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虞再次出关时, 是整三年。
他经脉中的灵力已经稳固,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紊乱不堪,无情剑道已破,他所有的情绪悉数回来, 回想当初, 宁虞只觉得自己是个全天下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蠢货, 怎么会为了如此幼稚可笑的理由而去修了那劳什子的无情道。
若是当年他没有心血来潮去修无情道, 易雪逢今日也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宁虞出关后, 第一件事便是御剑往蛮荒赶, 只是他刚出闭关的洞府,归鸿山掌教已经站在外面的树荫下, 不知等了多久。
三年过去, 宁虞的头发已经全白,气质也比之前沉稳太多,掌教看着他,点了点头, 似乎是比较满意。
宁虞不情不愿地走上前行礼:“掌教。”
掌教笑道:“不必多礼, 你师尊临闭关前要我对你们师兄弟多加照料, 若是他出关后知道你们两个, 一个破了无情剑道,一个去修了魔,怕是会把我直接捏死。”
他说着,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口气。
宁虞道:“此事只是我和雪逢叛逆不服管教,同掌教无关。”
宁虞八百年难得说一句人话, 掌教笑得更开怀了,他道:“就算你们这样说,你师尊也是不管的,来,同我说说吧,你这次回蛮荒打算如何?”
宁虞已经想了整整三年了,听到这个问题自然是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将雪逢带出蛮荒。”
掌教道:“然后呢?”
宁虞神色有些古怪,片刻才道:“然后……合籍。”
很快,神色古怪的就成了掌教。
他干咳一声,道:“但是雪逢是魔修,你可知一个魔修同道修合籍,需要承受多少的谩骂和斥责?”
宁虞道:“我不知道,谁骂他我杀谁。”
掌教:“……”
他回想起当年秋满溪临闭关前对宁虞的评价:“此子顽劣不堪,若是真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你给我拿着藤条照他的掌心打,把他抽疼了他就知道清醒了。”
看到面前高大的男人,掌教自然是不会听秋满溪那些哄孩子的话抽他的,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啊,还真是像你师尊说的……”
后面的话太难听,掌教没有说完,只是又叹了一口气,道:“你将雪逢带出来后,来归鸿山一趟吧,我会让人给他寻个新身份,再用你师尊留下的灵器将他身上的魔息掩藏掉,到时候你们想合籍合籍,就算是想要孩子,都没人拦你们。”
宁虞:“……”
宁虞古怪地看着他,道:“雪逢生不出孩子。”
掌教:“……”
掌教也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宁虞竟然听上心了,他无语地瞥了宁虞一眼,道:“赶紧去吧,再晚点天就要黑了。”
宁虞点头称是,他正要离开,掌教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得,叫住他:“雪逢他当年的伤势……现在好全了吗?”
宁虞愣了愣,才道:“三年前还并未好全……”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每逢朔日,他体内经脉中留下的寒意依然会发作。”
掌教“啊”了一声,道:“你师尊还留下了许多火属灵石,到时可以给他一些。”
宁虞点点头,掌教这才啰嗦完了,道:“去吧,哦对,今日正好是朔日……”
他还没说完,宁虞已经没有耐心再听,火急火燎地御剑溜了。
蛮荒,炎海。
朔日之夜,弯月悬空。
清川慌张地拍着玉映殿的门,拍了半天里面都无人应答,到最后他实在是等不了了,用尽全身力气将大门撞开,急急忙忙跑进去,气喘吁吁地跪地行礼。
“君君君君……”
易雪逢拢着小手炉,端坐在软榻上,将茶叶胡乱丢在茶具中,懒洋洋地等着水开。
这住处热得令人站不稳脚,但他却裹着厚厚的大氅,手里还捧着百年不灭的小火炉,仿佛十分惧冷。
清川君个不停,易雪逢动作未变,心不在焉道:“怎么慌慌张张的,后面有狼兽撵你吗?”
清川道:“君上!诛魔阵……我听说他们要布诛魔阵,君上若是此时不走,怕是再无机会了!”
易雪逢这才将视线收回来,丹凤眸瞥了他一眼,轻轻吐出一口白雾。
易雪逢突然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清川不明所以,还是如实道:“七月初一。”
“哦,朔日。”
易雪逢又沉默了。
清川等了半天,忍不住催促道:“君上?”
易雪逢就算是出神发呆,那张脸也未损半分风情。
易雪逢的相貌精致到了极点,全身上下仿佛天道倾尽全力所铸,就算全身萦绕着骇然的魔息也无损一丝一毫的风情。
“我知道了。”易雪逢瞥着已经烧开的茶,却是没兴致再喝了,清川正想要催他,却见到易雪逢将茶叶放下,此时正垂着眸盯着自己细白的指尖出神。
明明周遭炎热得宛如蒸笼,他裸露在外的手指、手腕和脸庞,却浮现出一片铁青之色,仿佛在冰天雪地中冻了好几日,连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君上,您的手?!”
