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庄主答应下这批货物由凤来阁承运,热情地备好车马,送我们出门。
然而我却看到,那张温文尔雅而又老于世故的面皮下,有掩藏不住的恐惧和厌恶。
毕竟,这会儿七零八落趟在他庄园大厅里的,是纵横长江十数年的枭雄,而那些残肢断手,是曾威震江湖的二十八杀手,如今他们就像微尘浮灰一样被轻易抹杀了,只是瞬间的功夫,漕运大帮七不坞就毁在了那道剑光之下,这样恐怖的力量,没有理由不令人因畏惧颤栗。
萧焕和苏倩对闻庄主的异状视而不见,他们仿佛只要达到目的,别的一概不放在心上。
庄园外停着闻庄主为我们准备的马车,苏倩不等萧焕发话就命令:“我和阁主乘车,其余的人骑马。”
“我受伤,头晕,骑不了马。”我连忙说。
苏倩皱了皱眉头:“那又如何……”
“一起上车罢。”萧焕淡淡说,弯腰先上了车。
我立刻跟着上车,苏倩也不再说话,其余的帮众上马骑好,一行人又在夜色中动身。
折腾了一夜,东方已经有些发白,庄园逐渐退远,车外是树木葱郁的原野。
萧焕沉默地靠在车壁上,侧头看着车窗外泼墨山水一样的远山近树飞快掠过,微曦的晨光里,他苍白脸颊上残余的几点血污更加刺目。
我摸出袖中的手帕递过去:“擦擦脸吧。”
他微怔了一下,伸手接过,仔细擦拭脸上的血点。
我终于忍不住说:“为什么要杀?制服他们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杀?”
他把沾染着血迹的手帕放到眼前,幽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表情,语气平静无波:“如果能制服,就不用杀了。”
我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做的是对的,却说服不了自己,面对如此残忍的他。
马车一直在路上走着,我们都不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喧闹了起来,车夫把马车赶到路边,停了下来,苏倩掀开窗帘探出头询问:“怎么了?”
“好晦气,似乎是这村子里死了人。”车夫道。
路旁是一座小村庄,村口一户人家门前围了不少人,全都面带惨容。
一直漠然看着窗外的萧焕突然皱了皱眉,低声说:“小倩,去看一下。”
苏倩点头,下马走了过去,询问了一个人后转回来说:“这家有个产妇难产,似乎已经断气了。”
萧焕蹙着眉,突然抬手扶着车壁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阁主……”苏倩轻唤了声,却还是说,“好。”
苏倩令两个弟子去通知那家的人,然后跟随在萧焕身后,和他一起走了过去。
那家人本以为产妇已经无救,骤然间听到有大夫愿意来看,慌忙迎出来。
看到萧焕,一个像是产妇相公的年轻男子有些期期艾艾:“神医,你是男子,只怕有些不妥……”
我知道救人如救火,上前拦住他:“是礼教大防重要,还是你娘子的性命重要?”
那边萧焕早低头进了院子,不大的庭院里散落着不少鲜血,连空中都有淡淡的血腥气息,萧焕问身旁一个人:“产妇在哪里?”
那人连忙指了指厢房,苏倩过去,将其他人屏退。
我拦下产妇的相公后,也连忙跟了过去,进到房内,看到产妇躺在一张已经浸透了鲜血的床上。
萧焕站在床前,伸指飞快的在产妇额头至肚脐的穴位按过,沉吟了一下:“是胎位不正,去拿刀具过来。”
苏倩在一旁略带犹豫,又开口说:“阁主……”
萧焕早运指如飞,把产妇周身的诸穴点过,点了点头:“没关系。”
苏倩不再说话,从身旁的弟子手中找来适宜开刀的刀具。
刀具消毒后被送入内室,吊在门口的棉帘拉上,萧焕和稳婆在帘后救治产妇,我和苏倩轮换着把开水端进去,把血水端出来到掉,足足有一个时辰过去,才听到有产妇微弱的呻吟声传出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声羸弱的啼哭从屋内传出,稳婆抱着裹着胎衣的新生儿出来清洗,沾着血污的脸上满是褶子,笑得好象一朵菊花:“神医啊,真是神医,老身活了半辈子,从没见过有人能起死回生。”
还要给产妇缝合伤口,萧焕又过了很久才出来,手上满是鲜血,一身青袍比刚才还要污浊不堪,脸上有掩不住的疲倦,声音却是缓和的,向等在门口的产妇家人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我开个方子给她慢慢调理,应该就没事了。”
稳婆还在啧啧称赞:“老身还从未见过神医这样的人,男人都怕女人的血污了身,躲得远远的,神医这般儒雅的人物,居然不避嫌、不怕脏。”
萧焕没接那稳婆的话,在那产妇丈夫不停的道谢声里,向窗前的桌案走去,他刚迈出一步,居然踉跄一下,扶住了身边的墙壁。
苏倩急忙上前一步:“阁主。”
他扶着墙壁站好,抬头向苏倩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产妇的相公和家人从门外涌进来,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异状。
萧焕分开人群走到桌案前,我连忙把纸笔铺好,把蘸了墨的毛笔递过去。
他用苏倩递过的手巾擦拭了一下手上的血迹,接过笔,微一凝神,在纸上写:人参六钱,白术五钱……
他皱眉摇了摇头,把字涂掉,写:当归三钱,酒浸微炒,川芎两钱,白芍三钱,熟地五钱,酒蒸。在下面批注:每服三钱,水一盏半,煎至八分,去渣热服,空心食前。
遒劲的小楷一个个从他笔下写出,写到最后一笔的时候,他的手腕居然抖了抖,
他把手中的笔放下,扶着我的胳膊站起来,低声说:“走吧。”
话音没落,他就放开我的手,抬步向门外走去。
屋内的人都在看新生的婴儿和卧床的产妇,谁也没注意到我们离开。
门外依旧有微冷的晨风,萧焕没再说话,俯身上了马车,我和苏倩跟着上去。
自从上车后,萧焕一直闭目倚在车壁上,像是睡着了一样,苏倩更是一句话也不说,抱胸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车厢里沉闷得要命。
累了一夜又受了伤,我早就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这时候也靠在车壁上打起了盹,车走得很颠簸,睡了没一会儿,我的头就被颠得装上了什么东西。
我从睡梦里惊醒,这才看到我撞的似乎是萧焕的身体,连忙说:“属下不是故意的……”
那边没有回答,他的身子斜靠在车壁上,额头和脸颊上早出了层细密的汗珠,濡湿的头发紧贴着皮肤,似乎是因为被我撞到,他轻轻咳了一声,用手帕掩住嘴弯下腰。
我连忙扶住他的肩膀:“阁主?”
