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学千年，烟消云散的还少吗？凭什么吴家枪就不能断？”
孙义泉语态沧桑地说出这句话，让吴理愣住。
他来之前想过很多原因，关于孙义泉弃枪不用：或许是因为某个赌约，或许是身负旧疾，又或许是因为某些难以与人言的原因。
总之，孙义泉弃枪在吴理看来应该是迫不得已的，毕竟好好的一代枪王，吴家枪传人，身负五门大师级技艺，这样的人要说对武术，对枪法不热爱那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主动弃枪呢？
然而此刻听到孙义泉说出这样的话，吴理有些愕然地发现，对方的态度似乎并非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真心觉得：吴家枪断在自己手里也没什么。
吴理皱眉看着孙义泉，想了想，再次坐下，轻声道：“我的形意拳是跟爷爷学的，但不是家传。”
孙义泉先是一愣，随后大概猜到了吴理要说什么，摇摇头，喝了口茶，并不插言。
吴理继续说道：“我爷爷的拳法是小时候村里的一位拳师教的，也就是我的师祖。师祖一开始没有收徒的想法，是后来得了场重病，为了不让传承断在自己手里，才收了我爷爷和另外两个人当徒弟。”
“师祖教完拳，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后来我爷爷告诉我，其实师祖如果不教拳，保留点精气神，还能多活两年。”
吴理语气平淡，摄像机正对着他，大堂里很安静，徐明还有不少来看热闹的服务员都静悄悄地听吴理说着话。
“和我爷爷一起学拳的另外两人，一个严打时期犯了点事，被抓起来，枪毙了；还有一个参加大乱打，重伤，没挺过来，也死了。”
“只有我爷爷因为参军，避开了很多事。不过他后来上了战场，有好几次也是命悬一线。他后来跟我说，如果他死在战场上，我师祖这一脉的拳法就算是彻底绝了。”
“好在并没有，我爷爷活着退伍，成家立业，有了我爸。他原本想将拳法传给我爸，但我爸不乐意学，直到后来有了我，他的拳法才传了下来。”
“我当初学拳的时候就在想，这一脉的拳法传承实在太曲折了，中间哪怕出了一点点的差错，比如我师祖没坚持到教完拳，比如我爷爷在战场上出了意外，那这拳法就算是断了。而这还只是两代人而已，再往上，我师祖的师父，我师祖的师祖，这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期间要经过多少波折和意外？但这拳法终究还是传到了我手里！”
吴理看着孙义泉：“你刚才说武学千年，是啊，武学千年，烟消云散的太多了，但这难道不是我们更应该珍惜已有传承的理由吗？吴家枪传到你这里已经缺失了不少，但殊不知只是为了能让你手里的这部分枪法流传到现在，之前的那些前辈先贤们做出过多少努力？你轻描淡写的一句断了，你的师父，师父的师父，无数前人曾经付出过的心血全都付之东流，这些你想过吗？”
直播间的评论区：
“说得好！”
“就是啊，武学传承本就不易，能传到今天不知经过了多少波折，说断就断也太不负责了吧？”
“今天听吴理这么一细说，我才发现原来我们的传统技艺流传至今有多么不容易。”
“是啊，过去又不像现在，天灾人祸，人命说没就没了，很多东西都来不及传下来。”
……
“给客人添茶。”孙义泉突然对一旁的徐明说道。
“啊！”
徐明一下回过神来，刚才他听吴理说起那些事，一时听得心潮澎湃，几乎能够想象那些前辈先贤们经过了多少战乱，饥荒、病痛……穿过了千年的时光，将那些技艺传到了现在。只是想想，都觉得沉重和感动！
此刻被孙义泉平静的语气打断了思绪，让徐明非常恼火地瞪了自家老板一眼，这才起身给吴理添了水，然后在孙义泉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给他也添了水。
“说得好。”孙义泉给予吴理肯定的眼神，“吴师傅，你说的那些我都想过，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吴理：“你说。”
孙义泉语气幽幽：“你说武学千年，传承不易，我想问一句，这千年的武学到了今天，比之以前，有多少进步？”
吴理皱眉，孙义泉继续说道：“千年前，乃至数百年前，人们用武学在战场上杀敌，或者与人较技，到如今，战场上靠的还是武学吗？擂台比赛，在你之前，可有人用功夫打出过名头？就算是你，不也是提出要改革武术吗？为什么要改？因为你也知道，武学已经不适合现在这个时代了！”
吴理欲言又止，孙义泉看着他：“上千年的时间，这世间发生了多少变化？很多东西都在进步，为什么武学的进步却微乎其微，甚至到如今还不如从前？”
