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砖堆叠出的烟囱,被时光熏染得面目全非,是否还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可以用血丝勾勒其本色。
黄泥垒砌成的院墙,让岁月浸泡得凹凸不平,是否还有一双粗糙的手掌,可以用老茧描绘其原形。
一个叫唐离的少年,正呆呆地站在一株歪枣树下,若有所思。那枣树长得不粗,也不高,树皮的纹理如车辙,整个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一位佝偻身躯的老者。
参差的枝桠在微风中摇曳着,又好似老者颤抖的手掌,在惜别那往昔峥嵘。不知何时,从那一簇簇嫩绿的枝叶里,抖落出点点滴滴的朝露,敢问是老者泪眼婆娑时流下的么?
唐离扬起稚嫩的脸蛋,一缕缕金色的阳光,照在葛布衣上,留下些许斑驳的树影。“啪嗒”,一颗晶莹的露珠,不偏不倚,嵌入唐离的左眼角,凉丝丝的,瞬间便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他踮着脚尖,伸直手臂,可还是碰触不到那最矮的枝叶,暗想:“我可以跳起来,一定可以抓到,可抓到又有什么意义呢。”
唐离的爹娘一大早就去田野里躬耕陇亩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天真烂漫的少年,不知稼穑艰难,穷极无聊,就走出了家门。
而他所住的村庄,有个特别的名字,叫过客村,坐落于神祇、钟灵二山之间。这里没有屋舍俨然,有的是曲曲折折的胡同,歪歪扭扭的巷子,坑坑洼洼的路径,再被邻家小妹或者是隔壁大娘,不小心泼洒上几滩污水,打上面走过的,除了勤勤恳恳的村民,还有那似水如烟的流年。
时值仲夏,骄阳似火,流金铄石,唐离出了自家院子,漫无目的地向村外的山坳田间走去,没走多久,就撞见村头腌臜的麦秸垛旁边,聚拢了一群十来岁的娃子,正热火朝天地嬉戏玩耍。枯萎的秸秆散落的遍地都是,甚至飞到了他们蓬乱的头发里,以及脏兮兮的衣衫上。
“嘿,唐离,过来摔跤玩啊!”一个骨瘦如柴、鸠形鹄面的少年挥手喊道。闻声,唐离停下了脚步,抿了抿薄薄的嘴唇,低下了不曾骄傲过的头颅,脑海里浮现出一幅让他痛心疾首的画面,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别喊了,那就是个胆小鬼!”一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少年揶揄道,俊俏的脸蛋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加赏心悦目。他看起来是这群娃子们的领头羊,个子在里面是最高的,也最为强壮,再加上那傲然睥睨、目空一切的眼神,让他站在那里格外引人注目,似鹤立鸡群,如众星捧月。
“萧坎!”唐离猛然昂起头,目光如炬,这一声发自内心深处的呐喊,恰似一块冰冷的石头失落在井底,如此声嘶力竭,歇斯底里。
萧坎斜眼瞧过来,目光显得尤为凌厉,冷峻的脸庞上流露出几丝惊愕的神情,不过转瞬即逝,不禁暗想,“那个天黑都不敢独自出门的胆小鬼,真的蜕变了么?那个说话都不会大声的闷葫芦,真的消失了么?”
望见唐离慢慢朝这里走来,萧坎的嘴角微微上翘,趾高气扬道:“怎么?唐离,你要和我比划一下么?”说着,露出狰狞的表情,做出挑衅的动作,轻车熟路地摆出摔跤的架势,老练得让围观者们都迫不及待。
“比划就比划,我不怕你!”唐离咬牙切齿道,他再也不想成为别人眼里的胆小鬼,再也不想任人欺负,虽然他心知肚明,自己根本不是萧坎的对手,身高比其矮半头,体重也没有优势,整体实力相形见绌,也许只是以卵击石。
萧坎冷笑道:“哎哟,真的让人刮目相看啊,那我就把你摔得满地找牙、四脚朝天!”说完,他身后的那些个跟屁虫,也都使劲溜须拍马,煽风点火,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真的是唐离么?不会是哪根筋不对了吧?”
“估计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跟萧老大硬碰硬!”
“我看啊,是吃错了药,或者是发烧了,抑或是发烧了又吃错了药!”