他没有回答,却突然咳嗽了起来,手帕移开,薄唇间呛出了暗红的血,淋漓洒在衣襟和袖子上,一时间竟然无法止歇。
我像被扼住呼吸了一样,身体发抖,只知道抱住他的身子大喊:“停车,快停车!”
马车很快停下,他却更厉害地咳嗽,身体不住的颤抖。
苏倩也凑了过来,脸色发白,出手封了他胸前的大穴,另一只手抵住他背后的灵台穴把内力送过去,手指刚开始用力,他就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我大氅……口袋……”他终于咳嗽着说出一句。
苏倩醒悟,连忙从他的外氅口袋里摸出一只小瓷瓶送了过来,那个小瓶在慌乱中掉下来,瓶中淡金色的液体洒在车底铺着的毡毯上,车厢内立刻充盈了一种极为香醇甜美的气味。
这气味有些似曾相识,我一激灵,脱口而出:“极乐香!”
这居然是那种用来麻痹神经的极乐香!
萧焕扶着我的肩膀,勉强坐起身来,那双深瞳反倒更加明亮:“给我……不然我……撑不到总堂。”
苏倩愣了一下,我毫不犹豫抓起那瓶极乐香,扬手扔到车外。
“你……”萧焕咳嗽了一声,气得险些昏倒。
我不再耽误,向苏倩大喝了一声:“把他弄晕!”
苏倩这次没再犹豫,出手如电,已切向萧焕颈中的大穴。
他的身子软倒在我怀里,我一把将他抱紧,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他平日里吃的药呢?”
苏倩忙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倒出几粒白色的药丸,递过来。
我拿起一粒药丸放到眼前,放在鼻子前嗅了嗅,问苏倩:“这药丸是阁主自己配的?”
苏倩有些疑惑我为什么会这么问,点头说:“是。”
我把药丸放到嘴边,伸舌头舔了舔:甜的。
我冷笑一声,气得牙都是疼的:我就知道,这药丸表面的白色是一层糖!把药丸表面用糖裹起来……亏他想得出来!
我接着问苏倩:“这药吃下去后,是不是药力很慢?”
苏倩点头:“有时阁主内息太虚弱,药力又慢,还需要我用内力助其化开。”
我二话不说,把药丸一个个放到嘴里,用牙齿把外面的一层糖咬下来,最后把一堆表面坑坑凹凹的黑色药丸塞到他嘴里,再从苏倩手中接过水壶,托着他的头小心的把药喂下去。
不知道是咽不下去还是昏迷着还知道怕苦,他眉尖微蹙着,几粒药丸和着血又吐了出来。
我急得满头大汗,托着萧焕的头,把药丸放一颗到他嘴里,再用水喂他喝下去。
这次就好多了,虽然还是有水呛出来,不过药丸总算是咽了下去。我又这么慢慢的喂他吃了几粒药。
喂完了药,又盯着萧焕的脸看了一会儿,他的脸色虽然还是苍白,凌乱的呼吸却像是平稳了一些。
我稍微放了心,抬头问苏倩:“这是哪里?离什么地方最近?”
她沉吟一下:“这里地近汤山,离总堂还有六十约里路。”
“汤山?那个有温泉的汤山?”我眼睛一亮,“他撑不了六十里路,我们不能回总堂,我们去汤山的行宫。”
苏倩很快探出身去交待车夫转向。
回来后,她抬起头来,看着我问:“你……到底是谁?”她把眼睛移到昏睡着的萧焕脸上,沉吟着,声音夹些酸涩,“或者说,他到底是谁?”
我愣了愣:“他没告诉你?”
苏倩的眼睛暗了暗,我连忙打哈哈:“没关系的,他没告诉过你,我来告诉你好了。”
苏倩淡淡一笑:“阁主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身世来历,我想他不说,可能是有什么顾虑,也许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看看她:“你从来没问过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吧?”
苏倩笑了下,清丽的脸上有些怅然,轻点了点头。
我叹口气:“你问了他一定就会说的,他虽然不想很多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不过如果是你问他的话,他应该会说。”
苏倩侧头看着我,目光闪烁:“你很了解阁主?”
“算不上吧。”我老实回答,“他做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很多时候我也拿不准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学识见解超过我太多,志向心性也和我不同,我们更不可能在治国安邦这些事情上志同道合,认真考虑一下的话,我不怎么了解他。”
苏倩转头认真盯着我的脸,轻轻一笑:“即便如此,你还是知道他会告诉我他的真名?”
