而已。”
孟潜哑口无言,片刻,又没好气地道:“那你只需使出“移隐之术”,躲开我的攻击就行了,为何还要使用“木华”之术,李代桃僵。悟无宗师训,悟,乃转灵化能之术,不可滥用。”
少游不尴不尬地挠了挠头,道:“大哥,切磋罢了,你何必如此认真呢?”“任何一场格斗,一招一式都关乎生死,一攻一防都决定胜败。”孟潜一本正经道,“走,咱们下山去吧!”少游耸了耸肩膀,无奈地摇了摇头。
话说兄弟二人在山下就此作别,揖而去之。孟潜沿着大道通衢,打算去就近的城镇“灵秀城”走一遭。出了山,只见衰草连天,一望无垠,走到平芜尽处,更是高山横亘,银装素裹。
此时残阳如血、寒风凛凛,孟潜不急翻山越岭,可眼看着没什么村落田家,也无个途次去处,只犯愁要风餐露宿,终宵难眠,忽远远瞧见,酒旗斜矗,再走几步,便有几间茅茨,青烟袅袅,荆扉篱墙,坐落于前方商贾络绎的三岔口处。
那里虽无画楼桂堂,倒也可遮风挡雨,无疑是个投宿歇脚的好地方,不觉步履轻盈,片刻间,近在咫尺。
店家酒保见有客来至,早早躬身招呼,引他到一张八仙桌前坐下,倒上一碗清香四溢的月团茶水,又问是否住店,孟潜点头应允,端起茶碗,啜罢两口,顿觉喉吻滋润,再饮若有习习清风生于两腋,果然好茶,又睥睨左右,见店里客人甚多,几无虚席,看行头多半是往来羁旅,正各自狼吞虎咽,不多时杯盘狼藉。
孟潜乃修行之人,自是不吃酒肉,更不喜喧闹聒噪,便打算起身到客房。此时天色向晚,暝烟四合,忽从外进来一老者,衣衫褴褛,竹杖芒鞋,虽鬓已星星,然松形鹤骨,面色红润,肩斜挎一黑色布囊,迈着矫健的步子,径直走到酒保跟前,吵嚷道:“小二,快给你黄老爷拿好酒来!不然,就将你这破店一把火烧了,给大家伙烤火驱寒!”
孟潜本以为来者是什么世外高人,若攀谈甚欢,或许可以结忘年之交,不料想竟是个出言不逊的老酒鬼,只饮尽碗中茶茗,奋袂而起,恨不得天快些亮,赶紧离开这酒池肉林才好。“好酒好说,黄老怪大爷,可把您盼来了,客人们都等着听您说书呢!”
店家此言一出,众人仿佛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坐直腰板,洗耳恭听以待。孟潜亦停下脚步,扭回头,重新打量起这位老者,思量适才并非老者出言无状,而是原与店家彼此熟稔,又听闻“说书”二字,也起了勃勃兴致,毕竟自身久居山林,每日接触的皆是不刊之论、遗音余韵,不曾有稗官野史、才子佳人之属。
趁此下山之际,千载难逢,自然要丰富阅历,增广见闻,于是,便悄悄坐回到原处,俨然化成一老实听众。此时,一坛花雕酒奉上来,黄老怪目放精光,遂单手托起,一饮而尽,如长鲸吸百川,喝完抹了把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慢悠悠从贴身布囊里掏出一块长方形醒木,油光锃亮,但闻醒木一下,满座寂然无声:
话说百年前,距神祇山百里外,有一座城,名灵秀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有道是依山傍水,物阜民丰。
此处单说“灵秀城”之恩怨情仇,故事开始,是一座寂静梧桐深院,时值春暖风和,小径红缀,芳郊绿遍。
院内有一少女,年华豆蔻,铅粉无施,宝髻挽就,长得十分可爱。她欢蹦乱跳,正追逐一只花蝴蝶,跑得是大汗淋漓,绣衣浸湿也未果,眼看着蝴蝶飞出高墙,无计可施,便只能望而却步。
正值她怅然若失之时,天上飞来一只黄鹂鸟,嘤嘤成韵,盘旋在庭院内,迟迟不肯栖落梧桐树梢。见此番景象,少女又回嗔作喜,喃喃自语道:“好漂亮的小鸟,我要是能像它一样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那该多好啊!”
