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一切顺利,只要继续按计划进行。
青年在裤腿上胡乱擦了两把手心渗出的冷汗,低头将小二送来的面条塞进嘴里,也不知是咸是淡,囫囵咽下。
好在那汉子并未久留,许是觉得方才失了面子,又或是担忧官差一个不好拿他开刀,总之是走得仓促,青年便借着付账的时机,又买了两颗煮鸡蛋,腆着脸到那二位解差面前,“多亏二位大人解围,否则小人今日少不了一顿打。”将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到他们碗边,“一点小小心意。”
“就这?”左边那个解差拿起鸡蛋,在手中抛了两下,几乎要直接砸到青年脸上。
青年忙露出个讨好的笑脸,“当然不是,二位大人一路劳碌,小人擅自做主,将这桌的钱给结了。”
“这还差不多,算你懂点事。”解差这才有了好脸色,把鸡蛋往桌上一磕,慢条斯理地剥开,咬一口蛋白下肚,又叫剩下的蛋黄蘸满热腾腾的汤汁,整个放进嘴里,吃得好不惬意。
可一整个蛋都吃完了,桌边的人影还未曾挪动,右边的解差皱眉瞪过去,“你还杵在这做什么?”
青年伸手往衣摆上搓了搓,给他们添上两碗茶水,“是这样,家中老母重病,写信叫小人回峄城老家,可这山高水长的,小人又不会些拳脚,难免遇上歹人……”
右边解差问:“所以,你想跟我们同行?”
“正是如此!”青年连连点头,“就是不知,小人是否有幸与二位大人同路?”
“倒是有一段同路,”左边差役灌了一口茶,突然指了指囚车的方向,坏笑,“但我们押运的可不是什么好人,瞧瞧他身上用过的刑,不杀十个八个人,哪用得上那些?”
青年顺着望过去,囚衣血淋淋的不说,光是露在外头的两只手,就没一块好皮,尽是伤口溃烂后生出的腐肉,顿时脸色白得吓人,即将落在桌子上的鼓鼓囊囊的钱袋又被他颤抖着手往回收,却被那解差眼尖夺了去,掂量了下重量,笑嘻嘻地收进怀里。
“哎呀,也没什么好怕的!”收过银子,左边解差顿时换了张脸,拉着青年在旁边坐下,“都是好兄弟,哥几个还会不罩着你怎么的?”
见青年仍面带犹豫,那解差倒也不恼,只站起身,从桌上抓起一张饼,“瞧好了!”
解差粗鲁地拍了两下囚车,嘴上喊着开饭了,却把那张饼扔在地上,用鞋反复地碾过一遍,裹上了一层黄泥,这才塞进去,一边回头使眼色,让人瞧瞧,他有多威风。
囚车里的人却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戏码,用伤势没那么严重的左手拿起那张加料的饼,甚至懒得稍微擦擦上面的泥,倚靠着木制的笼子,享用起难得的餐食。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咀嚼十多下,才能勉强下咽,却很快又不住地咳嗽,剧烈得像是要把心肝脾肺肾一并咳出来,待好不容易缓过来,这才能开始下一口。
“怎么样?没威胁吧?”
青年死死掐着手心,逼自己将目光挪开,额前的碎发掩盖住几乎要压制不住怒火的眼眸,匆忙点头应是,扯出了个笑容,“大人真是勇猛无双,那点宵小根本不足挂齿!小人楚四,今后就全仰仗二位大人关照了!”
“哈哈哈哈!小弟这么生分做什么,还喊什么大人!”解差一把搭在楚四的肩上,“这样,喊我黄大哥,那是你王二哥!”