我笑笑:“没办法,就是这么觉得。”
苏倩又是一笑,不再说话。
我停了一下,开口:“他姓萧,单名一个焕字。”
“萧……焕?”苏倩冷静的声音里也有了震动,“德佑帝?那你是……”
“凌苍苍啊,”我笑,“我可不爱用化名。”
“凌……皇后?”苏倩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她居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凌皇后是你?”
冰山开化,我头一次见到苏倩笑,仿若新月初霁,明珠生晕,她的笑脸明丽动人。
苏倩笑了一下后,挑起的嘴角马上收了回去,眼角却还含着笑意:“我真没想到,你知道罢?人人都说凌皇后果断多智,手腕毒辣,我真没想到竟然是你。”
果断多智?手腕毒辣?这是用来形容我的?我觉得嘴角有些抽搐,干笑几声:“口口相传,不准的。”
“我还听到过别的传闻,”苏倩笑着,“市井间流传很广的,说德佑帝其实是被凌皇后和辅政的楚王合计害死的,还说皇后和楚王早就有奸情,他们害死德佑帝逼宫囚禁太后,狼狈为奸,掌握了大权。”
连这么离谱的事儿都传出来了?真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什么乱七八糟的!
“呐,”苏倩忽闪忽闪眼睛看我,“是不是真的?”
这座冰山总算也显出了小女儿气的一面,这会儿一脸对小道消息的期待……不过,她在期待什么?
“胡说八道!”我连忙叫,证明似得把怀里的萧焕抱得更紧,“我只喜欢萧大哥。”
苏倩泄了口气,懒洋洋摆手:“好了,我知道了。”
我眨眨眼睛,问她:“你呢,你喜欢萧大哥吗?”
“喜欢。”苏倩马上说,出乎意料的干脆,我还以为她这种人不会把喜欢这种词挂在嘴边上。
苏倩扬眉淡笑:“我很喜欢阁主,也许并不比你喜欢得少。”
我挺佩服她敢爱敢恨的,点点头:“明白了。”沉吟一下说,“你真喜欢他的话,最好还是主动点,他这个人太闷了,不然他那个样子,你一辈子都别指望。”
说完看到苏倩开始发亮的双眼,突然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我是教她怎么勾引萧焕么?
看到我一脸懊悔,苏倩嫣然一笑。
马车还在摇晃,我把萧焕的身子托在怀里枕着,尽量避免马车的颠簸再加重他的病势。
把他额上被冷汗沾湿的碎发拂开,我顿了顿问:“他身子一直这么不好么?”
苏倩摇了摇头:“虽然阁主的身子一直不大好,但这次病势沉重,是因为几天前刚受了内伤,还没有痊愈就出来奔波,才会如此。”
“受伤?”我皱皱眉,“凤来阁这么多人,你们怎么能让他跟人动手受伤?”
苏倩看我一眼:“这次出来,你还没看出阁主的脾气么?遇到敌人,但凡自己还能出手,阁主就绝对不会让部下动手。”她淡然笑笑,“凤来阁规矩森严,临敌时滥杀无辜者都要废去武功,阁主曾对我们说过,举起刀剑的时候一定要谨慎,每一条人命就是一分罪孽,如果你没有背负起这份罪孽的决心,最好就不要拔剑杀人。所以,每当遇到昨晚那种要大开杀戒的事,阁主一般都会亲自出手。”
“遇到大开杀戒的事,就会亲自出手?”我看着苏倩风轻云淡的神情,突然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抱着萧焕的手不由自主又紧了紧,我吸了口气问,“他是跟什么人过手的时候受的伤?”
“峨嵋掌门惊情,”苏倩冷哼了一声,“名门大派的掌门,使起卑劣的手段来,一点也不比下三滥的小贼差。那日惊情登门拜访,说要和阁主公平决斗,以求化解峨嵋和凤来阁的过节,阁主答应后,惊情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阁主的体质极为畏寒,居然用注满寒气的冰针偷袭阁主,不过她终究也没讨得好去,被阁主强行散去的满身功力。”
“混账,哪天派兵剿了她的破山头,看她还敢动萧大哥!”我气得头都昏了。
苏倩淡看我一眼:“如果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我只好沉默……是啊,武林人本来就是剿不完的,剿完了这帮,还有那帮,所以武林中的事也不是兵马可以解决的,朝廷的介入只能越弄越乱。
低头看到我不自觉握成拳头的手,生平第一次,我开始痛恨这双手的无力,如果我的武功能有苏倩那么高的话,我至少可以为他多做点什么吧?
汤山很快就到,行宫盖在山东,雕梁画栋,树木掩映,占据了最好的几处泉眼。
我将萧千清的印信交给这里的指挥使,让他尽快派人通知御前侍卫,苏倩则让跟来的几个弟子先回金陵。
到了行宫,我们把萧焕从马车里移到床上,他依然还是昏迷不醒。
我尽力把药丸喂他吃下去一些,握着他的手一分一分挨着,幸亏我们上午刚到行宫,下午就有两骑快马也匆匆赶到。
郦铭觞和班方远满面风尘地走进房来,郦铭觞只知道我慌着把他找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进门后悠闲弹弹肩灰,笑眯眯就想把随身的药箱放下休息:“小姑娘,风风火火找我们来干什么?”