话音未落,黄鹂鸟忽地一头栽下,奄奄一息,浑身羽毛,已然血淋淋一片,又无力挣扎地煽动几下翅膀,便不再动弹。紧接着,一枚黑色棋子在地板上,胡乱划了好几个圆弧,直到滚转触碰到玉阶,方才停下。
“哎呀!”小女孩花容失色、轻吟一声,便慌张地跑了过去,蹲在那黄鹂鸟跟前,不知所措,唯有泪珠涟涟,啜泣不止,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心疼不已。
“雪薇!”一个穿着白衣的中年男子走来,只见他身材颀长,形貌昳丽,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着一股魏晋风骨,“轩轩似朝霞举,萧萧如松下风”。
“爹爹,是您把它打下来的?”少女玉面阑干,微微哽咽,带着哭腔道。“爹爹见你喜欢,本想要用棋子打下送你,谁知用力稍大——我本无意伤它!”中年男子哄道。
“女儿是喜欢,可也没打算把它捉住,更不想伤害它啊。哼,不理你了!”少女撅着一张红红的小嘴,上面都能挂油瓶儿,然后黯然神伤似地跑开,消失在曲廊尽头。
此时墙外传来一阵街头艺人的敲锣打鼓吆喝声,那梧桐树冠里顿时惊起一群鸦鹊。见状,中年男子眉头紧蹙,朝着青天白日,倏尔斜出一掌,只见数十只鸦鹊,顿时纷纷坠落,梧桐葱茏的树叶,也因为这一掌,而变成无边落木,焜黄叶衰,萧萧而下了。
“香儿,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拿去给陋巷里的流浪汉吧!”白衣男子目光投向处,一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从姹紫嫣红间走了出来,只见她一身轻纱罗衣,鬟髻随云,衣袖飘飘,自有股仙子灵气。
“喏!”应答的妙龄女子,是白衣男子府上侍从,却非等闲丫鬟,她有一身不凡本领,平素主要负责暗中保护少女雪薇周全。“‘见空掌’一出,方圆一定范围之内皆为真空,鸟儿也因此无法展翅飞翔,此等功法果然名不虚传,让人不寒而栗!”桂枝香默念道。
“香儿,你在嘀咕什么呢,还不照我的话速速去办!”白衣男子冷冷地说道。“没——没什么,爷,香儿即刻就去!”桂枝香回过神来,忙支吾其词道。这白衣男子便是灵秀城一带赫赫有名的风流人物,姓萧,名震,城里人皆传他是百年不遇的旷世奇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谓文武双全。
而萧氏一门雄踞城北,家大业大,富可敌国,即便是灵秀城之主也要礼让三分。萧氏一门上下皆习武修行,萧震方才打出的掌法,乃“见空掌”,追本溯源,仍是悟,至于其人与灵侠又有何渊源,列位看官,且听在下娓娓道来。
几悟祖师以下,有鸿阳与蒙阴两位传人。却说蒙阴自出神祇山,座下唯有亲传弟子景云一人,而后将要闭关之际才收了萧震。
萧震自打入门后,便展现出超尘拔俗的修行天赋,虽不可与师兄景云相提并论,但只用三年,便晋升到气变之境(悟灵有九境:一曰木华、二曰石泽、三曰铁相、四曰金质、五曰罡元、六曰液幻、七曰气变、八曰六象、九曰归一)
待其再想更进一步,然师父蒙阴闭关仍未出,萧震得不到修行心法,便去向师兄景云移樽就教。景云不敢擅做主张,就婉言拒之,令其吃了闭门羹。
萧震以为师兄乃妒贤嫉能之辈,只怕是恐他学去了更胜一筹,所以才不肯倾囊相授,于是怀恨在心,然并未伤了面皮,日后只是与景云貌合神离,后机缘巧合,偷拿了师父蒙阴的几本藏书,以为如获至宝,便匆匆下山去了。
萧震回到灵秀城,承袭了家业,自此日夜参悟,至今已过二十载光景。
曲院风泉,小廊回合。画屏掩映下,窗栊开阖处,有宝鸭、金凫香炉各一座,萧震正在此间舞文弄墨,端的是逸兴遄飞、笔饱墨酣,却给窗外突然传来的一阵急促碎步声,煞了兴致。