“原因很简单，因为人力有穷时！”
孙义泉拔高了语气：“武学，说到底就是一门研究如何更好地利用身体的学问，虽然有各种兵器，但真正重要的从来不是兵器，而是人本身。但人力有穷时，再怎么开发身体，研究技巧，人的力量，速度，反应都是有极限的。别说武学千年，按这个趋势再发展一千年，武学的上限也高不到哪去！”
“吴师傅，你已经算是当世顶尖的武人，当初面对枪械，你也只能避其锋芒。哪怕是一个普通人，手里拿把枪，都可能对你造成威胁，若是专门练过几年枪法的人，威胁就更大了。而你呢，走到今天这一步，天赋，毅力、传承、运气，样样都不能缺，十几二十年的苦练，或许还不如人家轻轻动动手指头。”
“吴师傅。”孙义泉诚恳地看着吴理，“武学千年，但这么多年的时间，我们几乎在原地踏步，这样的武学继续传承下去，意义在哪？”
“……”
一片沉默。
直播间评论区：
“这，我突然觉得他其实说的也有道理……”
“哎，人力有穷时，枪炮的出现其实就是武学的末路。”
“一千年以后说不定科技早就突破人体极限了，比如弄个外殖战甲啥的，武学不就有用了？”
“那是科技的进步，不是武学的进步，就算有外殖战甲之类的东西可以对抗枪械，那也是新式的武学，是如何高效地利用工具，本质上和现在用枪炮一样，什么明劲暗劲化劲根本用不上。”
……
评论区的许多网友都被孙义泉的一番话说服了，他们也认可‘人力有穷时’这个观点。
陈刚看着吴理，他很想知道吴理会怎么说。
“原来如此。”吴理开口了，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孙义泉。
“原来这就是前辈弃枪的原因？”
孙义泉抿着嘴，不置可否。
吴理摇摇头：“你说的对，武学千年，我们几乎在原地踏步，甚至在退步，但这不是不传承下去的理由。”
“千年的时间，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存在过，然后死去，死之前，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他们曾经欢笑，哭泣，愤怒、抗争……曾经那样鲜活地存在过，但是他们的一辈子会被人忘记，他们做过的事，记得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荡然无存，就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吴理的声音有些低沉：“我曾经拜访过一位练鹰爪拳的师傅，他一辈子的心血和所有引以为豪的东西，都和鹰爪拳有关。他将拳法传给自己的儿子，并希望儿子可以练好，可以继续将家传的武学传承下去。”
“或许很多年后，他不在了，但他练的拳法还在，哪怕只是一脉单传，这个世界上也至少还有一个人会重复去做他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事情，会去专研他曾经付出过无数心血的东西，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至少以这种方式还继续存在着。”
吴理抬头看向孙义泉：“孙前辈，武学的传承至少能让后人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些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这样存在过。”
孙义泉：“……”
“你不愿意将吴家枪传下去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了，可以理解，但觉得很遗憾。最后我想说一句，上千年的时间，武学的绝顶没人能打破，但焉不知下一个千年，或许就有人能登上更高的山峰？”
孙义泉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吴理站起身，再次孙义泉抱拳：“打扰了。”
说完，对陈刚示意一下，然后转身朝楼下走去。
“诶……”徐明下意识地起身，想要留住吴理，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就结束了？”
“哎，我还期望看到两人的大枪对决呢。”
“吴理说得很好啊，不止是武学，所有文化的传承，可不就是为了让生命以另外一种方式得以延续吗？”
“还是吴理有志气，说不定将来就有人能通过武学打破人体极限呢？”
“那这一期的寻武就算是结束了？”
……
评论区很热闹，大多数网友都觉得很遗憾，没能看到期待的对决。
吴理带着一大帮人下楼，走出酒楼大门后，回头看了一眼二楼临窗的那个位置，心中叹息一声。
“人力有穷时吗？”