我顾不上跟他说话,拽住他的袖子就把他往内室拉,郦铭觞起初还摇头晃脑,进了内室,还没走到床前,他就突然甩开我的手。
丈余的距离,他人影一闪就跨了过去,手指搭上了萧焕的脉搏,他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终于放松下来,摇摇头,呼出一口气。
我小心凑过去问:“怎么样?”
郦铭觞眼睛都不抬:“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手里都死不了。”一面说,他捏着萧焕寸关尺的手突然发力,昏迷中的萧焕眉头就是一蹙,等郦铭觞抬起手,那条苍白的手臂上已经多了几条青紫的瘀痕。
郦铭觞冷哼一声:“诈死也就罢了,居然连我都敢瞒,还拖着这么一幅身子回来,当真是胆大包天。”
未来几天内萧焕的药都会很苦吧,极苦,非常苦……
虽然知道郦铭觞不敢惹,我也看得心疼,把萧焕的手臂抱起来轻抚上面的紫痕,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我就问郦铭觞:“郦先生,萧大哥这次还要像上次那样,那个啥……扒光了衣服……”
郦铭觞淡瞥我一眼:“这次这小子身子太虚,再那样会死人。”
“噢。”失望地叹了口气,居然听到不远处也有人在失望地微叹,居然是在窗边站着的苏倩。
她一直守在屋里,我和郦铭觞进来太急,都没有注意。
见我们注意到了她,苏倩大方走过来,向郦铭觞拱了拱手:“这位就是银针医神郦前辈吧?晚辈苏倩,现今是阁主座下张月堂堂主。”
“阁主?”郦铭觞皱眉。
我解释:“萧大哥现在化名白迟帆,是凤来阁的阁主。”
郦铭觞“哦”了一声,上下打量苏倩:“你是天山老怪的……”他突然顿住,摇了摇头说,“你能反出天山派,跟着这小子,很好。”
苏倩淡淡一笑,没再说话。
郦铭觞也不再开口,又把手指搭在了萧焕的寸关尺上,我还从没见他号脉这么认真过,号过第一次,还要再号第二次。
郦铭觞脸上的表情凝重,我就拉苏倩悄声退了出去。
不但号脉谨慎,这次郦铭觞开药也十分谨慎,药方改了又改,针灸活血时也出了满头大汗。
为了让萧焕回复元气,郦铭觞用金针封住了他的穴道,因此一直到第三日,萧焕才彻底醒了过来,发觉自己已经在行宫中躺了三天,他神色有些无奈,也没说什么。
我们在行宫中又住了两天,郦铭觞依旧是每天去把萧焕全身上下扎个遍,而且严令他只能卧床睡觉。
我和苏倩没什么事,就在行宫里闲转,苏倩每天练功不见人影,我则不时照看一下萧焕。
也不是我瞎操心——萧焕有个很怪的脾气,平时就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侍候,生了病就更不喜欢,往往把所有人都赶走,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关着。
他现在这种情况,我不隔三岔五硬闯进房间给他送水送药逼他吃饭什么,还真怕他会饿死在床上。
这天中午过后下起了细雨,天气阴寒起来,我又去房间看萧焕的被褥够不够抵御湿寒。
推门进去,他却已经下床坐在桌案前,手里拿着几封从凤来阁总堂送过来的书信。
我心里有气,过去把端来的粥放在桌子上埋怨:“郦先生是怎么说的?谁让你下床了?”
他笑了笑,却看着我问:“你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那个啊,好差不多了。”我这两天早把伤口的事忘了,虽然那天被郦铭觞看到裂开出血的伤口,让他狠狠骂了一顿,但是后来包扎上药后,早不怎么疼了。
他听了,伸出手来把我的手拉过去,翻开袖子看到渗着血点的绷带,脸色就沉了下来:“告诉过你手臂不要用力,到现在伤口都没合上!”
我打哈哈:“我身体这么好,这点小伤算什么,流点血不打紧了。”
“气血亏损的弊端,非要到年纪大了才能显出来,不要年轻时自恃身强力壮,就不留意。”他真的有些生气了,咳了几声接着说,“那次在山海关,你也是这样,胸前的伤口还没愈合,就下地乱走。”
我不敢反驳,吐了吐舌头:“老了再说老了的事,我现在不挺活蹦乱跳的。”
他皱紧了眉头:“不准搪塞,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微微愣了一下,他口气是少有的严厉郑重。
我轻“嗯”了声,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喧闹,苏倩堵在门口:“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你问我们是谁?我们是那个……皇亲国戚,你又是谁?”一个清泠泠的声音接住话头。
这个声音,是荧!
我连忙打开门,门外并排站着满身水气的荧和宏青,荧见了我十分高兴,马上就挽住了我的胳膊,嘴巴甜甜的:“嫂子。”
我吓了一跳,一边宏青赞许地看看她,才向我行礼:“皇后娘娘。”看来荧开口叫我嫂子,应该是宏青教她的。
我抱抱荧:“好,嫂子很高兴。”突然想起屋内的萧焕,忙挡在门口,“不准再给你哥哥下毒了,不准你杀他。”
荧狡黠一笑:“嫂子你说什么?我那个皇帝哥哥的梓宫都在奉先殿放着呢,我还怎么杀他?”
我愣了愣:“你不杀他了?”
荧一笑,似乎不屑再跟我多说,拉着我向屋里边走边叫:“哥哥?你醒着?”
萧焕看到她,竟然也有些高兴,转过身来点了点头:“我醒着。”
我彻底不明白了,抱胸看着他们:“你们这对兄妹,还真奇怪。”
荧瞥我一眼:“算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跟你多说也是枉然。”
几天不见,说话也会学大人老气横秋了,都是宏青带坏的,我气哼哼瞪她一眼,想起来问:“对了,你哥哥手上的极乐香,是不是你配给他的?”
