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世界依然存在。斑疹。40度。
清晨。从天花板望过去,太阳还和往常一样,还是那么结实,浑圆,满面红光。如果我看到头顶上是一颗异乎寻常的、方方正正的太阳,如果我看到了身穿杂色兽皮衣服的人,如果我看到了墙壁都是不透明的砖墙,我想我反倒不这么吃惊了。这么说,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依然存在?也许这仅仅是惯性作用?发动机已经关掉,而齿轮还在隆隆地响着,还在转动着。两圈,三圈,到了第四圈就会戛然而止吧……
不知你们是否体验过这种奇怪的处境:夜里你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漆黑,突然感到自己辨别不清方向,于是赶紧四处乱摸一阵,想找到一件熟悉的东西,比如墙壁、电灯、椅子什么的。我正是怀着这种心情,在《大一统国报》上翻寻、查找——要快些,再快些——找到了:
“大家企盼已久的全民一致节庆典于昨日举行。无数次证明自己英明盖世的现任造福主,在全体一致同意下第四十八次再度当选。选举盛典由于受到一些干扰而略显失色。挑起这场动乱的是那些与幸福为敌之辈,他们因而使自己丧失了作为昨日方更新的大一统国国基的一砖一石的资格。人人都明白,如果把他们的选票计算在内,就未免太荒唐了。那样做无异于把偶然混进音乐会大厅的几个病人的咳嗽声也当作是一首恢宏雄壮的交响曲的一部分……”
啊,英明的造福主!难道我们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而最终还是得救了吗?的确,对于这种明彻如水晶的三段论式逻辑推理,还能提出异议吗?
接下来还有两行字:
“今日12时将召开行政局、医务局、护卫局三方联席会议。一项重大的国家法令将于日内颁布。”
没事儿,那些墙还立在原地。这不就在眼前,我可以摸到它们。那种失落、迷茫、不知身置何处的奇怪感觉不复存在了;看见蓝色的天空和圆圆的太阳,也丝毫不感到惊奇了;大家和往常一样,都去上班工作了。
我走在大街上,脚步格外坚定而响亮。我觉得大家走路都是这样的。前面是十字路口。在街角拐弯处,我发现:人人都奇怪地绕开一幢楼的楼角,好像墙体里有根水管破裂,正往外喷凉水,使得人行道无法通行。
再往前走了五步,十步,我也好像被浇了一头凉水,身子一闪,滑下了人行道……墙壁上约两米高的地方,贴着一张四方形的白纸,上面用毒汁似的绿色墨水写着两个莫名其妙的字:
靡菲
这张纸的下面站着一个人,他的脊背呈S形,两只招风耳由于愤怒或者由于激动而扇个不停。他的右手伸向高处,左手像伤残的翅膀,无助地垂向后方,身子往上蹿着,想撕掉那张纸,但是够不着,只差那么一点点。
大概每个过路的人都有这样一个想法:“如果我一个人去撕那张纸,而别人都不去,他会不会以为我一定有什么过错,所以才去……”
坦白地说,我也有这种想法。但是,想到他曾多次充当过我的守护神,曾多次搭救过我,我就大胆地走上前去,一抬手就把那张纸撕了下来。
S-4711转过身,小钻头迅快地钻进我的心里,一直钻到底,并且好像在那里面钻到了什么。随后他扬起左边的眉毛,朝原来贴着“靡菲”那张纸的墙面上挤了挤眼睛。我在一瞬间瞥见了他微笑的末尾。让我惊奇的是,他的笑容里好像含有几分快活。其实倒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医生总是宁愿看到病人出斑疹,发40度高烧,也不愿意看到病人在潜伏期体温令人揪心地、缓慢地升高——这样至少可以知道是什么病。今天各处墙上张贴的“靡菲”就是斑疹。我能够理解他的微笑……
我走下地铁时,在一尘不染的玻璃台阶上又发现了一张写有“靡菲”的白纸。地铁站内的墙壁上、长椅上、车厢里的镜子上——到处都有这种触目惊心的白色斑疹(显然都是匆匆忙忙贴上去的——贴得歪歪扭扭,很不平正)。
在寂静中,清晰的车轮嘎嘎声听起来就像血液发炎的声音。有一个人肩膀被人碰了一下,吓得一哆嗦,手上的一卷纸散落在地上。我左边,另一个人在看报,他一遍又一遍地、没完没了地看着同一行字,报纸在手上微微地抖个不停。我觉得哪儿哪儿的脉搏——车轮里的、手上的、报纸上的,甚至眼睫毛里的——都在不断地加快,而且,今天我和I-330到了那个地方时,体温计的黑色刻度也许会显示出39度,40度,41度呢……
飞船建造现场也是一片静寂,只听得见远处看不见的推进器发出的嗡嗡声。一台台机床愁眉锁眼地默默立在那儿。只有几台吊车像踮起脚跟走路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动着,不时地弯下身子,用抓斗抓起一块块冷冻空气,装进“一体号”船上的贮槽里:我们已经在准备对飞船试航。
“怎么样,一周之内能装完吗?”
我这是在和第二建造师说话。他的脸像个瓷盘子,上面画着两朵甜蜜的浅蓝色小花(眼睛)和一朵娇嫩的粉红色小花(嘴唇),但是它们今天好像被水洗过,退了颜色。我们正在出声数着数,但我数到半截儿突然打住,目瞪口呆地愣在那儿了:在圆顶下面很高的地方,吊车吊起的淡蓝色冷冻空气块上隐约可见一个白色的方块——那上面也贴着一张纸。我觉得我全身在抖动,可能是由于笑的缘故吧。对,我自己也感觉得到我笑的样子。(感觉到自己笑的模样——您有这种体验吗?)
“不,您听我说……”我又对第二建造师说,“请您设想一下:您现在坐在一架古代的飞机上,飞行高度5000米,一只机翼折断了,您正在倒栽葱似的向下坠落,而您在半路上还在盘算着明天12点到6点该做什么什么……6点钟吃饭……这岂不是很可笑吗?我们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
两朵浅蓝色小花摇动着,并且向外努着。如果我是玻璃做的,没看出三四个小时以后会出什么事,还不知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