“哈哈哈”
在一片哄笑中,二人剑拔弩张,摔跤大战,一触即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白苏自下了山,只身一人,沿着太虚山系,一路向西。起初,林寒涧肃,雪窖冰天,嫌冷,就躲在山洞岩穴之内,每每搭架篝火取暖,猎捕野兽果腹,不曾去那田野乡村,寻觅有修行资质之人。
待到冬日已尽,又觉春寒料峭,往往搁浅推诿,后来,煦色韶光,春风骀荡,渐渐日暖风和,少游方离开安乐窝,开始走访墟里村落,常常宿柳眠花,时时乐山乐水,以至于问过的人家寥寥无几,相过的少年屈指可数。
不知不觉,又草长莺飞,落英缤纷,暮春夏至,少游仍一无所获,自钟灵至神祇,二山相去不过三百里,匆匆半年过去,眼看到了这盛夏时节,他才走了一半路程。
这一日晌午,烈日炎炎,绿枝冉冉,路长酒困,白少游昏昏欲睡,忽闻溪流汩汩,复前行,穿过能淹没人的森森草莽,拨开要缠绊人的密密藤蔓,于是豁然开朗,只见有一条不知名的大河,亦不知深浅长短,贯穿南北。还有一座无峰顶的深山,亦无论高矮大小,连亘东西。
“水从山中过,山在水上留,山中之水,汹涌湍急;水上之山,岿然不动。好山!”少游沉吟道,“几悟祖师收顾风、景云于神祇山,顾风收唐肃于钟灵山,唐肃收祖父白石溪于天宸山——都是好山,看来我白苏在此山,或许也能邂逅资质过人的少年。”
想到这些,少游又抖擞精神,舒活筋骨,径直前往。不消半个时辰,白苏便到了山脚下,过客村前,驻足详观:远处有巍巍峰岭,袅袅炊烟,周遭是蓁蓁芳草,流水潺潺。或见香樟夹道,绿苔铺径;时而矮松凝翠,修竹摇青。看池塘几只凫鸭,闻庭院几声鸡鸣,自得其乐。
忽见那标记石碑上,赫然篆刻有“过客村”三字,若游云惊龙,白苏则嗤之一笑道:“山是好山,村是好村,石是好石,字是好字,只是这名——莫不是这村里皆非古道热肠、热情好客之人,所以才起了这般名字。
果真如此,我白苏还偏要进村,赊酒讨饭,闹他个鸡犬不宁,地覆天翻!”不曾想,没走几步,便瞧见唐离与萧坎摔跤一幕,于是,饶有兴致,躲在一株参天大树里,作壁上观。
“啊”
唐离大吼一声,先下手为强,似饿虎扑食,伸出右手,朝着萧坎的左肩抓去。见状,萧坎的眼睛迷离而轻蔑,晏然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眼看唐离就要触碰到自己的身体。
说时迟,那时快,萧坎左脚前脚掌猛然蹬地,右脚迅速后移,以前脚掌着地,规规矩矩地做了个后滑步,他的整个身躯后退了一尺多远,唐离自然抓了个空。
没等唐离回过神来,萧坎就一把伸出左臂,将其右手衣袖抓握攥紧,并顺势向自己左肩斜上方牵拉。唐离感到右臂一阵筋麻骨软,毫无反抗地被拉了过去,顿时大惊失色,扑面而来的是对方身上酸溜溜的刺鼻汗味。
萧坎熟练地向内旋转左手腕,同时右脚快速上步至唐离的右脚前侧,并以前脚掌为支点,弯曲膝盖,将右臂插进其腋下,接着收回右小臂,将唐离的右大臂,夹在自己的大小臂之间,然后左脚背步到他的左脚前侧,再以前脚掌为支点,弯腰屈膝,同时以两脚为轴,将身体逆时针旋转,二人从面对面的状态,变成了同方向。
唐离从没有见过这种摔跤动作,虽然他是第一次跟人摔跤,但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然而,萧坎的一招一式,着实让他惊慌失措。
萧坎的虎背紧紧靠着唐离的胸脯,臀部贴近其小腹,有力的右臂死死环抱着他的右胳膊,并顺势向自己的左手方向猛地一拉,同时双腿蹬直绷劲,用臀部发力,将其整个人顶起,唐离就犹如被四马攒蹄的待宰猎物,挣脱不得,无奈只得被狠狠地摔了出去。
唐离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疼得龇牙咧嘴,有点喘不过气的感觉,还好身下有一层柔软的秸秆铺垫着,不然十有八、九要伤筋动骨。他出神地望着蓝的天,白的云,飞来飞去的燕,喃喃自语道:“真的没有还手之力,甚至连招架之功都没有!”
“萧老大果然厉害,这么快就结束战斗了!”
“简直不堪一击!”
“不自量力,自讨苦吃!”
……
一番番冷嘲热讽,唐离可以充耳不闻,脑子里却又回想起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令人痛心疾首的画面。“服不服?”萧坎冷笑道。
“我要站起来!”唐离心头默念,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拨了拨额头上的秸秆,又一次扑了上去。萧坎有点始料未及,不过,还是故技重施,轻而易举地再次把他扔了出去,摔倒在地。
唐离越挫越勇,屡败屡战,成了那拼命三郎,再一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如此几次三番,萧坎和他的伙伴们都惊呆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是那般不可思议,他们不知唐离哪来这么大的勇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一直以来,这个村子里被同龄人哂笑的对象,贴着胆小懦弱的标签,是的,唐离连屋檐高矮的小树都不会爬,也从没有下过水,不论有多深,连狗刨都不会,河边也少去,自然也不晓得村后那条弯弯的小河,四季之中何时才最清澈。
可就是这么一个胆小鬼,今时今日,却让他们大跌眼镜,自愧不如。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萧坎因为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摔出去,自己累得筋疲力尽,由于体能不支,倒被唐离给扑倒了,给生生压在秸秆上。
“服不服?”唐离气喘吁吁道。萧坎嗤之以鼻,道:“哼!真是个阴魂不散的疯子!”二人互不相让,不可开交,如一滩烂泥,一动不动地瘫倒在秸秆上。围观的小伙伴们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不远处的槎枒树冠里,斜依着一位年轻男子,但见其白衣翩翩,相貌堂堂,一字长眉如墨画,黑睛点漆,眼波成双,而炯炯有神;直鼻权腮,两耳垂肩贴脑,口如上弦之月,丰神异彩,骨骼拔俗,正是那从悟无宗下山而来的白苏。
白苏暗自啧啧称奇:“一个小小年纪,就能做出类似‘背负式’和‘后滑式’的格斗动作,可谓是体之修行的好苗子;另一个体质虽说差了点,但心性却是上佳,明知实力不如对手,还能靠着永不服输的精神,坚忍不拔的意志,与对手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更显难得可贵!到底选哪个好呢?”