荧无辜地摇头:“不是我,我一直都没见他,大概是他自己配的。”
我惊异地看萧焕:“你怎么会配那个?”
萧焕还没回答,荧就接过去说:“你不知道?我的本领全是哥哥教的,极乐香虽然是我配出来的,但他见过一次,大概就能推断出是什么配方了。”她说完摇头叹气,“就说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跟你多说也是枉然。”
我脸上有些抽筋,保持沉默:不是我知道的太少,是你们这对兄妹的关系实在太诡异。
宏青跟进来站在屋中,向我笑了笑说:“皇后娘娘,和我们一同来的,还有辅政王千岁。”
我愣一下,向门口看去,青石阶上的那人一袭白衣,正把手上的油纸伞合上,微笑着转过头来,素颜清如莲萼,这一笑,恍若隔世。
“萧千清。”我叫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萧千清把伞递给一旁的侍从,似笑非笑:“皇后娘娘问得好奇怪,我不能来么?”
我连忙摇头:“不是那个意思。”
萧千清早擦过我的肩膀,进房遥遥向萧焕笑道:“皇上,许久不见了。”
萧焕也客气地向他点头:“许久不见,楚王可好?”
“如皇上所见,虽不说多好,也还过得去。”萧千清淡淡回答,“我可不比皇上潇洒,半年前说走就走,半点音信都不留,惹得我真以为皇上殡天,悲痛伤心,不能自已。”
萧焕口气更淡:“是吗?让楚王操心了。”
他们两个一说话,屋内顿时冷了几分,我都觉得脊背发汗,拉萧千清到桌子边坐下,招呼人给他端茶,殷勤地捣糨糊:“萧千清你是从京城赶来的吧?看风尘仆仆的,要不要吩咐人安排一下,你到温泉里泡个澡解乏?”
我的手突然被握住,萧千清笑得慵懒,像极了一只心怀鬼胎的猫:“苍苍,你也来一起洗吧?”
我耳朵一阵发烫,忙甩掉他的手:“你说什么?”边说边偷偷瞥了瞥萧焕,他垂着眼睛,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忘了这是在皇上面前呢,”萧千清懒洋洋地笑着,“皇后娘娘当然不会答应吧。”
我把目光从萧焕身上收回来,“嗯”了一声,房间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进房间后一直拉着荧站在一边的宏青突然走过来单膝跪下:“卑职斗胆,想请万岁爷移驾到门外。”
萧焕点了点头,扶着桌子站起来,我连忙拿了外衣去给他披到肩上,扶住他。
他没有推辞,扶着我的手走到外面,突然在台阶前站住。
房门外的台阶下,居然密密麻麻跪了一院子玄裳的御前侍卫,小院中挤不下,人就一直跪到了小院外的青石路上。
宏青也走下台阶,和最前面的石岩,还有班方远跪成一排。
长剑出鞘的锵然声响起,单膝跪地的御前侍卫们突然一齐抽出长剑,石岩、班方远、宏青双手托剑举到头顶,其余的人以剑拄地。
“淮阴四世家第十一代传人,石岩,李宏青,班方远,及其眷属,谨以此身,宣誓效忠江北萧氏朱雀支第十一代家主,盛世辅弼,危乱护持,烈焰不熄,生死不离。”
几十人齐声念诵的声音在雨雾中低沉回响,余音久久不消。
萧焕胸口起伏了几下,才开口:“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宏青低头回答:“卑职们自进入御前侍卫两营,宣誓效忠的就不是大武皇帝,也不是能给卑职们爵位俸禄的人,而是萧氏朱雀支的家主,只要萧氏朱雀支一脉尚存,卑职们就要护卫到底,不然生愧对天地,死后也无颜面对祖宗先灵。”
他顿了顿,接着说:“半年前的宫变中,卑职们听从太后娘娘的命令,曾向万岁爷拔剑相向,如果此举伤了万岁爷的心,万岁爷大可不接受卑职们的宣誓,卑职们也当依例自刎谢罪。”
萧焕静了一下说:“你们先起来。”
台阶下一片寂静,萧焕蹙了蹙眉,转头说:“石岩,你让他们起来。”
“我常想,那天万岁爷为何不杀了我?”石岩破天荒没有听从萧焕的命令,一个字一个字哑着嗓子,“对万岁爷拔剑,我本就万死莫赎。如果万岁爷一定不肯破剑立约,石岩今日也唯有一死。”
“你们!”萧焕大约是有些急了,胸口起伏,轻咳了几声。
宏青头也不抬继续说:“请万岁爷再次信任我们。”
“皇上就成全他们吧,”萧千清在一边凉凉插话,“这些人一听皇上在这里,抛下职务就跑了过来,我说要削了他们的爵,他们就说要削就削吧,真正是忠心耿耿呢……”
“那是自然,我们服侍的是萧氏朱雀支,又不是旁支,既然知道了万岁爷在这里,怎能再为旁人效力?”宏青不假思索接住说。
萧千清冷笑两声,抱胸转过脸去,不再接话。
萧焕终于平定了气息,却扶着我的手臂转身,声音也是冷的:“你们爱如何就如何。”
他还没转过身,寒光一闪,跪在最前的石岩竟停也不停,回剑向颈中抹去。
眼前青影闪过,我手上一空,萧焕身形如电,险险以指弹开了石岩的长剑,就算如此,剑刃还是在石岩脖子上划下一道血痕。
萧焕的脸色苍白,猛地咳出了一口鲜血,目光变幻,一字一句道:“你们也来逼我么?”
