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清宫出来,张承太整个后背都湿了,冷风一吹,才觉得凉嗖嗖的,刚才他跪在乾清宫冰冷的地上,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在外结纳武林豪杰,豢养死士的事情全交代了出来,置办了几处秘密田庄,有多少银子的小金库,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甚至连派人送礼物给元封的事情也没漏。
当然,张承太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有什么不良的企图,身为皇子,不能为父皇分忧解难,他只好醉心于武学,即使给那个什么元封送去珍贵的唐刀,也只是仰慕他的刀法出众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并没有暴跳如雷,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知道了,这更让张承太心寒,心寒到绝望的地步。
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自己调拨二哥和四弟于大哥为敌,兄弟三个打群架,自己就一旁偷着乐,那次父皇很生气,用戒尺狠狠打了自己,还饿了两顿饭。事后语重心长的教育自己,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
父亲已经不是以前的父亲了,他已经很久没和自己说话了,甚至在自己犯下大错的时候连骂都懒得骂了,这让张承太惶恐不安,难道父皇已经打算舍弃这个儿子了?
很有可能。
他步履蹒跚的回到自己的宫殿,心如死灰的坐下,将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赶走,就这样一个人坐着,坐着,从黄昏到日落,再到天黑,他想了很多很多,自己所做的一切,在父皇眼里都是透明的,这座宫殿里就不知道有多少曹少钦的眼线,自己花大力气购置的隐秘据点,锦衣卫说捣毁就捣毁了,那些所谓死士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还是太嫩了,没有地盘,没有军队,在父皇的眼皮底下想成就一番事业,难!
以往那些阴谋诡计,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可怜自己还信誓旦旦给亲信们许愿,登基之后封这个封那个的,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父皇一个小手指就能摧毁自己精心构筑的一切。
……
京师西南一隅,这里不比夫子庙一带繁华,古巷幽静,大树参天,古老的青石板路上,独轮小车吱吱呀呀的响着,寒冬腊月,街上行人不多,连饭铺里的伙计都懒得站在门口吆喝,躲在门后面猫冬。
天阴沉沉的,冰粒子夹杂着雨水落下来,路上的行人加快脚步往家里赶,两个没带雨伞的汉子紧赶几步,跑到街口一家小饭铺外面的雨棚下站着躲雨,其中一人正是元封。
街对面的巷子里住着柳松坡,自打元封进京以来就一直想拜访他,可是柳松坡总不在家,不是访友拜客,就是上山听禅,元封并不气馁,隔三差五就来看看,正碰上这场雨夹雪。
棚子里摆着两副桌凳,元封和叶开坐了下来,看着雨中的京师街景,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到底是京城,就连普通百姓家的房子也都是砖瓦建造的,青砖灰瓦白墙,翘脊飞檐,门庭窄小,小桥流水,再配上江南的细雨,整个就是一副水墨画卷,遥想起西北边塞的鹅毛大雪,雄关古道,黄土城堡,真有恍然隔世之感。
两人微服前来,身上穿的都是青布棉袍,外罩羊皮坎肩,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了,在雨棚下面坐了一会儿,小饭铺的棉布门帘子掀开了,一个小伙计出来道:“外面冷,客官里面请吧,屋里有炉子。”
元封赶忙致谢:“多谢小哥,我们坐在外边挺好。”
小伙计眨眨眼,没说什么,缩回去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饭点,小饭铺的生意还算不错,客人络绎不绝,不多时门帘后面便传出浓郁的香气来,是牛肉汤的味道。
元封抬头看看饭铺的幌子,上写四个字“三山面馆”。
“叶开,你还记得么,当年咱们第一次去兰州府,兄弟四人吃一碗拉面。”
“怎么不记得,咱们的盘缠钱丢了,找知府衙门又找不着,靠人家施舍才吃上一碗面,那碗面,是我一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也是。那碗面真的很好吃。”元封深情的回忆起年少时候的往事,不胜唏嘘。
忽然门帘子一挑,小伙计端着个托盘出来,将两碗面摆在元封和叶开面前,青花大碗里装着粗细均匀的面条,汤水清澈,上面摆着厚厚一层淡黄色的干切牛肉片,红艳艳的辣椒油浇在上面,喷香。
元封有些纳闷:“我们没要面啊?”