易雪逢轻轻呼出一口气,呼吸化为白雾缓慢消散在周遭,他摇摇头:“无事。”
清川没有再多问,再次焦急道:“他们已经从虚无之地过来了,还说是为了你身上的灵物而来,我们快点走吧。”
易雪逢笑了:“走去哪里?”
清川道:“哪里都可以,再待在这里,您会死的!”
易雪逢轻笑了一声,大概是感觉到了自己心口逐渐结成的冰霜,他没有再想着离开,而且他现在的身体就算勉强离开了,也躲不过一个必死的结局。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手在他眉心弹了一下,道:“你啊,要好好活下去。”
清川忽然感觉一股灵力击出自己脑海中,轰的一声炸开后,便没了意识。
宁虞强行忍着欢喜赶到蛮荒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飞快朝着玉映殿的方向冲过去,罂粟还是头一回见他对一个人这般迫不及待,小声道:“剑尊啊,您真打算和雪逢合籍吗?”
宁虞不高兴地“咳”了一声。
罂粟立刻改口:“玉映君……”
宁虞这才满意了,道:“我们已经双修过,自然是道侣了,合籍是早晚的事,需要你废话?”
罂粟:“……”
罂粟一天到晚被宁虞冷嘲热讽,可能也是要择日爆发,他看着宁虞脸上几乎把双喜这个字一边写一半的模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道:“双修了,不一定是道侣。”
宁虞:“……”
宁虞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罂粟气焰顿消,立刻怂了,忙补救道:“但是双修了三日,肯定就是道侣了。”
宁虞冷笑了一声,正要再骂他几句,不远处的玉映殿却突然红光大亮,仿佛是什么阵法启动的动静。
宁虞瞳孔一缩,脚下的步子再次加快,不过只是瞬间便到了阵法所在之处。
不过他刚一落地,整个人都呆住了。
罂粟一见,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瞬间化为原形,浑身发抖地去挡宁虞的视线:“别看!”
只是他才刚一动,面前的宁虞却极其平静地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强行化为罂粟剑握在掌心。
他就保持着这样诡异的平静,抬手一挥,一道剑光拔地而起,直接擦着地面划出一道一掌宽的缝隙,轰然一声撞向了面前的阵法。
玉映殿门口有着一个闪着红光的阵法,宁虞根本分不清楚眼前的红色是阵法的红色,还是阵法中人身体中流出的血色。
诛魔阵旁边围了一群人,宁虞一个都不认得,应该说他一个都认得,但是却想不起来他们到底是谁。
为首的男人手指上全是血,仿佛是从血泊里滚了一圈似的,他盯着自己的手,喃喃道:“没有冥灵心,就算把他的心挖出来也没有寻到冥灵心……将行……将行……”
他魂不守舍地喃喃着“救不了将行”,在一旁的宁虞却只听到了前一句话。
什么叫做……把他的心挖出来?
冥灵心……
你们只是为了冥灵心,就能将他害成……这样?
一阵巨响,剑气撞在巨大的诛魔阵上,将那坚硬的结界硬生生砸出了一道裂缝,宁虞眼睛眨也不眨,再次挥了一剑过去。
易雪逢一身红衣安静地躺在地上,或者他原本穿的是白衣,只是被心口中流下的血给染红了,这些宁虞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了,他眼中所看,心中所想,全是那个生死不知的易雪逢。
宁虞挥了三剑,在一旁的人终于回过神来,骇然地看着他。
宁虞看着那诛魔阵的结界一点点散去时,面无表情地心想:“我要他们死,一个人都别想逃走。”
与此同时,诛魔阵的结界终于彻底散开,宁虞身形宛如射出的利箭,飞快冲入了阵法中。
他踉踉跄跄地跪在易雪逢身边,脚下的血泊沾染了他的衣摆,宁虞一直保持的诡异的平静终于在见到易雪逢惨白的脸瞬间溃散,他几乎是崩溃地想要伸手去碰易雪逢的脸,只是手刚一伸出去,易雪逢的身体却仿佛被雪堆成了似的,悄无声息地一寸寸化为了雪花。
宁虞彻底呆住了。
他在最后一刻,也没能触碰到易雪逢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他消散在自己面前,最后只留下一件血衣空荡荡地落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宁虞才轻轻动了,他缓慢地俯下身,将那件全是血的衣衫一点点勾住,像是一个紧紧的拥抱,将其拥在怀里。
罂粟悚然,他化为人形跪在宁虞身旁,喃喃道:“剑尊……”
宁虞面无表情地紧紧拽着那件衣衫,轻声道:“我来接你了。”