“萧大哥!”我慌着跑下台阶,扶抱住他的身子。
石岩的身体颤抖,愣愣看着萧焕吐在地上的那口鲜血,这个钢铁一样的汉子眼中浮起了一层水光,他深深低下了头,低哑的声音发着抖:“石岩……不敢。”
我抱着萧焕,感觉到怀抱里他的身子不住颤抖,连忙打圆场:“既然石统领他们已经来了,也跪了这么久,不妨就和他们破剑立约一次。至于誓约立下后,留不留他们在凤来阁,咱们可以再商量。”说着赶快向宏青丢了个眼神。
宏青会意,马上接口说:“我们也不是一定要留在凤来阁,只要万岁爷还认我们这些人,还肯相信我们,就算是原谅了那次我们的作为……要不然,万岁爷就是在责怪我们背叛不忠,我们除了一死,别无他选。”
萧焕沉默着,目光看向跪在面前的人群,过了很久,才慢慢的开口:“我没有丝毫责怪你们的意思,我接受你们的立誓,不过在破剑后,你们可以留在凤来阁,也可以回去。”他顿了顿,接着说,“江湖人所能走的,只有一条血染的路,希望你们能考虑清楚。”
他说完,向石岩有些无奈地点头:“把剑举起来。”
石岩一愣,猛地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颤抖着声音大声道:“是。”双手把剑举过头顶。
萧焕把手指捏成个剑诀,凝住真气,以手代剑,就要向石岩手中的长剑上划去。
半空中闪过一道青色的光芒,萧千清把手中的东西抛向萧焕,笑着:“接住。”
萧焕伸手接过,微微愣了愣,这是王风。
那次宫乱过后,萧千清在养心殿找到了遗落的王风,之后他一直随身带着,今天就抛还给了萧焕。
“别太勉强用真力,用这个吧。”萧千清倚在廊边的木柱上,淡淡说,“既然御前侍卫两营都不肯奉我为主,我还留着这柄剑干什么?”他说着,有意无意看了我一眼,“况且,杨柳风不是已经断了?”
我给他看的很不自在,就接过宏青递来的雨伞,撑起来给萧焕遮雨。
萧焕握住王风,也不再多话,拔剑出来,手起剑落,就在石岩剑上刻下了一道剑痕。
宏青和班方远依次跪过来,让萧焕给自己的佩剑上刻剑痕。
御前侍卫两营向萧氏朱雀支当代家主宣誓的凭证,就是这种刻在随身佩剑上的刻痕。
据传每任新帝在登基之前,都要先接受御前侍卫两营的宣誓。
其时,御前侍卫们单膝跪在新帝面前宣誓,新帝如果表示愿意信任这些御前侍卫,就用王风在他们的佩剑上刻下一道刻痕,这就是所谓“破剑立约”。刻痕之后,新帝会给予被破剑者完全的信任,被破剑者也会侍奉新主,自此后忠心不二,但如果新帝不信任某人,就不会在他的剑上刻痕,按照规矩,未被信任的这个人为表清白,要立刻横剑自刎。
这套仪式我虽然听说过,但因为仪式本身庄重神秘,历代都是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进行,别说外官,就是内监都不容易看到,没想到今天居然让我见识到了。
原来宣誓的是淮阴四世家,而接受宣誓的是萧氏朱雀支的家主,怪不得御前侍卫两营不算在帝国的官僚体系内,地位特殊,他们只是萧氏朱雀支的家臣,而不是国臣。
三位统领的剑被刻好后,余下的御前侍卫也都依次过来领受刻痕。
我擎着伞跟在萧焕身边,看他刻完所有的剑痕,收剑在手,脸色也缓和了些,向宏青说:“用破剑立约的规矩来逼我,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吧?”
宏青脸上红了红,呵呵笑笑说:“请万岁爷降罪。”
萧焕也带些无奈地笑了笑,低下头轻咳了几声。
宏青忙说:“万岁爷还是快回房休息吧。”
我抬起头,看到旁边站在雨中的那些御前侍卫都是一脸担忧,就对萧焕说:“累了吗?我们还是快回房吧。”
萧焕轻点了点头,却只走出了一步,就顿了顿,放在我手上的重量也加重了些。
宏青悄无声息地过来,接过他的手:“万岁爷累了?”
萧焕冲他笑了笑:“有些。”
宏青就扶着他向内室走去。
我想着要给他一个机会和萧焕交心,就停下了脚步。
身后突然传来萧千清的一声冷笑。
我转头看到他靠着柱子站立,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廊外,瑟瑟冷雨几乎把他整个身子都打得湿透,清澈的水滴不断从他的发稍和衣袖间滴落。
我走过去用手里的伞给他挡住落雨,埋怨:“你站这里,也不怕淋了雨伤风。”
他抬头甩了甩湿发,嫣然一笑:“我可没那么容易生病,这满园的人不都淋雨了?也不会有几个人伤风吧?”
我叹了口气:“也是,一般人不会这么容易生病,我紧张惯了。”
他抬起手,紧挨着我的手握住伞柄,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是啊,紧张到除了他,眼里再也没有其它。”
我愣了愣,他忽然用有些冰冷的手托住了我的面颊:“不过,你能在最后看到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没有再挣开他的手,我的脸正对着他的脸,那张容颜是玉雪一般的寂静冷然,那双浅黛色的眼眸,沉寂犹如万古玄冰。
为什么他说着很高兴的时候,脸上却没有一丝欢愉?