接着一个瘦骨嶙峋、贼眉鼠眼,半弓着腰的男子跑来,年纪约莫四十多岁,气喘吁吁道:“爷!爷!有眉目了!”萧震眉头不由微蹙,嗔怒道:“嚷嚷什么?鲍参,给你说过多少次了,遇事要镇静自若、从容不迫,心浮气躁、喜形于色,可是修行之人的大忌!”男子听得满脸堆笑,语无伦次回道:“是是是,下次小的一定不会啦!”
“你说有眉目了,莫非那几个进山的‘樵夫’有音书过来?”萧震难掩心中激动,喜悦之情已溢于言表。
如今正是他修行的关键之际,上月初已派几个年轻力壮的门人,白龙鱼服、乔装打扮成渔樵,活动在神祇山一带,只为了能搜罗到什么宝物助其修炼。他本打算亲自前往,却颇为忌惮山上阵法禁制。不过,那阵法禁制虽然厉害非常,但对凡夫俗子却不起作用,反而修行越是高深莫测,越是管教人有来无回。
“什么都满不了爷您的法眼啊,信上说是在半山腰的岩洞之中,找到了一些珠玉器物的残片,乍一看是一堆破铜烂铁,但仔细一瞧,见上面有许多纹理,有的凸起,有的凹陷,有的灿若晨星,有的炽如火炭,不知是否为宝,便急飞鸽传书向爷您禀报。”鲍参谄笑道。
“莫非真是原始玄文碎片?”萧震沉吟道,“不管是真是假,你先回信告诉他们,一定要完好无损地给我带回来!”鲍参拱手答“喏”,将书信放下,就忙退去办差了。
七日后。灵秀城外五十里有一座无名山,此山隶属太虚山系分支,虽不比神祇、钟灵之气势磅礴,却也是崇阿秀丽,林麓深幽。
这一天当午,“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山涧层云中传来阵阵嘹亮声响,只引吭高歌道:
“天无雨,地有风。水下亦山中。惊鸿飞低树,孤塔耸高穹。春妖娆,日曈昽。林下啸天空。朝云象牙白,晚霞鹤顶红。醉成帝王呼左右,梦作神仙游西东。漫步山间,竹露滴响泉似雨。停舟水上,浣女放歌童若翁。”
定睛一看,原是依稀蜿蜒的山道上走着一对父子,这首《隐者对韵》便出自那大人之口。
“爹,好累,让孩儿歇会可好?”小少年叫苦不迭地嚷道,一边喘着粗气,业已是汗流浃背。那当父亲的却不曾停下,更是头也不回,道:“自然不好!肃儿,让你在家好好读书,你却偏要跟为父出来,自讨苦吃又怪得谁呀。”
听了父亲的话,小少年无可奈何,只扬起褶皱的青衣袖,拭了拭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翘首颙望苍穹,鸢飞戾天,奋其六翮,似雄鹰展翅,于是嘟囔道:“若是能在天上飞来飞去,我也就不会觉得腰酸腿疼,一眨眼的功夫,就可飞到家中,吃上娘亲做的,香喷喷的桂花糕了。”
那大人笑道:“天空飞禽或许腿脚不疼,但羽翼一样会受累,小孩子总是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说着,瞥见一株千年老柏,青冉冉,柯如青铜,虬根若石,顿时笑意了无,神色黯然,停下脚步,追忆起一段尘封往事,又似缅怀故人,触景伤情,竟兀自嗟叹起来。
“爹,咱们何时才能回家啊?”小少年道。那大人被孩子的抱怨声从过去拉回,嗔怪道:“这还没登上山顶,你便要打退堂鼓,做事岂可半途而废,要不你自己走回去!反正来时路你也记得,从此处朝山脚望,便能看到咱们家了。”
小少年一听此话,便彻底打消念头,埋怨道:“我独自才不回家呢,你这当父亲的,还真是狠心,也不怕我迷路,或是被强盗掳去,抑或是给豺狼虎豹当点心,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
那大人听言,“呵呵”笑得合不拢嘴,打趣道:“你小小年纪,岂可只晓得往坏处想,凡事皆福祸相依,说不准你因迷路而找到山洞瑰宝;被强盗掳去却偶遇高人搭救,正好拜师学艺;至于给豺狼虎豹当点心,只怕它们还看不上眼咧,呵呵!”