小伙计道:“不打紧,这是小店送的。”说着便进屋了。
元封和叶开面面相觑,这小饭铺的老板还真是古道热肠呢,八成是以为他俩没钱吃饭,不好意思进屋,所以才赠送两碗面条。
人家一片好心,自然不能辜负,两人从筷笼里取出竹筷,大快朵颐起来,这面条非常劲道,汤水和辣椒也很地道,不像是京城小吃,倒像是西北风味。
两人狼吞虎咽吃完了面,拿出银子准备进去说声谢谢,掀开门帘走了进去,但见地方不大,只有七八张桌子,到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当间生着一个大火炉,几个客人坐在桌边埋头吃着面,小伙计肩膀上搭着手巾蹲在炉子边烤火,柜台后面发出算盘珠子的声音,想必是掌柜的在算账。
元封走上前去,将一枚小银锞子放到柜台上,刚想开言,柜台后算账之人抬起头来,一张洁白无暇的鹅蛋脸,两只大眼睛幽深清澈,一身蓝布棉裙干净得体,耳边垂着发鬃,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
小姑娘很漂亮,尤其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睫毛长长,显得非常可爱,元封依稀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但是记忆中似乎并没见过这个少女,他微微失神,随即反应过来,拱手道:“多谢掌柜的,这是饭钱。”
少女起身笑笑,收起银子道:“客官吃好了。”
元封微笑点头,此时外面又有客人进来,进门便嚷道:“雨下完了改成下雪了,今冬的雪可不少,来年收成一定好。”
既然雨停了,就可以冒雪赶回去了,元封对少女客气的说声告辞,转身离去,和叶开走出小饭铺,踏着薄薄的积雪走了几步,脑子中忽然想起那少女是谁,他猛回头,正看见少女掀开帘子袅袅婷婷走出来,冲着他大喊道:“元封!”
果然是故人!元封转身指着那少女笑道:“柳迎儿。”
原来这位拉面馆的掌柜竟然是柳松坡的女儿。
想当年元封第一次见到柳迎儿,还是在兰州府,饿得前心贴后背的贫困少年元封,脏兮兮瘦巴巴的蹲在人家拉面馆门口,为了怕肚子里的咕咕叫传出去丢人,十六岁的少年用麻绳勒紧了腰。
就在这样的尴尬时刻,柳迎儿出现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端着一碗拉面放在他面前,用稚嫩的声音说:“大哥哥,我请你吃拉面。”还把嘴里吮的手指给他看,说都被烫着了。
这一幕元封终生铭记,也是因为这件事,他对柳松坡的印象很好,生女如此,当爹的也不会是恶人,一晃七年过去了,当年八九岁的小萝莉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女大十八变这句话一点也不假,元封还真是没认出来柳迎儿。
柳迎儿对元封的印象也很深刻,她很清楚的记得这个大哥哥很能打,有一次贼人打进县衙,把自己劫为人质,还是这个大哥哥救了自己呢。
也正是那件事之后,元封就再也没见过柳迎儿,没想到竟然在京城重逢了,又是在拉面馆中,真让人感慨万千,造化弄人。
柳迎儿给小伙计交代了一句话,就带着元封叶开往家走,边走边说:“你们是来找家父的吧,他前日去紫金山了,今天兴许能回来。”
元封忙道:“正是来拜访柳大人,如此甚好。”
柳松坡的家不大,只是一所三进的宅院,这种房子在京城也就是值个三四百两银子,柳松坡好歹也是为官多年,到头来竟然住在这种房子里,真是令人惊讶。
如果是周子卿是清官的话,那柳松坡就是清官中的清官,大周朝官员的俸禄并不高,收入多是来自于其他方面,柳松坡不屑于贪污受贿,还经常拿出俸禄接济穷人,所以为官多年依旧两袖清风。
敲敲院门,来开门的依然是当年的老院公,老人家的记忆力相当好,立刻便认出元封来,将他们迎进门来,上堂拜见夫人。
说起来元封曾经是柳松坡的部属,又救过他们一家人的性命,算不得外人,所以见见女眷也无妨,老夫人陪着他说了些话,便说身子不适,暂且回去休息了。
夫人回后宅歇息去了,依旧是小姐陪着客人说话,这在一般人家里是难以想象的场面,大家闺秀哪里有抛头露面的道理,可是人家柳迎儿可不是一般人,都在外头开买卖了,陪客人说话还能算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