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瘸子和束观的家,在桃源村村东首的一个角落里,那是一栋三间的青瓦房。
一间厨房,一间卧室,一间用来堆放一些杂物。
门外还有一个足可容纳十几个人围坐的庭院,庭院中栽种着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桂树,束观小时候在这棵桂树上摔断过腿。
桂树下摆着石桌石椅,这是平常用来吃饭的。
屋中的家什布置,虽然简朴,但却整洁干净,窗明几亮,水井臼磨一应俱全。
按照束观以前看过的一些文献资料,以他对明清时期华夏农民的生活水准的了解,这样的条件绝对称得上是殷实人家了。
而老瘸子的居所,在桃源村中却只能算是普通的。
桃源村是僻壤没错,却绝不是穷乡。
因为山谷中适合耕种的土地虽然不多,但颇为肥沃,养活村中的七八百口人绝对没有问题。
村旁溪水中的鱼肥美鲜嫩,还有螺蛳和蚌壳。
山林中有各种野菜,山果,还有野兔,野鸡,竹鼠,麋鹿,却没有豺狼虎豹,最凶猛的野兽不过是野猪,这些都是村民家中腊肉的来源。
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官府来征税!
所以说,除了没人可以从这里出去,桃源村真的是一个世外桃源,只要你不是太懒,在这个山谷中是可以过上很不错的日子的。
桃源村的黄昏,总是要比外面世界来得更早一些。
这一天,束观和老瘸子两个人,踩着最后一缕夕阳的光辉,走进了自己的庭院中。
老瘸子背后的竹篓中放满了今天从山中采来的草药。
今年已经十岁的束观跟在老瘸子的身后,两只手努力的提着一个他半身高的水桶,水桶中有几尾回来路上从溪中摸来的鲫鱼。
“可惜今天没有找到七彩草。”
走进院子的时候,束观依然有些遗憾。
“没事咧,说不定下次就找到了。”
老瘸子安慰般摸了摸束观的小脑袋。
“可我们已经好几次上山都没有找到了。”
束观又嘟囔了一句话。
老瘸子憨憨地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是你自己不想找吧……束观的心中腹诽了一句。
七彩草,就是那种治好了他的脓疮,有七种彩虹般颜色的草药。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草药,几乎什么病都可以治,不管是伤寒腹泻,还是头痛脑热,跌打损伤,甚至女子难产,都可以用这种七彩草治好。
只是七彩草的数量非常稀少,而且往往都长在一些很隐蔽的山林角落中,极难被人发现。
事实上,整个桃源村,能够采到七彩草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老瘸子。
而且只要他想找,肯定就能找到。
跟老瘸子一起相依为命生活了十年,束观已经很了解老瘸子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了。
老瘸子其实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当然,并不是束观最开始幻想的那种厉害,却又比束观原来幻想的那种厉害更厉害。
老瘸子的腿不是因为受了什么伤或者生了什么病变瘸的,他那只瞎了的眼睛也不是什么白内障。
他的瘸腿,瞎眼,包括那畸形的左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束观在知道这些事情之后,
这才对嘛!
一个全封闭的,只能近亲通婚的村子,怎么可能会没有畸形儿。
只不过整个村子只有老瘸子这么一个畸形儿,依然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当年的老瘸子,和如今的束观在村子中的处境很相似,根本不受人待见,甚至连他自己的父母都有些嫌弃。
一个天生的畸形儿,在一个对他并不友善的环境中成长,怎么看,这个人最终只会变成一个颓丧等死的废物。
然而老瘸子却活成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样子。
在他十几岁的时,就成为了桃源村中最能干的人。
他虽然瘸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但是他的田地里种出来的稻谷是最多的,他在溪中捉到的鱼也是最多的,他上山打猎收获的猎物还是最多的。
甚至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老瘸子还独自杀死了一头四百多斤重的野猪。
而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老瘸子的技能还在不断地升级增加。
他慢慢地成为了村子中最好的木匠,最好的铁匠,最好的泥瓦匠,最好的织布匠。
就连绣,他都比村中所有的小媳妇大姑娘要绣的好,那个挂在烟杆上的蓝布烟袋就明证。
老瘸子在四十岁的时候,甚至无师自通学会了给人看病。
一个乡村中所需要的所有生活技能,就没有老瘸子不会的,而且做的比所有人都要好。
束观曾经问过老瘸子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什么事情都能学会。
当时老瘸子的神情是有些迷惑的,却又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了束观的提问:
我觉得我可以会,然后就会了咧。
提问的束观一阵无语,被老瘸子语气憨厚语意彪悍的回答震得说不出话来。
我想会,就会了!
就像他想找到七彩草,就总能找到!
这真的是一个开挂般的人生啊!
虽然只是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山村中开挂,但依然无比彪悍。
束观有时候会想,老瘸子如果不是出生在桃源村,如果拥有更广阔的眼界和更大的舞台,真不知道他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
这一天的晚饭,是用刚从小溪中摸来的鲫鱼炖的鱼汤,里面加了腌制的蕨菜和酸笋,味道无比的鲜美。
平常的话,老瘸子和束观两个人,这么一大盆鱼汤下饭也就足够了。
但是今天老瘸子却多做了几道菜,从挂在屋檐下那条风干的野猪腿上,切下一块肥瘦相间的后肘肉,和新鲜的韭菜叶一起炒了。
还有一道是用小葱拌的老瘸子自己做的豆腐。
放在束观穿越来的那个世界,这妥妥就是一桌农家乐。
只是束观敢说一句,前世绝没有那家农家乐的味道,会有这么好吃。
老瘸子既然是无所不能的老瘸子,自然也会做饭,而且手艺,束观觉得如果老瘸子能到他的那个时代去的话,光是开饭馆,也能开成富豪。
意犹未尽地喝完最后一口鱼汤之后,束观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肚子,接着收拾好石桌上碗筷,端去厨房洗刷。
老瘸子很疼爱束观,却从不宠溺,一个乡下孩子在相应年纪该做的事情,老瘸子一点都没让束观少做,甚至做得更多。
比如在束观六岁的时候,老瘸子就已经带着他在山林中教他如何布置捕兽夹子挖陷阱了,或者带着他辨识各种草药,或者耕田的时候让他扶犁,又或者教他如何在湍急的溪水中徒手捉鱼。
等到束观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从前世的都市小白领,彻底转变为一个任何农活都娴熟无比的农村少年了。
村里有人暗中嘲笑,说当初老瘸子收养这个丑陋的小孩,不是因为什么善心,而是想找个免费的小帮工,也是给自己找个送终的人。
束观知道当然不是这样的,因为老瘸子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
爷爷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趁爷爷还活着,把能教给你的都教伱,以后你就要自己独个儿活着喽。
束观端着碗筷走进了厨房,老瘸子从放在桂树下的背篓中,抽出了一根今天回来路上顺手砍来的桃枝,又从院子角落里拿了一把柴刀,坐在石凳上,开始劈削起来。
老瘸子的脸上,神情极为木讷,一种专注到极致的木讷。
那柄粗大的柴刀,在他的手掌间灵活地翻飞着,灵活到让人觉得他拿着的,是一枚绣针。
不久之后,那根儿臂粗细的桃枝,就变成了一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