小少年翻了翻白眼,道:“爹,咱们去山顶所为何事?”“晒太阳啊!”小少年不置可否,回道:“在家中院内,莫非晒不得太阳?”“院子里晒太阳,距离太阳稍嫌远了些,若要晒得尽兴啊,便要爬到山顶!”小少年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一边低头思索,一边继续前行。
“唐慕先生,别来无恙啊!”听到有人喊话,父子俩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一块青色岩石上,倚着一个膀宽腰细的药农,皮肤黝黑,双目炯炯有神,身边的竹篓里塞满叫不出名的药草,便拱手回礼道:“乔兄,又到山上采药啊?”
那药农回道:“是啊,如今世道不太平,无有安澜。城中官吏多横征暴敛,加上去岁又闹饥荒,青黄不接,百姓饿殍遍野,已是苦不堪言。我若不采药,一家老小便没法糊口!对啦,你上山来为何,不在家帮着嫂子打理花草生意。”
“近几日生意也萧条,肃儿他娘一人就可以应付,我这不是难得偷来浮生半日闲暇,就出来拾翠踏青,登山散步!”唐慕家住灵秀城外,因素来爱养花草,好读经书,平日便以种植花草为生计,常隔三差五去灵秀城中贩卖花草。
“乔兄,小心!”唐慕忽然大喊一声,只见岩石上冒出一条黑花毒蛇,通体斑斓,四五尺长,婴儿手臂粗,正要逞凶,不知为何,刹那间如被竹竿挑起,横飞出后摔落一旁,再看时,已经碎成四五段,只有蛇头还在不甘扭动,令人怵目惊心。
“爹!”小少年吓得惊号一声,隐约瞧见方才父亲的左手轻轻一挥,那条斑斓长蛇便如被泼出去的水流线一般,登时飞起摔落。
乔姓药农吓得重足而立,惊魂甫定,匆匆爬下岩石,再三道谢,便背着竹筥匆匆下山去了。“爹,莫非你会仙术?孩儿一直在想,适才那条蛇是如何飞出的?它又没有长翅膀。”
唐慕深深凝视儿子一眼,遂轻描淡写道:“傻孩子,你一定是吓坏了吧,看花眼了,是那条蛇非要逞能,妄学凫趋雀跃,哪想它天生就是个只会蠕动的长虫,所以一命呜呼,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小少年听了,若有所思,便拽紧父亲的衣袖,继续朝山顶走去。
正值那春暄时节,山顶上风光旖旎,草莽茂密。杨絮柳棉,游丝一般,濛濛扑面,有种痒痒的感觉。小少年难受得抓耳挠腮,着实让人忍俊不禁,哪还顾上玩赏林花怪石。唐慕见状,便让他去一棵灌木丛下呆着休憩,又脱了自身长衫挂于枝杈,搭在其面庞上以遮艳阳毛刺。
小少年想必早已筋疲力尽,精神倦怠,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呼呼睡去。见儿郎业已酣睡,唐慕向前走了几大步,眼看快到悬崖边上,方才驻足,朝天稽首顿颡,拜上三拜,然后俯身静坐,双足跏趺,而两手结定于丹田之处,脊梁直挺,肩膀张开,两目微闭,头中正,进行调息吐纳一番。
“心平气和,下丹田微震,而后胸中热液回下丹田,既而下田温动,遽然遍及全身,达于四肢,既而督脉之真气,由背后起,过玉枕、通上田、明堂、鹊桥、重楼,达于黄庭。”