时间仿佛静止,他忽然展颜笑了,低头附到我的耳边,声音里夹着丝水汽:“不要这么一幅要哭的样子,我会心疼的。”
我是一幅要哭的样子吗?刚才那个瞬间,为什么我会感到那么尖锐的刺痛?那种刺痛又是从谁的心里,传到了我的心里?
雨声淅沥,他的声音依旧是轻的:“为什么不能来我这里呢?苍苍,我也喜欢你。”
他放开我的脸颊,转身走开。
回廊尽头那个白色的身影无声地消失,我低头摸了摸自己被水气浸淫的冰凉脸颊。
萧千清说,他喜欢我。
我早该知道了,从什么时候起,他除非气急,早就不再叫我皇后娘娘,从什么时候起,他看我的目光中已经有了太多的波澜。
脸是冰凉的,心底似乎也是冰凉的,这个男人给的爱,等触摸到的时候,居然是一片冰凉。
按照萧焕的意思,他是打算立刻就回凤来阁的,郦铭觞却说什么也不让他走。
萧焕看起来脾气好,其实是说一不二的主,郦铭觞比他还拧,两个人两天里吵了好几架。
这天我又听见动静来到萧焕房间门口,就听到郦铭觞在里面气急败坏地说:“好!这口血是我气得你吐的,哪天你一命归西了,也是我气的!”
说着怒气冲冲甩门出来,脸色简直发青,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进到屋里,看见萧焕按着胸口坐在床上,一张脸比被单还白,手中握着的蓝色手帕里一片暗红。
我赶快走过去:“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下?”
他轻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靠在床头。
“郦先生是为了你好。”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坐在床沿说了这么一句。
他顿了顿,笑了下:“我知道。”
“知道你还跟他吵架?”我笑着,“也不看你现在的样子能让人放心不能,动不动就生气吐血,我要是郦先生,我也绝不会放你走。”
他顿了一下,轻咳了咳笑:“近万弟子在那边等着,怎么能放心得下。”说着停了停,又咳嗽几声,“上次若不是我太纵容厉惜言,也不会有钟家那样的事。”
他似乎总是这样,喜欢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我沉默了一下,就笑了笑:“紧急事务他们自然会送来请你处理,你多在这里休息几天也不是什么坏事,把身体累坏了,往后凤来阁可就真没人管了。”
他笑着轻叹了一声:“就算我想回金陵,哪里走得了?”
我也笑了:“是啊,把郦先生逼急了,他就直接拿手掌把你劈晕。”说着想到来行宫时,也是我让苏倩一记手刀把他劈晕了带来的,顿时有些尴尬地清咳了一声。
在行宫里几天,我想到了有些事要问荧。
我找到她时,她正跟宏青躺在草地上,荧枕在宏青的腿上,宏青则折了根柳支放到身前晃啊晃,一派悠闲。
我走到他们身前,拍了拍宏青的肩膀笑:“很舒服嘛。”
宏青抬头看我笑了笑:“皇后娘娘。”
荧挥了下手算是冲我打了招呼,依然躺在宏青的腿上,懒懒地不起身。
我笑笑,挨着他们在草地上坐了:“荧,你和归无常很熟对不对?”
她笑着点头:“是啊,小常经常去看我的。”
“他现在在哪里?”我接着问,“那天在太和殿前,他击你哥哥了两掌,其实不是要杀他的对不对?是他把你哥哥从宫里救走的?”
荧理所应当地点头:“那是当然了,小常怎么会杀哥哥。”她抬头想了想,“那天哥哥跌在台阶下,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周围的人都以为哥哥已经死了,我也以为哥哥死了,伤心得要命,然后小常就把哥哥抱起来带走了。”
宏青在旁补充:“后来太后娘娘一直都找不到万岁爷的遗体,就把一个空棺放在奉先殿。”
我点了点头,接着问荧:“那现在小常在哪里?你能找到他不能?我想见他。”
荧忽闪忽闪她的大眼睛:“嫂子你找小常干什么?”
“问一些不明白的事情。”我随口回答,想到另一些问题,“对了,你跟你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荧笑了笑,乐呵呵回答:“我炼制毒药的本领哥哥教给我的,哥哥是我的老师,之前我们约定,如果有一天我制出的香能够杀了他,就算我出师。”
这种约定都能有,萧氏朱雀支的人果然没一个脑袋正常的,我无奈地摇头。
那边宏青也笑了起来:“虽然别人不知道,但万岁爷很爱护荧,不管荧要什么样的材料,都让我们去收集。”
荧颇为自豪地点头:“那是当然,我跟哥哥说我要一个又安静又大的地方制香,谁都不要来烦我,哥哥马上给我了,我说什么哥哥都依我的。”
这就是她独自一人住在英华殿的原因了,搞得我还以为她是被抛弃了,原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公主。
我无奈摇头:“我还去给你送冬衣……你其实有的吧?”
“那种厚厚的棉服?”荧点了点头,“是有啊,哥哥让人做了很多给我,可是那个不好看啊,一点也不飘逸,我不喜欢穿。”
宏青居然在旁笑着补充:“万岁爷总让尚衣监给荧准备粉色衣衫,可惜荧一次也不穿。”
荧颇以为然地用力点头:“难看死了!”
