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军之中,美人在怀。”
我在中军帐中悠悠念出这八个字时,库莫尔立刻笑得打跌,几乎摔到桌子下去:“苍苍,就这个姿势,很好,千万别让小白起身……”
我这个姿势是很好。背靠着宽大躺椅,腿顺着椅子的弧度,一条腿全搭在椅上,另一条从椅中伸出,闲适落在椅下。
就这么半躺半坐在柔软舒适的大椅里,我手臂上还躺着个人——萧焕长发披散,头轻靠在我肩头,因为还有些迷蒙,长长眼睫下的眼睛半睁,躺在长椅上,腰侧下搭着淡青绒毯,纯白衣衫松散挂在肩头。
这两天形势正紧,额森异动不断,累得连着几天库莫尔跑东跑西。萧焕虽然在帐中静守,也常常对着文书通宵达旦。这样弄到今天午膳过后,我实在看不过他苍白的脸色,硬把他按到大帐里的躺椅上,逼他和我一起睡午觉。
于是库莫尔在外匆匆巡视一圈后回来,看到的就是我抱着衣衫不整的萧焕正躺在大椅上的情形。
怀里抱着美人心情正好,我才懒得理会库莫尔,照样躺得四平八稳,瞥都没瞥他一眼。
眉尖微蹙了蹙,萧焕轻咳了一声,略微抬眼看了看库莫尔:“太吵,扰人清梦。”
淡淡说着,扶着身旁的扶手坐起,萧焕开口:“额森有什么动静?”
“城头上兵都撤回去了,估计进攻就在这两天了。”回答着,库莫尔把手中的马鞭随手扔在桌上,提起桌上的皮囊,坐下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能耍出什么花枪。”
点了头,萧焕也没继续谈战事的意思,目光还带些淡漠,看向库莫尔手中的皮囊。
我还没觉出他这一眼有什么意思,库莫尔倒先明白了,呵呵冲这边一笑:“小白,嘴馋想喝酒了?”
我一时无语……萧焕当年手不离杯,身边常有一壶竹叶青,是因为酒能压制他体内的寒毒,酒在他跟药也差不了多少,后来因为他身体一再受损,已经不能再经受烈酒侵蚀,再加上他体内的寒毒也解了,所以郦铭觞就勒令他滴酒不能再沾。
原本天天都在左右的东西,现在却一滴都不能碰,就算萧焕一向自制,也难免有忍不住瘾的时候——体现出来就是别人在喝酒的时候他会偶尔盯着酒壶看一眼。
还是淡淡把眼睛上移,看着库莫尔,萧焕也没接他的话,撑着扶手想要站起。他却刚站直身子,脚步就微颠了一下,差点跌倒。
这一下把我的魂都快吓出来了,连忙抱住他身子:“萧大哥,怎么了?”
那边库莫尔也几步上前,手放他身前虚护着:“小白,只是开你两句玩笑而已,你别吓人!”
轻咳嗽了几声,萧焕回头看着我:“头晕了一下而已,没关系,苍苍。”
我咬唇看他:“你两天不吓我不高兴是不是?”
他笑:“抱歉,苍苍。”
我暗暗翻个白眼,他的抱歉我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
也下榻站到他身边,扶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走到营房正中的那张大桌前。
他一手指着庞大地图上那些新标出的图标,对库莫尔说:“这是跟额森作战的布署,你来看如何?”
密布了地理形势的图上,已经新添了无数的线路和批注,红黑交错,缜密严谨。
库莫尔看着轻叹了一声:“我说你身子老养不好,这么劳心费神的事儿你能换个人做么?”
“两军大战,动辄数千数万死伤,差之毫厘就足以定胜负,”转头看着库莫尔,萧焕又咳了几声,“交给别人我就不配做这个主帅。”
库莫尔微微一笑,挑了长眉:“不错,正因为有这样的主帅,我才甘心做个前锋。”
也挑了唇,萧焕笑着开口:“不必勉强显出好像你把我的身体看得比你女真族的得失还重,既然借了你的人,我就不会让你无功而返。”
一口被萧焕揭出了本意,库莫尔也不生气,哈哈笑了起来,“话虽如此,小白,我也真担心你的身体。”
萧焕轻笑:“多谢大汗。”
这两只老狐狸现在无论说什么我都能充耳不闻全当没听到,在一边扯了扯萧焕的衣袖:“萧大哥,要不要吃点东西?”