你在等我,我也来接你了。
易雪逢宛如一个过客,站在鲜红的阵法外,眼睁睁看着那个白衣似雪的男人一点点将身体中的灵力缓慢变成魔息,不出片刻,他已经悄无声息变成了魔修。
易雪逢从不知晓当年竟然发生了这些,要接受的东西太多,他一时间有些怔然,呆呆看了许久后,正要抽出灵力回去,眼前混乱的场景却突然变了。
四周一片漆黑如墨,他仿佛身处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内,手腕脚腕处有些诡异的冰凉,易雪逢摸索着探向脚腕处,却发现耳畔响起了一阵锁链相撞的清脆声响。
易雪逢浑身一僵,想起来方才宁虞说的那句“我要把你锁起来”,突然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果然不如他所料,很快,暗室中就缓慢燃起了一簇烛光,光芒亮起处,宁虞一身黑衣,仿佛同黑暗相融,正在面无表情地收回点火的手,微微偏头,魔瞳冷厉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知晓面前的人是心魔,易雪逢还是有些害怕,他的四肢全都被敷着铁链,长长蔓延着锁到了墙边,身上也只穿了一袭白袍,用手轻轻一揉仿佛就能碎掉。
易雪逢抱着膝盖往角落里缩了缩,对这个心魔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种本能的恐惧。
心魔之所以为心魔,便是它不知是非对错,往往都是邪性恶劣,对平日里不敢做的事肆无忌惮,不顾后果,而面前易雪逢被锁在床上且衣衫单薄,完全就是心魔要兽性大发将他吃干抹净的架势。
易雪逢虽然喜欢宁虞,但是却无法接受被强迫的情爱。
他浑身都在发抖,余光扫到一身邪性的宁虞缓慢朝他走来,等到走到近处时,他突然抬起手捂住了眼睛,仿佛这样宁虞也能看不见它了。
心魔见他这副自欺欺人的模样,唇角轻轻勾起,露出一个极其恶劣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让人毛骨悚然。
心魔道:“过来。”
易雪逢依然捂着眼睛,装死不答。
心魔声音沉下来了,光靠想也能知道他现在脸色肯定也不怎么好看:“我说最后一遍,过来。”
易雪逢浑身都在发抖,依然不想过去。
心魔似乎愣了一下,又道:“我再说最后一遍……”
易雪逢壮着胆子将手露出一条细缝看他,哆哆嗦嗦道:“你……你刚才不是说最后一遍了吗?”
心魔:“……”
心魔大概是被怼了一跟头,直接恼羞成怒,他狞笑一声,直接坐在床头,一把抓住易雪逢的手腕,将他粗暴地扯了过来。
易雪逢对这样的宁虞极其害怕,就算知道不是宁虞本人,也依然觉得难受。
他拼命地挣扎,混乱间直接一巴掌甩在了宁虞的下巴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啪。
易雪逢愕然停下所有动作,看到脸色极其阴沉的心魔,吓得完全僵住了。
像这样四肢被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哪怕易雪逢胆子并不小,一时间也被吓得不轻。
他惧怕地看着心魔,似乎很怕他直接将自己按倒就地正法了。
就在他战战兢兢等着心魔的下一个动作时,心魔突然动了。
易雪逢立刻把手挡在眼前,不敢去看。
下一瞬,耳畔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铃铛声响。
接着,一个冰凉的手指轻轻握着易雪逢的掌心,在他手腕上一阵捣鼓,腕内的皮肤传来一阵微弱的凉意,易雪逢试探着张开眼睛,瞥了一眼才发现自己手腕上正带了一个用红绳穿上的小金铃,微微一动,金铃叮铃铃的响。
心魔依然沉着脸坐在一旁,手中还有另外一个,此时正握着他的另外一只手,笨手笨脚地将金铃挂上去的。
易雪逢:“……”
心魔将金铃挂好后,才凶神恶煞地看着他,冷冷道:“晃一晃。”
易雪逢本能地晃了晃手,两个金铃细细密密地响了起来。
然后易雪逢便瞧见,原本满脸杀意的心魔瞬间变得温和起来,连身上沸腾的戾气也隐约消散了些,看起来心情极好。
易雪逢:“……”
易雪逢回想起前段时间他在暗室闭关时,宁虞拿了一堆灵器来为他驱寒,其中就有一个带着金铃的灵器,宁虞闹着要给他戴上,只是那时易雪逢觉得太孩子气,直接义正言辞地给拒绝了。
当时的宁虞看起来极其失望,还把一个破灵器视如珍宝地收了起来,原本易雪逢没多想,现在看来……
去你娘的宁虞!
堂堂一个剑尊,心魔的执念就是给人戴铃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