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少年望着父亲那张老气横秋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母亲和弟弟妹妹快要睡着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午夜苍白的月光刺眼地照着外面的草地,四周寂静一片。
父亲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又像是终于决定了什么,开口说:
“丹巴亚杰,往后你就不用放羊了,我们送你去寺院当喇嘛。”
丹巴亚杰是牧羊少年的名字,意思是佛法兴隆。牧羊少年的眼前立即现出一个牧羊少女的姣好面容,但他像是早有心理准备似的,挠了挠头皮,说:
“我可以去寺院当喇嘛,但我的前世是个罪孽深重的屠夫呀!”
母亲和弟弟妹妹一下子清醒了,“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外面刺眼的月光中上下飘荡着。继而,母亲问:
“既然你的前世是个屠夫,那么我问你,你总共杀了多少牛羊?”
牧羊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杀了五百头牛,一千只羊。”
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一起“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刺耳的笑声肆无忌惮地飘出很远。
父亲突然停住笑,挥挥手,说:
“家里你是老大,你不去寺院谁去寺院当喇嘛?你不想丢尽我的脸吧?”
牧羊少年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向上瞪了瞪眼,慢吞吞地说:
“我可以去寺院当喇嘛,但我的前世真的杀过五百头牛,一千只羊呀!”
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又一次“哈哈哈”大笑起来,快意的笑声在稀薄的空气中反复地抖动着。
父亲领着牧羊少年到了山上的寺院。
寺院的活佛微笑着望着山下的两位俗人。少顷,活佛勃然大怒,脸色发黑,指着牧羊少年,喘着粗气大声说:
“他不能进寺院当喇嘛!他在前世里杀了五百头牛,一千只羊,罪孽深重!”
牧羊少年没有惊慌。他的眼前又一次现出牧羊少女姣好的面容,一下子坐直身子,指着父亲说:
“我说过我的前世是个屠夫,他就是不信!”
父亲抬头看看活佛,看看儿子,叩头如捣蒜。
活佛现出宽容的笑容,缓缓地说:
“不必惊慌,不必惊慌,他在今生能转为人身而未变成畜生,说明他还是积了一定的德。这样吧,给他换个名字,就能冲掉他前世的许多罪孽。今日起,就叫他曲周太吧。”
父亲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嘞索!嘞索!”按着牧羊少年的脖子直叩头。
这样,牧羊少年旦巴亚杰叫曲周太了,意为“逃生的狗”。
曲周太,这只逃生的狗又一次成了羊群的守护者。深夜,父亲和母亲把他叫到了身边。父亲说:
“既然你当不成喇嘛了,就给我们好好放羊吧。等你弟弟长大了再让他去寺院当喇嘛。”
父亲和母亲不易觉察地交换着眼色。母亲说:
“既然你当不成喇嘛了,就得给我们娶个媳妇在家里过日子。你已经不小了,你已经十八岁了。”
牧羊少年的心底油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喜悦,眼前一下子现出牧羊少女姣好的面容。可他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喜悦,平静地说:
“三天之内,我给你们领一个媳妇到家里。”
春天是生产羔羊的季节。这时节,几乎所有的母羊后面都跟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只有一只老母羊后面没有小羊羔,独自羡慕地看着别的母羊和小羊羔。
父亲用力踢了几脚老母羊,狠狠地说:
“老东西,不产羊羔,留着有何用?”
牧羊少年跑过来推开父亲,用身子挡住老母羊,说:
“你不能踢它!它是生你的老母亲、疼我的老奶奶的转世。只因她在前世里骂了一位得道的修行者,所以才在今世里变成了畜生。”
父亲停住脚踢,指着老母羊上气不接下气地“哈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突然问道:
“你说它是我老母的转世,可我老母生了我们兄妹三人,它却什么都生不出来呀?”
牧羊少年抚摸着自己的奶奶、父亲的母亲毛绒绒的背,极力辩解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健忘啊,它曾经产过两只优等的羊羔呀!只是近两年才不能生育罢了。”
父亲指着牧羊少年和老母羊前仰后合地笑了半天,突然停住笑,狡黠地说:
“啊哈,这么说那两只优等的羊羔就是我和我弟弟了,可我还有一个妹妹呀?是不是还没有生出来?好了,不说这么多了,从今天起我就索性认这个老母羊为我的老母亲吧!从今天开始我就把它养起来,尽尽孝道!”