转过了头,他向我笑了笑:“好。”
答应得这么爽快,结果等我的银耳粥端过来,他没喝两口就低头全呕了出来。从早上起到这时候,他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银耳粥呕完了之后就只吐出几口清水。
扶着他的身子,看他伏在榻边轻咳着喘息,我眼泪几乎要生生被逼出来。最后等他终于平定下来,我扶他靠在榻上休息,握住他冰凉的手掌贴在脸颊边:“萧大哥。”
浓重的倦色已经染上眉头,他却还是望着我微笑着安慰:“休息一下就好……没事的。”
俯身抱住他,我把头埋在他肩头,让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充满鼻腔,这一刻,我像许多小女人一样,喃喃自语,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萧大哥,不管这一场大战结果如何,我只要你好好的。”
大同已经被围一月有余,不管是城内数日来异乎寻常的平静,还是额森不断派出刺探军情的斥候都表明,城内粮草将尽了。
作为西北要塞,大同城内囤积的粮草本来很丰足,但是当日大同城破,总兵刘镇殉国的时候也烧光了城内的粮库,额森攻下的大同已经是一座空城。
这次几路大军倾巢进攻,额森应该是赌上了所有的本钱,在京师外功亏一篑,又折损了最得力的大将,退守到大同。战事进行到这里其实额森败局已定,只是凭着最后的兵力希冀再翻本罢了。
不管怎么说,粮草一空,大同必定要失守,依照额森的脾性,绝对不肯就此铩羽而归,那么他是准备要拼死一搏了。
对于额森来说,这是他南下的最后一战,是野兽垂死前全力的一击反扑,绝对不能小觑。
而对于驻扎在大同城下的大武将士而言,这是驱逐入侵者,收复河山的一战,同样斗志昂扬,士气高涨。
大战前异乎寻常的寂静,让空气中仿佛都有了硝烟即将弥漫的冷凝,终于,开战比想象中来得还早。
十一月十五,额森大军出城突袭,大武军队迎战,这场双方都是毕其功于一役的战争终于打起。喊杀声甚至传到了大帐之外。
战马嘶鸣,人声鼎沸,兵戈相交之声和火炮轰鸣远远传来,交织在一起,听得人血脉贲张。
穿了软甲,握紧腰间填装好火药的火枪,虽然我也蠢蠢欲动想要上场杀敌,但也只能和宏青石岩一起,守在大帐内。
帐中主位上萧焕依旧是一身淡色青衣,一头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脸上没什么神情,只是低头看着面前桌案上的堪舆图。
战事正紧,不时有传令官进帐汇报战况。
巳时一刻,大同城南北两门打开,额森率军自南门出城,副将那海从北门突击。
午时三刻,城北那海所率骑兵突围不成,两方步兵开始胶着。
未时二刻,额森所部愈战愈勇,精锐骑兵更是所向披靡,南方包围略有松动。
在大帐中站着,我抬头看看一直低头看着地图的萧焕,还是忍不住,到案旁握住他的手:“萧大哥。”
外面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我掌心早出了一层薄汗,他的手却还是干燥稳定的。
在他掌心有淡漠的温暖传来,他抬头向我笑了笑:“苍苍,别担心。”
心中奇异地安定下来,轻舒了口气,我看帐内除了宏青和石岩外,就只剩下几个小兵,就索性越过桌案,挤在他身边坐下,搂住他的腰。
连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似乎开始对他越来越依恋。除了他刚从玉龙雪山回来后那两年,我每晚都要紧紧握着他的手才能睡得安稳之外,这几年我已经开始慢慢习惯和他短暂分离。凤来阁中事务繁多,我隔三岔五就要出京一次,少的时候有三两天,多了也有个把月,这期间当然会惦念着他,但是却没有觉得太煎熬。
然而这次大战之前,只不过是几天不见他,我就真像过了几年,或许没有额森的事,再忍不了几天,我自己也会抛下凤来阁的一切到大同来见他。
似乎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子这段时间来一直不好,变得更多的,是我的心境。
他搂住我的肩膀轻拍了拍,任我就这么腻在他身上,看着桌上地图的目光却并没有移开。
短暂的安逸被突然冲入的传令官打破,一身银色铠甲上沾染了血迹和灰尘,这个面目英俊的小将狼狈扑入帐中,来不及跪下就大声奏报:“请皇上速速移驾!额森率兵向中军来了!”
心里突地一跳,我身旁的萧焕已经以手指轻扣了桌面,抬头:“总算来了。”
拉着我的手起身,他向我一笑:“苍苍,我们出去,你要小心一些。”
点了点头,就算之前对他和库莫尔的部署有所了解,我也忍不住忐忑,从一旁架上取了一领苍青大氅,给他披在身上,握住他的手:“萧大哥,你要小心。”
向我笑了笑,他点头,不再停留,放开我的手,当先走了出去。
帐外早备好了战马,石岩扶萧焕上马,随后自己也上马,我骑了马紧随在萧焕马后。
走出了大帐,营房外地厮杀声更加清晰的传来,已经有零星的流箭到帐前,“簌”得射入地上,余音不绝。
萧焕轻勒缰绳,在远处的战团上注目片刻,随即调开目光,淡淡下令:“走吧。”
几骑轻骑绝尘而出,直奔营地后的山丘而去,黑色御前侍卫簇拥着的苍青身影在战场中不能不算不引人瞩目。
扣住了火枪紧紧跟在萧焕身后,我尽力保持住耳目清明。
厮杀的声音渐远,只剩下我们马蹄的声和呜呜风声。
突
一阵隐约的声音插入整齐的蹄声中,自纷乱的战场中逐渐分离,越来越响,如同夏日午后,天际滚滚而来的雷雨,还未到来,便已挟着漫天乌云,直压头顶。
那些滚雷一样的马蹄声终于越来越强,一只羽箭破空的声音也自身后呼啸而来,疾如流星!