夜风寒凉,又把林中叶片已是稀稀拉拉的树吹得更秃了些,一片半边被虫子啃得像被火燎了似的的叶子在空中打了个卷,晃晃悠悠地落在青年的鼻尖,顿时打破了一个好梦。
他倏忽惊醒,忙往囚车的方向望去,确定那名看上去便命不久矣的人犯仍在囚车里呆着,这才轻手轻脚地坐起身,背靠着粗粝的树干,长呼一口气,胡乱摸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也不在乎是不是把泥一并抹上去了,毕竟,这张脸上一早便抹过灰了。
他似乎有些过分警醒了,但联系到他将要做的事,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他是来劫囚的。
说来好笑,话本子里讲的劫囚,要么在乌泱泱的法场上,突然从天而降一群武功高强的绿林好汉,要么有位策马而来的钦差,抓着圣旨,大喊“刀下留人”,到他这却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便敢单枪匹马上阵劫囚了。
他,或者说,她。
连楚四娘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她一生循规蹈矩,唯在死前犯下一桩命案,可这重生不过几日,她便要再犯这杀九族的罪了。
大概是学好难,学坏易,恶人变成大恶人也不过一念之间的事。但结果都差不多,她的九族也就她一人,实在不成,也就是赔上这条白得来的命,要是成了——
隔着深沉的暮色,她望向那座囚牢,里面的那道身影比之记忆中,要消瘦、憔悴许多。
凭着她一手宰猪的好手艺,养一个将军,应该也不难吧?
说起来,她和蔺师仪其实只有一面之缘,可为他赌这一把,她心甘情愿。
十一岁的洪灾后,蔺师仪是来赈灾的钦差之一。
十八岁的青楼前,蔺师仪是搭救她的恩客。
楚四娘自十二岁就在醉月楼了,但她的长相在京城一片美得各有千秋的歌女舞妓中,着实不够看,一直到半月前都只是在里头当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
直到鸨母不甘于经营一家普普通通的青楼,立志要在这花街柳巷中争个第一。于是雇了大大小小十来艘画舫、游船,把花魁混在她们这些姿色平平的女子中一并放上去,撞天婚的玩法,再取个好听的由头,便任这些客人登船寻欢。
说到底,不过是从房妓变成船妓罢了。
她当时倒是单纯,把浑身家当用布条一裹死死缠在腰间,也不管水性如何,趁着看守的龟公一个不注意,便一头扎进了开宁湖,出逃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鸨母带着的几个壮汉给逮住了。
湿淋淋的裙摆往下滴着水,头发乱七八糟地黏在脸上,活像一只浸完开水的鸡,下一步就该拔毛宰杀了。
狼狈至极,但要说惹眼么,倒也不至于。这条街上哪天不得上演个三四回,流连在这的常客,早把这出戏码看腻了。
是以,从开宁湖一路拖行到醉月楼前,她这才碰上了蔺师仪。
鸨母那一双势利眼,满京城就没有她不认识的权贵,把蜜糖当饭吃的嘴里吐不出一个不字,当即笑吟吟地安排好一切,把她和蔺师仪塞进同一个厢房。
天可怜见,让她一个只晓得洒扫的丫鬟去跳舞,完全就是赶鸭子上架,倒不如让她表演个徒手杀鸭。
她站在那,像木头似的杵了半天,做了十成十的心理建设,才硬着头皮地开口:“我不会跳舞,能不能,换成弹琴?”
那人倒是好脾气地应了,但她对自己的能力还是高估了些,分明瞧楼里姑娘们抚琴时也没什么复杂的,手指划拉几下,一首曲子便成了,轮到她来时,却成了两码事。
至于她为什么意识到这一点——
她敢用十个肉烧饼打赌,蔺师仪当时肯定在捂着嘴偷笑!
大约是梦中的人就在自己的不远处,楚四娘重新闭上眼,这一觉睡得格外安心,以至于——
“还不起?等着坐轿子不成?”
楚四娘睡得正香,忽然被踹了一脚,和黄不拉几的泥巴来了个亲密接触,也顾不上呼痛,一骨碌爬起来,头上还沾了片碎叶子,腆着脸奉承:“有两位官爷在,小人想着指定遇不上危险,这才一股脑儿睡过去了……”
黄解差的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却还是扬着下巴挑刺:“这么说,是我们的不是?”