父亲说完提来一袋上好的饲料,倒在老母羊前面,拍拍牧羊少年的头,说:
“放羊去吧,让奶奶在家里好好享福。”
牧羊少年来到了面容姣好的牧羊少女面前。牧羊少年有些激动地握着牧羊少女的手,说:
“今生咱俩总算可以在一起了!”
牧羊少女极力挣脱牧羊少年的手,有些奇怪地问: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牧羊少年有些心慌意乱,重新握住牧羊少女的手,说:
“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开始时咱俩是一对在蓝天中自由飞翔的小鸟,咱俩的巢穴筑在某个村庄的树林里。咱俩有一个幸福的窝。你每天在窝里守护着咱俩的小宝贝们,我每天飞去很远的地方找吃食。有一天村里几个淘气的孩子掏鸟窝捉走了咱俩的小宝贝们。你不忍心咱俩的小宝贝们被那些小孩捉走,舍身去救,结果也被捉住,被他们淹死在池塘里。我回来看到你们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万念俱灰,也跳进池塘淹死了。”
牧羊少女摸了摸牧羊少年宽宽的额头,有些气愤地问:
“你不是在发高烧说胡话吧?”
牧羊少年显得更加惊慌失措,更紧地握住牧羊少女的手,伤心地说:
“这一切你难道真的不记得了吗?你该记得的呀!后来咱俩是一对凶猛的老虎。这是为了不至于使咱俩再像弱小的小鸟一样任人欺侮。咱俩在高高的山林中建起了自己温暖的窝,并且有了一对可爱的小虎仔。你每天看护着这两只可爱的小宝贝,而我每天到山林中寻找食物。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我外出寻找食物时,一个凶狠的猎人找到咱们的窝,射死了你们母子三个。我为了替你们报仇雪恨,去找那个凶狠的猎人,结果落入陷阱之中,被他和他们的同伙杀死了。”
牧羊少女静静地倾听着,表面的平静下显露出些许内心的激动,眼睛注视着牧羊少年,十分温柔地问:
“亲爱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咱们好了这么多年,你怎么从没说起过?”
牧羊少年紧紧地握住牧羊少女的手,激动地说:
“我以为你记得咱俩的过去呢!你不可能不记得呀!”
牧羊少女完全打破了表面的平静,脸上布满内心激动的表情,说:
“这么一说,我好像都记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现在,请你继续讲吧,我很想听。”
牧羊少年看了一眼牧羊少女激动的脸,自己也激动着,又讲了起来:
“也许是咱俩的悲惨命运引起了上苍的怜悯,再后来咱俩投胎到了人世间。你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农民家里,我出生在一个富足的生意人家里,都是家境不错的人家。两家相隔不远,时有交往。小时候咱俩很要好,难舍难分。在我十岁那年,双方父母为咱俩订下了终身大事,准备在十八岁时为咱俩完婚。可在我十五岁那年,我的父亲被我家那个奸诈的管家害死了,并且霸占了我母亲和我家的全部家产。从此以后,我便从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流落街头的流浪儿。在我十八岁那年,我去找你父亲请求他为咱俩完婚,没想到他竟翻脸不认人,说根本没有这回事,把我像条野狗一样轰出了大门。不久,他硬把你逼嫁到了远方的一户富裕人家里。从此,我便断了你的音讯。正当我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度日如年之时,幸好被一位好心的屠夫收养,才勉强活了下来。他见我可怜,便教会我杀牛宰羊卖肉赚钱的全部诀窍。由于生计所迫,我不得不操持这杀生的行当,宰杀了很多的生灵。我的心灵因此而无法得到安宁。每每宰杀一只生灵,我就到山上的寺院供上一盏酥油灯。我杀了五百头牛,我就点了五百盏酥油灯;我宰了一千只羊,我就点了一千盏酥油灯。我一直在困境中等待着你。在我三十五岁那年,听说你忧郁而死了,我也就随你而去了。也许是为那一千五百个不幸的生灵点上了那一千五百盏酥油灯,这辈子我又投胎到了人世间。”
牧羊少年和牧羊少女都很激动,握紧了彼此的手,流出了真情的泪。牧羊少年注视着牧羊少女多情的眼睛,再一次开口说:
“咱俩是多么的不幸啊!但今生咱俩决不再分离,明天,我就要娶你做我的新娘!”