周遭地上残叶枯枝,随之如被羊角曲戾旋风席卷,一层层地飘舞起来,在空中转动不停,直到围成一个球体状,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不知不觉,天色不早,红日西衔,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小少年翻了一下身,将那长衫扯开,睡意朦胧地站了起来,伸展懒腰,打了哈欠,只不住地说肚子咕咕乱叫。
见儿郎睡醒,唐慕便携子回家。山风微凉,夹杂花香,父子俩径直朝山下走去,下山比上山要快上许多,不消多时,已转到一条迢递大路上。
“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这阳光大道虽说比山间小路要好走许多,但也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路泥”,到处坑坑洼洼,不甚平坦。小少年踩着父亲的影子,咯咯笑个不停,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在烟光草色、斜阳残照里摇晃。
这时,阵阵轱辘隆隆声从背后传来,伴随吱吱呀呀的辚辚声响,一辆翠盖马车从父子俩身边驶过,扬尘如雾霭沉沉,呛得小少年忙以手遮面,咳喘不止。
谁料没走多远,却忽地停了下来,原是车轮偏离了车辙,陷进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洼中,此间虽无行潦,饶是骐骥肥腯,任尔挥鞭怒吼,也无济于事。
须臾,车上先后跳下两个年轻男子,穿红戴绿,其中一个,脸上有块补丁大小的青色胎记,他围绕车马兜转一圈,忽啐了一口,便颐指气使道:“这什么破地方,真他娘的触霉头,王二,你去后面推车,我去前面牵马!”
“张三哥,为何不是我来牵马,你去推车,这是何道理?”应声的是一个与其年龄相仿的油头粉面小生,满脸不服气说道。“只因我进萧府比你早!”张三得意道。
忽闻“萧府”二字,唐慕登时停下脚步,眉头一皱。“怎么了?爹爹!”小少年察觉父亲脸上异样,好奇地问道。“喔,肃儿,为父只觉蒲草鞋内进了石子,好生不舒服!现在好了,咱们走吧!”唐慕回道。
听到有人说话,两个萧府的门人权且暂停了口角之争,不约扭过头一看究竟,见是一对乡野父子,缊袍敝衣,就继续急头白脸,唇枪舌剑,非得争个高低。
“你是比我早那么一年半载,可是我修为比你高,怎么样,服不服,不服就比划比划!”那小生洋洋自得道,看他翘尾巴的样子,都能直插云霄。
“嘘,爷告诫过咱们,江湖上行走,不可随意卖弄身手,你难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那张三低声道。
“切,瞧你那胆小如鼠的模样,怕什么,反正爷又不会千里眼顺风耳!”那小生不以为然回道。
“你——”张三咬牙切齿道。说话间,父子俩已赶超到马车前面,听到俩人的扯咸呱淡,唐慕不禁嘴角微翘。
“要不,咱们猜拳吧?”张三说。
“我不会猜拳,张三哥,咱弟兄可不能老这般耗下去,要是酉时七刻城闭之前回不去,你我都没好果子吃!”那小生道。
张三不得不仔细掂量,沉吟片刻,道:“有了,让前面那父子帮咱们推车!”
“言之有理!还是哥哥你高明!”那小生使劲点头如捣蒜,笑道:“喂,过路的,能不能帮推下车,爷重重有赏!”