楚四娘忙往自己脸上挥了一巴掌,将腰压得更低,“小人这嘴一点不会说话!”眼珠子转了转,扫了眼旁边,确定他们也就是刚醒,“大人一路辛劳,可得吃些好的补补,小人出门时,托邻家大娘特意烙了几张肉馅的白面饼子。”
说着,楚四娘抓起她那个灰扑扑的包袱,使劲掏了掏,这才拽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往衣摆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掀开,递到解差面前,“只是小人的舌头吃什么都一个味儿,哪能消受这种好东西?”
黄解差双手抱在胸前,下巴未肯低下一分,只用眼角余光瞥过去,就见那金黄的面上镶着碧玉似的葱花,单就一个便有巴掌那么大,层层叠在一起,少说也有四五个,再看那张皱巴巴的油纸,深色的大片,浅色的才零星几点,足可知那饼里头用料扎实,肥得都流油了。
他喉结上下动了下,便连推脱一番的程序都略过,笑眯眯地接过油纸包,用那只长满老茧的手一拍她的肩膀,春风得意地走了。
楚四娘躬着身子直到那两位解差都开始嚼起空手套来的朝食,这才缓缓起身,右手揉了揉刚刚被踹中的后腰,从包袱里又翻出一小块黑饼子塞进嘴里,暗自庆幸自己早有预料,不然,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银钱来孝敬。
再给自己猛灌了一大口水,这餐朝食便吃完了。
草草收拾下自己,目光迅速地划过那个心心念念的方向,落在更远的天空上。
囚车里的人一动不动,像是个木头雕塑,只有乱糟糟的头发偶尔要被风拉起来仔细瞧瞧——长得还不如树下的杂草。
大约是还没醒?
她有心想凑近看看,但初来乍到的,可不能那么快被人瞧出异心来,取得信任,少说也得十天八天的?
“天上有你相好的?”
黄解差又凑过来,许是刚吃完饼子,一身的肉味飘香,嘴唇油光发亮,连带着底下的胡茬都一闪一闪。
“大人就别取笑我了!”楚四娘摸了摸鼻子,笑得一脸憨厚,“我就是想着天上要是掉下来几只鸟,岂不就能烤肉了?”
如此应付着聊了几句,一行人便上路了。
王解差沉默寡言,骑在囚车前的马上,黄解差则是与她一左一右走在囚车两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当然,多是解差问,她回答,谈得也尽是些家世籍贯什么的,不过是试探。
但她也乐得如此,左右都是报的都是上一世住的那巷子,也不怕被察觉出什么胡编乱造来,更重要的是,有机会离囚车这么近。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车里人的伤口,一边盘算着自己应该买什么药,如何背着人给他送药,见着日头已爬到正中,又暗自埋怨起这两个黑心肝的差役,竟连一口饭一口水都舍不得喂。
楚四娘摆出个惊慌的神色,从囚车背后绕到黄解差旁边,拽着袖子支支吾吾地开口:“大人,这,这犯人好像一天都没动弹,不会是……”
黄解差却是无所谓地笑了声,满眼都写着觉得她没见识,哐哐往木杆上砸,动作粗暴得像是要把这玩意儿给拆了,前头的王解差似是早习惯了这种恶霸行径,愣是头都没回,只用小指头扣了扣耳屎,叮嘱一句“动静小点。”
不负众望,车里人小幅度地挪了挪,勉强睁开眼睛,黑漆漆的,目光落不到实处,估计意识还不清醒。
楚四娘只好再接再厉,佝偻着身子上眼药。
“嘶——这感觉也没几日活头了啊!”眼珠子转了转,小声问:“这犯人要是路上没了,大人们是不是就不用押送,可以直接回京了?”
还没等她再多说两句,脑门上就挨了一巴掌,脑浆子都晃起来,“胡说八道什么呢?哪那么容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