被压着的萧坎,正为自己的大意和轻敌,懊悔不已,他恶狠狠地盯着唐离,鹰视狼顾般的眼睛,就像要把人给生吞活剥了一样,突然恼羞成怒嚷道:“快起来!有种给我起来!”“我不!”唐离嘴上很强硬,可心里也在细细盘算着,自己不敢这样与他僵持太久,一旦萧坎恢复了体力,卷土重来,再次要摔跤,恐怕自身就没有那么走运了。
想到这些,唐离忙从其身上爬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要逃之夭夭。“想跑,没门!胆小鬼!”萧坎嚷道,一个鲤鱼打挺,并没有从地面完全起来,赶紧站稳,三步并作两步,追赶上去,似燕跃鹄踊,接着使出一招腾空踢腿,如星行电征。
唐离猝不及防,眼看就要被踢中,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半空闪落,将其一把抱住,并灵巧躲开了萧坎那势大力沉的一击。见状,围观的一群娃子无不目瞪口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灵侠”?
白苏将唐离放在一边,又打量了萧坎几眼,故意阴阳怪气道:“好个心狠手辣的小鬼,怎么可以暗中偷袭,还好本公子眼疾手快。”他不能坐视不管,因为唐离已经走在了没有秸秆,到处是零碎瓦砾的干硬路面上,若是被踢倒在地,那很可能皮开肉绽,血流如注,而且他已经决定,将这二人一同收入悟无宗,自然不容有失。
唐离方回过味来,还好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己才能有惊无险。萧坎见自己踢了个空,气急败坏道:“你是什么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和这小子之间的较量,你凭什么插手?不公平!”
“公平?你背后偷袭一个实力不如自己的对手,算不算公平?”白苏仰天大笑道,“至于本公子是什么人,为何要插手,等你到了钟灵山上的悟无宗,自然便知!”又暗忖:这少年敢这样跟自己说话,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不怕被揍得鼻青脸肿,爹妈都认不出。
“钟灵山?悟无宗?”萧坎难以置信道,眼前的这位白衣男子原是大有来头。而唐离直愣愣地望着白苏颀长的背影,如泥塑木雕。
“没错,你们俩颇具修行资质,可以执此物,在夏末秋初交替之际,记得还要于每日正午之前,赶到钟灵山悟无宗报到!”
白苏说着,从怀里摸出两个白色香囊,上面留有精美的刺绣,乃是“悟无宗”三个字。“什么?我和那个胆小鬼?还有,悟无宗真的会收外人做弟子?”
萧坎一脸的不可思议,又用狠戾的目光,瞥了瞥白苏身后的唐离。而身后那群跟屁虫、小喽啰也都表现得忿忿不平,脸上洋溢着惊讶和歆羡。
“信不信由你,你若不想要此香囊,那本公子就收回了!”白苏装模作样,铺眉苫眼道。
萧坎一把夺过一个香囊,又瞪了唐离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其余的小伙伴见群龙无首,顿作鸟兽散。一会儿,麦秸垛边上只剩下了唐、白二人。唐离的小脸通红,不知是热的缘故,还是因为羞赧。
“小鬼,收下吧!”白苏淡淡笑道。唐离慢慢伸出胳膊,将那白色香囊,捧在白皙的手掌里,腼腆地问道:“你是灵侠么?”他从小就听大人们讲过许许多多有关灵侠的传说,他也想成为灵侠,来无影去无踪,可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实力太弱小了,对他而言,那似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白苏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唐离。小名青云。”唐离低声回道。白苏眯起古井无波的眼睛,道:“唐离,唐青云,好名字,青云之志么。你想成为灵侠么?”又暗忖,为何见到这娃子的第一反应,脑海里满是人圣师尊唐肃的模样。
唐离使劲点了点头,纯净无邪的双眸里迸射出一丝光芒,似电光石火般的明亮,只不过,旋即又暗淡下来,“自己真的可以成为灵侠么?如果成为了灵侠,就再不会被人欺负了!”
白苏洞若观火,一眼看透了唐离的心思,笑道:“要相信自己,修行不仅靠天赋,还要靠自身后天的努力!我要赶路了,记得早日到达钟灵山上的悟无宗,你切记要在正午之前到达那里。”说完,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