牧羊少女立即恢复了平静,挣脱牧羊少年的手,用手背擦掉眼泪,说:
“我是多么想和你在一起啊,可是今生咱俩又不能在一起了。昨天,我父亲已把我许配给了一户远方的人家。父亲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总不能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愿吧?咱俩就祈祷着来世再做永久的夫妻吧。今晚你来吧,我为你留着门。今晚是咱俩最后的夜晚,你可一定要来啊!”
牧羊少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死白,身体微微颤抖着。牧羊少女在他的眼中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突然,牧羊少年“哈哈”地笑了两声。
牧羊少女用满含歉意的眼睛望着牧羊少年死白的脸,摇了摇头,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说:
“亲爱的,你冷吗?”
牧羊少年毫无感觉地站起身,“哈哈”地笑了两声,大声说:
“我不认得你!我不认得你!”
随后,摇晃了一下身子,飞也似的向前跑去,惊得周围的羊群四散而逃。
灯火通明之中,一家人聚集在一起为老母羊祝寿。老母羊端坐在上席,高兴地望着底下。父亲谦恭地站起身对着老母羊说:
“老母亲,今天是您的八十大寿,我代表全家祝您长命百岁,扎西德勒!”
说着,示意大家一起给老母羊磕头祝寿。
看着父亲母亲弟弟妹妹极其孝顺的样子,牧羊少年的心里很高兴,眼中盈满了激动的泪水,急忙磕头为老母羊祝寿。
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把牧羊少年给惊醒了。原来他做了一个梦。他一下听出这是父亲的脚步声。他的心不知怎的“突突”地狂跳起来。他立即用被子蒙住了头。随着脚步的逼近,他身上的被子一下子掀掉了。他惊恐地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了父亲老气横秋、青筋暴跳、蛮横无理的面孔。他被着实吓了一跳,同时感到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父亲瞪着那双充血的牛眼睛,用公牛似的声音咆哮着说:
“去把那只不中用的老母羊给宰了!今晚有客人!”
牧羊少年听了这话,惊恐地退缩着,用哀求似的声音说:
“不!不!不要这样!那只老母羊是您老母亲的转世,你不能这样!”
父亲用那双充血的牛眼睛鄙夷地瞪视着他,恶狠狠地说:
“谁信你的那套鬼话!现在我命令你,你去宰了它!”
牧羊少年惊恐地退缩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在说着什么。
父亲鄙夷地望了望牧羊少年惊恐的脸,冷笑一声,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外拖。牧羊少年浑身发抖,大声地叫喊着。
父亲把牧羊少年拖到了外面的草地上。这时,母亲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到了他的面前,瞪着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向他怒吼道:
“你不是说你的前世是个屠夫吗?那么,你就给我把那只不中用的老母羊给宰了!”
这恶狠狠的吼叫声回荡在整个草原上,令人心惊胆战。
正在不远处吃草的老母羊看到这情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一晃一晃地过来了。
老母羊走过来用爱怜的目光望着惊慌失措的牧羊少年,发出了几声“咩咩”的叫声。
父亲母亲趁机将老母羊掀翻在地,找出一根黑绳子,绑住了老母羊的三条腿。立时,老母羊似乎感觉到了一丝不妙,惊恐地挣扎着,抽搐着那条没有绑的腿,发出哀求似的声音。
父亲踢了一脚正在挣扎着的老母羊,一把抓住惊慌失措的牧羊少年,又找出一根黑绳子,命令道:
“给我绑住它的嘴巴!”
牧羊少年看了看父亲手上那根黑绳子和母亲那张冷漠的脸,又看了看正在草地上惊恐地、徒劳地挣扎着的老母羊,使足平生的力气,大声吼道:
“不!不!不!”