我握枪回身,子弹带着嗡响脱膛飞出,不偏不倚,正打上直冲萧焕背后射来的长箭,羽箭在炸成几段后坠落在地。
后方一个大笑声响起:“好枪法!”
射落羽箭后,我并不在马上回身,在那句“好枪法”传来之前,第二粒子弹已经从我的枪中射出,正是向着发声的额森额头射去。
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远,在脱口称赞的同时,额森身形已拔起,一身铁甲矫如黑龙,堪堪让那颗子弹擦着手臂射过,身影一动,又在马上牢牢坐好。
这过程中两方胯下的马蹄不停,渐渐奔进一片山丘间的低谷。
怒喝一声,宏青勒马拨转了马头,长剑出鞘,向额森挥去。
额森哈哈一笑,随手抓了鞍上挂着的马刀迎战,顿时速度就慢了下来。
一直驱马往前的萧焕也按住缰绳,放缓马速,在山谷间停下。
我持枪和他并骑而立,略微拨了马头,挡在他和额森之间。
那边石岩也抽出长剑应了上去和宏青并肩对战额森,其余的御前侍卫无声地在萧焕和我身前散成一圈,拔剑抗敌。
追上的速度虽快,额森带来的也只不过是几十个人的亲信,就算都围拢上来,一时间也拿十几个御前侍卫毫无办法。
大战前的几天,形势再紧张,额森居然都没忘了每日一次来营地里骚扰萧焕,幸亏宏青到了之后和石岩两个人联手,勉强把他挡在了帐外。
我知道额森对萧焕执着,没想到他如此执着,两军交战,看到萧焕走了,竟然就撇下大军,独自带人追了过来。
这个额森,最让人头疼的并不是他武功超群,兵强马壮,而是他行事简直跳脱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独自对敌宏青和石岩,额森竟还像身有余力一样,抬头冲这边的萧焕扬眉笑:“小白,终于见到你了,你想我了么?”
骑在马上,萧焕正掩嘴轻咳,目光淡然,并不看他。
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在我面前调戏我丈夫,简直视我为无物,我冷笑了声:“小王子放心,他绝对没想你。”
额森仍旧边挥刀边冲萧焕笑:“小白,我知道的,你虽然不说,但你也想我了对不对?”
我无言,这个人有自言自语的癖好么?
萧焕淡垂着眼睛,隔了一会儿,冲我点头:“可以放了,苍苍。”
我忙点头,从袖中取出一直带着的烟火,用火折子点燃,明丽的火光立刻从我手中升起。
四周寂静地山脊上立刻传来细碎的金戈声,隐藏在山岭后的大军缓慢露出身影,山谷口驰出几队骑兵,手中的火枪端起,乌黑的枪口对准空地中的额森。
这下突生变数,连额森也微愣了片刻,接着大笑起来:“小白,就算你要杀我,也不用安排下如此阵势吧?”
“小王子客气了,”萧焕终于开口,抬头淡淡说,“要杀小王子,这样的阵势还未必够用。”
蓦然收手撤去长刀,额森双手负在身后,身形倏忽拔起丈余,宏青和石岩的长剑来不及收势,贴着他的身体擦过,在他手臂上划出两道血痕。
鲜血从手臂的伤口中迅速涌出,额森却像浑然不觉一样,灿金的双瞳仍旧盯在萧焕身上,笑容不减:“小白,能让你这样看重,我很高兴。”
他慢慢抽出系在腰侧的那柄长剑:“小白,少年时我曾流落中原三年,你可知我那时最憧憬的是什么?”
抬头一笑,他金色的瞳仁中光华璀璨:“白迟帆,不败的白迟帆,缔造了江湖神话的白迟帆。我年少时最大的憧憬,是能亲手击败他手中的剑!”
他的瞳光中蓦地添上一抹妖异的嫣红,尚且来不及去想这诡秘的颜色代表什么,我眼前突然扯开漫天彻地的绯红。
有时候一生是如此迅速地一一铺展,不管是痛楚还是喜悦全都如此清晰。
那道绯红袭到眼前时,我听到耳边萧焕短促的呼喊,带着从未有过的惶急:“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