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脆响,小生粉面已经红了半边,疼得他龇牙咧嘴,忙一只手捂住,左顾右看,也不见有何异动,那张三本也想逞威风,既见这情形,吓得亦是噤若寒蝉,兄弟俩面面相觑,一时语塞,只见那父子伫立在那,未曾挪动。
唐慕微微侧过脸来,一绺青丝随风摇曳着,睥睨的余光夹杂些许寒意,胜却剑影刀光无数,连衣袂也无风自鼓。“好强的气!”那小生暗叫一声,自知适才这一巴掌是跟前之人所为,但心知肚明,对方修为深不可测,若是交手,定然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只好作罢不提,便毕恭毕敬道:“先生,请恕罪,是在下无礼!”。
唐慕头也不回,亦不答话,似耳朵塞驴毛,那小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便转而对张三说:“我去推车!”张三脸庞微微涨红,回道:“我来我来!王二兄弟!”俩人这般争着,一起抢到车后,却发现车轮业已从坑洼中爬出。二人又是大眼瞪小眼的,如坠五里雾,再企足瞧看,父子二人已经走远。
“这?莫非白日见鬼了!”张三有点摸不着头脑了。王二小生瞿然附和道:“是有些蹊跷!不过,张三哥,你可注意到那人衣裳?”张三支支吾吾道:“有——有何特殊之处么?不就是一件寻常长衫?”
“哎,你这就是典型的‘只重衣衫不重人’,此人衣着虽普通,可上面竟然纤尘不染,你再看看咱们二人,皆是一身尘灰。”王二正色道。
张三顿时如洪炉点雪,道:“想必是个世外高人,咱们还是快赶路吧,这油布车帷里的东西价值连城,稍有闪失,你我便可能身首异处。”王二频频点头,两人一拍即合,跳上马车,快马加鞭,继续前行,也顾不得路途颠簸。
约莫戌时,月满西楼,翠盖马车停在一座庄园后门外,只见是峻宇雕墙,松轩竹槛,大户人家无疑。张三从马车上纵下,三步并作两步,扣响门扉。
少顷,一个身材魁梧,留着络腮胡的大汉走出来,见是兄弟俩,便声如洪钟道:“你们回来了!”张、王二人忙打躬作揖,齐声喊道:“赵四哥!别来无恙!”“奉爷之令,由我接手车马,两位兄弟速去见鲍参总管吧!”赵四说完,便不再多言,牵马驱车离去。
兄弟俩未敢逗留,寻思交了差事,赶紧饱餐一顿,一想到这,更觉饥肠辘辘。穿过一道景墙的月洞门,两人大步流星来到别院,院内草木蓊蔚洇润,蒙络摇缀,芳香四溢,参差披拂,十分怡人。
话说鲍参正在堂内踱步,端的是愁眉不展、坐立难安,忽闻跫音人语,便健步迈出门槛,见是张、王二人风尘仆仆走来,心里石头已然落了大半,又询问一番,才喜笑颜开,待叮嘱一通后,便引二人去向萧震禀报。
说话间,三人来到一处花园,虽不见假山,假山已在脚下;虽不见泉水,泉水已在耳中,复行百十步,只见大片幽篁竹筠掩映,晚风吹过,竟隐约有丝竹器乐之声;皓月演漾,洒下点点斑驳光影,平添了几分幽情逸韵,正是“竹径风声籁,花蹊月影筛”。
此时,萧震独坐于竹林里,怀抱绿绮,轻抚长琴,三人脚步也越发显得轻缓,却都感到迷惑不解,为何只见爷那芳兰竟体、优雅抚琴之姿,却不闻琴声,待将到跟前,又忽闻琴声悦耳,真乃咄咄怪事。
他们修为浅薄,哪里晓得竹林已被一个真空的瓮状圆环罩住,须得穿过去方可听到声响。见有人来,萧震停了下来,戴有白玉扳指的拇指轻按在琴弦上,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