父亲抡起粗壮的胳臂给了牧羊少年一记响亮的耳光。立时,他镇静下来了,眼中却露出了迷惘的光。他用一种陌生的、冷酷的目光定定地望了一会儿父亲母亲那张老气横秋、青筋暴跳、蛮横无理的脸。这一望望得父亲母亲都有些心惊胆战,一丝恐惧的光很快地掠过他俩的眼睛。他俩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牧羊少年木然地接过父亲手中的那根黑绳子,蹲下身,漠然地注视着在草地上挣扎着的老母羊。看到主人那种漠然而柔和的目光,老母羊不再挣扎了,反而变得十分平静。它把头伸向牧羊少年的怀抱,用那稍稍弯曲的犄角轻轻地顶了顶他的手臂,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牧羊少年用那只捏着黑绳子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老母羊的头,漠然而柔和的眼中滚出了几颗泪珠。
牧羊少年的弟弟妹妹也来到了他的身边。弟弟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妹妹手里拿着一个用来盛血的大盆子。他俩都很小,但他俩用一种大人似的语气催促道:
“你就宰了它吧!你就宰了它吧!”
牧羊少年抬头望了一眼无知的弟弟妹妹,眼里滚动着泪花,说不出话来,依然用那只捏着黑绳子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老母羊的头。这时,又传来父亲那公牛般的咆哮声:
“你给我宰了它!你给我宰了它!”
牧羊少年望了一眼父亲。父亲正用那双充血的牛眼睛瞪视着他。忽然,一片白雾蒙住了牧羊少年的双眼,他的眼前模糊一片。他茫然失措地转向老母羊,机械地用那根黑绳子绑住了老母羊的嘴巴。老母羊痛苦地抽搐了好一阵之后便不再动了。他又从弟弟手里接过那把明晃晃的刀,开始以漠然的神态剥老母羊的皮。许久之后,皮剥光了,那白晃晃的老母羊的身子还在一下一下地抽搐着。他喘着粗气,打开老母羊的胸腔,将老母羊一腔的热血一碗一碗舀到了大盆子里。血溅到了周围的草地上,草地上布满了黑乎乎的古怪的图案。那鲜红的血也溅到了他的手上,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他又扒开老母羊的腹腔,将滑溜溜的肠子一股脑儿全掏了出来。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的手只是在机械地动作着。突然,他看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他的眼睛紧紧盯住那个东西不放,眼神中也恢复了一些生气。他用力拔开那些绞合在一起的肠子,双手轻轻托起那东西,仔细地观看着。那是一个已经成形的羔羊的胚胎。他托着那东西一动也不动。不一会儿,他的脸扭曲成了一种十分可怕的样子。这时,老母羊那被剥光了皮的白晃晃的躯体映入了他的眼中。老母羊微黄的眼皮底下那双眼睛睁得出奇的大,但没有露出丝毫的恐惧和绝望之色,只是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立时,他的脸色变得铁青,浑身不由地颤抖了起来。他猛地看到了周围草地上乌黑古怪的图案和自己身上乌黑的血迹。当他看到一把明晃晃的、沾满血迹的刀就在自己身边时,便惊恐万状地站起身,大吼一声,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自己的帐篷。这时,夜幕快降下来了,狂风也尖利地呼啸起来,茫茫天地间显得模糊一片。
颤抖着身子进入昏迷状态的牧羊少年正在发高烧、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时,有几只小手摇醒了他,同时用两种声音说:
“哥,快起来,吃肉去!”
牧羊少年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完全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了。嘴唇在不听使唤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来。最后,他憋足气,努力挤出了一个字:
“滚!”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帐篷里消失了,随后,帐篷里又恢复了平静。牧羊少年的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昏迷状态。
在昏迷不醒之中,牧羊少年似乎听到了响亮的“哈哈”大笑声和尖利的“汪汪”狗叫声。大笑声和狗叫声很刺耳,并且伴随着狂风肆意的呼啸声。
天亮了,依然阴沉着,不见太阳。没过多久,阴沉的天空里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般的雪花。一会儿,洁白的雪花便覆盖了茫茫无际的原野。
牧羊少年的弟弟妹妹气喘吁吁地跑进帐篷,摇醒正在酣睡的父亲,惊慌失措地说:
“哥哥死了!”
父亲坐起身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用手背抹去下巴上的口水,怔了一怔,问:
“什么?死了?”
弟弟妹妹看着父亲的样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大声说:
“是的,死了!”
父亲重又躺下来,瞪着那双充血的牛眼睛,慢慢地说:
“那么,就让他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