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男式上装。长城。《作息条规》。
我把昨天的笔记通篇看了一遍,却发现我写得不够清楚。我是说,这些事对我们这里的每个人来说都是十分清楚的,而对你们——我的笔记将由“一体号”送给你们这些未知的人们——则很难说了。一部伟大的文明经典,你们也许刚刚读到九百年前我们祖先读到的那一页。就连“作息条规”、“个人时间”、“母亲标准”、“绿色长城”、“造福主”这样的常识性名词,你们也未必了解。让我来谈这些,未免太可笑了,同时又让我感到很为难。这就好比让一位20世纪的作家在他的小说里解释何谓“男式上装”、“公寓式住房”、“妻子”。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要把他的小说翻译给未开化的野蛮人看,而不给“男式上装”加个注释,那怎么行呢?
我敢肯定,一个野蛮人看着“男式上装”就会想:“这玩意儿有啥用?不过是个累赘。”我觉得,如果我对你们说,自从二百年大战以来,我们这里谁都没有到过绿色长城外面,你们同样也会满脸困惑。
但是,亲爱的读者,总该动点脑筋才是,这是很有好处的。一个很明显的道理:我们所了解的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从游牧方式过渡到定居方式的历史。由此难道不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定居程度最高的生活方式(我们的)也就是最完善的生活方式(我们的)。如果说人们曾经在地球上四处漂泊,那也是史前时期的事了。那时还存在着民族、战争、贸易,还在不断地发现各种新大陆。而现在谁还需要这些,还有什么必要?
我认为,人们对这种定居生活,绝不是轻而易举地一下子就习惯了的。在二百年大战期间,所有道路都被破坏,荒草丛生。起初一段时间,生活在一个个被绿色丛林隔离开来的城市里,想必是非常不方便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呢?人类脱落了尾巴之后,大概也并非一下子就学会了如何不用尾巴驱赶苍蝇的呢。起初他们肯定为了失掉尾巴而感到苦恼。然而现在你们能够设想你们长着一条尾巴吗?或者说你们能够设想自己不穿“上装”光着身子走在大街上吗?(也许你们还穿着“上装”散步呢。)同样的道理:我无法想象一座城市不围上绿色长城会是什么样子,我无法想象生活没有《作息条规》的数字装潢会是什么样子。
《作息条规》……它挂在我房间的墙壁上,金底的紫红色数字此刻正威严而又亲切地望着我。我不由得想起古人称作“圣像”的那种东西,真想写一首诗或一篇祝祷词(两者一样)。唉,我为什么不是一个诗人呢,那样我就能够用体面的文笔对你大加赞颂了。啊,《作息条规》!啊,大一统国的心脏和脉搏!
我们大家(也许包括你们在内)在学生时代,都读过古代文献中流传至今的一部最伟大的传世之作——《铁路运营时刻表》。但是,即使把它放在《作息条规》旁边,你们也会看得出前者不过是石墨,后者则是钻石。虽然二者都含有C——碳素,但是钻石多么坚实、晶莹,多么璀璨夺目!当人们像车轮一样在《铁路运营时刻表》的篇页上驰骋时,有谁不是激动得透不过气?然而《作息条规》把我们每个人都活生生地变成了一部伟大叙事诗的六轮钢铁英雄。每天早晨,我们千百万人,以六轮机车的精确度,在同一小时和同一分钟,像一个人似的一齐起床;我们千百万人在同一小时开始工作,又在同一小时结束工作。我们融合成一个有千百万双手的统一的身躯,在《作息条规》所规定的同一秒钟外出散步,去大课堂,去泰勒健身房,在同一秒钟回去睡觉……
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对于幸福这个课题,我们这里也还没有一个绝对正确的解答方案。强大的统一机体每天有两次——16点至17点和21点至22点——分解成一个个单独的细胞。这就是《作息条规》所规定的个人时间。在这两个小时里,一些人循规蹈矩地拉下室内的墙幔,另一些人踏着铜管乐器奏出的《进行曲》的音阶,步伐齐整地在大街上行走,还有一些人像我现在这样,坐在写字台旁。但是我坚信,哪怕有人说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和幻想家,我也仍然相信,我们或早或晚,总有一天会为这些时间在总公式中找到一个位置,总有一天这86400秒将全部被纳入《作息条规》。
关于人们还生存在自由状态,即无组织的野蛮状态那个时代的奇闻轶事,我读过许多,也听过许多。但是,我一直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事:当时的国家政权(尽管还处于萌芽状态)怎么竟然坐视人们过着一种没有我们这种《作息条规》、没有强制性散步、没有精确安排的进餐时间的生活,人们何时起床,何时就寝,都悉听尊便。有的史学家甚至说,当年街上的灯火彻夜通明,行人和车辆终宵不息。
对此我百思不解。无论他们怎样无知,也总该明白,这样的生活乃是真正的灭绝人口的大屠杀,只不过是一种日复一日的慢性杀害罢了。国家(人道主义制度)禁止杀害一条人命,而不禁止把数以百万计的人害得半死不活。杀死一条人命,也就是说使人员寿命总和减少50岁,这是犯罪;而使人员寿命总和减少5000万岁,却不是犯罪。这岂不是很可笑吗?这道数学道德题,我们这里任何一个十岁的号民,只消半分钟就可解开。他们那里却做不到——他们所有的康德合在一起也做不到(因为没有一个康德想到应该建立一个科学的伦理体系,即以加减乘除为基础的伦理体系)。
国家(它竟敢自命为国家!)居然对性生活放任自流,这岂不是一桩怪事。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多少次……都悉听尊便。全然不讲科学,活像动物,并且还像动物一样,盲目地生孩子。说来也真可笑:他们懂得园艺学、养鸡学、鱼类养殖学(我们有翔实的材料,说明他们掌握了这些知识),却未能攀登到这一逻辑阶梯的最后一个梯级——生育学。他们未能想到我们的《母亲标准》和《父亲标准》。
太可笑,太离奇了,以至于我写了这些之后未免有些担心,唯恐你们,不相识的读者们,认为我是在恶作剧。说不定你们会以为我在存心戏弄你们,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但是,首先,我不擅长于开玩笑。任何玩笑话都夹杂着谎言。其次,大一统国科学认定古代人的生活确实如此,而大一统国科学是不可能出差错的。况且人们还都处在自由的状态之中,也就是说还都处在野兽、猿猴、牛羊的状态之中,哪里会有什么国家逻辑呢。即使在我们这个时代,从我们那毛烘烘的心底,从我们内心的深处,还偶尔会传出猴子的野性回声,又怎么可以苛求于他们呢。
幸好只是偶尔。幸好这只是一些机件的小小故障,它们很容易修复,无须中断整台机器永恒而伟大的运转。要想卸掉一根弯曲变形的螺栓,我们有造福主那只技术娴熟而又稳健有力的手,我们有护卫训练有素的眼睛……
对了,正巧我现在想起来了:昨天那位像S折成两道弯的人,我好像有一次看见他从护卫局走出来。现在我才明白,我何以对他怀有这种本能的敬畏,而当那位怪里怪气的I-330在他面前……我又何以感到有些尴尬。我不得不承认,这个I-330……
就寝铃声响了:22点30分。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