我顿时无言……我依稀记得我年少的时候很喜欢穿粉色的衣衫……
在这种对话里,荧还算记得正经事,对我说:“既然你想见小常,我就试着找找他吧,不过他总是飘来荡去的,我也不大清楚他到底在哪儿。”
我向她道谢,宏青看着我,突然说:“皇后娘娘,半年前,楚王殿下进宫,用荧的性命来要挟我,要我去伤万岁爷,那时候我迫不得已,不得不设计偷袭万岁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就认真听着。
宏青继续说着:“当初做的时候,我想万岁爷武功这么高,怎么会被我伤到?所以我挥出那一掌的时候,尽了全力,完全没有想到如果我能偷袭成功,万岁爷会如何。
“当我真的一掌击伤了万岁爷,那一刻,我真的很希望有人来一剑杀了我。那是我从懂事起,就知道要保护的人,十几年练武学艺,寒暑不易,全都是为了保护那个人,可是我居然亲手打伤了他。
“此后的两天,特别是当我知道因为我那一掌,令万岁爷生命垂危,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有自刎,我已经错了一次,就算马上去死,也已经弥补不了,这么罪孽深重的我根本没有资格自刎。危险还在,万岁爷还需要我的力量,我不能像一个懦夫一样去死,要死也要死得有用一些,这样才能稍微抵消一点我的罪责。
“后来我们逃到太和殿前,万岁爷独自留下来阻拦那个黑衣人,我也留了下来,那时我已存了必死之心,只想死在敌人手里以图心安。
“但万岁爷还是救了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连一个背叛过他的罪人都要救。我不是一个应该去死的人么?但为什么万岁爷会不希望我死?我这样一个万死莫赎的罪人,根本不值得他出手相救?
“这些问题,后来的很长时间内,我都在想。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万岁爷从来没有说过要我去死,一直以来以为我必须去死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宏青说完,轻轻笑了笑:“皇后娘娘,万岁爷是个把‘做’看得比‘说’重要很多的人,他或许什么都不会说,但是他所做的,却要比说的多上很多。他从来没有说过宽宥我的话,却做了宽宥我的事,他从来没有说过关心娘娘的话,却不表示他是真的不关心娘娘。”
我愣了愣,抬头看到宏青含着笑意的眼睛,舒了口气:“谢谢你……宏青……”然后清咳一声:“对了,往后别再叫我皇后娘娘了,我有名字的,我叫凌苍苍。”
宏青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挑着嘴角:“那么,不用谢了……苍苍?”
我又向他眨眨眼睛,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笑过又和他们说了几句闲话,我起身回房间。
刚走没几步,就在回廊下撞到正抱着一只酒壶坐在栏杆上靠着廊柱的萧千清,样子悠哉游哉。
我闻到他满身的酒气,俯身看了看他手里的小酒壶,那壶嘴里冒出的酒味浓烈,是一壶烈酒:“一个人抱壶酒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喝闷酒不行?”萧千清今天越发懒散,一身白衣也有些皱,刚和我说了几句话,喉结动了动,提起酒壶就是一口酒灌下去,酒水顺着嘴角流到衣领上都不管。
我看他有些异常,就问:“你到底怎么了?”
他淡瞥我一眼:“喉咙痒,不想咳嗽,就拿酒压下去。”
我简直拿他没办法,连忙问,“怎么会喉咙痒?”
“昨天淋雨,伤风了。”他回答得理直气壮,提起酒壶又是一通猛灌。
“昨天是谁嘴硬说自己不会伤风感冒的?”我给他气得没话说,看到他不但双颊有些潮红,连脖子下的皮肤都隐隐透红,就伸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这么烫?你烧这么厉害,还在这里硬撑?给郦先生看了没有?”
他双眉一挑:“那御医一直看我不顺眼,我给他看病,他还不借机整治我?”说着抬手指了指我放在他额头上的手,笑得有些不正经,“这样如果给我那位皇兄看到,不会误会么?”
“误会什么,”我也挑眉,“我们又没……”
“不要说我们没什么,”他打断我,不再乖乖任由我摸着,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身子压在廊柱上,轻轻一笑,“我不想听你这么说。”
他的脸离我很近,近到他肌肤下,因为高烧而出现细细血丝都能看得清楚。
有些粗重的呼吸和着浓重的酒味喷在我脖子上,我别过脸:“萧千清,别这样……”
“刚刚才说,这样如果给我那位皇兄看到会误会,没想到……”他忽然打断我,抬头向前方笑着打招呼,“皇上,好巧啊。”
我忙扭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萧焕正和苏倩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一边从回廊那边慢慢走了过来。
看到萧千清和我,他略略顿了脚步,笑了笑:“好巧。”
我赶快站起来,笑着和他说话:“怎么起床了,不多休息一会儿?”
他轻轻一笑:“有些事情。”边说边错过我,和苏倩两个人走远。
“看来真的是有些误会了。”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接着是烈酒倾倒入喉的汩汩声,萧千清擦着嘴边的酒渍,还是忍不住呛咳了一声,“皇后娘娘,要不要追上去解释,说我们其实没……”
“啰嗦个没完,”我不客气地打断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走。”
“去哪里?”他给我揪得踉跄了一下,还是慢悠悠问。
“找郦先生给你看病,再这么灌下去,真要灌成一个醉鬼。”我揪着他的衣领就走。
萧千清在后面踉踉跄跄,有些狼狈:“你别抓这么紧,我一点风度都没有了,喂……”
我没有回头看他,开口说:“萧千清,对不起。”
他不满地闷哼一声,没怎么听清我的话:“什么?”
“对不起,萧千清,我现在还不能到你那里去。”我仰脸,让清风吹拂起额前的碎发,“因为还有那个人,他在等着我过去。”
眼前的回廊,洒满了午后的灿烂阳光,曲曲折折的,在明媚的色彩里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